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神元捐金救雞豕 道士設法試尼僧

  眾僧宿了一夜,次早起來,神元乃向店主說道:「世上有一種往因,店主可信?」店主道:「師父,甚麼往因?」神元道:「比如騙挾人財物,負欠人債垛,當世不還,劫後須償。」店主笑道:「人欠人財,人還人債,世上有的,小子如何不信?只是當世不曾還,劫後怎生償,這卻難信。即如我被人騙,安知非劫前我欠他未償?師父,你且說劫後償還的當作何狀?」神元道:「俗世說得好,』欠債變驢變馬填還『。譬如店主家有驢馬,甚至犬豕雞鴨,應與你賣錢食用,都是負欠不還根因業障。」店主道:「師父,你僧家議論太迂,信定了個往劫,那裡知財寶為世資有無通義,若負欠了不還,便變人畜生道。這等果報,是個陷人機阱,不太刻薄至此!」神元笑道:「店主人,你只知有無通義,那裡知騙挾機深,變畜填還,不在那不還債負,卻在這害人的機心。人心善良,無奸無狡,便是佛祖。人心奸狡,有債有負,便入輪回。我小僧在你後屋,見雞豕在圈,偶動慈心,只恐是來還你夙債,我願代還,免它殺害。」店主道:「師父,我今日正要殺雞宰豬延客,且後池尚有魚蝦千百,你能盡免得他今日之網否?」神元道:「小僧願捐金救免。」店主道:「我這地方雞豬少有,魚蝦無多,便受你金也要尋買,萬一無得,何以延客?這難從命。」神元見他堅執不從,只得念了一聲「彌陀」,出店門前行去了。這店主果是延客,盡將雞豕宰殺,又網盡池內魚蝦,只希圖充滿食前杯盤,哪知根因果報。這果報根因,卻有不同,豈是食一牲物就有一牲根因,乃是殺一性命便有一命果報。這根因果報,後有知其義的老衲,說了幾句偈,道:
  論根因,有果報,老僧說與人知道。那裡是:食他肉便就還他,那裡是:殺他性命他也要,總是憐他一氣生,也是陰陽成鑄造。把豬圈,將雞罩,他也識憂愁並安樂。人因故殺害慈仁,人因特殺供心好,殺機一動血淋漓,物豈無人這靈竅。求不饒,苦誰告?仇恨冤愆終報效。一還一報總關心,是以仁人遠廚灶。
  卻說神元意欲捐金免雞豕生命,店主堅執不允,一念慈心,無處能用,只得同猶然師徒並隨侍行者,趲路前行。在路卻才與猶然講論吃齋不茹葷這一片善心。猶然道:「師父,你說得固是,只是世間豪門富屋,珍饈百味,殺牲宰豕,充滿五齊,誰不說天生物以養人!比如禽獸昆蟲,大食小,強食弱,俱隨口豢。」神元道:「天地生物之心,豈不願人物各安其生。你說大食小,強食弱,不過以力勝。猛虎食人,豈是天生人以養虎?人力不能勝虎,便為虎食耳。」猶然又道:「不生不滅,不滅不生,生生滅滅,如四時迭運,二氣流行。只生不滅,萬年賢聖猶存。只滅不生,一去陰陽頓息。不幾於把化機窒了?」神元道:「聖賢有這仁物之心,雖萬劫不滅。凡俗無這慈祥之念,便沉淪不返。我釋門專以果報根因勸人,畢竟是為法門開個方便。」猶然的徒弟也多嘴饒舌,說道:「師父,人靈物蠢,見刀杖何知死具,說精魄也不甚多,豈比得生人性命?」神元笑道:「你等淺識,安知大義?獨不見傷弓之鳥高飛,漏網之魚遠逝,鼯鼠五技何心,狡免三穴何意。物既有性命所關,人豈無慈仁共視?」神元說了這一番,猶然師徒也有點頭的,也有口應的。
