第七十一回 吐真情妖人誘賢婦 傳邪術平地起風雲
卻說誠夫聽了春瑛說了夢境的情形,一霎時,面孔變色,雙目直瞪。春瑛一張粉臉,本來貼住他的臉龐,這時突然覺得冰冷,宛如附在鋼鐵上面一般。這一下子,把個春瑛駭得真個動彈不得,只把他牢牢地抱住,不住口地喊著。喚了一會兒,誠夫忽然冷笑一聲,口中說出一句嚇煞春瑛的話來。他說:「哦,原來是東華老兒要來和我為難,又派這小孩子來尋我的事。他也未免忒瞧不起我老蛟了。」只這一言,倒把春瑛驚得反而放開雙手,自己陡然坐直了身子,睜大了兩粒秋水波光的愁眼,向著誠夫,從頭到腹,除了瞧不見的部分之外,下勁兒打量了一會兒。老蛟這才覺得自己失言,慌忙裝出一臉笑容,對春瑛說道:「告訴你吧,這是嚇你玩的。誰叫你把這等杳渺恍惚的夢境來恐嚇人家,難道只許你嚇我,就不許我回敬你一下?你瞧你瞧,瞧你自己是什麼情形。難道真個把夢當真。把我當作什麼罪大惡極,上天不容的元凶麼?說句老實話,我可沒有那麼大的身份,更沒有那樣深的資格。虧你也算個聰明人兒,這等毫無憑據無理由的妖夢,也會當作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大清早兒和人家瞎纏不清。哈哈,這可從哪兒說起呀?」
春瑛見他說話的情形很不自然,明知他是故意掩飾之詞,卻由他如此遮遮掩掩,越發顯出他鬼鬼祟祟的情狀來。因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將昨日求籤的事情告訴了他,看他再用什麼話來支吾,再看他的神色態度是何等情狀。若能從此探出真話,彼此一體之親,情好敦篤,如果沒有什麼大罪,或許為了前生孽債,大家也好早早準備,到城隍廟中還還願心,做些功德,未嘗不可消去罪愆。要是他真個負有彌天大罪,不能仰邀天佑,那麼,自己也預定主見,或與同死生,或和兒女到別處去存身,總比永久悶在心裡好些。定下主意,竟自絕不遲疑地,把他從前如何顯形,以至昨兒求籤不著,連得三次白簽,並夢中的情況,一一對他說了。問他究竟做過什麼壞事,問了幾句,誠夫只是仰天冷笑,一言不答。等春瑛問完了話,方轉問一句:「假如我真個罪大惡極,久稽天討,如今卻該惡貫滿盈,生命將要不保。那麼,你是我的愛妻,平時愛情又如此深厚。請問賢妻,你將怎麼對待我?」春瑛料不到他有此一問,不覺略略遲疑。
誠夫又接續說道:「又如我本無罪,人家因門戶派別之見,硬說我是罪人,竟要置我於死地。請問賢妻,又將如何對待我?」春瑛聽至此處,不覺脫口而出道:「那不消說,我一定要助你共同抵抗敵人。如果不幸,你被人家所害,我必率領子女們替你報仇雪恨,至死無怨。」誠夫聽了,一躍而起,跨下牀來,向著春瑛長揖道:「願賢妻勿忘今日之言。我今把過去的事情和我的出身來歷,一一說給你聽。你的滿腹疑團,從此也可以冰消瓦解了。」春瑛一面還禮,一面穿好衣服,夫妻倆並坐牀沿。誠夫歎息了一聲,說道:「如今的世界,休說凡間陽世沒有公道,就是世界之上天帝神仙,也完全成為一班勢利團體。我們不幸,生在這等世上,和一班勢利人混在一處,怪不得要弄得到處風波了。賢妻,我今天老實告訴你,你卻莫要吃驚。我雖然和你做了這許多年的夫妻,又生下這班孩子,而且今天此刻,還和你肩並肩兒,坐在牀上談天,一切起居情形,自然與賢妻你一般,是一個凡人。實實在在卻不是這麼一回事兒。說句爽快話,我並不是凡人,不是和你一樣的是這世上的人,乃是西海中一條金龍修煉萬年的法體呀。」說了這句,回頭瞧瞧春瑛的神色。
