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李鐵拐訪晤玄珠子 王月英試察藍采和

  卻說何仙姑、王月英跟隨鐵拐先生,駕雲前去藍家。半途之上,師徒們把處分藍氏子孫和懲戒胡氏的辦法談了一回。鐵拐先生又說:「這是小事。我為采和份上,並月英的面子,不能省此一行。此外更有一樁大事。」何仙姑忙問師兄還有何事。
  鐵拐先生才待回言,陡見東北角上一片烏雲,飛向南方而去。
  鐵拐先生歎道:「孽哉此物。不知又要傷害多少生靈!」因即告訴二人道:「才說另有一件大事,即是為此。你們可能瞧得出那烏雲之上,站著的是什麼東西?」仙姑道行已深,早已望見是一條碩大無比,金鱗閃鑠,妖矯雄健的大蛟,便對鐵拐先生說了。月英卻一無所見,只見烏黑一片而已。鐵拐先生歎道:「論起此物的年歲,就是現今上界天仙,沒有幾位能夠高出它的。就說道行,它也能天遁,也能變化。普通神仙中,有幾位比得上它。但不曉得為什麼喜歡沉淪於魔道之中,專幹此傷天害理的事情。縱使一時逃得天譴,久後大數一到,終不能免於雷擊,何苦呢?」說時連連搖頭,只叫可惜可惜!月英動問此物出世年代和作祟情形?鐵拐先生笑對何仙姑說:「那就是大鬧螺獅道場的孽畜了。幾次三番,想佔據錢江,作為它的根據地。幸得玄珠子守衛得力,志不得逞。但劫數已定,久後終得被它搗亂一番。我今此去,就想送給玄珠子一件東西,可以救護百萬生靈。如至不得已時,便可取來應急的。」仙姑聽了,十分欽羨。當下代鐵拐先生將老蛟的歷史告訴月英。月英也驚異道:「我們是刻志求仙,難得大道。這老蛟既然有那麼深的道行,還要如此橫行,豈非自取滅亡?卻不枉負了萬年的功行。」鐵拐先生及何仙姑聽了,相顧歎息起來。此時已到藍家。鐵拐先生和仙姑、月英一同從空中降落,嚇得胡氏一家老少,都羅跪面前,不敢抬頭。只有月英不敢當他的大禮,忙起而避之。胡氏一見月英和仙人同來,可知他已經成仙,哪裡還敢存輕慢之心。又恐他前來報從前虐侮之仇,怕得他戰兢兢地,口中喊著:王……王……王……王小姐少……少少……少夫人,宛如連珠箭一般,叫得好不親熱。待要細訴前情,藉資表白,不料給鐵拐先生大喝一聲,把他嚇得魂膽俱消,險些暈了過去。
  月英忙上前扶住,並暗暗關照他,說:「不用害怕,我師父是有道的天仙。此來專為救你,叫免得你活受慘劫,身入輪回。你但靜心領教,好好改過,包你將來還有好處。」胡氏聽說,不覺戰戰兢兢地說道:「小小……小姐的好心,我全知道。恨我脂油蒙心,不識好人。從前種種對你不住,望你千萬別存在心頭……」月英聽了,心中反覺不安,忙笑說:「快聽仙師指教。你瞧仙師拿的是什麼東西?」胡氏聽了,不知不覺地向鐵拐先生一瞧,哪知不瞧猶可,一經觀看,愈看愈怕,看到後來,不由嚇得大叫一聲,死了過去,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原來鐵拐先生手中持的,是一面小小鏡子。那鏡子的面積,才只有碗兒那麼大,而在胡氏看來,竟和天一般大。看了鏡子,就不見天日。鏡中的情形,宛如又一天地。首先瞧見的乃是一所房子。房子中間,躺著個病人。另外有一男一女,悄悄地商量用藥毒死這病人。病人服了他們的毒藥,立刻跳了幾跳,七竅都流出鮮血來。那情狀好不可慘怕人。最奇的那房子就是藍家住宅。病人正是藍文。用藥的人,正是胡氏本人和兄弟胡千。
