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費長房因憤開殺戒 二郎神下世儆凶橫

  卻說費長房眼見自己妻子,被一班無賴如此挫辱,不覺憤火中焦燒,三屍神暴跳;又見無賴們將白氏拉了就走,白氏披散頭髮,跣著雙足,衣服也給扯碎得不成模樣。口中只高喊:「救命啊!強盜搶人哪!地方救命啊!」其聲慘急,不忍入耳。
  費長房再也忍耐不得,看看白氏已被他們拖有百把步遠近,施出他的縮地法兒,雙足一蹬,早和他們相接。眾人見眼前平空來了這麼一個男子,不由大家稱奇道怪,疑神疑鬼起來。費長房也不和他們多說,卻忙著先問白氏娘子:「可還認得鄙人麼?」白氏一見費長房道裝打扮,神色反比昔時少壯。明明認得是自己的丈夫,但是心中有了這層疑點,兼之隔別多年,遍尋不著,久已傳聞丈夫死在外鄉。今見他突如其來,無意相遇,更覺天下無此巧事。再不然,或許是他客死他鄉,鬼魂回來,知我有難,特地顯形相救。所以先時並不見他躲在何處,轉瞬之間,忽然立在面前。如此一想,便覺後者最為可靠。好在總是自己同牀共枕的丈夫,便明知是鬼魂出現,卻也不怕,便拉住費長房的道袍,號天啕地的痛哭起來,說道:「你是早已死了的人哪,如今怎得來此,敢是知你妻子有難,特來顯靈相救麼?」費長房只說了句:「不得胡說,怎見得我是鬼魂?」話未說完,那批人已經一擁而上,問道:「你到底是人是鬼,還是什麼妖精?就算你是鬼,你妻子現犯了王法,我們正預備送去當官。你在陰界中,和我們陽間不通往來,勸你少管閒事為妙。要是不然,我們先將你捉送城隍廟去,交與城隍神爺,先辦你一個妄認民妻的大罪。看你可能作個平安之鬼?」
  費長房本來怒極如雷,一聽此言,更加惱恨之至,抽出佩劍,向說話的人喝道:「該死的賊子,青天白日,強劫有夫之婦,還敢把生人當作鬼魂,胡言亂講。我就叫你看看鬼魂的手段。」舉劍一揮,這人的腦袋,便輕輕掉下地來。惹得眾無賴大呼道:「哪裡來的野道士,殺了人啦!」一齊上前,來捉費長房。費長房把白氏一推,用縮地法,推出半里之外,自己卻仗劍和眾人搏戰。這批東西,平日只會恃眾橫行,魚肉鄉里,哪裡懂得拳劍功夫。況且又手無寸鐵,十幾雙赤手和費長房對抗。費長房正在十分惱怒,哪裡管得許多,舉劍亂砍,一霎時,殺翻了六七人。餘下五人,也都受傷逃走。費長房大笑道:「畜奴,早知如此不耐戰,何苦作那些惡事。」追上前,喝一聲止。五人十雙腳,便如釘在地上一般,一動也不得動。費長房笑道:「你們這班光棍兒,留下性命,總是地方之害。不如多費我貧道一些氣力,全都給我歸陰,也好早早見到城隍神爺,叫他派人來捉我去辦罪。」說時,又舉起劍,順次兒一個個橫砍將去,接連殺了兩個。
  那些人腳雖釘住,心中還是清楚的,口中也能說話,只得大聲哀求:「上仙饒命,小人們再也不敢作惡了。」費長房笑道:「也曉得不敢為惡麼?憑你一句空話,誰來信你。」於是又殺了一個,眼前便只剩下兩個了。那兩人號泣道:「上仙慈悲為懷,濟世為本。我們所犯的罪,至多不過是搶劫民婦。無論如何,也還不致殺頭的罪名。今上仙已將我們弟兄殺了許多,只剩我們兩人。大仙便有萬分的雷霆,也可減去一大半兒。就不容我們多活幾天麼?」說著,便哀哀痛哭起來。費長房一聽這話,驀然記起鐵拐先生的教訓來,覺得這兩人說得很對。自己原做得太過份了。一時之怒,枉殺多少,真有似乎倚仗法力,欺害平民。況且以寶劍對付赤手,不但不武,也屬不仁。心中一悔,不覺把寶劍丟在地下,恨恨地說道:「多年的功行,不及一時橫暴。我真不解,與你們有甚麼冤仇,害得我如此地步呢!」
