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陶情逞能誇造酒 風魔設法警陶情

  話說新園上前看那小道士,原來是本智。本智卻也認得新園,兩個笑敘別來多時。本智道:「師兄因何憔悴,不似往日?」新園道:「自弄法入公子衙被獲,無顏見師,走回小廟,見本定陰靈,備知他被假鸞誤墜而殞。今與一卜淨墮入輪回。小弟得元通和尚指引清寧觀,投歸正覺,那祖師又不納,教我幾句法言,尚未明悉,細想莫非叫我勸化』四里『舊交。我一人哪裡去找尋這』四里『,望師兄指教幫助。」本智道:「我只因妄投蜃腹,迷了道心,撇卻舊師,誤隨旁門,今承師真度脫,復歸島隨師,日守丹爐,怎得閒暇幫助?況那』四里『,見了我等,遠避不敢相親,師兄既無投托,何不候我師真蓬萊會回,求賜收納,做個徒弟。」新園大喜。正敘間,只見鸞鶴飛鳴,舞跳起來,彩雲靄靄,果然玄隱道真回島。本智接了,便引新園上前稽首。玄隱問是何人,小道士備言來歷。玄隱聽得,笑了一笑,說道:「這』四里『行蹤,我已洞曉。收服極難,勸化怎解?你不該設新園而弄幻,投左道而迷真,聖僧不納,也為此一件。只是你有一點道緣,我且指汝個投向。我於八極普照見這』四里『,各分境界,迷惑人情。汝一人力量,焉能開化?還當仗托老和尚高僧道力,方得度脫。」新園拜倒在地道:「師真,弟子也不願去找尋這』四里『,也不能開化這』四里『良心。方才在前聽得小師兄唱念的詩句兒,其實有味。望傳授了弟子,且暫借這海島閒洞,待弟子且做個閒散逍遙也罷。」道真聽了,笑道:「小徒自與汝等渾跡東行回來,想是學得我仙家些妙訣,閒吟歌唱,汝既要學,當叫他授你。只是我這海島,汝在小廟止可暫居,只恐』四里『未化,終是汝要勤勞一番。」新園拜謝,在海島暫居。
  且說這「四里」,自靈通關被和尚參破,各自離關,分頭散去。那雨裡霧走了些地方,沒個資生道路,一日來到一國度鄉村,他迷失路頭,只見鄉村人煙鬧熱,許多人叢雜生理,都是牛羊豆谷交易,往往來來。自思:「我遠投到此,又無個知識投托,欲待要交易些市物,又少本錢。」四面看了一回,猛然想起,說道:「這個鬧熱村鄉,人煙這等叢雜,卻怎麼沒一個酒肆茶坊?我想我生平技藝,會造醇酒美釀,何不設法弄幾斛豆谷,造成些春夏秋冬美味,滑辣香甜好酒,賣與這鄉村人家受用?」雨裡霧想了一會,恰好一個老漢子坐在那市上,手裡拿著一杯水吃。雨裡霧看見道:「這老漢子吃的不是茶,定然是酒。」乃上前問道:「老尊長吃的是茶還是酒?」老漢答道:「老兄說甚茶酒,我這地方,不長茶芽,無人吃酒。老漢杯中吃的是些白水。」雨裡霧道:「地方無茶,也難怪你。豆谷頗多,為何不造些酒賣?」老漢道:「我這地方原不吃酒。」雨裡霧道:「酒乃世間一件美物,如何不吃?」老漢道:「這東西為何是世間美物?」雨裡霧道:「老尊長不信,我有四句古詩說得好。」說道:
  酒是人間祿,神仙祖代留。
  三杯和萬事,一醉解千愁。
