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一蟒攀兩山劈山成路 孤身訪大道為道捨生

  卻說采和因見高山之上陡現兩盞紅燈,心中十分驚異,不由抬頭一望,這才瞧清,不是什麼紅燈,卻是一條其大無二,其長無比的巨蛇。所見紅燈,乃是它的眼睛。一個蛇頭大逾八斗,身粗十圍,長亙十里。頭在此山,腹在對面山頭,約可五里。采和從小讀書,曾聽人講說故事,有十餘丈長的泥鰍,吞沒一隻肥豬。當時聽為奇聞,嚇得晚上不敢睡覺。哪知今日所見,其荒唐離奇,不可思議。竟又超出泥鰍吞豬之上。這就怪不得他要大驚小叫,嚇倒地上了。幸他此番立志求仙,早把性命置於度外,因之膽氣也比平時豪壯百倍。
  略一定心,就奮然起立,自己喝道:「采和采和,你一個求仙訪道之人,休說十里長,十圍大,一條小小的曲蟮,就是遮天蓋地,倒海翻江的真龍,也怕不得這麼多。走走走,它幹它的,我走我的,怕它作什麼,放好大步,只顧前進。心中又還時時不忘那條小小曲蟮。小小一個心窩,禁不住弼弼地跳個不住,但同時他又自己責備自己,說不要想它,不要想它,想它便不是好漢。可話雖如此說,他那小小方寸之地,卻並不聽他指揮,兀自骨碌碌不住的轉那畏懼惶惑的念頭。心中這般想,兩隻腿子,也不能受他調度起來。雖是一般的走著,卻是趑趑趄趄的,十分不得勁兒。
  正在拼死前進,那山上的兩盞大燈,好似知道他的去向似的,忽地旋轉身,向這面射來,照在采和身上,宛然就是兩道電炬,同時且有一股腥惡難聞的臭味,一陣陣鑽入他的鼻孔子裡。這還不算厲害,誰知這怪東西宛如專一和他作對一般,猛可地把個碩大的頭顱,向前一衝,但聽空中轟然一聲,一個大東西,橫亙半天,把個絕大的腦袋,擱在離采和身子十丈多遠的一枝絕大的古木上。采和已經嚇昏,當然不暇再去考查它的尾巴放在哪個山頭上。但見那枝合抱的古木,連根帶枝地擺動了幾下,似要折斷的樣子,也可以想見這蛇的力量了。
  這時的采和,分明已在那蛇的項下,而且蛇身離地,不及丈半,只要稍微伸個懶腰就可以把他壓死。或是略為打個噴嚏,把身子震動一下,也能將他摔到數里外面去。更可驚的是蛇眼向著前面,大有與采和同道行進的趨向。此際的采和,真個只有趕緊退回原路的一法。若是一味前進,遲早終必葬入蛇腹中去。采和驚魂略定,輾轉籌思,覺得處此絕境,為保全性命起見,無論如何不如暫向後退,覓個比較平坦廣闊的所在,坐上一夜,到天明再作計較。念頭方起,猛可地記起在泰山時說的那番壯話來。
  現在師尊和月英等雖然不在面前,但自己既然誇下這等海口,而前途危險層出不窮,若一遇意外,便思退步,如何到得王屋山。這不但得罪於師尊,見笑於月英、楊仁等,且自己的道行,也永無進步之日。再說,人生安危存亡,確有天命。命該橫死,便是退出此地,那蛇也可以向後一轉,追逐而來。我這小小身軀,仍不夠它一餐點心。或者遇虎狼暴客之類,不死於蛇,仍不得不死於他們之手。若是命不該死,或尚有成仙的希望,我便衝過蛇身下面,只要靜靜悄悄地不去驚動著它,難道它這麼一個碩大的動物,就少了我這份小小的點心不成?
