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張幕借魂妖物欺主 救徒助法神仙下凡
卻說李少君按照王一之所教役鬼之法,在宮中設一密室。
室內再張黑幕,中間懸起一盞明角燈兒。佈置既妥,仍把英英之魂放在身邊,方請武帝前來相會。武帝聽說已把李夫人生魂請到,不覺又是感傷,又是欣慰,跟隨李少君到了這間密室。
少君請武帝坐在幕外一旁。自己仗劍捏訣,作起法來。武帝目不轉睛的向幕中張看,先時空洞洞地一無所有,隨後忽起一陣陰風,吹得明角灩兒在空中晃了幾下,裡面的燭光,黑而復明幾次。武帝膽子雖大,至此也不覺有些發毛起來。少君急把劍鋒向燈光連指三指,這才風平燈亮。但是亮中帶暗,終有幾分陰森氣象。武帝卻已瞧見那邊壁兒角上,黑幕邊頭,似乎有個女人的影子,映在幕上似的。那神情的確有幾分像李夫人,可又不十分逼真。武帝想:「這是他死後變態,不足為奇的。」再一細瞧,那影子竟離開布幕,冉冉而下,似向自己這邊走來。但是再注目,又似仍在幕上,並未移動一般。武帝心中又急又痛。
待要出聲叫喚,又恐自己陽威衝散了他的陰魂,只得再行耐心地等著。過了片刻,那鬼魂似乎也已瞧見武帝,面上頓時現出一種憤怒的光景。武帝吃了一驚,自思:「夫人在世時,感情極篤。今日死後重逢,應該悲喜交集,如何反有怒意?」正在胡思亂想,那鬼忽然翻了個身,背對武帝,面靠布幕,再也不得相見。武帝不覺大悲,忍不住吟出幾句詩來:「是邪非邪,忽去忽來。何姍姍其來遲?」吟畢放聲大慟,淚如雨下。忽聽轟然一聲,宛如雷鳴。少君慌慌張張,過來將武帝一拖就走。武帝被他弄得莫名其妙,身不由己,跟了同走。兩隻眼睛卻還捨不得,再向幕中一看,不料所見鬼魂竟是披頭散髮、舌垂三尺、七竅流血的一個縊死鬼兒,武帝嚇得大叫一聲,撲在地上。少君急忙將他扶攙而出。回到宮中,面色兀是灰黃。
屏去侍從,動問少君:「因何夫人變成縊死鬼模樣?」少君忙奏稱:「這是萬歲口吟詩句,把李夫人的遊魂逼退。臣身邊原帶有一個縊鬼,乃是鬼師王一之托臣鞫問的一件案子。大凡屈死之人冤氣不散。雖逢陽威,仍能出現。夫人既去,他就乘機出現,欲求萬歲替他作主。」武帝聽了,忙問:「這是什麼縊鬼?因甚負屈而死?可細細奏與朕知。朕必替他報仇。」少君奏稱:「這事遲早終要萬歲作主。不過現在未至其時,說也無用。況內含天機,泄漏有罪。臣也不敢妄奏。」武帝聽了,因心中正在苦念李夫人,也沒心思追究下去。問了幾句,也就罷了。少君便把英英生魂帶回,交還王一之。
王一之自少君走後,恰巧他弟子費長房前來,問知此事。
長房大不以為然,說:「師父被少君利用了。無論天上陰曹,白玉帝以至閻羅,最重的是男子氣節,女子情誼。似英英這等貞節,真當得天神共敬,三教同欽。師父身為鬼師,正合仰應天心,俯合人情。對這等鬼魂,要格外垂青,特別敬重才是。怎麼可以濫用道力,隨便借給一個不相干的渾人,將去代替人家婦女生魂?這事不但褻瀆貞女,且恐有傷老師自己品德,為天神所不容。弟子不敏,很替師尊擔憂咧。」王一之聽了,這時正值大醉之後,神智模糊,當作長房有心毀謗師長,反將他斥罵了一番。長房知他醉中糊塗,也不和他爭辯,暗暗地歎口氣,告別回去。到了次日,王一之已把宵來之事,完全忘記。