  而且藍文死狀可怕。只有姊弟倆親眼見到後經胡千收拾乾淨,一點不留痕跡。所以別人瞧不出破綻來。但這鏡中卻宛然替他們留下一幅殺人的繪圖,和真事真情不差毫釐。你叫胡氏怎不嚇得要死呢。鐵拐先生見胡氏既暈,便微微一笑,向他吹一口氣兒,胡氏便又醒了轉來,心中明白,想不再瞧那面鏡子,無奈眼前所見,盡在鏡中,連自己這個身子,究在鏡中,抑在鏡外,都有些模模糊糊,弄不清楚。只見藍文死後,自己如何專權;胡千如何進讒;如何謀害采和夫妻;怎樣被藍休得知,夤夜通信月英;胡千怎樣誣陷月英;以至闔家嘩鬧,小夫妻逃走;胡千率眾追趕;采和、月英遇仙昇天;胡千被殛為止,鏡中便空洞洞一無所有了。而且以胡氏望去,也只碗口大小了。胡氏弄得如醉如癡,神魂飄蕩,不知要怎樣才好,直睜著兩眼望著鐵拐先生。鐵拐先生便命月英:「你帶他進去,問他可肯悔過遷善,好好做人,不得再有惡事?若能廣行陰功,多作善舉,上天決不絕其自新之路。將來功行圓滿,還有意想不到的好處咧。」月英遵旨,把胡氏扶入內室,按照師父意思,苦苦地勸導了一番。胡氏心中大澈大悟。忽然立起身,飛跑而外,跪在鐵拐先生面前,磕頭如搗蒜一般,帶泣帶說地自陳:「痛悔前非,決心為善。如有虛言,或中途改節……」說著,把個小指伸入口中,呱的一聲,咬下一大半截來,血流如注,痛徹心肺,兀自掙扎著,繼續說下去道:「……此身不得好死,必和此指一樣,被斬為兩段。」說完這話,痛得昏了過去。鐵拐先生甚喜他有此決心。料他出於真誠,點頭贊賞道:「能夠如此,犯罪雖重,未嘗不可挽補。」隨又向他吐口氣,胡氏蹷然而起,血凝痛止。鐵拐先生親自安慰了一番。胡氏親把咬下的指頭留著,說:「要每天拿來看一遍,免得事過情遷,重蹈故轍。」他們這一番熱鬧,只有當局數人心中明白。其他如藍府中下人,和胡氏子女人等,卻一點不曾看出是怎麼一回事情。就是鏡子中的許多幻影,他們也都一無所見。到了此時,見胡氏截指明心,大眾不覺又怪又驚,又怕又感。據鐵拐先生說,此鏡的功用,和他那葫蘆,有同樣的效力。總之同是本人一些精神所寓。
  道到深處,魂魄可游於天地之外,雖千百年前後的事情,可憑一照之功,完全顯示出來,絲毫不得舛差。此法後被楊仁傳出,但道力不及,只能書符念咒,以代魂遊之功,且所現甚微,不大明顯。用以偵查案情,訪察寇盜,很有靈驗,數千年來流傳不替,今人稱為圓光。江湖中人,有藉此以斂錢者,本旨既失,效力愈微。圓光之說,漸為上流社會所詆斥,其實圓光不靈之理,不過竊皮毛欺世之輩,哪有什麼道理。可不能因此輩胡鬧,就並舉圓光而詆毀之,那真成為因噎廢食的笨伯了。直到近數十年來,西方哲學家又師鐵拐先生之意,創為催眠術,可以不藉符咒,不用鏡子,而確知過去未來遠近真偽之事,但手續甚繁。也有特種性質的人,不能施術者。亦有精神欠充,未能深造者。而發明未久,不肖之徒又有藉催眠術之名,以愚人者。
  受愚者多,妄謂催眠術和滑圓光一般,毫無理由。其實真正的催眠學家,學成此術大不容易。此等哲人,世上本不多見。其它皆襲取皮毛之徒,何足以言學理。總之,此法創自鐵拐先生。
  楊仁傳其法,西哲師其理,要之不外魂靈的作用,即先生所謂精神所寓。以先生的道力神通,心血一潮,立知千萬里外事者;屈指一算,知千百年後事者。不但不用器具,更沒什麼手續。
