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回 八齋友各敘罪孽 萬年僧獨任主壇
話表常素兩眼看著邵禁諸人,欲說不說。邵禁道:「常社友,你有虧心處,正宜今日當高僧前說出,以求懺悔,以救災病。便是我等,也或有從前作過罪過,不敢隱藏,必須明說,以求度脫。若是錯過,恐罪孽益深。」常素乃向僧前拜禮,說:「小子生平吃這碗素飯多年,並無背理妄為。只因昔年殯葬了父祖在墳,家業頗豐富起來。我相信風水,便是得了氣脈。乃聽了一人說風水未利,當速遷改,可望貴顯。小子那時恃著興發家財,便想著貴顯,乃遷改墳塋。方啟土見棺,陡然一病,到今未得脫體,家業且漸漸消退。」邵禁道:「正是。也知你這段事情,只是聞你隨掩棺未改,如何病恙不除?」道副說:「這種根因,為害最大。善信你既豐富,便是風水之利,就是貴顯也。從後來你便急急要榮,那祖父何當安處,被你遷移不安。幸你速掩,不然,這病怎捱到今,還要貧乏到底。此必亡靈一種毀壞根因,若不修禳懺悔,便窮年齋素何益?」常素聽了,乃下拜求解脫這家罪過。
只見座中竇雄開口道:「小子也有一件事,也想非我吃齋人所為,故此含愧到今。這病根料也是這宗罪過。」邵禁道:「你試說來。」竇雄道:「小子有幾畝薄田,畜得一隻耕牛。這牛代人力辛苦多年,疲老無用,只當聽其自斃,乃聽家產宰而鬻市。那牛若知人事,向人如乞憐之狀,小子也動了不忍心腸。只為家戶有一宗欺瞞主人的事情,小子不覺遷怒起來,遂把此牛付之屠戶。因此得了些不癒之病。」邵禁道:「牛疲不耕,多付屠家,恐未關此病。」尼總持道:「吃齋人寧無慈心?既無慈心,又遷嗔怒,此是病根,也當懺謝。」只見費思道:「小子也不怨貧,但也有一事犯了吃齋的道行。」邵禁道:「何事?」費思道:「小子昔年有幾間房屋,相連鄰家乃是一個遊蕩浪子,料他不能守業,每每思想要侵買他的。好鄰里只該勸化他學本份,務農工,乃幸災樂禍,巴不得他賣屋,細想此心非吃素所有。誰知敗子回頭,俗說的金不換。小子倒連年折累,他卻漸漸復興,我的房屋反被他買。這宗罪過,師父可解救得?」道育說:「善信能自知是過,便可解救。」
只見坐中又有一齋公笑道:「我們吃齋多年,經過的事也不少,便是小子,也行一宗罪孽之事。」邵禁乃呼其名,道:「吳作齋公,你有何罪業?」吳作道:「小子昔年有口池塘,因淤淺不能注水,乃叫工挖開。忽於午夢見數十綠衣猛士,鼓吹前來,到我堂上,說道:『求齋公方便一方池塘,容我等鼓吹幾載。』我不知其故。次日,工作挖池,見青蛙數十。我遂驚疑,料夢中所見是這蛙精,隨命工作捉了送入他池。豈料工作有竊去的,有投入池復網去的。這宗罪業,雖非我作,卻是未留得一方與蛙作個方便,致傷了它,豈不是我罪業。今幸未病未貧,只怕過流別害。」副師道:「這事果罪在齋公,也當懺解。」
又有一個名喚鄭道的說:「小子也有平日一宗背理之事。」邵禁說:「吃齋人背理的事,如何做的?」鄭道說:「正是,到今心地不安。小子當年用鈔買了一孩子為僕,他與父娘相別哭泣,真不忍見。那時,我也動了不忍心腸。無奈鈔券兩交,孩子已過我處,再三思想,惟有把別人子當己子看待,念其饑寒,恤其勞苦。誰料人心奸險,長大忘我恩義,仍逃回家去。小子恨這情由,捉來置之刑罰。他父娘因念子成疾。想來總是我行背理,雖免病貧,卻恐難逃罪業。」尼總持道:「也當懺悔。」
又一個名喚洪仁,說:「小子也有一宗不安心事,為此吃了個長齋。今既叨高僧度化,只得說出來求賜解脫。」邵禁道:「洪齋友,你有何事不安?」洪仁道:「我當年住居義鄉,左鄰一個長老,甚有道行。早晚見我小子,便指明些古往今來忠臣孝子、義夫節婦行過的善事,教訓我做個好人。右鄰一個惡漢,甚是凶狠,每每欺我懦弱,挾詐錢鈔,時日不休。自恨我好人恩義未報,長者忘過,竟失了這個交情。惡漢冤仇未伸,懦弱遭欺,今乃匿怨為友。為此不安於心,吃了長齋。不知此業如何解脫?」邵禁笑道:「長者有師資之益。你不敬禮,真是罪過。幸虧不曾拜門受業,若是及門受業,忘了恩義交情不報,便吃齋何益?」道副聽了,說:「邵善信說的大道理。只是此還有一理可解:好人不忘報德,惡漢能忍化凶。若不是吃了齋,感動惡漢良心,怎當得他日時凶狠?這件不安,便已是消災懺悔。」
