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崔尚書假公報怨 兩漁翁並坐垂綸
石室硿硥接紫霄,倉崖滴乳濕僧樵。
蒲團靜坐無餘事,遙看天台起異標。
不說張二媽出門去了。且說韓湘子辭別了呂師父,一逕到東海龍王那裡。只見那許多鱉相公、鼋樞密、虯參從、蛟大夫,一個個躬身下禮;鯉元帥、鯿提督、鯖太尉、蟹都司,齊斬斬俯伏趨迎。旁邊轉出許多鱑把總、鼍先鋒、蝦兵鮊卒,簇擁著龍子龍孫,慌忙出宮迎接,近前稟道:「敢問上界神仙,何事下臨水府?」湘子道:「你們有所不知。」便問:「龍王敖廣在那裡?」龍子龍孫齊聲答道:「奉旨往桂林象郡行雨未回。」湘子道:「我奉玉帝旨意,到長安城裡度化竇氏、蘆英,誰知他們眷戀榮華,不肯隨我修行。因此奏過玉帝,著呂師父托夢與崔尚書,叫他奏聞憲宗皇帝,趕逐韓氏一家,仍回昌黎居住。又恐怕他們仍前迷戀,不轉念頭,再著龍王興風作浪,卷海揚波,把他那昌黎縣廳堂、房屋、田地、山蕩,俱行漂沒,不許存留一件,以動他懷土心腸。待他兩處俱空,進退無路,然後下手度他。其餘民居、官舍、山田、地蕩,俱不得損壞分毫,以招罪譴。」龍子龍孫答道:「玉旨既出,誰敢有違,待父親敖廣回來處分復命。」
湘子便出了水晶宮,踏著雲頭來會呂師、藍彩和,一路裡迎將前去。果然這一夜裡老龍王率領龍子龍孫,張開那電目,豎起那朱髻,顯出那翻江攪海的雄威,倏忽間風雨晦冥,雷電交作,煙雲陡亂,洪水橫流,猶如地裂天塌,山崩川潰,把韓家那鼓樓前內房屋、廳堂、牌坊、基址、南北莊田、倉庫,洗卷掃蕩,不留一星。可惜那許多草木禾苗,都不知無影無形,著落何所?這昌黎縣居民人等,清早起來,見了這個光景,都道:「自古說桑田變海,海變桑田,我們今朝才曉得實有是事。」一個跑到朝天橋上一看,道:「這水就像天上安排幾副閘板的一般,只沉沒得韓愈一家,忒煞作怪。」眾人齊聲說道:「想是韓愈陰騭不好,所以天降這水災淌壞他的產業。」內中一個道:「他做官極是好的,陰騭沒恁麼不好,想是那佛骨一表,衝激了佛菩薩,佛菩薩怪得他緊,故此顯出神通,把他的家資、田產、房屋、牌坊,都漂壞了,以見佛菩薩的手段。我和你如今只是念佛,靠佛天過日子才是。」一個道:「廣東鱷魚好端端一個窠巢,被韓愈做一道檄文,平空的趕了去,鱷魚來報冤,故此發這般大水,把他的基址化為萬丈深坑,想是鱷魚躲在水底下也不見得。」一個道:「我和你又不是神仙,那裡曉得冥冥中的事情,各人回去,自顧自的到好。」正是:
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這許多人歎息一回,各自散去不題。
且說崔尚書聽見張二媽說了這許多話,咬牙切齒,恨入骨髓,思量了一夜,到得次早,忙忙寫表奏上憲宗皇帝,單說韓夫人一家不該在京居住,仍享俸祿的意思。表云:
戶部尚書臣崔群,誠惶誠恐,稽首頓首。臣聞官有常員,仕無世祿,自非開基創業之功臣,難荷金書鐵券之寵錫。竊見已故潮州刺史韓愈,居朝無回天返日之鴻勛,臨民無悍患御災之大績,狂觸天顏,謫死遠郡。其姪韓湘,違背聖教,棲息玄門!棄父母之丘壠,時祭無人;拋妻子之情緣,居家無紀。其子韓清,以螟蛉之弱質,續蜾蠃之箕裘,書史不攻,蕩費肆意。誠哉,三綱不整,五倫不齊,有玷官箴,大傷風化者也!乃陛下給以月俸,享以世祿,是以貪墨之夫,徼名清白;狡頑之輩,藉口忠貞。倘有勛勞為國,政績為民,章章表著者,不識陛下將何以待之?伏乞嚴誅心之法,肅斧鉞之誅,將韓愈妻竇氏削除月給俸祿,韓清發充邊遠衛軍,其房屋改作先賢祠宇,金帛粟米,稍衛邊儲,不許暗行夾帶。庶百僚知譬,眾職畏法也。臣不勝慚惶,激切待命之至。
