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 拐仙首創歸屍 淑女誤嫁蛟精
卻說現今湖南省內,寶慶、常德一帶地方,習俗相傳,有所謂歸屍之法。凡是甲地之人,死在乙方,不但搬柩為難,而經費也非常浩大。便有一種人,專以送屍還鄉為業。他們有一段秘密咒語,用一張引魂幡,掛在自己身上,再向屍身念起咒語,死人自會跟他趕路。遇著打尖之處,將屍體放在外面簷下,面壁而立。若遇渡河搭船,將屍身背下船去,矗立後梢或舟首,如此平安到鄉。雖經一月之久,當炎暑天氣,一點不會變相,也不發臭;卻不能讓他跌倒,一倒之後,立刻臭腐出蟲,不能再起。更奇怪的是屍身一到家門,這一家人便該老早把棺殮預備舒齊。等他到後,立刻棺殮起來,不能稍延時刻。若是停頓一二小時,屍體也便腐化,而不可收拾。大概運屍之法,要算此事最便最省的了。數千年來,相傳至今,盛行勿替,卻都不知創於何時,是什麼人發明出來的。據作書人考察所得,便是鐵拐先生傳授玄珠子送東方朔屍體去海寧的那個符咒。因為玄珠得罪以後,謫貶湘江為鶴,也曾幻化平民,替人做過這事,因此這法子就流傳在湖南省內。但只有湖南省中有這等歸屍的方法,別處是從來沒有聽見說起的。原因是中國人的特性,凡是有了什麼特殊的發明,總是祖父子孫世代相傳,不但外人不許傳授,就連自家的女孩子,也不得預聞其事。因為女孩子大起來,終是要嫁人的。嫁人之後,對於丈夫的愛情一深,便什麼秘密的話都講出來了,久而久之,越傳越廣,他這秘法豈非就成了公開的辦法麼?所以中國的習俗,有許多可以有益於社會,拯濟貧病的秘法、單方,終是傳流不廣,就是這個道理。
再說像歸屍一類的事,看似近於迷信,其實不管迷信與否,只要的確做得出來,可以給大眾試驗,兼且實在是便利人民的事情,誰也不能不信。信到極端的程度,都是應份的,哪裡能夠說他一個迷字?就算真個迷信其事,只要這事的確有使人迷信的價值,即令迷得十分厲害,又有什麼壞處?何況凡事的創始,一定有一種理由在內,不過向來當神秘看待。創之者既僅言其法,傳受者又不能究其理,於是造成一種可使有不可使知的情態來了。這等事情,最足以阻隔文化科學的進步。譬如歸屍一事,說是一種仙法,這話固然不錯。但天下事許有這個理,而未必想出這種辦法。決無有了法子,反沒有這個道理的。何況神仙是千萬人中挑選出來修煉成功的菁華英杰。他們能夠創出便利人民的方法,難道會找不出這等方法的道理來?如果一無理由,這法子卻又從何想出來?小說書上,盡多杳渺恍惚、不可稽考的鬼話、奇說,那是專供讀者酒後茶餘作消愁遣悶之需。
事既無證,當然毫無理由。若是本書所記,各種神仙真跡、高人軼事,大抵十之八九有證據,可以尋覓。尤其如上文所記歸屍一事,至今湖南省內,確實有這事情。又不但歸屍,即上面所言李少君的遮眼球,其人雖死,而遮眼球之術,已流傳於世,各處江湖上人,拿來作變幻把戲之用,也是人人所知的,和歸屍之法,正屬一樣的有其法而不傳其理。因之大好仙術,僅供少數貧苦人作博取衣食的工具,此外就一無用處,也不能推陳出新。變幻神化,益發造成許多便民的方法,這在立法之人,原沒什麼責任。可恨者正是那種最初得此方法的人,或得其法而不向立法人究其理,或得其理而秘不肯宣,久而久之,弄得他們個中人也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這是何等可笑可歎可惜可恨的事情!因此我又想到這等方法,假使發明在現時科學家、哲學家手中,不但本人萬萬不肯輕易放過,非要研究一個徹底明白,甚至還要編成書籍,公之於世。世人讀了他的書,又按其已成之法,或者還可以悟出其它的理由,發叨其它的事業,或更就前人之法而益加改良,使之精而益精,美且盡善,這都是昭昭在人耳目的事情。可不是作書人長他人志氣,滅自己的體面啊!