  眾人走了一日,看看天晚,到得一村店人家,神元進得店門,只見一個老漢迎著,叫了幾聲:「好師父!請人內上房住宿。」便說道:「老漢合家是吃素的,敬僧的,今日遇著師父們,好,好。」神元道:「客店來往,豈皆必其食素?」老漢道:「正是。吃葷的客到此,見小店無葷,多是外市買來。昨日幾個客人買來一隻活雞要殺,老漢見雞有悲鳴之狀,不忍,勸客莫殺,寧可以飯食准算求換,可喜客有慈心肯換,此雞得免殺戮。師父,你聽五更雞鳴求曉,也是個活潑潑的性命。」神元合掌稱善。正說間,只見一人敲門求宿,老漢開了店門,那人入得門來,看見上房宿的是僧人,各屋尋了一番,道:「善根!善根!」往門外走去。猶然見這人光景,便跟出門來看。只見那人前走,後邊跟著幾個黑漢,無數男女往前飛去,口裡尚說:「善根!善根!便少這一個也罷。」猶然疑懼,進得屋來,與老漢說了,又與神元說。神元聽得,乃向老漢說道:「這一雞善根,不知救了老店主家中甚麼性命。」老漢答道:「一雞怎麼救了小店性命?」神元道:「老店主方才說,昨日救得客人一雞性命。方才這人進門,各房尋看說:』善根!善根!『猶然出門,見他跟著許多黑漢男女,便是昨店後門一類根因。猶然師父,你兩次警戒,我見你師徒心葷未化。老店主,你一雞之善,寧無家中事故可征?」老漢道:「師父,你不說,我不知。自昨日救了這雞,我一女久病,昨忽少安。」神元道:「此即是征。」老漢笑道:「師父,難道一隻雞,便救了一女?」神元道:「還不止,還不止。」老漢道:「怎麼不止?」神元道:「一女尚不足報你一念慈仁。」猶然道:「師父說的,無乃太甚?」神元道:「猶然,你獨不知干城棄於二卵?」老漢道:「這卻何解?」神元道:「古有干城大將,吃了人二雞子,便使主疑見殺;救了一雞,其功大矣。」神元說罷,老漢善心越堅。
  眾人住宿,次早辭店前行。旬日,神元卻早到了國中,朝見了國王。國王備問通聘事實,神元一一奏稱,卻好說到風魔和尚警戒猶然僧吃葷之話,國王大異。便敬信沙門,一時興建寺院,就有三萬餘所;遠近人民披削緇發,不止二百餘萬;譯經律論一千九百餘卷。自古佛塔之盛,無出於此。後人有說道:「為僧超九祖」;又說道:「為僧病四民」。獨有九九老人五言四句說道:
  予不勸人僧,亦不於僧妒。
  惟願僧人心,無忘君與父。
  話說長爪梵志得不如密多尊者度化,離了東印度國,從海島遠去尋訪高真了道去訖,遺下本慧、巫師二人,也各自尋路。只因這二人弄幻出拙,誤入旁門,少不得輪回劫轉,卻又記恨尊者指破化山,滅了他手段,這一種恚忿根因,便思想個報復的究竟,他二人物化一靈,向方復歸人道。卻說拓跋氏傳至太武燾,即位年間,嵩山有一道士姓寇,名謙之,字輔真,卻是本慧更生。他早年心慕仙道,術修張魯,服食餌藥,歷年無效。他在雍州市上賣藥濟人,尤善祝由科,與人騙病。但凡有疾病的,吃他藥不效,便行祝由科,畫一道靈符,吞了便愈。或是人家有邪魅攪擾,便求他靈符驅逐。一日,正在街市賣符,卻遇一個漢子,近前道:「師們,你這符可驅得白日拋磚擲瓦精怪麼?」謙之道:「我的靈符專一治此。」漢子買了一張回家,貼在堂中。次日到謙之處,說道:「師父,你的符不靈,精怪更甚。」謙之不信,親自到漢子家來看,進得門,方才開口,只見屋內大磚大瓦拋打出來。謙之忙念咒步罡,哪裡治得!磚瓦越打得緊,幾被打傷。急出來,叫漢子閉門方止。謙之心裡疑懼,忖道:「我的符法怎麼不驗?」正在思想,只見一個道人在街市上化緣。謙之見那道人打扮卻也整齊,相貌卻也古怪。怎見得?但見:
  青廂白道服,蜜褐黃絲縧。
  沉香冠籠發,棕草履懸腰。
  葫蘆拴竹杖,符藥裹綿包。
  為何雙足赤?好去捉精妖!