  自己說了幾句,見那兩人還在哀求,不覺垂頭喪氣地說道:「我放你們去吧。你們也得好好地做人,千萬不要再重蹈覆轍,擾害閭裡。那時,我就是不殺你們,王法和天道,不是一概可以倖免的。走吧,走吧。」二人得了命,叩個頭,鼠竄而去。費長房因一時之忿,殺了這許多人,心機一轉,不覺由憤怒而變為悲悔。自怨自艾的怔了許多時,在地上拾起劍,無精打采的,向前走去,找他妻子。
  忽聽後面又有人大呼:「殺人的兇犯,往哪裡去?」費長房大驚,回頭一看,只見一個白衣道人,騎一匹白象,潑風也似的追上來。費長房知道難逃此厄,正在灰心喪氣之時,索性放大了膽子,準備拼去這條性命也罷。於是止步不前,等那道人來近,方舉手為禮,問道:「道友何來?敢問貴鄉法號?」那道人冷笑地說:「你這蠻野的人,還懂得禮數麼?出家人以慈悲為本。似你這等舉動,休說報仇過份,違王法,犯天條,種種不合之處。單說你倚仗些小道術,欺凌手無寸鐵、不知道法的平民,這等可醜可恥的事,把我們道教中的臉子,都丟完了。再說以法術對付常人,只能用以救人濟世。若用於殺人,除非其人身犯大罪,王法未加,而後尚有為害地方之處,既不可以理喻,只好暫破殺戒,為民除害,所殺亦以少為貴。多殘物命,已傷天和,何況草菅人命,至十人之多。這是何等殘暴之事。常人如此,已該殺有餘辜。若以修道之人,利用道法如此殘暴,正該加倍治罪。因為照你這等行事,大凡稍通法術之人,簡直可以殺盡天下人民。我輩修道之人,真成了天下人民的劊子手哩。此風一長,只怕道教要消滅了。」費長房聽了,滿心都是慚惶懊悔,半晌半晌,不敢答辯一言。
  那道人又說:「再說你的事情。你因眼見自己的妻子受人侮辱,憤而出此,其情也似可原。再如你說,此輩決沒好人,殺了他們,也可為地方除害,聽來也似有理。殊不知人民犯法,本歸官中治理。我輩方外之人,橫身加入,已屬越職違法。像你這等意思,簡直是凡修道之人,都有干涉時政的權柄。試問天地生人,為什麼不把政治之權,付與道教中人,不更直截了當,省卻許多冤抑。為什麼還要設官立職,並設天子以主其事呢?即吾輩不得已而與聞人事,總以多做好事為宜。那些殺人放火的野蠻勾當,決不是我們應為的事。你既然殺了許多人,又要冒這為眾除害的美名,尤其近於大言不慚,簡直是毫無道理,不必置論。試再就你自己的事情而言,大凡為惡之人,必有一個魁首。魁首之外,也有被迫而來,也有被誘而致,也有出於種種不得已的事情,勉強附和,決非完全都是惡人。官中捕到大批盜犯,為什麼不馬上並誅,也要細細審問一番。正因為盜中並不全是惡不可赦的人。而惡人之中,又有主從之分,輕重之別。苟可削減,終得破格周全,予以自新之路,決沒像你那樣不分首從,不別輕重,一味加以誅戮之理。你們師徒,整日都說秦皇兇殘不仁,殘民以逞,甚至你師父還派人行刺,使他不得善終。如今照你這等行事,豈非比秦皇更來得殘酷麼?我倒還要去請教你那師父,教出這等徒弟來,可得聯帶負些責任哩。」
