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 聖母回山明冤案 鬼吏徇情借貞魂
卻說瑤池守山總神得了眾仙女報告,說:「守園神有種種不規行為,尤以偷竊蟠桃一事,案情最重。」總管率領神兵到了園中,首先被他察見的便是守園神聚賭情形。心知他不法是實,當時卻還不肯發作,逕自帶同兵士闖入園中,指定新舊蟠桃數目,按照累年簿籍,逐處逐樹地檢點了一番,果然少去桃子十餘枚之多。於是發下命令,把守園神看守起來,等候王母回來發落。並由總神選派妥當精細的神爺接充守園之職。
按王母園中蟠桃,果然不少,但是千古相傳,也只有東方朔偷桃一說。除了東方朔以外,就不曾聽見再有第二、第三個偷桃之賊。況且瑤池聖地,多少仙神守衛。王母尊嚴居諸仙之首,他園中的東西,誰敢前來偷竊?就是東方朔偷桃之舉,也是迫於凡間帝命,無可如何,姑且嘗試一下。僥倖碰著王母西遊,園神昏聵,才被他得手而回。若是沒有這等機會,只怕未必有那麼容易吧。至於守園神監守自盜一說,出於東方朔之口,此公本是滑稽人物,又剛吃了園神的虧,小試伎倆,害他吃場冤枉官司,也是意中之事。列公讀至此,應該如此一想,便知園中所失的蟠桃,全是東方朔一人所得。他想,一不做,二不休,總是做了一次賊骨頭兒,也不為罪過,因此一偷就偷了十餘枚之多。
卻把園神害得有口難分,白白地丟了差使,還要擔心日後的處分。這也可算他荒廢職務,口舌不謹的報應兒。到得王母駕返瑤池,聖明燭照,無微不至,此中真相,自然一目了然。因把守山大神召去,說知東方朔偷桃及誣害園神之事。對於東方朔,因他生性頑皮,並非有心為惡。況他佐治漢朝,有功於民,本可從寬免治。唯恐別人效尤,無法究懲,當令在凡間薄受驚恐,准折他的罪名。園神雖沒偷桃,而瀆職誤公,亦有應得之咎,罰在園中灑掃三年。三年滿後,如能振作精神,確有功績,再行遷調別的差使。發落明白,大眾恭頌聖德。園神雖然貶謫,而覆盆得雪,心中也是感激。只有東方朔偷得蟠桃,回去獻與武帝。武帝大悅,從此格外優禮於他。
不覺又過了幾年,武帝因王母傳戒的道法過於迂緩,不信修仙兩字。聞群臣言,有方士李少君者,能通生死之路,有不老之方。於是特派重臣前去,聘請來都。少君卻是魔教門下弟子,一見武帝,便大言修道如何容易,昇天易如反掌。武帝正苦王母道難,聽了這話,剛正合了心意。於是把少君寵任起來,位在東方朔之上。這時武帝因有寵妃李夫人新死,宸衷悲惋,久久不釋。於是少君探得帝意所在,自言能使陰魂與萬歲相見。
武帝即命在宮中潔治淨室,看他試驗一番。少君出宮後,便去找到他的友人王一之,和他商量,要借他手下一名女鬼之魂,如此如此,前去代替妃子之魂,和萬歲見一見面。這時的一之,年紀越大,神智也越發糊塗了,整日只和一班酒友狂飲為樂。
每每飲至沉醉,不理公事。他的弟子費長房,師生感情最深,見他如此放浪,常以危詞切諫。無奈一之自謂修仙無成,今年已老邁,在世之日不多,落得過幾時快活光陰,犯不著再以有限歲月,消磨在俗務之中。長房勸了幾回,見他總是不聽,也只得由他罷了。這時李少君向他借用鬼魂,便乜著一雙醉眼,笑道:「這個容易,你得拿十壇好酒謝我。我可選擇最美麗的鬼魂,或瘦或肥,要高要矮,任你指定一人,帶去應用就是了。」少君笑道:「你真是越老越貪杯了,好好一個肚子,盡把這等黃湯灌下去幹什麼?萬一沉醉誤事,明兒被全體鬼魂攻擊起來,看你可能逃得脫身?」