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好身手制伏猛獸 真功夫感悟神童

  卻說仙姑見追趕巨豹之人乃是一個十歲未滿的孩子,不覺驚駭之至,原想趕上山去,助他一劍,免致枉送性命,不料那豹一見孩子追上,大吼一聲,向山下跑來。仙姑才料定此事確有奇異,那孩子不是仙神化身,必係大有來歷之人,既然如此,豹子決不能傷他毫末,索性迎上前去,向那豹對面攔住,使手中劍向豹子喉間刺去。豹子正逃得發昏,萬不料前面有人攔截,抬頭一看,勃然大怒,就向仙姑撲下。仙姑身靈眼銳,慌忙把頭一低,身子向下一挫,已在那豹肚子下面。正想刺它腹部,豹子也似解得他的意思,立刻向上一縱,起在空中有一丈多高,避過仙姑的劍。只此一刺一避,剎那之間,後面孩子趕到,趁著豹子騰躥之勢,伸出一隻小手,向空只一托,扯住了一條豹腿。那豹先見仙姑的劍還不怎樣懼怯,及孩子這麼一扯,似萬分疼苦一般,又大吼一聲,只得甩轉頭來吞孩子。豹子口大,孩子頭小,仙姑不覺「啊呀」一聲,待要上前救護,不道孩子竟不避開,反順著勢兒把個小頭向豹子口中送去,中間相去不過幾寸之隔,把個仙姑愈加急得要死,慌忙舉手中劍迎著豹子向他眼珠刺去,但是孩子手法身段比他這劍步來得更快,仙姑的劍剛近豹眼,豹子略略後退一些,同時孩子已躍過豹頭,翻個身,在那豹子背上玩個倒豎蜻蜓的把式,兩腳朝天,雙手卻揪住豹背,揪得豹子伏伏帖帖地一動也不得動,宛如一座大山壓身上一般,口中呼呼地盡喘氣,現出非常乏力的情狀來。仙姑才又明白,這孩子真有收伏猛獸的力量,自己執有寶劍,屢刺不中,枉為修道有術的人,心中頓生愧恧,忙把寶劍插入鞘中,待要和孩子說話。
  忽見孩子翻過身來,騎在豹子的背上,指著仙姑笑道:「你這位姊姊倒生得一片好心,可惜你枉有寶劍,連大蟲身上的毛也削不得一根,這種兵器只配殺殺貓狗、剖剖魚鱉,再不然拿去削削篾片、斬斬草茅,倒也有些用處;若要收拾這樣的大蟲,只怕連姊姊你這窈窕的身子一並送入大蟲肚中,我敢包他用不著皺一皺眉頭,揉一揉肚子哩。」仙姑見孩子這般輕薄,又是內愧,又不好和他怎樣,但惜他這般天才,大可造就,若不乘機警戒他一下,將來越發目中無人,必致弄成無惡不作的元凶大憨,不但白白棄了一副好材料,而且有貽害人民之患,正是可惜可慮的事情。想到這裡,不覺把雙眉一蹙,心生一計,因笑了笑,對孩子說道:「小哥哥,你的力氣果然不小,但是總不能不用氣力,萬一沒有這點蠻力,只怕老早做這大蟲點心,此刻則已變成大蟲拉出的糞穢了。所以照貧道看來,這還算不得十分了不得的本領。」孩子經這一激,不禁大怒起來,騎在豹背,並著兩個小指頭兒罵道:「你這賤人能有多大本領,敢出這種狂言。從來打獸之人自然都靠氣力,氣力大到我這樣子,赤手空拳比你用劍之人還厲害百倍,難道還算不得本領?倒是你這挺著寶劍,削不得一根豹毛的人,算有本領嗎?」仙姑笑道:「不是這麼說法。我說,用力打獸,獸便給打死了,只是一勇之夫,萬一來大批獸隊,你氣力再好點,也免不得顧此失彼,才致送入獸腹,無可挽救。依貧道愚見,用劍用力果然不甚便利,最好是連赤手空拳都不要用他,卻要使得千百猛獸俯首帖耳,受你的指揮,命令要他不動,他便氣都不敢出;要他動時,他就足都不能停,那豈不比用氣力更平安穩妥,而且還可利用他們馱東西,代腳步麼?」孩子聽了,坐在豹上笑得幾乎跌下豹來,大聲笑道:「我先當你是個活人,才把規規矩矩的話對你說說,還喊你一聲『姊姊』,如今看起來,你也不是什麼活人,簡直是個專說死話的鬼東西罷了。」仙姑笑道:「怎見得我是鬼東西?」孩子又大笑道:「你要是個活人,怎麼專一搗鬼。你打量我是孩子哩,可知我年雖小,人卻乖,怎肯聽你這等胡言瞎道的。」仙姑笑道:「怎見得我是胡言瞎道?」孩子笑道:「你要當面做將出來給我看,我才相信你這說話是真,但我又怕你法子不曾試驗,你那一條性命先葬在活墳裡面了,豈非自討苦吃?還惹得我見笑哩!」仙姑笑道:「你這孩子真頑皮,說的話兒全不講些理性,什麼活墳哩、討苦吃咧,年輕輕地,嘴頭恁不忠厚。」