長房也不再提起這事。直到午後,少君親來還這鬼魂,一之方才記得起來,頭晚長房勸諫的話也還有些影象兒,嵌在心坎兒上。回頭一想,覺得長房之言,句句是真。英英是何等貞烈之女,生前尚且不肯稍行變節,死後被自己和少君,用道法將他褻侮,他怎能甘休?此等貞魂烈魄,原可自在遊行,往來三界之中,逍遙四海之外。今雖暫托自己宇下,不久必蒙帝天宣召,特加榮寵。那時他念受辱之仇,豈肯默而不談?那麼自己的生命前途,還有什麼辦法?深想至此,禁不住慄慄自危。
他向少君瞧瞧,再向長房怔了一會兒,忽然浩歎一聲,淚如雨下,弄得少君和長房都有些莫名其妙起來。只見王一之恨恨地對長房說道:「老弟,我如今記得你昨天的話來了,恨我太不自檢,性情又生得太躁。從前追隨名師學道多時,結果偏於這個無關得失的氣字,少了一些忍耐功夫,幾乎闖下大禍。幸蒙吾師救援,免入地獄,且承委充現在的職司。誰知我太沒出息,事情過了百幾年,不但沒有進步,反而酗酒誤事,甚至受損友之欺,厚侮貞魂,無可挽救。想來這事必應天帝查究,一經鞫實,只怕仍要淪入地獄之中。還記得那年吾師諄諄告戒,語氣中似乎說我不但不配修道,就連做個厲鬼頭兒,也不容易。言外之意,很像替我耽心,防我結果不良的光景。如今回念起來,這百餘年間,倒也沒有做過什麼壞事。想不到今日之下,年紀越老越背晦,竟又上了小人的當,作出這等喪心病狂的事情來。看來此事的結果,一定不堪設想。吾師預言,莫非就應在今日麼?想我一生剛直,好善施樂,任俠尚義,絕不作那卑卑鄙鄙、齷齷齪齪的小人。自問生平行事,雖不敢妄擬君子,差可免為小人。萬料不到修道既不成功,連小小鬼仙的地位都保不住,甚至臨了兒,還要闖出這場大禍。我這一生,原不足道,只是有何面目見我師於世外,並且也自覺無以對我長房賢弟。因為昨天之事,要是你規諫之後,馬上醒悟,或許還有補救的餘地。
「偏我這該死的酒性,一經發作,竟昏得人事不知,比鹿豕木石還不如。錯過這最後的機會,這才把個大錯完全鑄成,一點沒有挽回的地步。唉,唉,事已如此,我除了安坐待罪之外,還有什麼辦法?我也決不敢怨我自己的命運不佳。只恨我太沒人性,沒出息。年紀活到這麼大,連個人的邪正都分辨不出來,一件事情的是非都判別不清。可見背晦是真,還有什麼話說呢?」說著,又是一陣歎氣,伏在案上,兀自傷心淚下。
長房究是他的弟子,平時感情又好,見師父說得那麼厲害,轉非自己意想所及,也不禁愕然發怔。只有那個借魂欺君的李少君,本來不是什麼好人,雖然得到王一之如此幫忙,因他做慣邪事,覺得欺侮一個女鬼,真比芥子兒還小的小事。偏偏王一之口中說出許多不乾不淨夾風夾雨的話來,叫他如何受得下去。當下也不管王一之傷心怎樣,如何難過,忽然仰天冷笑了一聲,大聲說道:「倒也沒曾見過這等沒用的混賬東西,還要自誇君子,真個慚愧極了。我便算是損友,是小人,是特為害你來的。你是君子,是正人,如何倒絕不猶豫,一口就答應了我呢?你是專管這等事情的,應知此中利害和規矩。本來我只要一個尋常的女魂,你就不該把這位貞魂,也一起弄來。既你做鬼頭兒的人把此鬼弄來,我又怎能不信你是不能利用此鬼呢?本來全是你自己做的事情,禍還未闖,先把老友得罪起來。究竟算得一回什麼事兒?你得自己思量一下子看,我卻懶得陪你這等糊塗東西說話了。」說罷,大踏步出門而去。