  老漢聽了笑道:「你誇酒好,其如我這鄉村不吃,奈何!」雨裡霧道:「老尊長,你這鄉村難道一個人也不吃?」老漢道:「不但不吃,還有聞名不知是甚物的。只我老漢曉得,不吃他。」雨裡霧又道:「老尊長,你為甚不吃?」老漢道:「酒乃爛腸之物,伐性之斧,吃了它,顛狂放蕩,助火傷神,好好的一個白面郎君,頃刻成一條赤臉漢子。蕩著些兒,不是踢腳掄拳,便是拿刀弄杖。」雨裡霧笑道:「我聞糟物能久不壞,何云爛腸?散悶陶情,怎說伐性?佳人一朵,桃花上臉;好漢三杯,壯起威風。合歡、結盟,哪個不要他兩相和好,卻怎說踢腳掄拳、拿刀弄杖?」老漢道:「這還是小事,還有幾件大事,都是它弄出來的。」雨裡霧道:「甚大事,請老尊長說了罷。」老漢道:「干名犯義,都是它弄出來;爭強鬥勇,都是它使出來;傷災害病,都是它生出來;倒街臥巷,都是它發出來。」雨裡霧道:「倒街臥巷,小事小事,怎麼也說大事?」老漢道:「你卻原來不知,威儀濟楚,倒街像甚模樣?街頭破面臥巷,成甚男子?」雨裡霧聽了道:「實不瞞老尊長,小子路過到此,見交易處這等熱鬧,如何不沽釀賣酒?小子卻會造曲櫱,釀蜜淋,只少些本錢,老尊長若肯扶持,我逆旅窮途,有這造酒手段,假貸幾貫,備辦傢伙,倩間房屋,開一個酒肆,得以資生,便是大恩大德。」老漢聽得道:「老兄,莫怪莫怪,我這國度中,原禁吃酒,便是我這地方,個個莫說不吃,連酒字也不出口。其實安你不得,且要快快走去,莫教有道行的知了,把你指做酒頭,不打逐你,便送了你性命。」雨裡霧聽了,涕泣起來,道:「老尊長,你可憐我窮途逆旅,懷抱不開,不肯借本經營,求指引個吃酒的地界。」老漢聽了道:「鄰我這國吃酒的,我還要勸化他,如何反指引你?快去,快去!莫要撞著天性不吃的來。」老漢說罷,忽然不見。雨裡霧把眼四下一望,只見半空裡卻是一個老和尚,雲端現身。他定睛一看,卻認得是靈通關被他說散的僧人,乃道:「走罷,走罷,莫要又惹他了。」後有士人說酒可飲不可飲的五言四句,說道:
  漫道酒爛腸,伐性亂方寸。
  能調五臟和,智者不為困。
  雨裡霧見這鄉村不吃酒,卻是元通老和尚化做老漢子,又與他辯駁這一番。乃想道:「我當初不該起這個霧字名姓,惹那和尚惡到底,走到這個地方,他又來撥嘴撥舌。不如改個名姓,過了這國度,到個吃酒的所在,或是自造,巧立個名色,寫在招牌,引人來賣。或是零買治備些肴饌,引那饞嘴見菜來沽。」想了一會,乃自己起了一個名姓,叫做「陶情」。他一路走去,未過十餘里,只見漸漸有醺酣之人,陶情乃上前,聞那人口內,噴出一團酒氣,便扯他衣袖要問個路境,那人袖內卻藏著一個酒瓶。陶情見了,怎肯放過他,說道:「你這村鄉不吃酒,你如何酒氣噴噴,袖裡又籠著壺瓶?」那人慌了,答道:「老兄,你休怪我。我是沒奈何,好吃一杯的。只因我村鄉不吃酒,有戒,漸漸過來,便有偷著吃些的。再過百十餘里,就通行大飲。此去十里,也有零沽藏賣,小子悄悄偷買些吃。不想撞著老兄,莫怪!莫怪!」陶情聽得,滿心歡喜道:「不吃酒村中尚有偷吃的,那通行大飲地方,不知吃得怎個樣子?」乃忖道:「我一個孤身,又無資本,不如扯著這人,做個伙計生理。」乃問道:「老兄高姓大名?」那人道:「漢子問我名姓做甚?」