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石克辱討飯乞兒 嘍囉報冤家債主

  道士乃說出幾句詞話,他道:
  我玄門,豈輕說,輕說天機便漏泄。
  你今要入我玄門,我這門中無生滅。
  第一不貪世上財,第二不戀人間色。
  財色冤愆結禍殃,生死輪回無了劫。
  要識五行顛倒顛,深知八卦坎離訣。
  築基煉己心性降,姹女嬰兒丹鼎結。
  上藥三品神氣精,得完一旦朝金闕。
  誰說玄門容易投,不是神仙做不得。
  道士說罷,捕竊說:「玄門難做,陶情老兄攜帶我小子遊方,另尋個生理做罷。」陶情笑道:「我們遨遊四方,到如今無處容身,如何帶得你?」捕竊說:「也不曾請問恩兄三位高姓大名,為何遨遊四方沒個容身之處?」陶情道:「我等無他巧藝,只會造成春夏秋冬,引惹東西南北,可恨身無資本,哪計經營。實不瞞說,我這終日昏、百年渾,也只因幫隨著兩個酷好的傷了殘生,走到此處,要想再幫隨兩個,卻聞知東度僧人專一演化酷好的,破了他生意,因此想法兒攔阻。不意我等想法兒弄人,倒被法兒自弄。偏生不得湊巧,向來怕的是出家僧道,義氣不相合,道師猶可,只有禪師拒人千里太甚。如今我想,倒不如皈依了釋門,求個出路。若問我姓名,這道師知道。」僧人道:「汝等不必多談,好歹隨我同道兄,到海潮庵求高僧度化罷。」捕竊乃辭別老嫗,隨僧遠出。這老嫗哭將起來,說道:「姪兒,你出家固是好事,也要心無罣礙,積些功德。你便削髮除煩惱,丟的老不老。無倚又無依,陰功反害了。」捕竊道:「姑娘你耐心,我去了就回。」老嫗道:「出家比不得做客。做客的,身在異鄉,心掛家裡;出家的,要心無罣礙,一任東西,還想什麼回來。我也罷了,不過是你家出嫁的姑娘。還有一等,拋了父母、妻子、弟兄、朋友出家的,朋友、弟兄各有產業營生,拋棄猶可;若是父母、妻兒,倚靠何人?你卻出家,那佛爺爺有靈,也不忍孤苦的想念!」這老嫗哭啼說著,只見僧、道二人齊齊開口說道:「老嫗,你說的雖是,哪知生死所關,無常最大。出家人為了生死,哪裡顧得別人!」老嫗又說道:「你便為自己出家,這忍心拋了別人,卻不損了陰騭。我聞出家,陰騭乃第二要緊。古語說得好:』三千功滿,八百行完,方能成佛作祖。『我如今也不攔阻你,只是早去早回,免人思念。」捕竊聽了這話,一則是道心不堅,二則善根不實,被老嫗長長短短,乃向道士、僧人說道:「二位師父與陶兄三位前行,我小子打點了安家,隨後來罷。」僧人笑了一笑,與道士一直大路前行,按下不提。
  且說副師弟兄三位,輪流上殿,講明經義,開度愚蒙。只見把來思跪拜殿前,說道:「我小子仗道力慈悲,尋著老母來了,只是懇求超度,可有什麼作過惡孽?」副師道:「善哉,善哉。大道能完,橫惡自免,無復惡報矣。」來思方才拜謝。只見座間一個隨喜善信問道:「師父,你說大道能完,卻是什麼大道?」副師道:「這一位把善信孝遇其母,免了他一種惡報。」那善信道:「如師父之言,怎麼我鄉村有一個富良,名叫石克。此人壯年也失了雙親,不憚千里,經歷了兩載,果也尋得父母回家。後來雙親棄世,凡遇著四時八節,祭祀蒸嘗,再無遺缺,或遇著往來遊方僧人,便請在家,誦經禮懺,超度父母,雖說趁風使船,只吃他碗素齋,沒甚大錢鈔佈施,卻也難得這一點孝意。這石克只因存了這點心,鄉黨宗族,哪個不稱贊他孝。他既孝,便是能完大道,怎麼不能免一種惡報?」副師便問道:「此人既能追遠,為何有甚惡報?」善信道:「說起話長。這石克家頗富饒,只因秋收甚熟,佃戶供送糧食,盈倉滿囤。內有一個佃戶,差了租糧二升,他千奴萬畜,罵不絕口。那佃戶無知,也回答了他兩句惡語,家僕便要打,石克隨即喝住道:』無知愚人,知甚尊卑大小。只因我以富勢辱他,他隱忍不過,動了愚蠢之性,回我兩句。我有容人之量,何必計較爭打。『鄉村莫不誇他大量。又有一宗好處:粗布衣,常穿不洗;淡齏飯,每食不嫌。杯肴人家易請,遠路獨自徒行。村人哪個不稱他節儉。