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悍婦凌夫遭鬼打 道人懲惡變驢騎

  小廟神聽了道:「大神,這妾婦拿出剪刀何用?」大神道:「可愛她立志堅白。她把剪子剪下些頭髮來,說道:『立誓不去嫁人。』卻有巡日神將見知傳稟到,吾想這元老本不該有子,只因他存了這嫁妾好心,便賜他一子。卻又可敬這妾婦更賢,以此送個麒麟佳兒與她,使元老喜她有子。改嫁了眾妾,此妾將來守志節操,與她個好子光榮。」小廟神聽了道:「原來大神為善人送子。今家廟中一個善人,為母到池取水。只是此人畏妻悍,不能鈐制,但婦人有罪,坐於夫主。況此人雖孝可嘉,而畏婦當罰。小神正在廟中論他功過。大神當何以裁度?」大神道:「吾可送子,此事自有監察神可較量。」說罷,鼓樂彩幡,竟自前去。小廟神正思功過賞罰之條,卻有兩位專罰紀惡二神,在雲端裡巡遊,聽了這話,也不問其緣故,直到下方,逕人張朵家內。恰遇著張朵取得池中清水歸來。花娘迎門接了池水,自己先骨都都都呷了兩碗。婆婆在內叫水,花娘慢答遲走,方才送了一碗進屋。這紀惡神見了,怒從心上起;那專罰神看見,惡向膽邊生。他也不察個原來頭項,只向紀惡神說道:「罪坐夫主。隨喚風癱怪,把張朵一跤跌倒,取他的病卷來照。」說罷,二神飛空去了。只見張朵正在店中支應往來客商,忽然一跤跌倒,後足頓時拘攣,眾人扶救不得。花娘只得背入臥房。親鄰來看,只見張朵口耳鼻舌俱如平常,只是一身不能動彈。仰臥在牀,只叫滿身疼痛。花娘無計,只得自行管理店事。眼見婆婆受她埋怨,丈夫受不起她咕噥,張朵風癱不提。卻說小廟之神到廟中問鬼判:「取水的孝子,怕婦的丈夫,如何處治?」鬼判道:「聞見專罰、紀惡二神處治了。」小廟神又問道:「如何處治?」鬼判卻說了一曲《西江月》道:
  本是順親孝子,只因迴護妻房。婦人坐罪丈夫當,得患風癱牀上。
  小廟神聽了,隨改他這曲,說道:
  本是婦人不孝,誰人造罪誰當。吾今監管這村鄉,且救善夫災障。
  鬼判聽了道:「廟主何法去救?」廟神道:「紀惡、專罰所行,吾神力小,不能擅自更改解救,須是為他另籌個大力量神司,與這張朵消釋災病」正說間,只見一個僧人行路渴倦,到這廟內避暑,身邊掛著個椰瓢,到那池中取水吃了,飽飲而臥在廟間。廟間看那僧人?
  光著頭,赤了足,身上橫披布一幅。
  腰間椰子一瓢兒,手內戒尺兩根木。
  聳肩頭,坦肚腹,怕日避炎躲廟屋。
  兩眼看著清水池,飽飲幾瓢倒身宿。
  廟神看那僧人,也不拜神,也不念佛,想是腹饑沒廟,將池水來充腹;不然就是行路,炎天口渴力倦,吃了幾瓢池水,倒在地下就打鼾呼。廟神向鬼判笑道:「這等一個和尚,若說他是個有道行的高僧,他當此暑熱炎天,不在名山僻洞養性修行,便在那古寺上剎看經念佛。他熱汗淋淋,奔走道路何為?若說他為拋離家鄉,遠行訪道,既已披剃為僧,難道不學些經典?便是無人靜僻之處,也該捻土焚香,念幾聲佛號。想必是個游食遊方,少傳授,沒度牒的,初入禪門,只知沒人處冷靜小廟,便放肆倒臥。若是有破戒的等因,他便悄然獨做,哪知虛空有監察,小廟有神靈,看著你分毫不爽。」鬼判聽得,乃近僧身,上下搜檢,明白並無些七惰六欲,哪裡有五鬼三屍,渾渾厚厚,真真誠誠,一個光頭和尚。這和尚睡到那熟處,廟神只見他眼閉處,一竅開來方寸心間,現出一位阿羅老祖。只見那老祖:
  發帶削而不削,須似留而非留;赤色禪衣半搭而不披,青棕草履雙提而懶著;莊嚴宛似彌陀,色相渾如羅漢。