王一之笑叱道:「胡說,我便是天下千萬鬼魂的頭腦,什麼惡鬼有這般大膽,敢和我為難?」少君笑道:「說著玩罷了,何氣急得這個樣子。你要十壇好酒,那真容易極了。我即刻替你送到,另外再送一席上等肴饌,備你下酒之需,好麼?」一句話說得王一之大喜大笑,拱手稱謝。忙把新近報到的一本女鬼冊子拿了出來,說道:「今天晚上,你把酒肴送來。我倆爽爽快快地痛飲一個盡醉。我再召集鬼魂,由你自己挑選一名。我再教給你一個秘訣兒,把這鬼帶到宮中,喜歡留他幾時,就留他幾時。不喜歡留他,馬上可以放他回來。
老弟,我這樣替你辦事,這十壇酒,一桌菜,不白吃你的吧?」少君大喜,別過王一之,回至家中,立刻派人先把十壇好酒送去;再去到名酒館中,定下一席極豐盛的肴饌,也送了去。到了晚上,自己便再到王一之家中,老友對酌,興趣倍豪。喝到子夜,二人都有了十足酒意。少君事在心頭,忙推杯而起,要求一之先把一班女鬼召來一看。王一之乘著酒興,把他帶入一間陰慘慘的密室。一之撮口微呼,即有一團黑氣,起於足下。
少君不覺毛骨竦然,定睛一看,卻是毛髮茸茸、袒胸跣足的一個男鬼,向一之叉手問道:「法師有何旨意?」王一之吩咐道:「可把新來的一班女鬼,一齊召來見我。」那鬼嚎應一聲,黑風又起,一霎時蹤影全無。王一之說道:「這是聽候使喚的鬼差。」少君問道:「如此黑漆之地,就是有佳人,也瞧不出來,怎生是好?」一之笑道:「你忙什麼?凡間燈火,一遇眾鬼,則陰氣大盛,甚至火光為之熄滅。且凡是那種強鬼,來去必有旋風。風起時,雖然在百步之外,可以吹滅絕大燈火。所以要和鬼魂相遇,必得預備一盞明角罩的燈燭,才不致被鬼風吹滅或陰氣化熄。今天召來的鬼不在少數,陰氣必然極盛,明角燈恐怕不濟事。我已經替你預備了一種電火。這火乃是世上最有力量的火。其實世上兩字,還不過一句話兒。走遍天下,哪裡去找這種天火?說簡捷點,就是雷電之電,雷有雷公,電有電母,雷電雖屬天成,而雷公電母實有支配之權,管理之責。我這電火,乃是向電母那邊借來的。因為常有許多厲鬼,結隊成群,不服指揮。他們把身子隱起來,專在暗中和你為難。便有誅鬼的利器,也每每技窮。因此求我師鐵拐先生,牒請電母借了若干電力。」說著,從袋中取出兩塊似銅非銅、似鐵非鐵的板子,說道:「這是我師葫蘆中鍛鍊的至寶,名為電板。只要把這板子磨擦起來,便能將空中之電,收入室中。我師又言:『二千年後,世風愈薄,人心似鬼。人間所用的燈火,不堪應用。那時這位電母太太,責任就更重大了。因為世上所用之火,都要仰仗於他的電力,才能放出大光明來,普照世界咧。』」少君笑道:「這話近於詼諧了。難道二千年以後的人,都能像你這樣向電母借電來用麼?」一之冷笑道:「你才不懂咧。剛才說過,電是天地間一種自然生成之物。又不是電母的私產,也不是他自己製造出來的,他不過有管理之責、支配之權就是了。
再說,天下之物,原供天下人利用。將來的世界,既然非電不明,世上自會收取電光來用。那時節收電之法,必如今日之耕織蠶桑一般,大家看得沒有什麼稀奇。可是送電之權,仍操在電母手中。即如現在人們所知的電,也非電母自己的東西,總不過是歸他管理、支配罷了。」王一之一面說,一面早已施法,把電光攝到。一霎時,滿屋透亮,似在白日之下。但這電光卻非常清白,很似月光,不如日光之烈而帶紅。少君立在一邊,只覺有些熱騰騰的,甚為難受,忙問:「鬼魂何時到?」王一之戟指畫符,忽然面現怒容,向空叱咤一聲道:「怎麼如此不守規矩,多少時候了,還不召來?」一語未了,室中出現陣陣旋風,向地上捲起,卷至電光相近,便靜止了。