憲宗覽奏,龍顏大悅,道:「崔群真輔弼之臣,凡有益於國家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韓清一家無功受祿,枉費錢糧,該發邊遠充軍,刻日啟行到伍,不許稽遲!」崔群見憲宗傳下旨意,無限歡喜。這正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有詩為證:
三人成市虎,曾母懼踰牆。
冤女霜飛慘,荊卿虹吐芒。
鑠金銷骨易,蠅玷白圭傷。
讒說殄行日,悲哀賈洛陽。
當下滿朝文武見憲宗降下這一道旨意,各各面面相覷,不敢出言。只見班部中閃出一員官,執簡當階,俯伏丹墀,奏道:
吏部尚書臣林圭,誠惶誠恐,稽首頓首。竊惟周公元聖,而四國之謗,乃致上疑於其君;曾參大賢,而三至之言,不免搖惑於其母。是豈成王之不明,曾母之不親哉?凡以口能鑠金,毀能銷骨也。陛下撫御區字,明並日月,恩同父母。詎圖怙冒之中,豈無屈抑?覆盆之下,復有沉冤。臣林圭敢為陛下陳之。謹按原任禮部尚書韓愈,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一生忠鯁,概世忠貞。祈雪,誠格於神明;驅鱷,澤施於奕世。止因佛骨一表,忤觸天顏,遭謫遠方,病死公署。誠哉,天喪斯文,以致士民失望。猶幸蓋棺論定,忠義得伸,蒙陛下追念舊勛,恩賜祭葬,封諡昌黎郡伯,月給祿米,以恤其家。不惟韓愈銜結於九泉,即大小臣工皆仰頌聖德,謂陛下不負韓愈也。今有崔群,因求婚不遂,心懷妒嫉,效合沙射影之蟲,興無理不根之謗,妄奏愈生無補於朝廷,死猶叨乎祿養,理宜削爵問罪。陛下誤聽,竟賜允行。臣圭聞之,不臉驚愕;舉朝文武,無不嗟歎。皆謂陛下踐祚以來,敬大臣,體群臣,曾未有若崔群一言,處韓愈至此極也!豈堯天舜日之中,可容此晝嘯之鬼乎!伏乞陛下收回成命,暫特意將愈妻竇氏放歸田裡,伊子韓清免其差操,侍母終年。則生銜恩,臣圭幸甚!滿朝文武幸甚!不勝激切奏聞待命之至。
憲宗依准林圭奏章,著韓清同母竇氏人等俱回昌黎閒住;所有金帛米谷,錦衣衛官查驗明白,收貯封鎖,給賜守邊將士,不許夾帶分毫,如有夾帶不明,三罪俱罰。有詩為證:
君王准奏放歸田,故里安居樂事閒。
不料天公生巧計,漂流家業不能全。
此事表過不題。
卻說竇氏坐在家中,忽地心驚肉顫,神思不安,鴉鵲成群飛鳴鼓噪,忙叫蘆英道:「媳婦,我夜夢不祥,今日精神恍惚,這許多鴉鵲喧鬧振吟,不知主何吉凶?」蘆英道:「婆婆思念公公,以致如此。古云:『鵲噪未為吉,鴉鳴豈是凶。人間凶與吉,不在鳥音中。』吉人自有天相,不必多疑。」道言未了,只聽得鑼鳴鼓響,人馬喧嘶,忙出看時,一位錦衣衛官當廳站立,左右列著一班侍從人役,一似兇神惡煞,勒袖擅拳。驚得竇氏、蘆英面如土色,目睜口呆,竟不知為恁因由,犯何罪過,家中大小都躲得沒影。韓清只得走將出來,跪在當廳,請問來歷。那錦衣衛官道:「奉聖旨:著韓清帶領竇氏人等,速回昌黎居住,免其入隊差操;所有家資財物,俱查驗封鎖,以聽犒賞邊兵,不許侵動分毫;其房屋一所,工部官估看明白,改作先賢祠堂,著增裝塑像,四時祭享。」說罷,錦衣衛官轉身去了。