且是財帛交人,分文不苟;田租帳目,升合都清。裡中大家小戶,哪個不說他公道。卻為何一件奇禍,送了他的性命?」副師道:「什麼奇禍?」善信乃笑道:「石克也是一時遷怒不是。只因算佃戶二升之租,痛罵不止。忽有一個乞兒在旁,乞他一合之谷,不知石克正在那發怒之時,大喝道:』看你堂堂一個漢子,不去執鋤負擔,尋個道路營生,卻腼著羞臉討飯,乞人半合之糧。『那乞兒不去,只要討谷,石克便把罵佃戶的惡言,將乞兒罵一頓。這乞兒看了他一眼,怒色去了。豈知事已過了十餘年,石克貪心不足,裹了百金,千里之外,經商覓利。路過一處地方,石克正行之際,只見一座高山在前。他看那山中景致,忽然高頂上走下三四個嘍囉來,把石克拿住,繩拴索綁上山,盡把他的行李金帛搶擄一空,仍要害他性命。只見嘍囉綁了石克到山上,卻有一個強人,坐在虎皮交椅上,問嘍囉:』有了金寶麼?『嘍囉答道:』有了。『強人道:』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放了他去罷。『三四個嘍囉聽說,即解了繩索,放了石克,叫:』漢子好好去罷。『石克得了生命,只該走去罷休,誰叫他戀戀不捨金帛,回頭幾次看那行李,復走到強人前,乞求賞他行囊中被臥。他道:』大王爺,金寶雖說是小人筋骨眼裡掙出來的,平常不捨得穿,怎捨得吃,積聚到今,不料被大王收去,氣也沒用,惱也沒乾,只當舍了乞兒。只是被臥行李,走長路,店家見你沒有行李,便不容留。『強人問道:』因何店家見沒有行李便不留?『石克也是為財帛,失了心昏,真是倒運,說道:』店家不留,說是做盜賊的歹人,方才沒行李。『只這一句話,那強人便惱怒起來,叫嘍囉掌石克的嘴。這強人總是得了金寶,寬放他好意。卻不想那嘍囉中,一個古古怪怪模樣漢子,聽了石克說的』只當舍了乞兒『,他便提動心間事,走近石克前,估上估下,看了一回,乃問道:』客人,你家住哪裡?『石克便說出家住之處。只見那嘍囉又復相相道:』是了,是了。大恩人因何到此?『石克不知,只道是真個有恩到他的故人,便把實言為商的話說出來。那嘍囉又問:』如何不在家耕田種地,討些自在糧食,卻出外經商,做這刀尖上生理?便是做這生理,出外為商,也要寬和得眾,結納善良,遇著冤家債主須當奉承幾句美言,卻為何向我寨主說那惡言?你如今想起當年前一合之糧不捨,辱罵乞兒麼?此恨不為別的,只說一個佃戶,一年兩季受百千辛苦與你耕耘,你坐享其勞,雖然是你資本,田土也虧他出力。縱你富貴,也該把他當個主客,相愛相敬,為何千奴萬畜,罵得他立身無地,這也可恨。就是那乞兒,可憐他資生無策,饑寒所迫,或聾或瞽殘疾貧人,有谷與他半合,有鈔濟他分文,也是陰騭積在自己。你既不捨,還要呼叱辱罵。想那乞兒,當時困辱,不能報你,這恨便在九泉,也不饒你。你今日若記不得,我卻認的。『嘍囉說罷,恐怕強人放他,乃向強人說道:』這個人是我恩主,請容他下山,嘍囉屋內,待他一飯。『強人依言,乃容嘍囉同石克下得山來,到得一個草屋之內。那嘍囉果然拿些酒肴來,一面擺著,一面把大門關了,說道:石克,你今記得,說我』堂堂一個漢子,腼著羞臉討飯『麼?人生在世,誰不願做個富貴豪傑,只為時運不遇,遭際不良,做此乞食。你若憐孤恤寡,愛老哀貧,肯捨一文半合,便厚人幾句,人有不受蹴爾而與,嗟來而食的,尚不肯卑污苟賤,況有俠氣,沒奈何甘為求乞,如齊人不愧乞食,管仲寧受檻車,這樣人肯容你凌辱乎!我記恨汝仇,十餘年矣,今日天賜相報,你可盡度前杯酌,讓我也快一個心胸,出了那昔日仇氣。石克聽了此話,骨解筋酥,慌張失錯,泣跪在地,念了一聲:』救苦救難!只求饒個活命回家,可憐妻兒老小懸望。『嘍囉道:』誰叫當年倚恃財富,今日自送上門。『可憐講那嘍囉不過,求饒半句不聽,一旦被嘍囉剿了不存。這不是』前能完大道,後卻受災殃『?師父,你道這是或然之數,還是不必然之理?」副師道:「依小僧看來,乃是見在功果,生前報應。石克鄙吝,自招狹隘所致。」善信道:「師父,怎見得?」副師道:「小僧也不明。看我祖師可曾出靜,善信當去問明。」