  謙之見了這道人生得古怪,便上前稽首道:「師父何處來的?要往何方去?弟子也是在道的,望乞垂教。」道人道:「觀子一貌清奇,是個修真人物,為何面貌清奇中卻帶些驚懼顏色?且問你名姓何稱?一向做的何事?」謙之答道:「弟子姓寇,謙之名也。幼慕仙道,未遇真師,日以符藥資生。今日正為一件異事不能驅除,所以心情見面。請問道師名號。」道人答道:「吾名喚成公興,修真年久,頗有呼風喚雨手段,驅邪縛魅神通,驚人法術也說不盡。吾觀子貌,可喜為徒弟子。且問你今日有甚異事,不能驅除?」謙之便把漢子家打磚擲瓦精怪說了一番。成公興笑道:「諒此小事,何足介意!」便在那綿包內取了一張符,遞與漢子。漢子接了符,方才開門,那大磚一下打出來,把張符都打破。漢子飛走過來,看著兩個道人,說道:「越發不濟,不濟。磚瓦連符打破了!」成公興聽了,把竹杖變做一桿長槍,左手執著葫蘆,右手執槍,赤著雙足,飛走入漢子之門。那磚依舊打出,被道人把葫蘆迎著,塊塊磚瓦,都收入葫蘆,只收得磚瓦打盡。道人兩個打進房裡,哪裡有個妖怪!卻原來是個奸盜賊頭,見人往房上去了。公興見了這個情景,已知其故,乃將符焚了一張,只見那屋內黑漫漫,若似個妖怪模樣,被符驅逐,行空走了。便向漢子道:「汝婦被邪,吾已驅去,只是速把婦移他所,以防復來。吾自有法與汝,驅逐其後。」漢子與鄰人都知屋內妖氣逐去,盛稱感謝成公興。只有謙之背說:「師父法術,葫蘆收磚神妙;明見奸賊,怎麼指做妖氛?卻又與婦人掩護?」成公興道:「我等修行人,心地要好,便就是常俗人心,也要為人掩垢隱患。我方才若明出奸賊,不但壞了婦行,且是傷了漢子名聲。汝遇這樣事情,當存方便。」謙之道:「師父說的固是,無奈婦不守節,奸又復來,卻不虛負這一番法術?」成公興道:「婦不守節,自有惡報,萬萬不差。奸賊得來,只是要費吾一妙法術,永絕其根。」乃將葫蘆內磚瓦盡倒出來,叫一聲:「變!」那磚瓦盡變做狼牙鹿角尖刺,叫漢子鋪在房簷臥內,道:「此物防妖,偏能捉怪。」漢子拜謝。
  成公興與謙之離了他門,望著路行走,到得一座庵前,謙之叩開大門,內走出一個比丘尼來,道:「我這是個尼庵,師父們請山門少坐,不敢留入庵內。」成公興見那尼生得青年貌美,乃忖道:「謙之道貌雖近,道心未知。」乃把自己面一摸,卻又把謙之面也一抹,頃刻二人嬌滴滴、如花似朵起來,對尼說道:「我二人也是兩個道姑,今有公子衙內夫人外游,喚我們陪伴,迷失了路頭,望尼師容留少住。」尼僧茫然忽略,便邀人庵內。眾尼齊相見了,敘其來歷,成公卻也伶俐,對答不差。尼僧即具素食,他二人卻也不辭。吃了,看看天晚,兩個只是不出庵,說道:「路遠,怎衙內不見人找尋而來?沒奈何,求尼師借宿一宵。」尼僧慨然留宿,公興卻又把謙之吹了一口氣,只見謙之頃刻燈下變了一個俊俏道士。那少年尼僧見了,都走入房去,道:「怪哉!怎麼道姑這會卻是道士也?男女有別,況我等既已離父母,不慕丈夫,入了空門,皈依三寶,當謹守禪規,牢持節介,莫教男女混雜,玷厚清修。」真好貞潔尼姑,個個躲入臥內,只剩了老小兩個,在外支應。公興待謙之打坐,他卻變那青年尼僧,執著一枝燈燭;走近謙之前,問道:「師父,老師父前堂打坐,你卻在此。若是嫌僻靜寒冷,我屋內可以避寒。」謙之聽得,正襟端坐,作色道:「優婆尼,你說的何話?小道因天晚借宿,彼此都為何事出家,既已絕欲修道,不但不可發此言,當不可舉此意,須要端正了身心,勿要犯了暮夜四知,入了姦淫十惡。」尼僧道:「我見師兄是個道姑,你卻是個道士。我只曉得春心一點,哪曉得甚麼暮夜四知?」謙之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這傷風敗俗的事,做不得!」謙之越辭,那尼姑越嬌嬌媚媚起來。謙之心不覺也動,忽然想道:「成師父會弄假裝幻,萬一他假尼試我,豈不自壞家風?」乃真作怒容,堅心辭絕。成公興見他正氣,乃把臉一抹,現了本來面目。謙之忙起身投拜,道:「師父捉弄弟子,實是度脫弟子。」公興笑道:「我觀汝貌,今見汝心。」乃各相打坐,天明辭尼出庵。那尼姑見是兩個道士,懊悔在心,卻又見他們變化多端,疑神疑怪,不敢怠慢,送出庵門,緊閉入內。成公興乃稱道:「好貞潔尼僧!」謙之道:「師父,果然這庵尼貞吉。世可有一等不貞潔的。」公興道:「有貞潔二字,原對著沒貞潔一惡,這惡,作罪不小,比那在家沒貞潔更大。」謙之道:「總是一般過惡,如何更大?」公興道:「他污穢禪門,比玷厚夫綱更過,所以不小。」謙之道:「師言至教。」公興道:「汝聽我言,不但戒尼,亦且自戒。我於那試你之際,也曾見你到了個把持不住的境界。那時虧你一轉念返正,如今才生出這一番隨緣論道的功果。只要你從今以後,更要蕩滌到個純一不亂的境界;便入了修行正宗。」謙之唯唯聽教。後有說:「色慾迷人,人若能咬定牙關,只在那相逢一刻之時正了念頭,便過後無災罪惡。」有八句詩說得好:
  人情多愛色,淫欲總皆癡。
  貪戀成災罪,清貞免禍危。
  牙關牢咬定,心地緊修持。
  不獨僧和道;還戒比丘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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