竇氏跌腳捶胸,哭得昏倒在地,卻不曉得崔群聽了張二媽的言語,暗地中傷他們。只見尚書林圭來到,蘆英小姐上前扯住他的袖子,又哭倒在他懷裡。林圭道:「我女不要十分苦了,如今還是萬分僥倖,若依聖上初然間的旨意,你婆媳們性命也活不成。」韓夫人聽見林尚書這般說話,才掙扎向前,問道:「不瞞老親家說,家下因先夫辭世,只好這等守分待時,不知皇上聽了那一個讒臣的言語,把老身凌辱到這樣田地?可不在了先夫一世忠良。」林圭道:「老夫人還不知就裡,這是戶部尚書崔群奏准朝廷,要將老夫人全家滴貶塞外充軍,以報老夫人不應允小女續弦之仇。是老夫擔了挾海的干係,冒死保奏,才得聖上憐憫,准你們回原籍居住,這也是萬千之喜。」韓夫人道:「崔群老賊!你欺心圖謀人家兒女,到不說自己不是,反在暗地裡誣陷我們,明明是欺天了,只怕舉頭三尺有神明,天也不肯輕輕的饒放你。我只要壽長些,少不得也報應在我眼睛裡。」蘆英道:「君王一怒,人頭落地,若不虧我爹爹的時節,一發不好了,婆婆如今且休煩惱。」
當下,竇氏吩咐韓清急急收拾起身。韓清便僱了船、車、馬匹,辭別了林尚書,領了竇氏、蘆英,同回昌黎縣去。一路上,十里長亭,五里短亭,看了那岸邊楊柳,聽了那林外鳴鳩,覺得比昔日進長安的光景大不相同,就添了許多悽慘。真個是:野花不種年年發,煩惱無根日日生,有詩為證:
興亡成敗事無憑,花柳春風逞世情。
無限無情山共水,只堪圖畫不堪行。
韓清一行人眾,在路上行了幾日,恰好是春未夏初,濃陰葉綠,天氣乍熱,景物撩人。蘆英叫竇氏道:「婆婆,我們離了長安,不覺許多日子,雙親年老,不得再見一面,怎生是好?」韓夫人道:「走了許久日子,還不得一個便人寄封書與親家作謝候安,若要會面之時,除是南柯夢裡。我和你且到了家中,又作計較。」
婆媳兩個正在絮煩,原來湘子和藍彩和隱形跟著他,聽見他兩個說話,知道他尚不回心轉意,便乃變做兩個漁翁模樣,坐在柳蔭之下,朝著他們的來路釣魚。韓夫人遠遠望見他倆個釣魚,就叫韓清道:「你看那兩個釣魚的,比著我們好不快活。」韓清道:「他在那裡釣魚,總是為利,若釣得有魚,便快活;若釣得沒魚,就有許多煩惱,那裡見得他快活?」韓夫人道:「你去看他有魚也沒有,若有魚,我們買他幾尾,做碗湯吃。」韓清便叫道:「漁翁,漁翁,籃裡有魚賣幾尾與我們。」一個搖搖手,念四句詩道:
不願千金萬戶侯,生涯隨分在扁舟。
身閒數頃煙波闊,一飲茅柴醉便休。
韓清道:「你又不是騷人墨客,我問你買魚,到不回覆有魚沒魚,且吟起詩來,忒也好笑。」便又叫那一個漁翁道:「漁翁,漁翁,有魚賣幾尾與我。」那漁翁也不回覆有無,吟詩四句:
萬頃煙波一釣絲,深山樹密白雲居。
得魚沽酒茅亭下,塵事紛紛總不知。
韓清笑道:「你兩個不是漁翁,倒是清客。」漁翁道:「曳長裾於王門,足將進而趦趄,口將言而囁嚅,做出那許多搖尾乞憐的態度,才叫做清客。我們是非不理,寵辱不驚,清閒自在快活的人,怎麼把那清客來哄我?詩云:
不謁朱門得自由,五湖煙景任邀游。
只愁酒醉顛狂發,推倒天宮白玉樓。」