  這人正要起身到靜室拜謁祖師,只見座間一個僧人看著副師說道:「這位善信說石克事跡雖詳,卻有一件未盡知道,我僧欲說,且待他拜謁了祖師,看師意何發,當再明說。」當下善信進入靜室,只見祖師正才出靜,這人拜禮師前,把石克的一番事,從頭一一又說了一番。祖師閉目微笑,頃又大睜雙目,說道:
  生前不捨養,死後祭空齋。
  忍辱寧甘薄,總貪無義財。
  這人聽了拜謝,出得靜室,到了殿上,把四句念與副師及眾在座善信等聽。那僧人方才說出石克被嘍囉殺害後一段情節。他道:「善信,你這一番話從哪裡來?」善信道:「有人自外鄉傳來。」僧人道:「傳之者前句不假,後卻未知。這嘍囉果然把石克邀入草屋,將酒食款待,執過刀斧,正欲加害,忽然一個長老往草屋前過,只見一個老婆子,手提著一尾魚籃,叫聲:』長老,快去那草屋內,救一無辜被害。『長老聽得,方要問婆婆何人何事被何害。那婆子道:』不暇細講,遲了無益。『指著草屋,叫長老打門而入。長老遲疑,那婆子忽然不見,長老方才推開大門,打開二門,只見石克見了長老,叫:』師父救人!『那嘍囉手軟氣促,不能舉刀,卻被長老將戒尺抵住,救了石克。長老細看石克,卻是往日過其家誦唸經文,受石克齋供,與他追薦亡靈的施主,乃再三求嘍囉釋放。嘍囉說道:』長老,你縱救他這一時,卻也難保他過此山。『長老道:』我自有法。『乃扯著石克往草屋外走。嘍囉一人難敵長老,只得放了石克,卻飛奔上山。長老乃向石克道:「嘍囉上山,必喚了同伙強人,我一人怎救?』石克慌懼,跪在地埃,口口只叫:『師父救命!』長老想了個法兒,道:「除非剃了你頭髮,只說是我徒弟。聞山上強人叫做名寬,有願不劫僧人,嘍囉料然不敢。只是沒有剃刀,你發如何得剃?」正說間,只見那婆婆從山前走來,手裡不提魚籃,卻拿著一頂布道巾,說道是魚換來的,看著長老說道:『此山非僧道難過。除非這位客人包這項道巾,說是你隨身行者道人,自然過去。』石克只要救命,忙忙接過來,戴在頭上,口裡卻又念了一聲:『救苦菩薩。』婆婆道:『也只因你進嘍囉門,見了刀斧,稱贊這一聲,動了人慈悲,故有此救。』說罷往山下飛星去了。道巾正才包上,只見嘍囉同著幾個洶洶下山而來,見長老同著一個道人,他便神差鬼使,眼裡不認得石克,只叫:『師父,你救了那客人,放他走到哪路去了?』長老道:『往山南去了。』嘍囉道:『我只問你要人。』卻來扯長老。那伙眾說道:『甚麼要緊,費工夫惹和尚。』便扯了他去。寨主也要看僧面釋放,眾嘍囉一齊扯去了。長老方才救了石克回家。」那善信道:「據師父說,石克不曾遇害,得了長老救回,如今多少時了?」僧人道:「三兩日間。」善信道:「師父你如何知道?」僧人笑道:「那長老即是小僧,小僧親見這段冤愆。果也是這石克,他母在日,不捨孝養,雙親死後,空修齋設醮。明明忍厚,暗暗損財,都是心地不明,幾乎喪命。」副師聽了道:「善信如今當勸他:『積金不如積德,克眾不如濟人。」善信笑道:「小子往常也曾把這樣言語勸他。他說得好:』我石克生來秉性儉嗇,喜的是克眾,怕的是濟人,寧嗇殺了不怨。『「
  在堂眾人聽了,也有笑的,也有點頭的。那笑的何意?他笑的是石克辛苦聚得錢鈔,鄙吝不捨分文,一旦遠送與嘍囉,還受他一場嘔氣。早知道半合之糧果報,便舍乞兒升斗,也免這幾乎傷命。那點頭的何意?他說道:「石克儉約成家,雖一時受了嘍囉之辱,卻免了平日求人之苦。俗語說得好:』勤儉免求人。『幾曾見儉嗇的向人借貸?多是奢侈的,蕩了家私,開口告人之難。何不學那儉嗇的,自家省約。」這兩樣人裁懷在腹,故此一笑一歎,卻不知高僧見貌知情。只見副師坐在法座上說道:「太奢招損,太儉招尤。」卻是何說,下回自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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