座間末席一個善信道:「小子叫做辛平,也有一宗罪孽,望高僧解脫。」道育問道:「辛善信有何罪孽?」辛平道:「小子當年有一個採訪官長,知我為人忠厚,立心公道,來問我幾個人的才能行檢。我雖直陳不欺,但中間不無愛憎。平日愛的,十分過獎;平日憎的,少減一分,因此雖不曾嫉妒失真,賢愚倒置,只就這愛憎差減,便是傷了忠厚的罪孽。」道育道:「這卻是一種不忠待官長,不公待才能。若不懺悔,陰功須損。」邵禁聽了,道:「七位社友,看來人人都有罪業,倒是小子一個胎裡素,平生不近葷腥,那知滋味;不臨世法,那有奸欺。只一味隱人惡、揚人善,守本份、謹修為,也無貧慮,也無病憂,將何懺悔?」道副笑道:「邵善信,你說無可懺悔,小僧說倒有罪孽,更宜解脫。」邵禁忙作禮,道:「小子實自不知我罪業何處。」道副說:「有善無誇,一誇便墮了矜驕之孽;有序無亂,一亂便入了傲慢之愆。你說腥未嘗沾,有此二過,與那食腥何別?」邵禁滿面自慚,說:「是了,是了。小子越席出談,自誇無病,真乃罪業。我八人願修一壇懺罪功果。」萬年長老與院內眾僧,聽得八齋社友願建道場,悔過消愆,乃一時大興齋醮,真個水陸並陳,卻也整齊。怎見得,但見:
門掛榜文,說出眾齋心願;經開懺法,普消八信冤愆。鼓響鐘鳴,引動了十方檀越;香煙雲繞,降臨來三界鸞軒。從前罪孽,拜高僧一句真詮;自此福緣,願法界普沾一切。果然是罕聞罕見道場,卻也真難逢難遇法會。
萬年長老與眾僧依科行教,三位高僧卻侍立祖師前。候祖師出定,便把八齋社眾友建道場的緣故說知。只見祖師微微笑道:「接引洗心,也虧此會。但消見在眾善之愆,卻也要脫離了牛、蛙苦惱。」三弟子聽聞師言,登時出了靜室。眾齋道僧俗,各各請三位主壇。道副辭謝道:「萬年老師道行自能主壇。我小僧等還要瞻仰功德。」萬年也不辭,便做了三日道場。眾等歡喜各散。
卻說竇雄老道,原是帶著些病兒隨眾建會。到得家中,這病陡發。召醫診脈,醫云:「辛苦舉發。」竇雄心情原躁,乃歸咎在會中勞苦,便向醫人說:「是了,三日道場,勞了瞻拜。」正說間,病益增苦。邵禁等齋友來看。竇雄向眾人也歸怨勞苦舉發。邵禁乃說:「竇齋公,你這病根未脫,我知你是往業冤愆。如何怨道場中辛苦?天地間,一善能解百惡。我等自會中回家,乃覺精神少長,偏你勞苦發病。比如常素齋公,原也拖病在會,他居會首,比你瞻拜更勞,他為何回家病癒?切莫歸咎道場。」竇雄口雖答應,心實不然。眾各辭去。他忽於沉昏中,見一老母畜直前角觸。竇雄慌懼,左避左觸,右避右觸。頃刻,母畜作人言,說:「竇雄心何忍?將有功老母畜付之屠家。」竇雄道:「你老而無力,耕家誰不鬻你?」老母畜道:「你豈不知王法有禁,也為憐其辛勤力作。你不吃齋,情尚可原;你既吃齋,乃遷怒屠害,遷怒不慈,屠害不義,今已訴之冥吏,添你沉痾,將拘抵償。」竇雄道:「我已前日在眾會中訴出這宗罪業,建諸道場,寧無解脫?」老母畜道:「這功德只消得你遷怒愆尤,懺不得忍心害母畜。況執不信之心,歸咎道場勞苦。你這善功,反作怨府。」竇雄道:「在會人人皆在往昔罪業,偏我也是八齋社友,不能解脫汝冤?」老母畜道:「心地未潔,徒齋何益?」說罷,又將角觸竇雄。正驚慌間,只見一個高僧貌似道副模樣,走到母畜前,一聲喝道:「法會只因未及汝等得度,故使你作人言來復冤孽之債,又要費我僧家一番超薦。可速退形,不須作孽。」老母畜即退,僧亦不見。竇雄驚覺,乃念了一聲聖號,忙叫家童去請了吳作齋公來。吳作見請,隨到竇雄臥內。竇雄乃把前事備細說了一遍,道:「在社諸友,前在方丈中各說往昔罪業,惟有社友未救青蛙。這冤愆也是忍心作孽,如何不來向你報應?想是老母畜為人有功,與蛙不同,且是胎生,與濕化不類;或者社友道場歸來,未曾怨悔,我小子或是原有疾病,因此冤愆越加沉重。」吳作答道:「事雖不同,卻也有些古怪。