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何仙姑奉旨入世 趙公子糾眾調情
卻說仙姑回洞,把收伏神牛之事報告上元夫人。夫人笑道:「恭喜之至,此雖小事,也算師妹初次出山第一件功勞也。」仙姑笑謝道:「不是師尊和姊姊垂救,一條性命老早歸到地府去了,還有什麼功勞可言呢?」說罷相與一笑。仙姑因先去土地廟,著土地派鬼卒們送回吳大戶,又給一丸丹藥,令交大戶吞服,可以回魂健體。土地領了法旨,自去遵辦。仙姑又回洞府,方從夫人受了許多防身之法。他是絕頂聰明之人,一說便會,一會便已記得。夫人大喜道:「賢妹如此靈悟,了道之期不遠也。愚姐謹在天曹恭候指日高升。」仙姑感激拜謝。夫人命侍女去吳家收回鐵沙,因見仙姑再三贊揚這粒鐵沙,因慨然奉贈道:「此後如遇強悍妖精,即可用此物制他。」仙姑越發大喜,便問此沙何名。夫人道:「論這沙質,說來不值一笑,真正就是那尋常所見的鐵沙,不過經我一番煉制,才有那些小小變化,其實真沒什麼價值的。」仙姑笑道:「仙家至寶,盡有不值一文的,若都如師姊所言,計貨評價,那都變成舊貨攤上的物品了。」夫人也微微一笑,於是叮囑了幾句,告辭而別。
仙姑送過夫人,仍在洞中修道。先把夫人所傳各種法術練習得熟而又熟,轉眼之間,又過有十年光景。玄女果然帶同上元夫人等幾個弟子降臨石室,又傳了他許多變化之法,仙姑都能領會。玄女吩咐:「可即下山一行,現在是秦朝天下,秦皇嬴政十分殘暴,不久群雄紛起,四海騷擾,帝位將歸劉氏,真命天子已出在沛縣。爾師兄李鐵拐、張果等都已奉師命下山救人苦難,點化有緣之人,並有一人謫降塵世,亦將修成正果,你此番下山都可相會。還有許多事情,該在你手中成就的,總該用心辦理,不得大意,也不用膽怯。這是你自己功果前程,所關重大,你要格外當心才好。」仙姑一一領旨。玄女又賜他丹砂十粒,功能回生起死;玉瓶一個,可以裝人魂魄;金針一枚,能立化成千萬,刺人眼目。又堅囑道:「三件法寶惟丹砂是救人仙丹,如遇有緣之人病在危急或身受重傷,甚或死已三日,但如身體不爛,只消半粒下去,立能還魂祛病,傷痕痊癒,再進半丸,可以回覆康健。但也不是人人可以贈送,須知人之壽算都有一定,除了有大陰德、大功行的善男女,一點不能展緩。所謂閻王注定三更死,決不相留到五更也。我說這話並非專指丹砂而言,也是教你行德救人須先考察那人是否當救,救了他能否不違天意。可見『行善』兩字也並非容易之事啊!要是不然,天下之大,每天都要死去幾人,你縱有萬分慈悲之心,豈能人人援手,使他益壽延年;再則何處去找這許多起死回生的丹砂呢?」仙姑聽了,覺得此話為平時意想所未到,也知玄女垂訓之意,因本人心大熱、性大慈,往往有不問事實的是非利害,但憑一時悲憫之懷,不惜犧牲自己幸福搭救人家,即如上次吳大戶家之事,前據上元夫人勸戒之言,正是一個例子。玄女此訓自然還是對症而下的要藥,不過借丹砂之用處隱約示戒罷了。
當時上元夫人侍立一旁,聽到這幾句時,不覺對著仙姑抿嘴一笑。仙姑益發深信玄女之言有為而發,因即稽首有聲,默默惻惻地說道:「師尊法旨,弟子安敢違忘。此番下山,自當格外小心在意,時時刻刻把法旨放在心頭,不但為非作歹之壞事萬萬不敢胡為,就是濟人利物的好事,弟子也務要審慎再三。弟子功行淺薄,雖不能斷定誰當助、誰不當助,誰應救、誰不應救,但以一己良知為準,參以天理人情,處以不即不離、不卑不亢的辦法,敢則師尊也一定可以嘉許弟子的。」玄女見他如此誠摯,不覺喜笑道:「如此很好,我的公事太忙,不能時時下凡指點,但遇緊要關頭,我必未卜先知,如須指正去處,定著你師兄輩前來指導於你,你倒可以不用擔憂了。」