  想到這裡,膽子壯大起來。並又發出一種孩子的妄想來,要把自己身子來作個修道成否的試驗,因即額手向天,虔虔誠誠地祝告道:「弟子藍采和決心修仙,不避險難。如大道克成,昇天有望,俾得安然渡過這座小小曲蟮的難關。要是前途無望,弟子也犯不著白白辛苦這一生。凡人在世,哪有不死之理?同是一死,橫死好死,有何分別?早死晚死,更沒道理,還請神明示應,飭下曲蟮老爺,將弟子一口吞下肚去,弟子就在它這小肚子內,做根小小的蛔蟲,也無怨言。」說畢,放下手,定著心,大踏步往前便走。走不數步,啊呀,不好了!那曲蟮真不和他客氣,也不曉它是打個呵欠,還是伸個懶腰,但見面前黑呼呼一大塊東西,從半空中橫墮而下,頭還在樹上,尾巴也仍在山上。只這中間一大段,臥在地上,剛正將采和的去路擋住。這一來,把采和才提了起來的膽子,又立刻收得比黃豆還小,瑟勒勒地只是發抖,口中只叫著:「天啊,天啊!難道真個我是修仙無望,該往曲蟮肚子中做蛔蟲去嗎?那麼,我師尊他們為什麼要將我哄到這裡來,白白送死。與其存心要我的性命,何必從惡舅手中,將我劫救出來呢?師尊啊,你老人家也忒會捉弄人了。」說一陣,哭一陣。
  再瞧瞧蛇身,並不怎樣動彈,而且後面也沒有什麼阻攔。若要後退,還是可以平安退卻。但采和自謂修道之人,須要做克己慎獨功夫。雖然命在頃刻,還是守著方才祝告的話,絕無後退之心。並且一味設法,希望越這蛇身而過。
  這時天已昏黑,四野中一點燈光都沒有。所藉以辨認路徑者,還是靠著采和所謂曲蟮爺爺的一對大紅燈兒。上文說過,蛇眼向前,與采和有同道行進的趨勢。因此兩道閃電也似的光亮,竟把采和前進的路子,照得非常光明。采和於百無聊賴中,忽又轉出一個孩子念頭。他想:「若能和這位曲蟮爺爺做了弟兄,正可托賴著它的光明,送我前去村中,豈不大好。」但他也知道這是孩子思想,哪有這等好事。呆了多時,忽見那蛇又略略一動,嚇得山上山下樹枝兒上的飛鳥,都四散飛去。自然采和也駭得要死。只得把身子蹲了下去,靜待捐軀送命在它肚中。
  果不其然,那東西於小動之後,索性大動起來。一霎時間,陡起一陣狂風,四野中樹木搖動,砂石卷飛,有好幾顆飛到采和的頭上,打起了幾個包塊。采和驚駭亡魂,哪裡顧得些小苦痛。
  不料那東西真來得刻毒,跳起那個大身子,向空中一躍而起,離開平地,竟有十餘丈之高。采和這才瞧見它的全身,也不如平時理想中天上神龍一般大小,此時心中求活的希望,又大盛起來。默念天神保佑,快快伸下一手,把這東西拉上天去。他可趕緊逃走,也便是將來得道成仙的預兆。誰又知道那蛇飛上天空,並沒勾留,也沒見什麼天神伸手拉住,由它舒舒服服,騰躍而下。這時兩盞紅燈,卻東不照,西不射,獨獨注定采和身上。不消說,它那肚子中的蛔蟲,已承認采和是一個新進的同志了。
  采和這一嚇,更比初見大蛇之時,來得厲害,除了束手受噬,奄奄待斃之外,一點沒有辦法,也一毫沒有生望。不料這蛇將近平地,忽然用力一跳,將身子跳在兩山之間,竟將兩個山峰,劈出一條大路。
  這條路子,便可直通前面山莊。數百年間,這條山路,還依舊可通行人。故老相傳,稱為神蟒坳。山口的村子,就連帶稱為蟒游坳。但至唐宋以後,這坳中人口漸少,因被妖怪佔據,被呂純陽用一丸土封住山口,此路就不能通行。但至今本處人士,也還有知道蟒游坳的地名和這一段故事。那是後話不談。
  再說那蛇被嵌在兩山之中,一時倒有些動彈不得,急得拼足氣力,亂蹦亂跳,把兩面的山,山上的石,石邊的樹,都震撼得岌岌動遙這麼一座大山,萬一被它衝下來時,那下面的采和,不死於蛇,也不免死於山石之下。但他卻不管這些,以為蛇身一時不能出來,只要趕得快捷,或者還能脫險。更好在蛇身被兩山夾住,轉彎抹角地在當中,心急意憤,拼命的左右亂撞,兩隻烏珠益發張得大大的,光燄也比先時厲害得多。采和哪裡還有工夫去看他這身子,只想趁此機會能夠逃出難關,便是如天之幸,也就是成仙之兆。於是再振精神,重鼓勇氣,先向蛇身端詳了一會,卻不便回頭去瞧那蛇睛,恐一見那種兇惡的氣象,不免又要膽寒之故。量度了一番,覺得蛇身雖粗,若能用力跳過,卻省了許多手腳。否則只可另找別的路子,繞過蛇頭所在之地,方是出路。約略估算,至少也須多走三五里,而且蛇睛極亮,經不得它打倒山坡,輾轉身軀,再一追趕,那時更未必有這等難得的機會。仔細思量,除了冒險一跳之外,簡直沒有別法。孩子家思路單純,更無多大轉念,計劃一定,略不遲疑,馬上摟起道袍,閉住雙目,向著前路,用盡平生氣力只一跳,可可地跳在一部分蛇腹的上面。蛇身本滑,站不住腳,就把他滑了一跤,剛正跌在那邊路上,那蛇受此一碰,似乎也有些覺得,忽從頭部發出嗡嗡的幾聲。那種腥惡之氣,端的叫人難受。在先,雖然也有這等氣味,因采和急於逃難,正在性命出入之際,自然聞不出什麼惡味。此時身已脫險,心志稍定,而腥氣轉盛,如何受得了呢?只覺一個噁心,哇的一聲,吐出許多食物,頓時身子發軟,神志昏迷,不但勇氣全無,就是要多走一步,也是辦不到了。只是昏昏沉沉的躺在蛇腹旁邊,不省人事。
