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人熊馱韓清過嶺 仙子傳竇氏玄機

  人人本有長生藥,自只迷徒枉棄拋。
  甘露降時天地合,萌芽生處坎離交。
  井蛙應謂無龍窟,籬爭如有鳳巢。
  丹熟自然金滿屋,何須尋草學燒茅。
  不說韓清爬下樹來。且說林圭尚書在長安居住,因韓夫人與蘆英小姐被崔群奏了憲宗皇帝,趕回原籍,一向不得見蘆英一面,心中甚是記念。一日,正遣人往昌黎縣去探聽蘆英消息,忽見走報人來到府中,稟說:「昌黎縣韓家房屋莊所,俱被洪水漂沒成河,一椽寸土無存。韓夫人連棲身之處俱沒了,好不苦楚淒涼。」林尚書聞了這報,不覺眼中流淚,說道:「韓親家做人鯁直,歷仕忠貞,只指望蔭子蔭孫,流芳百世,住居綿遠,丘壠高封。誰知佛骨一表,遂至人離家散,身死他方。家中又遭水漂波蕩,這正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誰人有背後眼睛,看得後頭見?我如今只管戀著官職,也是徒然。」當下移本辭官,要回昌黎縣去。喜得憲宗皇帝准他辭本,著他馳驛還鄉。那林圭辭了不受,飄然長往。有詞一闋為證:
  黃花兒遍地生,見人家半啟扃。只聽得馬啼兒矻蹬矻蹬的穿花徑,聽哀猿數聲。過荒郊幾村,又見那兩兩三三牧童兒,騎犢花間映。數郵亭,長亭短亭,不覺的淚珠如雨,分外傷情。
  林尚書在路上行了幾日,倍增慘切。轉覺得世情冷暖,人面高低。常常思付湘子,只是不得見面。恰好一日行到閘河去處,見那閘上人紛紛攘攘,往往來來,都是為名為利的。只有一個道童,頭髮蓬鬆,衣衫藍褸,右肩上背著葫蘆一枝,花籃一個,右手中擎著漁鼓一腔,簡子一副,朝著林尚書的面前唱一闋道:
  你不學陶彭澤懶折腰,你不學泛五湖范蠡高,你不學張子房跟著赤松子,你不學嚴子陵七里灘垂釣,你不學陸龜蒙筆牀茶灶,又不學東陵侯把名利拋,怎如得我布袍上係麻縧,把漁鼓兒敲。
  林尚書聽了一會,便道:「昔年韓退之生日,有道人來勸他出家,他執定主意,只是不聽,致有今日之禍。我如今棄職歸家,也不過為禍福無門,惟人自招,光陰迅速,生死難知。這道童唱的道情,倒句句打著下官身上。莫不是有些來歷的人?且喚他來,問他一個端的。」當下,林尚書開口叫道:「唱道情的道童,走上船來,有話問你。」那往來的人見林尚書自己呼喚那道童,竟不知為恁緣故,皮踏皮擁做一堆,攔在面前。那道童聽得叫他,就把兩隻手架著人的肩頭攛將出來,上前道:「大人,小道稽首。」林尚書還了半禮。那些看的人,並旁邊跟從服侍的人,都指手划腳,努嘴弄舌,道:「一路上行來,院道府縣也不知有多少,再三求見還不肯輕意見他,這個腌臢道童有恁麼好處,倒自己開口叫他,又還他半禮,真是古怪蹊蹺的事。」那林尚書雖聽得眾人唧唧嗾嗾,只做不聽見。便叫:「道童請坐。」那道童一些兒也不遜讓,竟挺身向南坐下。林尚書問道:「家住在何方?因恁事出家修行?」道童唱道:
  我家住終南,有屋三間,蓋的瓦便是青天。四下裡無牆無壁又沒遮攔。萬象森羅為拱鬥,兩輪日月架在雙肩。睡臥時,翻身跼蹐,怕觸倒了不週山。不漏數千年,也是前緣,一朝功行滿三千,前來度有緣。
  林尚書道:「師父既是神仙,我情願拜你為師。」道童道:「要小道度你也不難,只怕心不堅強,神不守舍,枉費我心機。」林尚書道:「我棄軒冕如上苴,金銀若泥沙;視形骸為臭腐,妻子為委蛻。一心修道,再沒他腸。」
  道童道:「既然如此,此間不是說話之處,你且跟我上來。」當下,林尚書便跟了道童,分開人眾,亂跑而去。家中人慌忙趕上,扯他之時,他拔出劍來,揮斷衣袂,一逕去了。這許多看的人都說林尚書遇仙而去。