王一之等他走遠了,不覺倒抽了一口涼氣,長歎一聲,回頭對長房說道:「賢弟,你見了麼,這等人真可算得是天良掃地了。我總怪自己太沒眼力,把小人當作個正人。也是自己作孽,夫復何言。但有一言要對你說一聲兒,我也知道這禍闖得太大。上次鬧的事情,雖然比這個更大,但所誅的盡是壞人,況是情有可原。加上那時吾師近在一處,有他解厄,免得一死。此番之事,卻完全是自己作孽,再沒法子可以挽回,也且決無第二師尊再來搭救。料想此事發覺,也不得過遲,至多幾天之內,我的生命必然完了。我死不足惜,況有你這等弟子,大可傳我衣缽,死也無恨。我從今天起,便要把你學而未全的法力,完全教授了你。你便可作我的傳人。我死之後,料我師必當前來一趟。你要千萬替我代求他老人家,重行救援一下,使我得減免許多罪過。這是最最要緊的事情,你可不要忘記。」長房聽了,不覺十分感傷。事到其間,無話可勸,只得順口安慰了幾句,也就罷了。
不道天曹地府,賞罰最是嚴明。這件事情,凡間還沒有什麼人曉得,天宮之內,卻早有三界糾察神奏上玉帝。玉帝得奏,以王一之、李少君侮辱貞魂,欺罔君上,叫歲星東方朔查明正法。東方朔近在朝綱,自從李少君蒙召入宮,武帝十分恩寵優禮,在東方朔之上。皆因東方朔正直忠良,立身朝廷,只知導君於正,格君之非,時而譎諫,時而直言,補袞之功端不在少,但也因此為武帝所不悅。同時李少君還要忌嫉東方,最厲害的,是說上次請來王母及群仙,乃是一班妖人變化而來。其實真正王母還高坐瑤池,曉都沒有曉得。武帝對於此事,本極疑心。今被少君這樣一說,少君又是第一寵信之人,方在言聽計從的時候,又兼說的事情,正中了自己的心坎,焉有不信之理。但因事已過去,為沒能找到一個證據,恐怕東方朔不服,也就置之不論。但武帝對於東方朔,卻是厭惡越深,忌他也越甚。東方朔自然知道這些內幕。好在自己原不在乎利祿,就是皇帝寵信與否,都是與己無干的。卻由他去怎樣挑撥離間,橫豎一概置之不理,也就完了。但為本人免禍起見,也不便再和從前一樣的竭智盡忠,言無不盡。武帝既不大和他說話,他也自顧修他的大道,不大預聞朝中之事。因此君臣同僚之間,尚能相安無事。至此他既奉到天庭法旨,他也早聞少君勾串王一之劫誘貞魂,代充李夫人,欺罔天子。因為事不干己,也不便多口取罪。這時卻因職責關係,就想推諉,也是辦不到了。
這日,正在家中思量:「如何可以取那王一之、李少君的性命。王一之雖然沒有多大法力,少君卻甚有邪術,功行不在本人之下。若是和他相持起來,一則失了天庭體統;二則耽延時日,恐為玉帝所責;再則少君日近帝居,萬一我去召他,他卻以天子為護符,拒不受傳,甚至倚仗帝力,反將我問起罪來,這事更不好辦了。若就此不聲不響,暗中飛劍傷他,也與體制有礙。須要鞫實罪狀,明正典刑,方不愧執法官兒的身份。也且天宮作事,該應如此光明正大才好。」想到這裡,倒十分為難起來。躊躇多時,忽然困倦起來,就伏在案上打個盹兒。
剛剛有些睡意,驀聽得半空中鸞鶴齊鳴,接著就有飛鳥降落在自己天井內。東方朔慌忙起身出門,睡眼朦朧的看了一眼,只見兩位仙人,一穿白,一披氅,立在天井旁邊,且有彩鸞白鶴,遊行憩息。東方朔卻不大認識他們,只得整整衣冠,上前相見,叩問兩師何來?是何法號?二仙相顧笑道:「別來未久,你就不認得我們了?」那穿白的乃是一位跛仙,笑說:「我名李玄,外號鐵拐。」又指著那仙說:「他是玄珠子。都是前生好友,怎說不認識的話。」東方朔究竟道行高深,雖在凡間,已通神靈。一聞此言,恍然記得天界之事,忙含笑認罪,把二仙邀入書室。