春瑛聽了這話,自然驚奇得無可名狀。還喜他腦子中間,老早就得有許多兆徵,心中本來就懷疑他這個人和平常人有些不同,因此還把驚駭的成分,減少了一大半,不致於神魂飛越,支持不定的地步。而且此時既然答應了和誠夫共生死,又自己要求他說出真情來,更不得不格外表示出鎮定的樣子來。話雖如此,誠夫卻已瞧出他的面色慘白,渾身顫動,確是十分驚恐的情形,當即和顏一笑,安慰他道:「好妹妹,你別怕。我現在不是仍舊和你一般的凡人麼?大凡人生世上,都有一個來歷:或係畜類投胎,或是仙神謫貶。安知妹妹前生不是什麼星宿鬼神轉生而來呢?不過妹妹是不能自知的。我啟有生至今不曾死過一次,不能說是輪回,只能算是變化,而且可以不死罷了。究其實,妹妹現是得了我的氣質,和我也相差不遠,但加修煉之功,也可以到萬劫不死的地步。這可是人家求之不得的機緣。妹妹已於無心中得之,真算得你的大幸,更說不上畏懼驚恐也。」
春瑛聽說自己也可成仙,雖然半信半疑,究竟喜多懼少,便把頭點了點,說道:「既然如此,你我夫妻如此久長,為何瞞到如今,不曾吐出一個字呢?」誠夫道:「我何嘗不想早對你說明,也好勸你早早用功,早成正覺。只因那天無意之中顯現真形,將岳母嚇死,深恐一經說穿,妹妹你必懷殺母之仇。縱不如何為難,心中終有多少不快。豈非修煉難成,白白傷了情感麼?」春瑛聽了,又點點頭說道:「既然是事出無心,我也何能相仇?但你既是仙人,為什麼又和我這凡女結婚呢?」
誠夫笑道:「那個非你所知。修道之行,千變萬化,有一輩子不許近女色的;也有倚賴男女交合,調劑陰陽,備為煉丹之用的。我就是屬於後面一類的魔教中的人。但凡曾經結婚的女子,必屬生有仙緣之人。如能精一修持,久久也必成仙。所以我輩娶妻,不是胡亂找個凡人,就可配的。若是這人並無仙緣,是個完全塵俗之體,一經交合,於他果然有益,於我反而有損。也有貪圖淫欲的人,隨便配個毫無仙氣的女子,相聚數十年,不但沒有好處,反把自己的精氣流完,因而墮落凡間,永無成仙之望,反有歷劫之虞。這等事情,也是常有的。所以修道之人,真是萬分不易。往往修煉千年,結果逃不出一個色字關頭。你想危險不危險哪?」
春瑛倒笑了笑,說道:「既然這麼說,你自己也不留心些兒,別貪戀愛情,弄得萬年功行一旦消滅呀。」誠夫笑道:「這倒不怕。我們最恨的就是天道不公,太把人欺侮得厲害。據你夢中所見情形,和那個什麼鍾離權告訴你的話,可見他們實在是有把我誅戳之心。」春瑛聽了,又驚惶起來道:「話雖如此,但是我想夢說終是無憑,或者不致實現出來吧。」誠夫冷冷地說道:「不,不,據他說的,我屢次脫逃天誅。這話實在是有來歷的。因為他們幾次三番和我教為難。而我這人呢,偏偏又是教主手下頭等人才,第一大弟子。他們所最恨最忌的,除了教主外,就得輪到我了。他們因此曾用種種方法來收伏我,本來在道教中,也沒有幾人可以和我相抗。只因那年在淮海村中,那邊來了許多仙人,都被我戰敗得七零八落,四處逃生。他們沒了法子,才想出一個下流計策,竟用重賂,買通了我這同道中人蚌精兒,趁我不防,突然倒戈相向,這可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這樣一來,我便吃了他們一個大虧。」
春瑛聽到這裡,到底是夫妻之情,不覺替他憤憤地說道:「天下唯有這等人沒天良,最是可殺!不曉這小妖兒投了那邊,可得了什麼好處沒有呢?」