  廟神與鬼判見了,忙合掌稱揚道:「善哉,善哉。原來這僧人,是一位真誠向西方求謁佛祖,志心的和尚。你看夢寐之間真心發現,乃是一意在這老祖身上思想,便就呈露出這一尊莊嚴色相。可敬!可敬!」鬼判道:「若是世上愚昧之人,心專在一宗事,或注念一人,可呈露出來麼?」廟神道:「古聖先賢夢寐,自然與此一理。若是愚昧之人,意在兇惡,念在姦淫,那夢寐之中呈露出來,人自不知,我等監察巡遊神司,決然明見。你可知道,暗室虧心,神目如電,哪裡是神目來看你虧心,是你惡因禍本先露出來了。」鬼判聽了說道:「不差,不差。看來這個僧人倒也力量不小。廟主要救那張朵,可用得著這僧。」廟神道:「你不說,我倒也無策。看這僧人,不知可會行醫用藥?或是口齒利便,會講能談,醫得那張朵病好,說得那悍婦回心。且待他醒來,我等明使暗助,若有可施神力處,各顯個神通。」鬼判領諾。正說間,只見一個婦人,提著一個水桶來池中取水。那僧人醒來見了婦人,便問道:「女善人,我和尚遠來饑渴,渴已吃了池水。只是饑無可救,望女善人有齋吃化一餐。」婦人道:「有的是飯,但憑你吃。」說了提著桶水,一直去了。這僧人便隨後跟去。廟神與鬼判也隨著,到得婦人店中,只聽得張朵臥在牀上要水吃。婦人狠狠地說道:「要吃自去取。」張朵道:「大嫂,我若起得來,走得動,哪要你取水?我便也罷,只是婆婆也行走不得,送碗與她吃。」婦人那裡答應,但問:「長老,要吃多少飯?我這店裡,是賣飯人家,若是長老要吃,多少讓你些罷了。」那僧人只叫拿來吃。婦人忙擺下素菜,盛了米飯,和尚一連吃了十數碗,便起身叫聲:「女善人,謝齋了。」婦人聽了道:「我賣飯店家,又不齋僧,怎與你白吃?」和尚道:「僧家一路化齋,哪裡有半文錢鈔?若是女善人不肯,待我到海潮庵參謁了祖師,化幾文鈔來還你。」婦人哪裡肯!便奪了僧人戒尺道:「把這傢伙值當在此。待你有鈔來贖罷。」僧人卻不肯,婦人又嚷叫。那張朵在牀上聽得,叫:「大嫂,若是僧家無鈔,便作齋他,莫要留他物件。」花娘聽得,怒罵道:「癱漢,賣飯人家若是齋僧,連本都折了。」張朵聽了,也罵道:「丑婦不知事,此長老想是一時無鈔,誰叫你請他來家?」花娘被張朵罵起性子,就把戒尺進房去打。小廟神與鬼判忙附在兩根戒尺上,只見花娘惡狠狠的把戒尺去打丈夫。卻也古怪,那戒尺打到丈夫身上,打處血脈便活,打一下,好一下,打了十來下,張朵不再癱了,便跳起牀來,奪過花娘手裡戒尺,反打婦人。打一下,疼一處,打了十餘下,花娘倒在牀上,口裡雖哼著罵著,身子卻動不得,如癱一般。這卻是神差鬼使。這張朵喜喜歡歡走出房來,見了僧人,把戒尺還了他,便深深下拜,口裡只叫:「佛菩薩。」那僧人只道是店主出房還了他戒尺,齋了他一飯,哪裡知道張朵癱患在牀,被戒尺打好了,謝了一聲,昂昂走去。這村鄰左右見了的,都說:「張朵孝子,花娘悍婦,有此一宗報應怪事。」張朵繼母見子病好,也出得屋門。
  鄰人遂把這奇事,傳聞了張大老。乃張朵宗族,故此張大老在庵中說出來。恰好那僧人執著戒尺,在庵中隨眾功課,聞得張老說出這一段情節,微微笑容。尼總持既奉祖師教旨,叫他開度有情,他便於靜中念動梵語。那誅心冊現在他目中,已知這戒尺打婦,顯是鬼神默助,附在木上,總持知這根因。只見眾僧功課,戒尺敲擊,其聲更響。總持乃高叫一偈,說道:
  綱常既已扶,而除悍婦毒。
  想是為聞經,仍附戒尺木。
  尼總持說偈罷,那小廟神、鬼判歡喜,離了戒尺而去。尼師乃向張大老說道:「張朵家室,可語他孝姑順夫,懺謝小廟之神,其災可解。」張大老依言,傳與張朵。花娘自想道:「我把和尚戒尺打丈夫,怎麼打好了癱患?事已古怪蹺蹊,卻又被丈夫打癱了,更又蹺蹊古怪。多是我逆了天理,神鬼不容,今聞得聖僧傳來,叫我悔從前之過,救以後殘生,敢不聽信?」乃乞張朵到廟中許願。自己吃齋念佛。三五日間,其病即愈。故此海潮庵中,又留著祖師師徒。這遠近善信聞風燒香求度,人人都有蹺蹊之事,家家不無古怪之因,來問來談,總是不明綱常道理所招,失了正大光明所致。祖師師徒既發慈悲,只得開度,按下不提。