二仙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此來正因歲星有了為難之事,特來替你幫個小忙。再則也還向你懇個小小份上。」東方朔請他們坐定了,方笑問:「可是為那王一之的事情?他是李道兄的高足呀!可惜此遭事情,鬧得太不成話,只怕沒法周全他罷。」鐵拐先生笑道:「貧道豈為救他性命而來?他以鬼師地位,知法犯法,此如可赦,天下十惡大罪之人,無一不可赦了。不過罪到極處,不過一個死刑,身死罪完,再不能加出什麼刑罰來。貧道之意,為念多年師徒之情,恐他一入陰曹,便應再受地獄之苦,不知何日方得出頭?因此和歲星情商,可否待他身死之後,由我帶去他的遺體,使他再用個幾百年的苦功,將來或者還有些造化,也算我們師生一番。這事大概可以辦得到麼?」東方朔答道:「這個容易。天有常刑,刑畢為止,何能處置過當?況且一之這人,不過是酒醉任性,良心上可沒甚壞處。論其情節,亦很可憐,得道兄如此周全,也很可報他一生俠義忠厚的好處。這是一定可以遵命的。」
又問玄珠道兄:「遠道枉顧,可有什麼見教沒有?」玄珠子笑道:「鐵拐先生為他徒弟的事,貧道卻無所求於道兄。只因道兄現在奉旨正法的李少君,這人正是從前跟隨通天教主,大鬧淮海村和羅圓夫人為難的一個妖物。此物原是一個修煉五千年的大龜,隨身有法寶,名為遮眼球,乃用它自己的龜蛋,以人世間最污穢不堪之物咒成。此球一出,人人眼中如受一重厚霧的遮蔽,對面不能相見。」玄珠子說到這句,東方朔恍然點頭道:「怪不得我聽人說,上次他把人家鬼魂代替李妃和皇帝相見。皇帝能見其人,而不能瞧清他的容貌,迷離恍惚,如在五里霧中。當時不知他用甚麼法力,可以做成這等景象。今據道兄說來,可知是此球作祟了。」玄珠子點頭笑道:「這不過是一樁小事。萬歲見不見得李夫人,究竟沒什麼大關係。道兄還不曉他在錢塘江頭鬧的事情,才不小咧。本來錢塘江潮,到處很大。自我蒞任之後,將各處高潮用法並至一區,別處的潮少水淺,那批不得志的蛟精龜怪,就不能藏身其中。至於潮大之處,有貧道自己管住,它們雖狡猾,也無可如何。不料老蛟想出惡計,竟於上年邀同這個龜精,大舉來犯。龜精懸球作法,我方神將,一個個不能相見,幾乎著了它的道兒。幸得文美真人派他徒弟通慧,預先在福建文筆峰下,煉就一個水晶瓶兒,既能發光照人,又能吸收它的妖霧。是他準時前來,把它趕入海中,躲得不敢出頭。誰知它如今又變幻人形,來此迷惑皇帝。貧道因想此物不除,終為大害。特地趕來幫助道兄,共除此怪。因這廝的法寶,不但能夠放霧迷人,並有抗拒兵戈之力。聞它自知作惡太多,怕受天誅,常常把那遮眼球掛在室中,一則防人暗刺,二則使人雙目失明,瞧不清他的所在。道兄雖然奉旨查辦,倒恐一時未必能夠除它呢。」東方朔聽了,不覺竦然下拜道:「承道兄不遠千里前來指教。尚望將除妖之法見示,不特小弟之幸,也是天下人民之幸。」未知玄珠子如何回言,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