  那蛇卻又瞧見了它的點心還在身邊,努力向上一躍,才把一個身子,從兩山縫中跳了出來;又把一個尾巴,隨同整個身體,從西邊甩到東南面。所經之處,大風猝起,吼聲如雷。多少參天的古木,都被它挨倒衝折,生命難保。
  這都不必管他,單說剛才脫險的采和,小小的身軀,在巨蛇兩大赤睛監視之下,同時垂下兩點涎沫,湊巧吐在低窪之地,立刻變成一個小小的湖泊。而昏沉不醒的采和,剛正浸在泊中,渾身為之濕透。那股腥味,愈非方才嗡嗡之氣所能比擬。誰知氣味大猛,好似含有刺激性質一般,從新又把垂死的采和,從鬼門關上趕將回來。開眼一望,已知巨蛇不捨,苦苦追趕的情形。可總不曉這一窪滑膩冰冷的水,一下子從何處淌來。思索一會兒,膽碎力乏,自覺萬難起動,而巨蛇的血盆大口,已慢慢移向他的身上。轉瞬之間,就要應了做它肚子中蛔蟲的預言。不覺喟然慨歎了一聲,口呼:「師尊、月妹,總盼修道有成,再得親聆教訓。哪知未到王屋,先喪生命,倒枉負了師尊和月英期望的雅意了。」
  看看蛇口一開一合的,漸漸近身,便睜著兩隻小眼睛兒,向他點點頭,說道:「好大傢伙,我是早打算送你做點心哩。自恨生得太小,未必飽得你那尊肚,太對不起了。」一語未了,蛇口已在他頭上,一條血紅的舌頭,伸得有三尺多長,先來吮采和的嫩面龐兒,同時又滴下幾點垂涎。采和望去,宛如兩道瀑布從山上瀉下。原有低地,不能相容,竟向平地溢出。可憐采和一個身子,竟完完全全溺在水中。此時天色深黑,萬籟寂寥。除了采和與巨蛇之外,竟沒有稍大的生物。除了兩粒蛇睛之外,也竟無有第二種光亮。加以風聲怒號,水聲嗚咽,一種蒼涼景象,宛如垂憐此純潔無辜的童子無端葬身蛇腹一般。至於采和本人,一見蛇舌下舔,已近面龐,但覺魂膽全消,知覺又失,倒也不感什麼悲苦。
  看官們都是惻隱君子,試替采和閉目一想當時情形,只怕也要廢書三歎,灑一掬傷心之淚咧。但是,作書人奉勸列位,盡管灑淚,盡管三歎四歎、大歎特歎,都沒有什麼關係,可千萬不能廢書。豈不聞古人有絕處得生、逢凶化吉的兩句話麼?這采和的處境雖然險到極處,要知有些地方,都是作書人特弄狡獪,故意用這險筆,替列公們醒醒磕睡犯。其實他既是八仙之一,又有神仙護庇,哪有這麼容易死的道理。不信,請把已廢的書趕快撿起來,重新讀下去。
  這采和正在臨命之頃,忽聽得半空中大喝一聲:「毒蟒不得無禮!速送采和過去,到前村土地廟內。將功折罪。」一語未完,那蛇又是嗡的應了一聲。一聲未畢,已把三尺來長的舌頭收入血盆大口之中。猛然把身子一縮,本來彎彎曲曲的,此際便成為直線。采和已知必是哪位神仙前來保護,心中一喜,神智又清,卻又聽得空中說道:「采和專心向道,有志有量,可嘉可愛,宜即騎在蟒身上,它必送你前去村坊之中,不用猶疑。」說罷寂然。
  采和但聞說話之聲,卻始終不見有神仙影子,只得望空額手,虔誠致謝。低下頭,見那蟒已伏在地上,宛如等他坐騎一般,形狀十分馴順。采和也不怕它了,真個騰身而上,捧住蛇身。
  但覺冰冷難當,油滑太甚,總覺不大舒適。正在疑念之時,那蟒已沿途游去,其疾如矢,而穩過於舟,經過許多蔓草之地,耳中只聞蕭蕭颯颯之聲。哪消片刻時間,蟒已停步不進。抬起頭朝采和點點。采和向前一望,原來已到了神仙指示的土地廟了。慌忙爬下蟒身,朝它作了一個長揖,笑撫其體,說道:「道友,多虧你送我過來,可惜你的身子太冷。將來我若有了好處,一定做件棉袍送你。」說罷,看那蟒時,又點點頭,卻向來路倒游而去。意思之中,大概是自慚粗笨之身,倘一轉身,又要傷殘多少生靈,並且恐怕嚇著采和。
  采和望它去得遠了,看看天色已是黎明,身子疲乏得不可名狀,隨即走到廟前,輕輕叩門。好一會兒,忽然山門半開,裡面走出一位千嬌百媚傾城傾國的絕世美人兒來。采和一見,不覺呆了。來知采和因甚發呆,可是貪這美人顏色?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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