  且說離南印度國百餘里,有座圓陀村。這村廣闊人眾,行善作惡的混雜其中。地界有個東里社、西里社,相隔不十餘門戶。這東社有一人,姓古名直,為人慈善存心,禮義待眾。生有兩子,俱彷彿其父,日以耕種為業。西社有一人姓禁名希,為人詭詐不情,奸狡多陋,亦生有二子,與父無異,也以耕種資生。這古直與禁希年皆半百,田間無事,便相約到那酒肆中吃一壺薄酒,敘幾句閒話。古直句句只說的是父祖遺下這兩畝薄土,靠天收得幾斛糧食,量入為出,不敢過費。若省儉得些兒,便防旱澇。無事時,教誨這兩個兒男,叫他存心良善,弟兄相和,保守這幾畝產業,不失了宗祖遺留。某日,長子多飲了幾杯酒,便責怪他縱酒不改,家業終必不保。某日,次子日高三丈也不起牀,便嗔罵他懶惰不勤,田畝必然荒蕪。有個女兒,也教他母莫放閒了她。女工針指宜習,鍋頭灶腦當知,嫁到人家,免使公婆妯娌笑罵父母。」禁希老兄,便是小子日食三頓茶飯,只是感天地神明。村鄉中似我與兄的,寧有幾家!如東鄰某人,家無隔宿之糧;西鄰某人,又多災殃病苦;南邊某人家,欠少官租;北邊某人家,掛累私債。往前比去,百分不如富貴的;往後看來,九家不如我的。真是靠天,但須守份。」這禁希一面聽著,胡口亂應,一面想著要講他的事情。聽了古直說的,只道「正是,正是」。卻便講他的衷腸。說的是張家男子做賊,李家女婦偷人,那個姻親三代世官,那個朋友萬金產業。賺的那個錢財,真也是托天手段;占的那家便宜,卻也是邁眾才能。居家無事,教大的個偷天換日的本事,教第二個騰雲駕霧的神通。」古老哥,你說靠天,我說還是靠人。」兩個正講,只見一個遊方的道人走近前來。他兩個睜睛看那道人:
  拂塵揮在手,葫蘆係垂腰。
  口中談道話,只叫善為高。
  禁希見了,便問道:「道人,你叫善為高,卻是甚麼善?」道人答道:「莫作惡。」禁希笑道:「怎麼莫作惡?」道人答道:「只行善。」禁希道:「混話,混話。」道人笑道:「如何是混話?小道在這店中聽二位講談已久,只據你談講的便分了個善惡。一位說靠天,一位說靠人。靠天的,果是善;靠人的,便是惡。」禁希聽得,便說道:「靠人是我說的,怎麼是惡?」道人道:「你靠的人卻是誰?」禁希道:「便是我。我想世間功名富貴,須要我去做。我去做,功名富貴可得。我不去做,便不得。這卻不是靠人,難道人不去做,靠天送來與你?」道人道:「靠人做有兩般,若是一般本份做去,叫做人定勝天。哪裡是人勝天?便是天隨人願。若是不依本份,胡為亂做,這就是惡了。我方才聽這位老善人說靠天,句句是善;聽得老善信句句說的,若是這般靠人,只恐難靠難靠。」禁希聽了,大怒起來,罵道:「哪裡游食?何處野道?化錢只化錢,乞鈔只乞鈔,說甚麼善惡,講甚麼人天?快走,快走!」千野道,萬游食,把個道人罵得動了火性,把那拂塵一揮,頃刻禁希手足變了四隻驢足。禁希不覺,口猶惡罵。眾吃酒客與古直見了,大驚起來。店主聽聞,也進來看,頃刻禁希頭面身體,俱變成驢子,下得席來,大作驢鳴。只見道人笑呵呵地說道:「你罵,你罵。」那驢子刷耳攢蹄,將蹄子來踢那看的眾客。此時眾客驚懼,齊齊跪在地下,叫道:「神仙,下愚之人不識真仙,冒犯得罪,望乞赦宥於他罷。」道人道:「吾豈設弄幻法迷惑眾位,把一個具五體、配三才、堂堂男子漢變了畜類?據他與古善人一席之言,明明設奸弄詭,欺善害良,恃己才能,奪人便益。小道與他明明變個驢子,強似幽冥報應,叫他轉世,入了六道畜生。」說罷,叫:「店主家,可有鞍轡,取一副來。」眾人只是哀求,店主人也不肯去取鞍轡。道人道:「眾善人,若是要小道饒他,須是取一副鞍轡來,倒救了他。若是沒有鞍轡,再遲一時,便難救了。」店主聽得,忙去取了一副鞍轡。道人把鞍轡安上,牽出店門,跳上驢鞍,一直飛騎去了。古直與眾人趕去,又傳與禁希二子,似信非信。見古直說了,便也趕去。這道人騎著驢子,不趕不走,慢慢地行;越趕越走,如飛地去。卻是如何,下回自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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