  費長房見道人句句中理,語語有稜,而且盡知自己之事,想來必是大有來歷的天上金仙。休說自己抵抗不得,而且身負重罪,理應束手受刑。再敢抗違,情同拒捕。本人固罪上加罪,且恐真個連累師尊,此心何以自安。想到這裡,連自己老婆現在哪裡,家中究竟犯了什麼大事,也都不暇計及,撲倒身向那道人叩頭伏罪,只說:「一切罪惡,都因弟子性太急,質太粗,冒冒失失,闖此大禍。弟子的師尊,原說弟子不配修道,早有逐出門牆之意。經弟子再三哀求,暫予收錄。不料弟子賤性愚魯,剛剛離開師父一步,就弄出這等大事。這真和師父絲毫沒有關係。還求上仙代我師尊執法,刀鋸斧鉞,心甘領受。」說罷,叩頭不止。那道人歎了一聲,吩咐起來。費長房只得起身,站立一旁,俯首聽命。
  那道人說:「吾乃玉帝外甥二郎神,因奉帝命,不久楚漢相爭,漢王當為天子,命我巡行天下,視察民間,見有人民疾苦冤抑之事,可救者救之;不可救者,也應設法,使得減少苦疼,或者防止禍事的蔓延,勿令擴大。剛剛下凡,就見你做出此事。本應交付你師父,再行送入冥中,打入九幽地獄。姑念你師父道德高深,不忍他丟此顏面。再見你已知悔罪,況且事出無心,擬即由我帶去治罪,還可從輕發放。你可速去,把你妻子送回家中。他是賢德之婦,仙神共敬,你得好為安置,莫教他再受困厄。將來自有人去提攜他的。你把此事辦妥,三天後,仍來此處見我。」費長房涕泣叩拜,仍用縮地法,趕到妻子所在的地方。
  因人煙不多,一找就找到了。夫妻倆稍敘離情。費長房也不再將自己得罪的事告他知道。一同回到家中,問起鬧事的起因。原來費長房早年出家,沒有子女,由費長房的兄子兼祧過來。此子即上年何仙姑往訪費長房時,開門接談的人。幼時還算了了,長大起來,卻一年不如一年,專喜結交匪人,幹些沒規沒矩的事情。不上幾時,把所有產業,敗個磬盡。本生父母氣得都成脹病,相繼下世。費長房的妻子白氏夫人,年雖不小,卻還有些丰韻。費長房在家時,伉儷之情本篤。迨他出家之後,多少親友都勸他趁年輕時,再醮與人,免得受那青春寡鵠的苦況。白氏矢志守節,百折不回。因此地方上人又都同聲欽敬。
  不料那兼祧之子把家私賣完之後,不曉聽了甚麼人的攛掇,說他的繼母年紀雖大,多少年輕姑娘,還沒他那麼丰韻。你天天憂窮,何不把他騙出去,換幾個錢使用。這嗣子先時還不敢贊同,後來實在窮不過了,想盡方法,弄了一筆錢,跑入賭場,預備作背城借一之舉。自謂一博而勝,聊可度得日月,便當從此洗手,勉為好人。誰知老天爺好像有些不大相信他真能做好人,並也不希罕他能夠改過,憑他說得那麼好法,偏偏運氣不好,結果,不但把背城的資本,一賭而空,還欠了人家一大筆錢,立下證據,限期償還。這樣一來,就不怕他不從繼母的身上打主意了。此時咸陽地方雖經兵災火災,究竟是曾經建都的地方,和別處氣象不同,一般市面上還是熙來攘往,熱鬧非凡,並且也有許多女閭,供一班王孫公子們追歡買笑之需。白氏品貌既佳,地方上早有美人之稱。因此他那嗣子就存著不賣便罷,要賣就和娼家交易,可以多得身價。