即有許多女鬼,鬧鬧嚷嚷地立在面前,大家向王一之行禮。王一之卻傲然微哂,並不還禮。少君仔細看時,見有披頭散髮,七竅流血的;也有衣冠楚楚,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和活人一般無二的;有肥如豕而蠢如牛的;有長逾丈餘,或短僅三尺的。少君已從宮中人打聽得武帝亡妃身容是一個瘦小伶娉婀娜多姿的人,便照著所說的目標,放膽找去。找了多時,才得了一人,年紀不過二十餘歲,而狀貌又有七八分與所聞相同。便向這鬼仔細端詳一番,見他桃腮杏眼,櫻口柳腰,端的是一位絕世美人。所難解的,是別的鬼魂,或現怒容,或作病態。唯此鬼則冷肅嚴整,不怒不悲,更不見絲毫輕佻相兒。少君喜道:「王兄,就請這位娘子辛苦一趟吧。」王一之點頭道:「可以可以,你就帶他去吧。」一語未了,只見那鬼正容問道:「請問法師,讓我跟這位官長去什麼地方?須知我生前為的是不肯輕易苟且,才跑到這條死路上來。如今已為泉下之物,難道還不能自在守志,倒要跟一個陌生男子同去什麼地方麼?雖然隔絕陽間,無人知道,但我這脾氣,是寧願獨居岑寂,不肯和生人為伴的。還請法師轉言貴友,另選一個去吧。」王一之性本暴躁,又在酒後,見一個女鬼敢於如此倔強,不但威令不行,且恐被少君訕笑,因大喝道:「你這鬼魂怎敢不服指揮?老實告訴你,這位長官,他是皇帝面前最有體面之人。他今帶你到宮中去見皇帝,多少可得些好處。這是人家所求之不得的事情,你倒又推卻起來,不真成不識抬舉麼?」說罷,也不再讓女鬼說話,即請少君捏起訣來,只見一縷香風,緩緩度入袖中。王一之說:「這鬼已經到了你的身邊。你要怎樣,他就得照你怎樣。但你可不能用甚方法和他通姦起來。那個罪名,可大得厲害。不但你,連我也要銼骨揚灰呢!」說畢,收起電光,把手一揮,又是滿室的旋風,群鬼都散。二人出了那間密室,仍舊出來飲酒。飲完,少君笑問道:「方才倒沒有想到那皇家后妃,難道竟沒法請來麼?」
王一之搖頭說道:「這個卻難。你要曉得,一個女人能夠做了皇家后妃,當然不是尋常女子,或是星宿下凡,或是仙神謫貶。他們死後,或謫滿歸班;或生前有罪,重行加罪,再謫;甚或打入地獄,不得超升;或在此有功,更予升遷顯秩。這些便都不歸我這裡管。我也沒法子去請他們。要是不然,我很可以替你找這位后妃娘娘,使他本生之魂和皇帝重見一面,豈不更好?何必多費手腳,做這移花接木的事情呢?」少君又問:「這女鬼怎生如此倔強?你是他們的總管頭兒,瞧他一點沒有怕懼你的樣子。這是什麼道理呢?」
王一之說道:「你別輕視此鬼。他是一個讀書人家的女孩子,姓王,叫英英。從小兒由他父母指腹為婚給一家姓劉的。當時兩家都在旺盛時代,可算門戶相當的好姻緣。哪知這姓劉的孩子,卻是個倒霉的角色。自從他出世以後,家中死人、水災、回祿,相繼而起。好好一個人家,弄得四大皆空。到這孩子長大起來,雖然也讀得滿腹經綸,可是家破人亡,存身不住,幸得一個老家人賠錢、賠力地把他送到岳丈家中,希望得個照應。哪知英英的父母全不是什麼好人,聽說劉家那等境況,早已存心把女兒改嫁別人。英英是一個出名的美人兒,又且懷著滿肚子的才學,本地官宦人家,少年子弟,哪一個不想得他為妻。英英的老子二次擇婿,專以勢力大小為準。他說:『破了家,只要有勢力,仍可恢復轉來。若是沒有勢力,雖則眼前過得舒服,是經不起一點意外的。』因此他便屬意於一位宰相的公子。以為仗著他的聲勢,不但將來可以無慮,本人也可仰仗提攜,弄個一官半職的。曾把這層意思,對女兒商量過了。