  如此方能成為真仙,才是真正神仙的本領。究竟又非西哲和楊仁所能夢想所能及了。
  閒話丟開,如今且說鐵拐先生把藍宅事情辦了,即帶著仙姑、月英二人,重復駕起雲頭,直至海寧地方,逕投玄珠子的廟中。玄珠自從接任以來,多顯靈應,以故香火之盛,一時無兩。聽說鐵拐先生到來,慌忙出迎。二仙相見,大喜大笑,攜手入內。鐵拐先生命仙姑等相見,各敘景慕之意。玄珠問起鐵拐雲遊的情形,鐵拐先生也問他防蛟守土的事情。因把途中所見老蛟南來的情形,告訴了他。玄珠歎道:「此畜不除,浙難未已。小弟雖會同龍王,多方設法絕其出入之路,怎奈此妖神通不在我輩之下。誠慮百密一疏,中其奸計。那時百萬生靈,責任在我一人身上。自顧才淺,擔此重任,每一念及,未嘗不慄慄自危。道兄既不棄我,惠然肯來,度必有以教我。」鐵拐先生笑道:「道友大謙了。老蛟雖凶,從來說,邪不勝正。況有道兄謹慎留心,坐鎮海口,又得平氏夫婦相助,料老蛟也無可如何。縱有意外,真是劫數所關,無可倖免。在道兄但能始終如一,不懈不苟,不以一時雅興,忘卻平時的戒懼,如此便是劫數到來,也與道兄無關了。」
  玄珠子聽了,口中連連稱是。心中卻甚覺鐵拐先生這番教言,來得不大切實。好似一種敷衍塞責的門面話。心裡這樣想,面上也稍覺有些不大誠服的態度表現出來。鐵拐先生明知其意,只作不曾明白。當晚玄珠預備了江南鮮果,越中名產,宴請三位遠賓。賓主暢談,竭歡盡情。
  到了次日,鐵拐先生就率了仙姑、月英離開海寧,北至中州。
  鐵拐先生笑對月英說:「教你一點小玩意兒。」月英不解其情。
  仙姑笑道:「師兄必有作用。賢妹只用心學習,不必多問。」鐵拐先生口念咒語,命月英熟誦,又在他的兩掌心寫隱顯二字,說道:「用此咒語,可以變心中欲變的人物。但非正道,不能持久,大約可有一二天的效用。掌中二字即隱顯身子的符咒。欲隱時,可將左手向上,人就瞧不出你的所在。要現時,用右手向下一覆,立可顯出身子。這等法子,是一種玩意兒,不能當作正經仙法看。正經變化隱身之法,都要真實功力,可以變化無窮,並用不著什麼符咒。但你初起出家,還談不到這等功夫,也且這等功夫並非修道正宗。到了大道功成,都可不煩勤習,自然通達。若皮毛未得,先學術數,便是棄本逐末,既分學道之心,又於養心有害,是絕對使不得的。今天所教,雖非真正玩意兒,也該認作是一種好玩的事情,不必苦苦縈心,反召外魔。至於我所以教你的緣故,你可明白麼?」
  月英茫然道:「弟子正在狐疑。師尊既言求道不必先求術數,致分學道之心,為什麼今天又先把比術數更下一層的符咒之事,教給弟子?並又再三訓戒,只可當作一種玩意兒。弟子自揣根基未固,學力毫無,豈是學習玩意之時?又難道不怕分了求道之心麼?弟子愚昧,望乞師尊明白指示。」
  鐵拐先生聽了,深喜他能知大體,有操守,先獎勉了他幾句,方說:「此來專為采和之事,也卻是為你起見。我對於你,已有十分堅強的信心。對於采和,卻還不敢斷定他有無變志。因想,趁此時機,試察他幾次,也不專為試驗他的誠心與否。他若是真有造化的,經我這番試察,也可益堅修道之心。他能早一日昇天,你也可以早一天出世。所以說為他也是為你。你和采和的心願,也似我和你何師妹一般。師妹一天不成仙,我也一天不登天。你何師妹的用功,還了得麼?這幾時,你該見他那種刻苦勤煉,晨興夜寐的情形。他現於性命之學,已十得七八,大概不久也可成正果。我雖等候了他幾百年,他也很不辜負我了。希望將來采和對你,也有這樣的用心,格外的努力,你也可以省些心事,我也得了極大的安慰了。」