  看官,且說這道童是恁麼樣人?林尚書為何就肯跟了他去?原來這道童是韓湘子,只為著林尚書原是雲陽子降凡,沖和子既已復職,雲陽子也該回位。因此上湘子扮做道童來點化他。這林尚書一見湘子模佯,認得他是個仙人,就不顧家眷,跟他到了卓韋山上卓韋洞中。林尚書朝著湘子拜了八拜,道:「弟子林圭,得遇師父,望師父指教。」湘子道:「南北宗源在翻卦象,晨昏火候要合天樞,二釜牢封,流珠廝配,情調性合,虎踞龍蟠。《參同契》曰:『離氣納營衛,坎乃不用聰,兑合不以談,希言順洪濛。』又《丹訣》曰:『金翁本是東家子,送在西鄰寄體生;認得喚來歸舍養,配將姹女作親情。』你曉得麼?」林尚書道:「弟子愚迷,再求點化。」湘子唱道:
  玄關一竅,先天始交,金木兩相邀。陰汞能飛走,陽鉛會伏調。收拾住,頑猿劣馬,不放半分毫。將心如止水,情同九霄。堅牢,溫養握固烹熬,看取寶珠光耀。
  林尚書道:「蒙師指教,弟子頓悟前因。敢不佩服?」唱一闋道:
  金丸玄妙,蒙師傳教。但得個啟發愚迷,敢憚劬勞。愛仙家歲月,金闕清高。香消寶篆,煙散九霄,從今散誕得逍遙。
  湘子道:「你既領悟,便須勇猛精進,不可一念懈弛。若稍坐弛,復墮鬼趣。」林尚書道:「圭雖不敏,焉敢自暴自棄。」從此以後,林尚書在卓韋洞中朝修暮煉,不在話下。
  再說韓清那一日爬下樹來,正要望南走去,只見一個人熊,滿身滿面都是毛披蓋著,止有一雙眼睛紅亮亮露出來、看見韓清要走,便飛也似一般跑過來。韓清抬頭一看,驚得抖做一堆,口也開不得,身子也動不得,閉著眼,蹲倒在地上。人熊見韓清的個模樣,曉得怕他,開口便笑,那張嘴直掀到耳朵邊,一發怕人得緊。韓清只是閉著眼,不敢看他。他便伸出那熊掌來,把韓清從頭到腦了又蒱,捏了又捏,口中咿咿呦呦,就象說話的一般,咿呦了許多時候,韓清再不敢動一動。人熊見韓清不理他,他便把韓清一拖,拖將起來,背在肩膀上,就走過山那邊去。韓清初然間怕他夾生吃了下去,驚得木呆;後來見他馱著自家,一溜煙的走,才有些甦醒轉來。便哭哭啼啼,告訴他道:「人熊,人熊,你是有靈性知覺,不是那蠢然無知的畜生。我是一個沒爺沒娘、沒親戚朋友管顧極苦惱的人,你馱我到那裡去?莫不是又有個苦人國在那大盡頭裡?」這人熊一頭走,一頭咿咿呦呦的不住聲,就像似回答他的一般。韓清見他像個曉得人事的模樣,又告訴他道:「我哥哥叫做韓湘子,他是大羅天上一位神仙,我父母、嫂嫂都虧他度化去了,只有我一個他不來度化,丟得不上不落,沒處投奔。你若真有靈性,就馱我到湘子那裡去罷!」人熊顛頭簸腦,就像應他的一般,馱了韓清只顧走。逾山越澗,過嶺穿林,一些兒也沒礙絆。少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只是沒有酒飯吃,只好吃些山果流泉,到晚來傍岩依窟,和人熊一處宿歇。
  一連走了十數日,遠遠望見一座高山,壁立千仞,巨石臨危,臨之者目眩魂悸,投足無所,危險萬狀,人鬼難行。人熊馱了韓清,梯山渡水,凡歷七百餘處,如履平地踏坦途,毫不差跌。韓清在他背上思忖道:「我在孤苦伶仃之際,得遇著這個人熊,自分必死,誰知他馱著我,過了這許多世界,不知他著落我在那個去處?算來前日就該死了,如今也是多活的,但憑他馱我到那裡罷!」一路裡忖量,又過了幾處,只見一伙樵夫走將來。人熊看見樵夫,也不慌不忙,只是馱著韓清走。那伙樵夫見他馱著個人,也不來趕,只是唱著道情。韓清到了這個時節,大聲叫道:「救人!救人!」一個樵夫在那人熊肩膀上扯了韓清下來,問道:「你是那裡人?在那裡地方遇見這畜生,被他馱了來?」韓清正要答應,內中一個樵夫歇下擔,說道:「你是韓情?為何被他馱到這裡?老夫人、林小姐在那裡去了?」韓清道:「你是張千不是?」樵夫道:「我是千道人。」韓清道:「你是恁麼千道人?