陶情道:「小子會造酒,欲到前村去賣,實不相瞞,孤身無本。若老兄方便,做個伙計甚好。」那人聽得,笑道:「小子姓吳名厭,平生好吃一杯,只因居住不吃酒村鄉,沒奈何,袖著壺瓶做個小人計較。老兄既是高手,會造佳釀,正遂我心。願出資本,伙計管生,落得終朝痛飲,早晚醺酣。強似在家裡,躲躲拽拽,吃不快活!」陶情大喜,隨到吳厭家裡。吳厭收拾些本錢,與陶情出門,望前路走去。行到百里境界,卻又是個國度地方,他二人辛苦道途,正思吃這幾杯,卻好樹蔭下一個牌坊,上寫著兩行字。陶情近前看那兩行字,說道:
  過客聞香駐馬,遊人知味停舟。
  二人走入樹蔭深處,卻好一個酒家。入得門來,吳厭道:「有好酒釃來!」店家忙釃暖酒,擺出些下酒肴饌,他二人輪杯把盞。只見陶情攢著兩道眉,摸著一個胸,說道:「哎啊!蜇殺人也,脹壞人也!」吳厭問道:「老兄如何這等模樣?」陶情道:「掛真牌,賣假酒,這壺中,精精是醋,活活是水,怎生叫我吃得?」店家聽得,忙走到二人面前,說道:「二位,吃我這好酒,比眾店不同,如何說是醋、是水?」陶情道:「比如你這酒,造作可有個舊方?」店家道:「怎無舊方?」陶情道:「我那敝地舊方,卻是一斗糟。」店家道:「是一斗糟。」陶情道:「便是三擔水。」店主道:「也是三擔水。」陶情道:「卻要一擔穀。」店主道:「便是只少這一擔物件。」吳厭笑道:「這等還喜得一斗糟不少,才有這些些酸味。」大家笑了一回。店家便問陶情來歷。陶情才把會造酒,與吳厭做伙計的話說出。店主便道:「小店雖開,來沽的甚稀,想因造作不如法。陶兄如肯與小店代造幾甕,若是生意通行,卻也不忘大德。我這國裡,都卻會吃,只要造得有些名頭。名頭若好,便是』金生麗『,也要來買些嚐嚐。」陶情道:「我小子造出來的,名頭卻也多。」店主問道:「請說幾樣一聽。」陶情乃說道:
  蜜淋淋,打辣酥,燒壇時細並麻姑。
  蒲桃釀,薏苡香,金華蘇壽各村鄉。
  惠泉白,狀元紅,茅柴中聖不相同。
  珍珠露,琥珀漿,玉蘭金橘果然香。
  店主聽了陶情這許多酒名,大喜道:「老兄有這手段,小子願把店中傢伙本錢,交付與你,大張起個門面,攜帶小子起個家業,襯個興頭。」陶情應允。當時就寫立一紙券約,糴谷造酒,開張發市。一時吃了陶情的美酒,大家小戶,遠鄉近裡,都來買酒,真是填門塞巷。吳厭把些本錢,也交付陶情,他只是終朝要吃,醉了便去,羅攬事端,卻好逞醉在那街坊生事。只見一個風魔道士,似醉非醉,如癡非癡,手內拿著一個葫蘆,口中叫賣幾丸靈藥。吳厭也不管個好歹,向前把葫蘆搶入手裡,便倒那丸藥。那道士笑了一笑,把拂塵一揮,只見那葫蘆中倒出許多大胡蜂,滿頭滿臉,把吳厭蜇得手慌腳忙,那裡趕得他去!那葫蘆如火熱,丟又不得脫手,只叫:「好道士,饒了我罷!」街市眾人看見,齊來幫助吳厭,說道:「你這風魔道士,如何使障眼法兒,捉弄我們地方酒客?」陶情與店主知道,也來看吳厭,被道士的葫蘆兒黏著手掌,火燒般痛。那吳厭始初還求饒,見燒的又痛,胡蜂蜇得又狠,越發怒罵起來。道士只是大笑道:「只蜇得你酒醒,蕩得你住口,方才饒你。」眾人與陶情都怒道:「這風魔道士好生無禮,不打他,怎生饒恕!」你一拳,我一腳,頓時把個道士打得直僵僵無氣。