  月英聽了,還不十分明白。鐵拐先生笑而歎道:「這孩子如此聰明,這點小事,都想不出來,豈非懵懂一時?」仙姑也說道:「賢妹不用癡想。師兄的用意,我全明白,告訴了你吧。」月英聽到這句,忽然省悟起來,不覺失笑道:「真是弟子太不聰明了。師尊之意,必是要弟子變化什麼,去試察采和,可是不是呢?」二仙見說,都大笑起來,說:「你如今才明白了麼?」鐵拐先生因吩咐他如此如此,切勿有誤,可得采和的真情。月英領命。鐵拐先生向下一看,忽然指著下界一個村莊,說道:「這裡已是豫州地界,在黃河之南。我料采和今夜必當來此借宿,現在還在半途之上。我和你何師妹先去,如此這般,嚇他一下,看他可有些膽量?他要來到村中,你就照我這計策,如法辦理,不得有誤。於是大家按落雲頭,落在一個土地廟內,嚇得那土地慌忙出來招待上仙。鐵拐先生慰勞了幾句,把來意對他說明,叫他照顧月英,為他年幼路生,恐有舛錯。月英便在廟中等采和。鐵拐先生和何仙姑仍復出廟,用縮地法,趕到十里之外一個山坡後面。鐵拐先生手指對面的林子,說:「那樹林中間,彳亍行路的,就是采和來了。此際荒野無人,瞧他正在四顧彷徨,必是想找人問路。賢妹可速動手去引他過來罷。」仙姑聽了,笑了笑,一扭身子,變成白髮婆婆迎著采和走上前去。那邊采和正因日暮路迷,想找個人來問條路徑。忽見前面走來這個老婆子,心中大為歡慰,忙著上前施禮,問道:「貧道是往王屋山的,因貪趕路程,誤了打尖,請婆婆指示哪處是大路,哪裡有宿頭?」仙姑聽了,回頭指道:「你往那邊去,繞過這個山坡,再趕五六里路,就有村子,可以借宿。」采和舉手稱謝,拔步就行。此時天已垂暮,斜日黃昏。采和心中越急,邁步越快。可奈山坡在望,終是趕不上去。
  采和不覺又笑又氣,自己說道:「性急的人,終是這等樣子。路徑長短,是有一定的,怎會忽遠忽近。自然是我心中發急,所以覺得越走越慢了。」話雖如此,可是那時的道路,也委實有些可怪,明明相距不遠,卻實實在在地走了有半個時辰。垂暮光陰,自然差不得一刻兩刻,經他多走半個時辰,自然要趕到黃昏時候了。采和到了山坡下,已覺有些乏力,不覺急道:「據老太婆說,過了山坡,還有六七里路,才有村子。如今天已全黑,路徑難辨,人又非常辛苦,怎能趕得這許多路。況且看此山雖不十分高峻,而峰巒重疊,還恐怕有虎狼暴客出沒其中。萬一遇到這些東西,不但手無寸鐵,難以抵擋,而且疲乏之身,連逃走都很是不易的。這可怎麼好呢?」想了一會兒,料到久坐此地終非長策,只得鼓起勇氣前進。剛要繞轉山坡,忽然滿山樹木蕭然作響,一陣狂風吹得采和渾身發抖,禁不住向山上一望,只見樹林中間,兩盞極大的紅燈,正在一閃一閃地發出光來。
  采和心中大疑,說:「山中沒有人居住,怎能有這等大燈?況且剛才並沒瞧見,怎麼一下子工夫就有這對紅燈?是誰上去懸掛的,掛在這裡又有什麼用呢?」想到這一層,更不覺再往上探望幾眼,哪知不望則已,一經瞧清,不由得大喊一聲,嚇倒在地。不知采和因甚怕這紅燈,卻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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