倒認得我。」樵夫道:「我就是張千。」韓清道:「你昔年同李萬跟老爺到潮陽,聞得在路上被老虎咬了去,怎的逃走來躲在這個山裡?」張千道:「這裡叫做卓韋山,山上庵兒內有一位沐目真人,是天上大羅仙子,專一在這山裡救度受苦的人,我兩個吃老虎銜到這裡,蒙真人收留在此,砍柴斲草,躲得無常。就是老爺,也虧湘子大叔領來這裡,投拜師父,講傳妙道,證果朝元。如今在大羅天上逍遙快樂。這個人熊也是沐目真人案下伏事的,他馱了你來,是你的造化到了。你快快整理衣襟,跟我們同進庵中,投拜真人,做個徒弟,傳些金丹奧訣,也好得兔無常二字。」韓清朝著~這伙樵夫唱一個喏道:「感謝指教!」又向人熊唱一個喏道:「感謝救命之恩!」當下,揚揚自得跟了他們進庵參見真人,道:「弟子韓清叩見。」真人道:「你是韓清,來此何干?」韓清再拜道:「來投師父,做個徒弟。」真人道:「你那母親、嫂嫂在那裡?」韓清道:「遇見兩位神仙,度他上天去了。」真人道:「那裡是恁麼神仙,明明是鼋鼍天子,蚌鱉將軍!」只這兩句話,嚇得韓清俯伏在地下,頭也不敢拾起來。口中叫道:「韓清死罪死罪!」真人道:「你前日在長安時節,假裝韓公子,要打那唱道情的道人,如今又在背後辱罵神仙,你這樣人如何做得我的弟子?」韓清道:「弟子有眼不識泰山,望師父慈悲則個。」真人把頭顛一顛,那人熊便走近案前,真人暗暗吩咐了幾句,人熊依先馱了韓清就走。一逕馱到長安城中五鳳樓前,丟下便走。那管五鳳樓的人役,看見人熊馱這人來,慌忙報與憲宗皇帝。
  憲宗皇帝宣韓清進去,問道:「汝是何人?住在何處?在那裡遇著人熊,被他馱了來?」韓清道:「臣名韓清,父是禮部尚書韓愈。」憲宗聽得一韓愈」兩字,便問道:「韓愈如今在那裡?」韓清道:「臣父死在潮陽公署。」憲宗道:「卿家還有何人?」韓清道:「只臣一人。」憲宗道:「卿父一生鯁直,朕每每念之。卿既是嫡枝,與卿為五經博士,以表朕旌忠之意。」韓清謝恩而退。當在長安重整基業,再續箕裘。表過不題。且說湘子把兩朵雲送得韓夫人、林蘆英到了麻姑庵,只見一個仙子坐在庵內,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女。韓夫人與蘆英俯伏稽顙,懇求指教。仙子道:「學仙者,先要消除七罪,守著五戒三皈依,方得明心見性,復命歸根。」韓夫人道:「怎麼叫做七罪,望師明詔。」仙子道:「學仙者,先要消除七罪,守著五戒三皈依,方得明心見性,復命歸根。」韓夫人道:「怎麼叫做七罪,望師明詔。」仙子道:
  一、為師者,將邪作正,法非真傳,偽傳於信心之人,其師墮於撥舌地獄,果滿後,受百劫豺狼之報;
  二、為師者,將正法傳與非人,輕忽怠慢,不生信心,其師受鐵杖地獄之報;
  三、為弟子者,受師正法,不行修煉,慢法輕師,當受無間地獄之報;
  四、為弟子者,受師正法,心生退悔,破齋犯戒、其罪受鐵錘地獄之報;
  五、為弟子者,受師正法,視正行邪,其罪受鐵牀地獄之報;
  六、為弟子者,謗經毀典,唾罵佛祖,其罪受無手無足蟲類之報;
  七、為弟子者,正法不加精進,近財遠道,虛縻日月,外正心邪,外明年暗,其罪至重累及九族,皆墮地獄。
  仙子說罷,韓夫人與蘆英又在案前叩首道:「弟子有緣,得遇師父,再不敢口是心非,只望師父著實闡明點化。不知還有那三皈依,那五樣戒?」仙子道:「皈依五戒,俱在一心,我說與你們聽:
  一皈依道,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為妙道;
  一皈依經,法輪常轉,晝夜不息;
  一皈依師,朝暮參究,小心伏事,養正為功,莫投邪境。
  一戒殺,體上帝好生之,草木蟲蟻並是域中生命;
  一戒貪,修身修己,不萌覬覦之心;