空話說多了,怕讀者討厭,趕快說到正文上去。上回說到玄珠子創出歸屍法,將東方朔帶到海寧,又鬧出一場大事情來。
但作書人先要聲明一言,那東方朔到了海寧,經玄珠子遵照鐵拐先生指示方法調理,不久就回覆性靈,身體精神一概照歸。
同時他的謫限也滿,經上帝召回天上供職去了。他的事情,可以告一段落。所謂又鬧一場大事者,乃是專指玄珠本人而言。
玄珠自從輔助東方朔,將李少君斬戮之後,以為老蛟失此臂助,一時不得逞志,對於防範上頭,不知不覺的漸漸鬆懈下來。大凡天下事大都風雲變幻,難以預防。但能事事小心,綢繆未雨,自然比較要妥善一點。尤其是國計民生,地方安危的重要事情,關係越發重大。司其事者,格外要謹慎小心,才能夠消患未萌。
但是說到這一層,也還要作進一步的議論。人之心理,往往在憂患時期,都能謹慎從事。到了風潮過去,波平浪靜,反要不知不覺的大意起來。所以古人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就是這個道理。如今說的玄珠子情形,大致也差不多兒。可是他所闖的禍,卻也出人意料之外,俗話說大風起於萍末。風雖大,而發源之地卻非常微細。當時浙江杭州城內,有一家官戶,姓何,沒有男人,只剩下母女二人,相依為命。母親胡氏,年已老邁。女兒名叫春瑛,卻生得婀娜娉婷,整齊標緻,那年已是二十五歲。胡氏自顧年高,膝下只此一女,很想找個妥當人才,招贅在家,也好得個半子之靠。無奈高門大戶嫌他們家況衰颯,是個不祥的門第,況且招贅一事,習俗引為恥辱,誰也不願意嘗試。至於低門小戶,又非母女所願。因此蹉跎歲月,把個上好的姑娘,養到二十五歲,還沒有成就良緣。胡氏心中常常悒鬱不歡。反是春瑛心中,倒以陪侍老母為樂。他說:「女兒嫁人與否,不在意中,但求母親多活個一百多歲,待女兒老來,一同入土歸天,女兒的心願足了。」胡氏笑而叱道:「癡丫頭,這麼大年紀,盡說些瘋話。你娘又沒做什麼大陰功,沒積得甚麼好德行,哪裡能夠活到如許高年?再說,果然如了你的志願,一個人家,活著一對老太婆,生無人顧,死沒人送,到頭來祖宗的香煙不得接續,終究算不得什麼好事。我看此後如有差不多的子弟,但求人品端正,不問他家世怎樣,就馬虎一些,嫁了去完事。你是真孝順我的,就不要十分倔強,這就比同死同歸好得多了。」春瑛聽了,只得點頭答應,說:「聽憑母親作主,女兒決不多言就是了。」胡氏聽說,方才欣慰起來。不上幾時,家中忽然失竊,把胡氏房中的東西,偷個淨盡。報官追拿,蹤影毫無。胡氏不覺流淚,說道:「瑛兒,想這都是因為家中沒有男子,容易啟人輕侮之心。那天的事,別說是賊,就是堂堂皇皇地上門搶劫,你我一對女人,除了拱手奉送之外,還有甚麼辦法?光偷些東西,倒還沒什麼關係。萬一有些非禮行為,叫我女兒如何做人呢?」說到這裡,不覺一陣傷心,大哭不已。
春瑛勸了一會兒,倒想出一個主意來了。因說:「母親不用憂愁。女兒有個計較在此,想賊人膽大,只因我家屋多人少,我們何妨將許多住不了的房,招個妥當租戶,分租出去。我們不求租價怎樣高,但求人家規矩正直,能夠做個好鄰居,彼此可以得個照應;就是不收租金,也譬如一進進一間間白白地關起來,那些房子長久沒人居住,也格外容易傾壞,得個正人同居,替我們管管房子,也是好的。母親看這事可行得麼?」胡氏聽了,甚以為是,當下由春瑛親自寫了一張招租的條子,叫下人貼在通衙之中。不到三天,看的人來了不少。不是職業不正,就是人口太雜。胡氏心中,都覺得不大合適。到了第四天,早上忽然來了一個白衣秀士,面如冠玉,唇若塗朱,態度溫文,語言清朗。據他自己說,是官宦人家子弟,因貪杭州山水清幽,思欲卜居於此。又說,他父親曾做過大官,早已去世。家中尚有母親弟妹,現在建業,待房子租定,不日回去搬來同居。母女二人一見這人體態,心中便有十分歡喜。又聽說是官宦子弟,人口又多,覺得事事合意,便一口答應,借給與他。那人問起租金,胡氏便把自己重在擇鄰,租金多少,概不計較,但憑貴客吩咐就是了。那人也不貪便宜,竟付了百兩紋銀,說是定洋。