  果然此言一出,不到兩天,就有一家女閭,肯出三百兩紋銀,買去為娼。又怕白氏不肯答應,故意弄來許多無賴,去他家中吵鬧,只說嗣子在外,犯了什麼大罪,已經捉到官中,並要捉他母親到堂。白氏女流無知,果然被他們哄了出門。一出大門,這班人就施出輕薄手段,想他素有美人之名,平時連面都不容易見,今既淪入女閭之中,落得趁此機會,大家尋個開心。卻萬萬料不到費長房正於此時歸家,可巧狹路相逢,鬧出這麼一件大案。這無賴們心尚未開,頭已落地,果然太不上算。而費長房因一時之氣,闖此大禍,不但修道無望,還得領受刑罰,不知何日方得出頭,且不知受的是哪一種刑法,心中也不無擔著驚恐畏懼。況且家中之事,雖經查明,而白氏如何安頓之法,卻還想不出來。還有那不肖的嗣子,自從惹禍之後,聞得叔叔回家,不敢回來相見。費長房這時滿心都是悔愧,哪有責備他的心。而在嗣子卻不能不防,為那批無賴之續,沒奈何,只好東藏西匿的,躲在外面。費長房對他,也是萬分歉疚,無可如何,又得外面消息說:「官中得地方亭長報告,發生十人被殺的巨案。官吏已派人查訪,務獲正凶究辦。」費長房自思殺人之時,似還沒人瞧見。因為地處荒僻,本少行人,加以歷時不久,也竟沒人行過,倒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只怕自己的嗣子禍心不死,要是他老先生自作原告起來,這便沒法可以避免官司。自己雖然可以逃走,所慮者還是妻子白氏。
  看看又過了兩天,這天,費長房決心回去,見見師父,索性把自己所闖之禍,和二郎神懲辦一節,從直稟告,再行請示辦法。正想出門,忽聽空中似有人語。急忙走至廊下仰頭一望,一跛足道人自天而降,不是別人,正是自己預備往見的師父鐵拐先生。費長房不禁又感又愧,又是惶恐,俯伏於地,口稱:「師尊在上,弟子已成道教中的罪人。不敢見師尊的面,只求師尊重重處罰,替弟子消減罪過。」鐵拐先生見他如此情形,心中也覺難過。白氏正在房中作事,聽得丈夫說話聲音,忙著從門隙偷偷一望,見丈夫跪在跛足道人身旁,已知是丈夫的師父到了,忙也拋了女紅,跑了出來,和丈夫並排跪下,自稱:「門生媳婦白氏,叩見師尊,願師尊仙壽無疆。」
  鐵拐先生本來高坐上面,由著費長房跪伏,不去理他。一見白氏跪下,忙也立起身,拱手道:「夫人,今之賢婦,苦節可欽,不敢當此大禮,請起請起。」白氏見丈夫還是長跪不起,便知必為那天殺人太多之故,便也叩頭不起。鐵拐先生微微把手一擺,說:「大家起來再談。」夫婦倆這才都立起來,分侍兩旁,恭聆法旨。
  鐵拐先生歎道:「這都是注定的大數。你雖一切能忍,而不能受氣,便去入道之門甚遠甚遠。二郎是正直烈性之神,卻最有俠心。我方才為你的事,已和他相見。一則憐你事出無心,二則看在你妻份上,叫你做一個專管厲鬼的官員。人雖活著,辦的卻是陰差。現當大亂之世,各處鬼魂飄泊無依的,不曉多少。其中也有強弱之別。弱者每被強者欺凌。身為孤魂,已極可憐,怎禁得再受欺壓。你要查明有這等事情,就該公公道道地替他們維護一下。此外還有鬼欺生人,為害良民者,尤其應該驅除。總之,凡是關於人世遊魂,未經冥法鞠理者,都受你的統治轄理。你要能夠辦得正直公平,使世無冤鬼,人無鬼祟,這便是第一大功,可以贖得今日之罪。若再利用權力,自忖道法,欺鬼侮人,那就要兩罪俱罰,不受雷火之殛,也難逃二郎神劍之厄也。」費長房聽了,涕泣奉旨,發誓不敢再有差錯。未知鐵拐先生可能信得過他否,卻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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