  哪知國法不饒,那村鄉卻有官長,即時把吳厭拿去,供說是陶情酒櫱致醉,致生出一種事端。一時把陶情也捉將到官,五刑三拷。可憐陶情那裡叫屈,係在獄中。他猛然想起,在靈通關賽新園與他結義,遇僧人一番議論,在前村中那老漢化出和尚的根因,便道了一聲:「新園道兄,你如在此,可也與你道友說個方便,饒了胡蜂火葫蘆,也不使吳厭醉狂,惹出這一番禍害。」正才說了,忽然市上來報官長,說風魔道士活了。官長乃押著陶情去看,只見那道士把臉一摸,叫一聲:「雨裡霧契兄,及早改業,訪問高僧,莫叫墮落,作吳厭干連。」陶情一看,原來是賽新園道士。他乘此機會,只答應了一聲,問也不問,一陣煙飛星去了,丟下個吳厭,到店家去住。風魔道士昂昂而去。後有歎逞醉生非弄出禍害,都是這陶情釀美酒五言四句說道:
  萬事無過酒,生非惹事端。
  不飲從他美,安居天地寬。
  卻說元通老和尚,一心悟那彈關之教,只是運陽神尋那四種根因。見陶情國度鄉村造酒,卻有那新園得真仙妙訣,也能變化,去度他,可怪他迷尚不悟,得道士救了,便飛星逃走。恰好老和尚在雲端遇見新園道士,說:「雨裡霧更名陶情,這一番事跡。如今他不悟玄機道性,犯戒生非,不如罰他到輪轉司,與他個異劫警省,這卻又不是我僧家慈悲方便。」新園道:「師兄此言,也是成就他的方便。不似我們門中正法剿除。」元通老和尚聽得,只念了一句梵語,頃刻陶情被神司捉到。陶情見是昔日辯論的僧人,便說道:「小子不曾違背了昔日之盟,雖然廣造多方博名的飲,原教人薄薄酒勝茶湯,誰教那吳厭醉狂,惹出禍害。」老和尚道:「雖是你自作自造,未嘗叫人生事,怎教你造出醇櫱,使那吳厭顛狂?我如今不教如來,只戒得沙門弟子,卻也難禁世人。你且去輪轉司,異變一劫,不飲人天。那時也注個無量功德。」陶情不敢作聲,抱頭竄耳,跟著神司,直到那輪轉司。主者正在那裡閱寶卷瓊書,查世間有情無情、機緣脫化,乃查到卜垢信道不篤,本定幻法迷真,一個尚有一句彌陀救解,一個也有梵師雙修的玄功。主者查到此有情,說:「叫轉輪使者,且把他二人輪轉中上,一個不離道岸,一個不出僧門。」使者方才要把那風車兒左轉,只見級下神司押著陶情。主者見了,怒道:「你這業障,坑陷了多少風流浪蕩,鼓動了無限暴戾顛狂,應付異劫漂沉。」陶情泣道:「信如官長之言,只是陶情卻也有一種好陰功善果。」主者道:「汝有何功果?」陶情道:「散抑鬱不伸之氣,救好了無限災屯,解吳越莫大之仇,合歡了兩家世好。」主者聽了,笑道:「也只因你有這一種功勞,便救了你萬分的罪案。你既說有功,便查你的功罪。」叫吏役取過化卷來看,其中卻也載著百千億萬,功是功,罪是罪。主者乃叫開注明白,自有處分。卻是如何處分,下回自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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