等家眷到來,再行議定房租。胡氏見他出手如此闊大,益發深信他真是公子哥兒,謙遜一番也就收下了。問他姓名,他說姓王,名誠夫。說畢自去。
過有半月多些,那王誠夫又來了,說建業那邊,因有許多未了之事,一時不能搬來。本人欲在杭城讀書,擬帶著幾個下人,先行遷來。胡氏和春瑛已深信誠夫是個規矩正直之人,有什麼不許?誠夫大悅,即日就把行李器具運來。都是非常華美考究的東西。何家雖是富家,有許多陳設珍品,但見誠夫的擺設,都還不能舉其名目。誠夫又帶來男女僕人共有十餘人。照這情形氣派,真是十分顯赫。而且誠夫為人,又是非常誠實慇懃。他除了讀書之外,便到裡面和胡氏談談。又說,胡氏的相貌性情,很像他的母親,便拜胡氏為乾娘;和春瑛做了兄妹,既不必避甚嫌疑,二人便得時時見面。兄妹倆日侍胡氏膝下,承歡取樂,把個胡氏欣悅得了不得。胡氏心中便有招贅誠夫為婿之意。先向他的下人打聽了一回,知道他志大心高,滿意要娶個才貌雙全之女,所以至今未娶。今年恰和春瑛同年,剛剛也是二十五歲。胡氏聽了這個消息,越發大喜起來。因於便中先對春瑛說起這事。
哪知春瑛和誠夫,真是一對兒郎才女貌,雙方交誼雖新,情況已深到了不得。聽了母親的話,不覺粉頰暈紅,訕訕地說了一句:「王家哥哥人品倒是好的。母親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好了。」胡氏聽了,已知女兒心中千肯萬肯。卻不知誠夫那邊,還有甚麼意見。眼前又沒有媒人可托,只有自己一個兄弟,叫何德山的,常常來到這邊,和誠夫見過幾次面。誠夫也跟著叫舅舅,看是很要好的情形。除了這人,也更無他人可托了。
於是著人將何德山請了來,說清這事。
何德山自然贊同,當即跑到誠夫那邊。那誠夫正在房中作什麼咧?德山先在窗外咳了一聲,裡面誠夫早聽見,跑了出來,說:「娘舅,哪兒來?德山挽了他的手,一同進屋,帶走帶笑地說道:「我是特來向你賀喜來了。」誠夫笑著讓座,問道:「娘舅是長輩,說話不得玩笑,我有什麼喜事可賀?乞道其詳。」德山笑著,便把自己的來意說了。誠夫聽了,自然十分欣喜,只說:「瑛妹肯屈嫁我,是決無反對之理。但是身在客邊,一切只好簡便一些。要請乾娘和舅舅、妹妹包涵原諒。」何德山笑道:「大家愛親結親,何爭這些俗套,只要你願意入贅在此,一切都好商量。」誠夫也笑道:「現在同居一宅,事實上早已和入贅一般。將來成婚之後,家母和舍弟等橫豎都要迎養的,兩姓同居,又係至親,還有什麼彼此可分呢?」德山也以為然,回去復命乃姊。胡氏母女都說如此辦法很好。但兩家年紀都不小了,須得早完伉儷才好。德山又至誠夫那邊說明此事。誠夫自然更無不允。乾坤兩宅,既在一處,種種辦事,都十分便利。擇了日子,隨便置備些新房中的器具,也就算了。
其餘各物,好在雙方都是富厚人家,事事現成,更用不著臨時張羅。一應妥帖,待喜期一到,自有許多親友人家前來賀喜。
就是誠夫那邊,雖在客地,也有許多朋友前來,幫忙的幫忙,道賀的道賀。兩家喜事並作一處辦,便也覺得格外熱鬧起來。
三朝過後,新夫婦先向上拜了母姑,然後一同回門。胡氏看看女兒,又看看女婿,見他們的才貌體態,無不相當,正好一對夫妻,不覺滿心窩裡裝著歡喜。兩家既然合一,胡氏心疼女婿,怕他住在外面,下人們不會侍候;女兒又是嬌養慣的,不會服侍人,便替他們作主,搬了進來,同住在一進屋內。外面許多房子,統給一班下人居住。此時胡氏最耽心的是誠夫的眷屬一到,就得將他的愛婿奪去。好似借來的東西,物主要收回自用一般。常時也把此意對女兒談起,春瑛卻甚識大體,覺得倫常骨肉之間,理應一堂團聚。況且同居一室,但隔內外,有甚彼此之分。因此始終沒曾將此話向誠夫提起。