  一戒色,不好邪淫,使元氣精神常固,紛華靡麗,一切皆空,不生羨慕;
  一戒言,不妄言語,斷除嬉謔;一戒葷,不飲酒,不食肉,不使志亂,不萌朵頤。
  此八件者,有一不依,則神呵鬼譴,大道難成。正是:饒君使盡千般計,總是虛囂妄用心。韓夫人與蘆英道:「弟子件件依得。望師父慈悲,旱賜點化。」仙子點動漁鼓,唱一闋《步蟾宮》道:
  坎離坤兑分子午,須認取自家祖宗。地雷震動山頭雨,要洗灌黃芽出土,捉得金精牢固閉。煉庚申覆生龍虎,雙開夾脊過崑崙,得氣力時思量我。
  蘆英聽罷,上前道:「弟子本性愚迷,無能解脫,再求仙師指點一番。」仙子道:「精氣神為一身主宰,一身為神氣之府;形不得神而氣不生,神不得氣而精不生,神氣精不得形,則不能立。煉形返歸於一氣,煉氣復入於虛無,始得與道合真,變化無方。蓋男子修仙曰煉氣,女子修仙曰煉形。先積氣於乳房,然後安爐立鼎,行太陰煉形之法。」又唱道:
  聽吾所告,仙丹匪遙,八卦布週遭。保守的嬰兒壯,相從的姹女嬌,請得個黃婆媒。合離坎,換中爻,向西南採取初生藥苗。須調火候,火候須調,溫養著汞鉛丹灶。
  韓夫人上前告道:「弟子年邁力衰,比不得蘆英處子,望師父再指教一番。」仙子又唱道:
  汞鉛丹灶,能飛善消,火候最難調。便誘得心猿順當,防著意馬驕,若不把離爻換坎,這乾坤怎交?若誤一分毫,工夫虛渺。還須著意,著意烹熬,才顯出金丹玄妙。
  仙子唱罷,道:「你兩人如今醒悟了麼?」蘆英道:「弟子再求點化。」仙子又道:
  仙家至高,修真最豪。千歲宴蟠桃。金破須金補,泥坯用上包。參不透得這些消息,總是話虛囂。便存神運氣,身心枉勞。金銷石煉,石鑠金燒。空被那眾仙譏笑。
  韓夫人與蘆英當下大悟,便叩首道:
  性非聰慧,不識得玄妙理,幸尊師啟愚。指與我,進道機,參透了先天一氣。出生死,把凡胎脫離。這消息,幾人知,天空海闊,飛躍任鳶魚。
  仙子道:「既爾領悟,萬勿懈弛。我暫往海外蓬萊,回來領你們去朝參西王母娘娘。」說畢,騰空而去。韓夫人婆媳兩個,得了仙子的秘密玄言,奧深妙道,曉得了周大火候,運用抽添,把那朱裡汞留存,金鼎水中銀,先下玉池流,得滿身中金光燦爛,黍米珠圓,只是沒有點化丹頭,還不得飛昇天界。倏忽已經二載,一夕月明如晝,星宿森羅,萬籟無聲,百緣不動。韓夫人與蘆英步出中庭,仰天拜道:「師父去經許久,如何再不回來?」拜猶未罷,只見湘子、呂師按落雲頭,立在面前了。韓夫人道:「師父,你怎的許久不來?我兩人那日兒不懸望你。」呂師道:「觀汝容顏改換,相貌希奇,大丹已是成了;只有那九還七返的工夫,尚未滿足。」湘子道:「工夫雖未滿足,師父肯把那煉就的還丹慈悲喜捨,自然指日飛升。」呂師道:「大丹人手為難,只怕他們還沒有這福分。」湘子道:「此般至寶家家有,只要時人著眼看;大發慈悲,同登道岸。」當下,呂師便把葫蘆一傾,恰好傾出兩粒紅、三粒白丹,拿在掌中。湘子道:「師父方才說一粒也是難得的,如今傾出兩紅三白,不識怎的取用?」呂師道:「兩紅三白,取用各有不同。」湘子道:「紅白既分仙機秘密,弟子有所不知,願師指授。」呂師唱道:
  仙家最高,仙興最豪,仙關一訣真玄妙。眼見蓬贏遠,丹成路不遙。白雲封洞,弱水沉毛;輕身飛渡赴蟠桃。滿斟仙酒仗,光燄自凌霄。
  湘子道:「弟子多言,師慈幸勿見罪。」畢竟不知這紅白二丹怎麼分別,且聽下回分解。
  正是:
  煎鉛煉汞不為真,服氣餐霞總是心。
  九祖超登金闕上,遨遊自在羨長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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