說罷,又承上面言道:「頭先所說那丹砂之用宗旨只在救人,救人不得其當,雖然違天有咎,究竟天心最仁,凡遇為善之事,縱有處分,決不甚重。若所賜瓶、針二物,那是完全害人殺人的東西,不管事之是非,當你施用之時,自己必先有了殺人害人、惟怕人不能受你殺害的念頭,那是一定之理,此等念頭總之稱為惡念。我修道之人本以救世濟難為本,若因安良之故,不得不先除暴,在事雖然有功,在你自己良心上還是不能不先引咎自責的,何況舉動偶乖,殺害過當,甚或傷殘正正當當的君子,那麼負罪之大更不消說,真是為善不能相抵的事情。一旦身遭天譴,就是我也不能相救,你看可怕不可怕呢!所以這等東西可以不用,總以深藏為是,如至萬不得已或是你不害人人必害你,彼此相持,生死存亡間不容髮的當兒,那就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拿來一用。然而心中還要時時存著得放手且放手,宜解冤莫結怨的主見,能留一分餘地也未嘗不是你的積德。如遇有道之士或妖精已成氣候,不少苦功之輩,更須念他修到此等地步不是易事,如可成全,不但不許殺害,還當苦口婆心導之於正或者就收在身邊,做自己的徒弟,未為不可。但有一言交代,收徒傳道更是非常危險之事,徒弟行為的好歹,存心的邪正,都得你師父負其責任,不是胡亂幹得的,這層更該深切注意才是啊!」
一番話說得仙姑心驚神變,拜伏於地說:「弟子年幼學淺,作事全無經驗,承師尊鴻慈高厚,愷切指導,才知修道門中,除卻本身苦行,還有多少危險可怕之事,真使弟子戰兢戒懼,益發不敢胡說亂為,自取罪戾了。」玄女即令起來,笑而慰之說道:「修道人第一要大膽,膽小之人惡固不為,善亦難成,吾輩立身天地外,須把天地間應做之事儘量放到自己肩胛上去,一味畏葸,便成懦夫,反不是修道人行徑了。總而言之,處事要慎重,逢到使用法術之時,尤其要十分小心。但所謂慎重小心,決不是教你畏葸怕事之意,似你這樣聰明,此中道理還有什麼不懂?不過我想,因你初次下山,不但沒有當過大事,實在連人世上許多小事,其中不少機械變詐的,你也沒曾閱歷過,如何能夠完全勘透?稍一疏忽,就會上當不輕。所以一再告誡於你,也是格外慎重,特別小心之意。你既懂得此理,還望能夠施之行事,不要口中說得好,心裡想得好,到做起來時就完全忘了這些關係,那就吃虧太大了。」玄女說一句,仙姑應一句,說完了,仙姑又恭恭謹謹的叩了幾個頭,玄女便帶著眾仙和侍女走了。
仙姑因和土地交情很好,數年來也多承他的關切照料,特地親自上門道別。土地聽說仙姑就要遠行,十分依戀。仙姑安慰了一番,方才攜了玄女所賜的寶貝,一身道姑打扮,渾身上下一色全白,越顯得清雅高潔,絕非人間凡豔可比。他回到洞中,用符咒鎖住洞府,然後駕雲而起。因師尊說現在的皇帝叫什麼嬴政的,殘暴不仁,虐害百姓,心中想去瞧瞧究竟是怎生一個憊賴的皇帝,看那被虐的人民中可有有緣之人,能得救度幾位也是一件功德。想定主意,便捏訣召來一位土地,問他皇帝建都所在,路徑怎樣,如何走法。湊巧來的是一個積世有識的老土地,很能知道些前朝後代興亡遞嬗的故事兒,見仙姑這般請教,居然不憚辭費的和他講說了一大篇。仙姑覺得聞所未聞,倒也聽得有味。土地又把前去咸陽的路徑、方向詳詳細細的告訴了他。仙姑再三道謝,別過土地,一陣快雲趕到咸陽,揀那人煙繁盛之處按下雲頭,又怕惹人注目,卻先化作一個小小飛蟲,飛下平地,趁人不見,方化回原身。