誠夫見問,躊躇片刻,方笑道:「這等陰奸狠毒的東西,哪有什麼發跡之日?聽說現在被他們派在一個田螺精部下,名為修道,實在和奴僕牛馬一般,供他們驅使罷了。而且蚌螺同是水族,蚌的身份,究竟比螺要高些。他們偏偏把他派在螺精手下,這等糟蹋,也只有他這沒志氣的東西才受得住,要是換了稍有廉恥的,更不用人家虐待厚侮,只此以大事小的罪名,可就挨不得了。我從那年失敗之後,一路失風下來,當奉教主法旨,以我的運道太壞,囑我暫時養晦,並道:你的功行氣候,比現在海龍王高出幾倍,照理,這龍王之位原來屬於你。因你心氣太過高傲,為上帝所畏忌,諸仙所嫉妒,因此反被平和夫婦後來佔先,得了這個大位。現在他們子孫繁衍,把各大海洋都分封了四個兒子敖廣、敖閏、敖祥、敖貴。其它內地江湖,也派自己親族子孫把守。你這資高才大的先輩,反因失歡於上帝,把你當作罪人,甚至天下之大,四海之廣,沒有你存身之地。現在雖賴我的法力,暫在東海中匿跡潛蹤。將來被他們知道了,少不得還有一場干戈。我替你想來,也真太吃虧了。
「所以我很想助你出頭,把你應得的地位占了過來。但須先從內河方面得一根據之地,查得錢塘江水勢雄偉,兩邊山高地狹,正是一個大好的發祥之地。而且從前被平和妻子鑽斷兩岸龍脈,從此真龍不得進來。又有一條鑽通的曲山路,可作秘密出入之道。你要舉大事,成大業,唯此最宜。囑我靜養一百午後,即從此水入手。我當遵旨,在海中躲過一百年,方跟隨師尊到了錢塘江頭,查勘了一回。叵耐又被他們知道,特派玄珠賊道前來海寧鎮守,又有什麼妖狐得道的慧通會同平和夫妻父子,大家幫著他定計將錢塘江水,匯在海寧一處,幾次三番和我為難,使我輩無容身之地。他們又派重兵守住海寧。每逢潮汛時期,戒備比平時更嚴,弄得我進無可據,退難立足。那時我也恨到極處,想來想去,只有潛身登陸,隨時察看情況。遇到他們防務鬆懈之時,還可乘勢而起,使我平生的法力,可以吸盡東海之水,將海寧附近千里之內房舍人民,悉行淹沒起來,便可成一洪水,北通長江,東連東海,從此與平和爭衡,正是遁退戰守的好方法。想定主意,對教主說了。教主卻非常謹慎,勸我慎重行事。我說:『人家太欺侮我們。弟子此計,志在必行。師尊囑我慎重,自當凜遵。至於攔阻我行事,卻是萬萬不從。』師尊也沒說什麼。我就化了人身,來到杭州。這便是我未曾見你以前的歷史。」
春瑛此時和他說話多了,覺得這個蛟龍丈夫也還藹然可親,把畏懼之心又減去一半。聽他說到這裡,不覺吐舌一笑,說道:「那還算是我的運氣。假如那年不肯嫁你,將來你要作起法來,豈非玉石俱碎,同歸於盡麼?」誠夫聽了,大笑道:「天下事,離不開的是天定的緣份。你我有緣相會,配成伉儷,焉有不能嫁我之理?這卻慢說,我再把話說完了。我不是對你說過,我教中仙人得道,大都要在人間娶妻生子,了卻一重俗緣,再藉調劑陰陽之功,制煉丹藥,服之可以昇天。我想,橫豎一時找不到舉事的機會,身子閒在這裡,落得把這重俗緣了結一下。湊巧我師尊也用劍光寄來法旨,說我的俗緣應在某處某姓人家的女子,今年剛二十五歲。妹妹聽著,師尊法旨所說之人,就是你的姓氏。我那時卻很詫異,怎麼念頭剛轉,就有這等巧事?從此益發可見是良緣有定,連我這娶妻一念,也無非是應順天人,莫之為而為的一件事情罷了。」