我小子自方丈中說往昔罪業,當道場中心心懺悔,便是歸家,也還記憶著這青蛙冤愆,不知可解脫得?昨於午夢,見那綠衣猛士依舊前來,卻也不多,說道:「齋公,你昔日也非有心,今日懺悔,感謝你倒有心。有心在道場,還說你見像作福;歸家尚有心,便見你真心超度我等。只是高僧未主壇,眾長老法事未周,長老似了目前之功果,我等尚在未脫化這根因。『正說間,也見一位高僧前來,貌似尼總持師父之狀。他吩咐那綠衣們道:』汝等安心,自有功果及汝,勿得復擾善信。『說罷皆退。我小子醒來,正有意欲去高僧處說這段因果,恰遇齋友也有此警戒。」正說間,只見常素眾社友又來問安,吳作便把兩個人的牛、蛙事情說出,復問常素齋友:「你自方丈歸家,怎麼病體全安?」常素道:「小子於道場中,只一心薦拔祖父亡靈,不覺歸來病癒。」邵禁道:「據三位夢中警戒,還當求高僧度脫。我們再到清平院中,求僧把這牛、蛙超生,也完了這一宗功果。」當下,眾社友一齊走到清平院來。只見離院數里一個山坡之下,見一個牧童倒騎一隻黃牛背上,口唱山歌。眾人側耳,聽那牧童唱的山歌,卻不是等閒個個兒童會的,人人知的,乃是一個歎牛的辛苦,叫人莫傷它,聽他的歌兒。眾人聽他歌道:
阿牛阿牛生何來?與人出力受苦哉!莊家老兒不知哀,瘦病一朝便撒開。賣與市人真不該,何人慈憫吃長齋。牛本精靈豈裝呆,報人福壽廣招財。
竇雄拖病前來,且是家僕扶著,聽了山歌,乃向眾友說道:「這牧童是誰家的?」眾友皆叫認不得,家僕也叫認不得。竇雄正要叫家僕去扯牛問他,那牧童歌罷,把牛一鞭,往山坡下去了。家僕去看,不見蹤跡。眾友歎息,便說:「竇齋公,這牧童倒有幾分譏你。」正才舉步前走,只聽鼓樂聲喧,盈盈眾耳。邵禁便說道:「誰家喜事動樂?」常素聽了,道:「不是喜事作樂,似官府的導引前來。」吳作聽了,道:「也不是,似迎親送嫁的。」鄭道說:「且站立,看他來便知。」眾人站立,那鼓樂又止,不見前來。眾人舉步,那鼓樂又響,時止時響。眾人走到響處,哪裡是鼓樂,原來是一陣青蛙聲吵在池塘裡。眾人笑將起來,你說道:「分明似一部鼓吹」;我說道:「真個如五音樂器」。眾步將近池塘,蛙聲陡然絕響。眾人方才歎息,說道:「水蛙無人到此,便叫聲不絕,一聽人來,便潛伏水底,物有人靈,殊為可歎。」正說間,只見一個人來。眾人看那人,怎生模樣:
亂發蓬鬆頂上光,破衣蔽體下無裳。手執一根長竹竿,肩挑兩個小籮筐。形齷齪,貌骯髒,兩眼乜斜池內張。不是漁夫來網罟,青蛙苦惱被他傷。
吳作一見了此人,陡然動了他昔日心性,乃叫道:「漢子,我看你一身襤褸,四體傾斜,皆由你做此傷生害物生理。世間盡有尋一碗飯吃的買賣,何苦為你一日之餐,傷害許多性命?」那漢道:「財主齋公,我等若是有幾貫本錢,便也去尋個大小生意。只因無本經營,故此做這宗勾當。」吳作道:「此事不難,我便給你十貫鈔,你可將那竹竿、籮筐交付與我。」那漢子聽得,哪裡肯信,說道:「財主,你鈔有限,我等捉蛙的甚多,安能盡改了我等之業?」吳作笑道:「我也只為目見這一時之仁,哪裡能個個給他資本。」一面說,一面把漢子的竹竿、籮筐都打碎了,拋在池內。那漢子見了,又笑又惱:笑的是財主齋公許了鈔,惱的是人心難測,安知給鈔有無。吳作見他呻吟,乃對竇雄眾人說:「列位請先行。小子不食言與此漢,到家給了鈔與他就來。」便往家飛走。這漢子緊緊跟著。吳作到家,照口許一貫不差,打發了漢子,便急奔清平院來。
卻說這漢子得了錢鈔,出了吳作家門,在路上一面稱說齋公好人,一面想道:「造化得了這些資本,如今回家,做那樁生意不會,這樁買賣不能,不如買些布匹做幾件衣穿,養兩個牲口,沽些美酒受用受用,仍舊去捉青蛙。萬一再遇著這樣齋公,錢鈔倒也容易。」乃想道:「那竹竿、籮筐雖被齋公毀壞,卻也還收拾了用得。」乃奔到池邊,看那竹籮漂浮池面。漢子撩起破衣,下池取籮。不曾防池中有一物,絆了他一跤。卻是何物,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