這時天剛正午,卻是初春天氣,天色晴和,不寒不熱,正是人生行樂最好的時候,也是百業開始的當兒。仙姑在那京城大街之上往往來來走了幾趟,見那店舖中人和路上賣物買物,為公為私,各色來去人等,沒一個不是面含愁苦,眉結不開,好似都有什麼心事似的。仙姑歎道:「聞說君明臣良,百姓安樂,如今既有暴君,人民自然遭殃,還能開心得出麼?」於是走至一條僻靜去處,找到一座寺觀,卻起造得十分考究,那是秦皇因要求仙訪道,特地造下許多道院,以求見好於仙人的意思。仙姑走到裡面,當有一位老道出來招呼,仙姑說明借宿之意,老道見他如此美貌,禁不住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有些懷疑的光景。仙姑笑道:「道長盡瞧貧道則甚,難道疑我不是好人麼?」老道忙陪笑說:「不是這麼說法,實因道友年輕美貌,正該在人世中享受大福的時候,為什麼無端走到這條方外的路子來?小道並非多管閒帳,此中卻也有些原因在內,不敢不在道友面前先行陳明,免得將來招禍。」仙姑詫異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強,照道友高見,難道說年輕有色的女子就注定該去享那人間福份,不能出家修道嗎?只怕天下沒有這個理兒。」老道笑說道:「原來道友還沒明白小道意思。道友既至敝觀,想來沒曾用飯,就請先到客座內進些點心,容小道將為難苦衷緩緩奉告,道友才知小道不敢相留者,實是一番好意啊!」仙姑心中十分納悶,只得跟定了他,一同走到後面一間小小客房內。
老道自說:「此地叫清虛觀,本人是觀中掌院,觀中有法師十餘位,其中不無深通道法之人,更有一位姓費名長房的,乃是真正天仙之徒,法力尤其高妙,遠非他人可比。這十餘位法師都住在觀中,受宮中的供養。這觀建造不到三年,前兩年原極平安,不道今年正月初上,忽有趙公公的公子托恃他老子勢力,知道觀中都有大家閨秀前來拈香,常常帶領一批青皮光棍、無賴少年,以求仙訪道為由,見有美貌女子,不問是什麼出身,一聲暗號,眾人動手就搶,也有尾隨出觀,看他回至何處,再行設計劫取的。總之是好姑娘,除非見不到眼,一經碰到,沒有不著他道兒的。那些姑娘有怕死貪榮的,少不得順從了他,當時也可得他些好處,過了數天,另得新人,也就丟到腦後去了;有那大家國媛、名門淑女不肯隨便失身的,往往被他打得體無完膚,甚至累及一家長幼不得平安。這等事情,這月把工夫已出了有六七件了。小道因見道友如此美麗,真和天上仙人一般,況在青春妙齡,以小道目光看來,以前幾位受害的小姐姑娘,沒一個比得上道友的,他們尚且不免,何況道友?
「我再說句不怕得罪的話,那趙公子就是當今皇帝身邊趙公公,稱為『站著的宰相,諱高的公子,如今世上人還有他那麼大的勢派麼?人家多少貴小姐、闊奶奶都上了當了,道友是出家之人,和小道輩一般,那裡說得上勢派二字。所以我替道友想來,住在此間,別的倒不致委屈,就只怕趙公子到來之時,道友修真之體、貞潔之身未必有法自全,豈不可怕,豈不可惜?道友還請三思而行。小道行年九十,一生不說謊言,道友還請勿疑。」仙姑聽了倒也感他厚意,但自己正要調查秦朝君臣狼狽作怪情事,以便隨時可以救人拯難,既有這等壞人,正苦尋找不到,豈可捨之而走?因又笑謝道:「道長盛情,人非草木,豈不知感,哪有顛倒見疑之理!但不瞞道長說,貧道幼遇異人,傳授些小道法,雖不能怎樣欺侮人家,至於自全生命,保衛身體的力量,自信還有幾分把握。道長但請指定一間小小的房子,給我暫時歇足,趙公子來時,要是避得過時,可不正好!萬一為他所見,貧道自有法子使他知難而退也,決不願輕開戰釁,損傷他的毫髮肌膚,至累貴觀和道長為難也。」老道見說,愕然半晌,又不住的打量了他幾下,忽然欣喜起來,道:「我觀道友滿面秀氣,不是常人所能,況且恁般美色,小道九十多歲的人,今兒才算初見,頗疑凡間無此容顏。今聽道友所言,莫非正是天上真仙下凡,遊戲人間麼?若果如此,休說趙公子乳臭之輩不足害怕,就今秦……」