  孩子聽了,不覺又惱怒起來,大聲叱道:「胡說,我倒真是好心,怎麼說我不忠厚?你要收不住豹子,豹子一定會吞你下去,你這身子豈非葬埋在豹子肚中。豹子吃了你這苗條瘦小的身體,不見得就會脹死,或者格外得些補益,反而肥健起來,那麼你這葬身之地豈非就是活墳?再說,豹子好好被我收伏,與你有甚相干,偏你又會想出這等花樣來,有心去撩撥它,分明就是俗語說的老虎口中奪食吃,又叫做空手捋虎鬚,你想這個還有命麼?所以這便叫做自討苦吃。你這女子,看你倒像個在行聰明人兒,怎麼說的話兒全不懂個好歹是非。你要再這般瞎說,可莫怪我要拿你和這豹子一樣看待,那時可別怪人粗魯!」說時仰天大笑,把個身子擺得像風吹楊柳一般。
  大凡人類生存世上,這哭笑兩字總是不可免的,但兩事當中對於身體康強與否,剛成一個反比例。照衛生家、醫學家的論調,說那多哭的人叫做憂能傷人、哀能毀體;對於善笑之人,說是笑可忘憂,喜能爽神,可見笑與哭對於我人的關係了。然而凡事都要有個一定的範圍和限度,哭笑既是全不能免,我們又不能一天到晚盡是張口大笑,不許皺眉哀哭,那麼身體上豈非太不舒適了麼?原來這哭笑兩者也和平常事情一般,總都有個相當的範圍,哭不過分,於身體上也不是一定有甚害處;笑而過當,也未嘗不會弄出毛病來。這是很顯明的道理,用不著再作注解的。單說那打豹的孩子,氣力誠然大,然而無論如何,只有這一點年紀,知識上究竟差一點兒。古人說,履虎尾、蹈春水,都是非常危險之事,何況豹子猛烈大過老虎,你既騎上豹背,怎得不時時當心、刻刻留意,防他有個反動行為。誰料這孩子因和仙姑鬥口,鬥志了神,一陣大笑,渾身骨節為之放鬆,已合到俗語骨頭輕的那句話兒,所謂笑不得當其害卻不甚於哭。
  也是孩子該遭一場危險,當他大笑之時,骨節一鬆,那久受壓迫伏不敢動的惡豹頓時覺得身上的重力減輕了十倍,這正是它脫離羈縛的機會兒到了。它便用出全力向上一掀,把孩子拋下地來。孩子先前打豹之時,本是萬分留神,一點不敢鬆懈,所以能夠成此伏豹之功,這時卻因大笑之後,骨輕已甚,一時之間竟不能回覆他的實力,況且經此一拋一跌,又未免受驚受傷,神情意態更不免加上一層慌張。有此三層的原因,掙扎之際也當然比平常要迂緩一些,同時那豹子卻因占足了上風,且從失敗之後忽轉勝利,精神愈覺抖擻。見孩子已被拋跌,如何敢稍存怠慢,但見它疾如鷹隼般旋轉身,向孩子身上撲下。說時還不甚急,那時更快得百倍。當那孩子掙扎未起之時,豹子的雙蹄已直撲孩子身上,好像要以孩子壓它的方法還治孩子一般,也將孩子用身壓住,不怕他逃到哪裡,然後才能張開它那血盆大口,慢吞吞地細嘗他的滋味。列公們,莫說作書人不是豹子,怎知豹子心理,須知天下事往往有見一知二,憑事測理的,照彼時豹子對付孩子的情狀看來,實實在在似乎有這等意想。不過小子向來虛心,無論何事,不敢憑一己臆斷,妄作肯定之語,所以在發表豹子心理之前,特地冠以「好像」兩字,「好像」云者,即表明我這觀測尚在是非之間而已,未敢斷為必然也。
  唉,話太多了,理由縱然充足,讀書人又要說我惡作劇,蹈那小說家促狹弄人的醜習,故意在這萬分緊急的當兒,插入這等太沒緊要的空話。這究和作書人名譽有關,還是就此為止,再說那豹子搏人的故事罷。