春瑛聽到這句,因問:「你一住多年,並無何種動作。大概是那邊防守嚴密,一時不得下手,可是麼?」誠夫點頭道:「怎麼不是,倒瞧不出這玄珠賊道,竟有那樣本領。當我未曾來此之前,還有一個同道,不奉法旨,私入錢塘江察勘形勢,不是就被慧通那廝驅逐了去。這位同志也太愛繁華,無緣無故又跑去凡間帝皇身邊,做起什麼官來。後來被玄珠曉得,終於趕去,取了他的性命。說起來,真使人萬分悲恨。後來師尊曉得了,說他不識時務,不待時機,冒失從事,該有此禍。又再三告誡我們,機會未到,不許輕舉妄動,蹈從前的覆轍,取殺身之橫禍。所以我此次人浙,非常小心,平時連大門都不敢出,也不敢胡亂和凡人往來,也是恐怕未曾舉事,先泄機謀之意啊!」
誠夫說到這裡,忽然頓足握拳,浩歎一聲,說道:「萬不料賢妻誤聽舅母之言,又會去東華老兒那邊求什麼鬼的簽兒。這就分明是自己送張供狀給人,說我家藏有你們的對頭咧。我便是你那對頭的妻子咧。唉,妹妹,這也不怪你多事,委實我的形跡可疑。假使你我換個轉兒,我做了你,也是要求神問卜,希望知道實在消息的。但是,唉,我這許多年潛身伏處、待勢守時的苦功,又完完全全的破壞了。」說時,向著春瑛瞧瞧,只見他春山蹙蹙,秋水澄澄,更兼面紅耳赤,雙手捏得緊緊的,似乎無可容身,急得要哭出來的樣子。誠夫忙安慰他道:「賢妻快別這樣。我早就說過,這都是氣數所關,時機未至的緣故,原不和你相干的。況且方才聽你那幾句話,願意替我報仇雪恨,和我共生同死,我已心感激得了不得。即使真有不幸,也是甘心瞑目的了。」說了這句,倒也傷心地落起淚來。春瑛卻伏在他的身上,嗚嗚咽咽,哭個不了。
誠夫勸慰了一會兒,勸得他止悲停淚。因要得春瑛做個助手,或留為將來保護兒女,雪憤報仇,誠夫便把許多法術傳授於他,命他念得極熟。又於晚間人靜之後,自己帶回四個孩子,在花園草地上,本人先顯個原形給他們看,然後唸唸有詞,在四個孩子的頸間一拍,四個孩子忽然都能騰空,立刻變成四條比較更小的蛟龍,在那空中往來飛舞,十分得趣。春瑛見了,先時還不免含有驚駭,後來也把膽子放大,動問誠夫:「孩子們既能騰雲變化,想來我也可以幻體飛行了?」
誠夫呵呵大笑道:「要是你無此本領,怎能算得仙緣?況且你我是多年的夫妻,得了我多少精氣。這等好處,比到相從修煉,好過十倍。你要不信,不妨也來試上一試。」說著,也便唸唸有詞,更不用手去拍他,只對他噓一口氣,喝聲起,春瑛便冉冉而起,高入雲霄。誠夫在下面戟指畫符,喝聲變,春瑛身不自主,立時變成一條蛟龍。心中明白,身子卻沒自主之權。誠夫怕他膽小,用手一招,將他放下地來,又在他身上一拍,馬上又變回原人。
誠夫又把吸水造霧之法,教給母子。究竟是血統相關,比平常不同,只略略教導,母子五人,便都完全領會。誠夫又從迎龍閘外,吸來一肚子江水,縱身入雲,向著下方打個噴嚏,下面便下了一陣大雨。跳下來,問他們:「可都明白了,都學會了。」一語未了,驀聽得半空中大喝一聲:「大膽妖蛟潛入內地,圖謀不軌,已屬罪不容誅,還敢煽誘婦女。就你這等行為,益發殺不可耍俺奉東華祖師法旨,拿你歸案懲辦。快快帶同兒女跪地受縛,或者還可原宥一二。如敢頑抗,管叫你一個時辰內,闔家死個乾淨。」誠夫等聽了,都大吃一驚,仰面一看,只見一個年輕道人,手執寶劍,站定雲端。春瑛不覺大喊:「這便是我夢中所見的妖道。他自己說叫什麼鍾離權的,就是這人了。」誠夫聽說,勃然大怒,一踴而上,直升半空,現出原形,向鍾離權迎頭就吞。未知鍾離權性命如何?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