說到這個「秦」字,忽然噤住了口,不說下去,忙向四面一望,見沒有什麼人,方才把舌頭一吐,自己呸了一聲,笑道:「現是什麼時世?這是什麼地方?年紀活到九十多,還這般愛多嘴舌,明兒惹出禍來,倒怕這眼前的真仙未必肯來相救呢?」說罷又是「嗤」地一笑,那張雞皮墨黑的老面皮驀地由黑而青,由青而紫,顯出一種非常娬媚的樣子,側著身向仙姑笑道:「道友,可是麼?」仙姑見他忽而多言,忽而自責,忽又轉出這麼一副腔調,真忍不住呵呵大笑起來。因他不肯再說,情知京師之內箝口極嚴,宮中必有明偵密查之人,所以使人怕得這個樣兒,因想起古書「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兩語,不覺為之歎息。老道也不再和他胡纏,當時喚起一個打雜的,著他送仙姑到西首偏房內安歇,又告訴仙姑,倘要什麼使用的東西,盡管向這打雜的要去。仙姑再三感謝,隨著打雜的出了客房,向西而行,一面走,一面卻記得道人所說的有道行的法師,不知是哪幾位,究有什麼本領;如果有高深道術,自己大可前去一會,請教幾句,也算此行一樁很好的機遇。
正在想得出神,驀聽得後面一陣男子嘻哈追逐之聲,不禁回頭一看。啊呀呀,壞了,壞了。原來這班人正是老道所言趙公子和他身邊的一群走狗,此時剛巧來觀,一進大門,就有幾個湊趣討好的道人將觀中新到一個絕色女冠,相貌如何的豔麗,身材如何的整齊,皮肉如何潔白,頭髮如何烏黑,真個是天上少有、人世無雙的人才,比到公子這麼久所得的幾位美人,真要勝過不曉多少倍兒。現由老道人陪往客座中去。公子快去,必能相見。公子聽了,喜歡得跳了幾跳,忙著飛也似趕到客座,正值老道送出仙姑,在那裡督率一班傭人收拾客房咧。公子一進門,不見所聞的美人。走狗中有名魏應琴的,不等公子開口,趕上兩步,將老道道冠一撮,隨又將他道衣的領子一拖,喝道:「兀那老東西,你把咱們公子爺的天仙美女弄到什麼地方去了?」老道正在指揮傭人,心不外馳的時候,經他這一來,早唬得把個鞠躬如也的身子往上就是一跳,急回頭見是公子等一班兒,慌忙陪出一面孔笑臉,打個躬,唱個大肥喏兒,躬身回對道:「公子們可問的是方才來觀的那位女道友嗎?」公子等見他那副形景,一個個拍手歡笑,聽他這句回問,公子便忍住笑說道:「一點不錯,方才不是你招待進來的麼?有那樣好東西,也不寄個信給你公子去,還等我親來查考,你又把他藏在什麼地方去了?這不該活活打死麼?」老道把舌頭一吐,笑道:「公子倒說得好輕鬆話兒,老道九十多歲的人了,兩隻腿哪裡還肯替我這窮心辦事?原打算把他留在觀中,將他房間佈置好了,再行進府稟報去呢!想公子有這麼大的洪福,用不著老道放屁,早就得了耳根神的報告,馬上趕了來了,如此神速的手段,教我這奄奄一息的老廢物怎能來得及咧!」一番話倒把公子說得大笑起來,忙命魏應琴快放了手:「這位道長是好人,不要和他惡玩笑,這麼大年紀了,那禁得你這一嚇,明兒嚇出毛病來,一場命案官司,我公子是不來管你的。」眾篾片聽了,大家哄然一笑,只把個老魏說得撅起兩片尖嘴子,自己咕噥了一陣,也就罷了。於是老道又派起一人說:「陪同公子和幾位大爺快去找那新來的神仙美人去。」公子一聽「神仙美人」四字,不覺又失笑道:「你看這個老貨,活到恁大年紀,還是那般騷勁兒。」說罷,也不再理會老道,帶定眾人隨著派去的人一窩風趕了出來,向西追那何仙姑。
仙姑一則心有所思,二則也要瞧瞧觀中景物,也且萬料不到這個時候剛巧會碰著這位冤家太歲。正在一步步閒遊過去,但聽唿哨一聲,眾走狗一擁而上,在仙姑前後左右繞個栳栳兒,團團圍住。仙姑雖有道法、有膽識,對此突如其來的橫暴,倒也不免為之一嚇。未知仙姑如何受窘,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