哪知事有蹊蹺,這誠夫盡說眷屬在建業城內,卻始終不見有隻字往還。時時說母親等不久來杭,而一住三年,並不見甚人前來。揣測他的情況,可似完全不以家人為念的樣子。胡氏年老識昏,但求婿女常依膝下,於願良足,最好是不要有人將女婿拉開自己面前,也就完了。至於女婿的家事,完全置之不理。春瑛是聰明絕頂的女子,察見丈夫有此特異的景象,焉有不加疑慮之理?每至忍不住時,也常將自己的疑團,微微透露一些。一面留神察看誠夫的狀態。不料誠夫似乎有甚心事一般,很怕他問起自己的家事,便是對答之間,也處處顯出支吾忐忑的情狀。這一來,越發增加了春瑛的疑心。
此時春瑛已孿生了一對子女,所奇的是兩次分娩,都有金龍入夢的異徵。醒來之時,對誠夫說知。誠夫只說:「這是帝王之象。莫非孩兒們將來有九五之福麼?」因恐消息傳出,容易惹禍,力戒春瑛不得隨便告人。春瑛也是半信半疑。又過了三年,二次分娩下來,仍孿生子女各一。而且同樣做有那種怪夢。但是這次夢境較為清楚。他已認清夢中之龍,確和尋常龍形微有不同,而且有一股兇悍之氣,使人見而生畏。醒轉來時,把這疑點又對誠夫說了。誠夫一聽龍形有異,不覺突然變了面色。雖是一般的笑容可掬,和他辯說了一會兒,但從笑容之中,即可顯現他猙獰詭秘的意態。此時春瑛心中,不知怎樣轉念,頓覺丈夫雖然伉儷多年,情深意切,而對於妻子的誠意,似乎還不能十二分的誠摯密切。同時他又感覺到日夜共枕的好夫妻,何以各人心中,還有不能公開的話?莫非丈夫來歷有些不大明白麼?如此一想,驀然把平常許多懷念,一樁樁堆上心坎兒,更覺誠夫這人實在有些古怪。今後倒不可不留心,務要把他蘊而不宣的秘事探索出來才好。定下主意,也不對第二個人說。
偏偏這誠夫倒是個極細心的人物。春瑛生產次男次女之後,就細細地察訪他的形跡,探討他的口風。他始終是一些破綻也沒有露出。獨獨對於建業方面家眷有無這一層,卻因自己說僵在先,竟沒方法可以辯說。每逢母女們說到此事,他就托故走開,或用別的話支吾開去。最後一次,他卻說出一個絕妥當的理由來,據說生母早故。現在建業的是繼母,他陰狠淫悍,是個萬萬不可同居的人物。兄弟是他所生,自然和他一鼻孔出氣兒。
說句老實話,本人來杭,是被他攆逐出來的。從前因為訂親伊始,不便直說。後來屢欲相告,又覺人子不宜謗毀母親。因此一再忍耐,秘而不宣。今既見疑於賢妻,若再不直言,將使卿等疑我為來歷不明之人,說不得,只好從直告訴了你們。說時,看他一語一淚,好似十分悲恨的樣子。這番話,卻說得入情入理,不由母女不信。而且有此一言,更唯恐他這位繼母、幼弟前來杭州,轉要幫同誠夫替想出許多主意,希望永久不見這位太太。這事過去之後,春瑛對丈夫疑團冰釋,愛情愈深。
不道尷尬人弄出來的事情,總不能完全妥當。一天晚上,氣候鬱熱難當。自胡氏以下,至四個孩子,都在後面花園納涼兒。誠夫因不耐孩子們煩躁,獨踞短榻,在那豆棚之下躺著,離開眾人約有百步之遠。躺了一會兒,清風頓起,神意俱爽。
誠夫不知不覺跑到夢裡甜鄉去了。胡氏正逗著一個小女孩玩耍,本沒留意到他。不料豆棚之上原有一條大蛇,相近豆棚之處,都是各種果木,上面又有鳥巢。胡氏生性慈善,向來不准下人們拆毀鳥巢,所以越弄越多,幾乎每棵樹都有一兩個巢兒。這時胡氏忽然想到女婿睡在棚下,別驚動了蛇鳥,弄出意外之事。
想到這一層,忙忙抱著女孩,慢慢地走了過去。哪知走不上十步,但聽得各樹上的鳥齊齊叫了一聲,紛紛地向空中飛去。胡氏不覺罵了一聲道:「這班小東西,膽也太小,我老太太何等慈悲,豈是來害你們的?這般瞎跳幹什麼?」一語未了,又聽得草聲颯颯,蛇鳴嗚嗚,只見一條大蛇,從豆棚上吊了下來,飛也似地向外面游去。胡氏倒點了點頭,拍著女孩肩胛,笑道:「瞧你老子這般貪睡,倘使上面那條蛇掉在他身上,豈不嚇壞了人?」一語未了,正到這豆棚相近,抬頭一看,不覺大叫一聲,把手中的孩子直摜下來,胡氏本人,便向後直倒下去,暈絕於地,口噴白沫,不省人事。小孩子被摜驚痛,大聲哭喊起來。未知胡氏所見何物?為何如此驚怖?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