  當下豹子在上,孩子在下,好似一個可以開合啟閉的機關,專待上下兩方「喀嚓」一聲。合個榫兒,這人獸雙方的勝敗生死就此下了判決,再沒挽救餘地。因為豹身太重,孩子太小,孩子壓住那豹,完全憑借天生膂力;豹子要壓那孩子,只消隨隨便便在孩子身上一躺,更不待張口吞吃,可以保險孩子身體非成齏粉不可。當時實在形勢已到這等地步。在這一剎那間,但聽得「啊呀呀」一聲怪叫,可憐好好一個天生巨力、絕頂乖巧的孩子,一個小小身軀已和豹子下腹接近,頭腹相觸,憑那孩子膽氣再壯個十倍,不怕他不驚極慘呼、魂膽俱喪,不知不覺身子往前一撲,面朝地,背向豹腹倒撲於地,同時豹子也施出全力向下一臥,並將四足軋緊,免得孩子逃走,這時候孩子就有十條小性命,也免不了要到活墳中去走一遭來。在這萬萬分危急的當兒,不但讀書人個個要替那孩子捏一把汗,就是作書人寫到這裡,心中也何嘗不替他戰兢兢地擔著一百二十分的小心。然而作書人究是胸有把握的人,比到讀者多了一層預知術。因為孩子在書中是個重要人才,無論如何危險,哪裡就會短命而亡,當那幾乎短命之時,自然有那意外的救星替他旋轉這兇惡的環境。不說別的,單就何仙姑一人而言,他雖未能成仙,究竟是富有道法之人,為想玉成孩子而反害他短命,仙姑又將何以自解。列公們該應牢牢緊記。
  孩子自豹背被拋,以至被壓入腹下,總不過一霎那時間,在此一霎時中,那對他說話之何仙姑卻始終還在他的身邊,未曾離開一步,一見孩子拋下,他那受驚的程度實在比躬歷危難的孩子更形厲害,幸他轉機很快,知道用力不如用法,連忙唸唸有詞,捏起一個定身決來,喝聲「孽畜,還不丟開」,就從這一聲裡引出一聲號呼。原來豹子被仙姑道法定住了身子,雖將孩子困住,兀自動彈不得。孩子見豹子不動,認為自己逃命報仇的機會又到,看它還狠麼?一面從豹腹爬出,順手就將他站定的前腿用力一拉。只要自己出了豹子腹下,又可轉敗為勝。頓時意氣膽力全都恢復,便思先折斷了豹腿,以為制勝之計。
  誰知豹子受仙姑法術定身不能動,渾身骨肉卻堅硬得和鋼鐵一般。孩子用盡氣力,只把腿子稍許推動了一些,豹子渾如不覺,也不叫一聲疼。孩子爬了出來,向豹子週身打量了一回,見那豹伏伏帖帖地立在一處,雙目閃閃,如電如炬,向著仙姑呆呆注視,宛如人家畜的馴犬一般。孩子這才有些驚異起來,對著仙姑厲聲喝道:「兀那道姑,這可是你教它裝這死樣的?」仙姑笑而點頭說道:「不教它裝這死樣兒,你還有命呢?這時敢則老早爬到它那活墳中去了。」孩子受這譏笑,卻不動怒,忽然走近仙姑身邊,笑嘻嘻地問道:「姊姊,你要真有這等本領呢,我就請你到我家去,我家有大房子、大花園,好玩得很。我就拜你做師父,請你指教我這伏豹打虎的法門,好不好哩?」仙姑聽了,心中暗暗點頭:這孩子能夠服理,卻是可造之才。
  因也笑道:「你還不相信麼?只憑我這一指兒,再教這畜生蹲在地上,給你做個坐騎,送你回家,你看怎樣?」孩子大喜道:「好師父,快請發個命令,著它蹲下去罷。」仙姑並不說話,只伸一個食指向豹子喝聲「疾」,豹子果然蹲下地來。孩子喜極稱妙,便也不顧什麼,一躍而上,騎在豹子的背上,卻伸出一對小拳頭,在豹子身上槌了十多下,罵道:「你這王八,幾乎害得我性命都丟了。」豹子受打,卻如毫不覺得一般。仙姑笑道:「這東西現在還被我的道法束縛,魂靈不在身上,你就殺了它的腦袋,包它覺不出一些痛楚咧。」孩子方才住手,因問:「師父不同我回去麼?」仙姑笑道:「你家在什麼地方,家中還有什麼人,你可一一告我明白,我才肯跟你去咧!」孩子忙道:「姊姊不用多問,我家離此最近,就在這山後後湖地方。我姓鍾離權,名權。我爹叫鍾離權俊,他如今老得很,不會出來打獸,有時走得遠些,還要我姊姊扶住了他。我還有一個祖母,他的年紀比爹爹還大。」說到這句,仙姑不覺好笑起來。
  未知孩子更有何言,仙姑是否同去,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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