「偏這英英小姐是一位守正不阿的女道學先生。一聽這話,馬上鬧得覓死覓活的,說:『一女不配二夫。哪怕嫁雞犬,一輩子定跟雞犬跑,一任人家笑我是畜生,我也無怍於心。若是貪勢憎貧,改嫁別人,縱有王侯之貴,這失節污名,卻是萬古不滅。為了一時的舒服,受那無窮唾罵,是萬萬不屑為的。』他爹聽了,氣得個半死不活,和他老婆倆,關起房門,將他笞杖威逼。英英受刑不過,勉強允可。到了晚上,便背人自縊。不料又被下人曉得,將他救下。從此父母之間情感大惡。
「剛巧晦氣,照命的劉家孩子到了,求見丈人。英英的老子哪有好心見他?又怕被英英知道風聲,慌忙派人送他五十兩銀子,叫他即日回去讀書,限他兩年之內,如不為官,就不必再來就親。劉家孩子也是十分負氣的人,聽了這話,把五十兩銀子盡數丟在他丈人門內,還指天指地,盡情地痛罵了一頓。這樣一鬧,才給英英小姐知道了,連夜派他貼身的小婢,送個信給他,說明自己守義的苦衷,並願意跟他同回。誰知小丫頭兒的口舌不謹,把這話宣泄出來。於是又被他父母禁錮一室,除了飲食之外,無論何人,不許為他開門;一面又用個計策,說他女兒已經尋死。追源禍始,都是劉家孩子一人之罪。叫人前去用話恫嚇,想要嚇他回去。偏這孩子甚有義氣,一聽此話,反倒哈哈大笑起來,說:『小姐真能為我守節,我便死而無憾。任憑我丈人怎樣處分我都好。就是他不和我為難,我也義不獨生,橫豎要陪小姐同死的。』如此一鬧,把這事鬧得闔城皆知。人人都說王老兒貪勢欺貧,逼女逐婿,真是一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事情傳入相府,連那位相爺也不准兒子娶王家女兒為婦。這樣一來,才把個王老兒氣得發狂。憤無可泄,少不得再和女兒說話。英英自從被禁錮以來,早拼一死,以謝劉姓。也因他丈夫尚在此間,不知消息,心中委決不下。此時忍著萬種淒涼,千般怨苦,勉勉強強地偷息人間。這時忽又被老子一場毒打。王老頭故意造謠,說劉家孩子已死。又叫下人們歎息議論,說他女婿死得可憐。英英得此消息,正在憤激之中,一時不及審思,到了夜深人靜,解下佩帶,仍舊自縊而死。死後怨氣不散,不免常在家中現形、滋鬧。他爹被他鬧得走投無路,方才把我請去,將他收了回來。這等貞魂義魄,不比尋常鬼物,不能久屈陰曹的。待他案情一了,便當轉生上等人家。在我這裡,也至多只能勾留一兩個月。別的鬼魂可以多留幾時,此鬼卻不能久留。事情一了,請你即刻把他帶來還我。
「還有一句話,要先對你說明:你要用他代替李妃,他是一個未出國門的小姐,又是十分貞節的女子,未見得就肯代替人婦,冒認人夫。萬一見面之頃,他要吵將起來,大家都有不便。最好是把他與皇帝隔得遠遠的,可以望見而不能相近。語言既不相通,破綻也易於彌補了,這倒是很要緊的。」
少君聽了,再三謝教,帶了英英的鬼魂逕來宮中,奏上武帝說:「已遵旨把李夫人的生魂請來,須晚上子午之交,方可相見。但陛下乃九五之尊,天下之主,氣象威嚴,氣勢壯盛,恐非鬼神所能接近。相見之時,也只能遠遠相望,未必能夠交談,請萬歲留神。」武帝只求一見李妃,能否通話,還在其次。
聽他這話,只得點頭允可。到了午夜時分,少君已把諸事辦妥,請人奏請武帝前去相會。未知武帝會到英英之後,如何情形,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