韓清聽了兩個漁翁的詩,忙忙走到夫人面前,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備細說了一遍。韓夫人道:「據這般說起來,兩個漁翁也不是低三下四的人了,待老身自去問他,看他怎的回覆?」當下,韓夫人近前問道:「漁翁,你兩個釣魚,只該各自一處釣才是,為何同在這一個去處?豈不聞:
兩兩游魚似水漚,迎風吸浪不回頭。
莫教漁父雙垂釣,此處無魚別下鉤。」
那漁翁也不答應,只低著頭念道:
綠柳疏蔭擺渡頭,持竿欲上釣魚舟。
身閒名利無關鎖,醉飽優游笑五侯。
韓夫人聽了道:「好個『身閒名利無關鎖,醉飽優游笑五侯。』這漁翁比我們就快活得多了。」又近前一步,叫這一個漁翁道:「漁翁,你家住在那裡?為何兩個在一處釣魚?」這漁翁回轉頭來念道:
渴飲清泉醉便休,四時風月任優游。
玉堂金馬成何用?石室雲山萬古秋。
漁翁念罷這詩,倏忽問兩個都不見了。韓夫人忙呼道:「韓清,你見那兩個漁翁從那裡去了?」韓清道:「大家都在這裡,不曾看見他去。」韓夫人號天拍地哭道:「勢敗奴欺主,時衰鬼弄人。老身今日見鬼了,如何是好?」蘆英道:「婆婆,你且耐煩,青天白日,那得有鬼?這兩個多應是神仙變化來的,我們趕上前去,再作理會。」
果然,一行人眾,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又過了幾處州縣,幾個日子。
看看將到昌黎縣地方,韓清道:「此間離昌黎不遠,孩兒先趕進城去,叫莊客、佃戶把家中廳堂、樓屋,各處都打掃潔淨,然後來接母親、嫂嫂回去。」韓夫人道:「此言極是有理,你快快趲行,不要耽擱了。」
當下,韓清便僱了馬匹,帶了一個從人,飛也似趕向前去。轉彎抹角,穿東過西,趕了一日.才趕得進昌黎縣城,一逕走到朝天橋上,天色已是昏濛濛了。韓清帶住了馬,只一望時,不見了自家房子,著實吃了一驚,道:「難道這裡不是朝天橋,怎的望不見我家房子?」又道:「莫不是我眼睛花了,連房子也看不見?」又道:「莫不是霧氣漫漫,遮得我眼睛不看見?」心忙意亂,勒馬進得鼓樓巷時,只見白茫茫一泓清水,那裡有一間廳堂,半椽樓房?更沒有半堵上牆,一條石塊。慌得韓清滿身寒粟起,一陣熱麻胡,只得跳下馬來,吩咐從人看著。自己尋到巷口住的老鄰舍錢心字家中,問道:「錢老官在家麼?我要借問一聲說話。」錢心宇道:「是那個尋我?錢老爹也叫不得一聲,叫我做錢老官?」韓清道:「我是韓尚書的二公子。」錢心字道:「韓家只有一個姪兒叫做韓湘,一向去修行,不曾回來,幾年上又養得你這二公子?」韓清道:「老爺養我的時節,難道遣人先通報你不成?別個假裝得,韓尚書是你老鄰舍,難道好假裝做他的公子?你走出來認一認就是,何必嘮叨盤問。」錢心宇果然穿了巾服,一步步走將出來,燈光下看見是韓清,便道:「原來是張二官,你一向跟韓老爺在長安,是幾時回來的?這早晚來見我,有恁麼話說?想是韓老爺死了,奶奶容你不得,趕了你出來,我恰不敢留你,招奶奶的怪。」只這幾句話,氣得韓清面紅臉脹,半晌做聲不得,心裡暗暗說道:「早是我不帶了跟隨的進他屋裡,這老狗骨頭一味的噇口開,若跟隨的在面前聽見了,可不羞死人。」錢心字見韓清不做聲,便又道:「我幾年不見,二官人一發長得齊整,不像昔年模樣,真個是居移氣,養移體。」韓清睜眼看一看,廊下見沒有一個人,便道:「錢老官,我老實對你說,我者爺因姪兒棄家修行不回來,自家沒有親生的兒子,把我抬舉起來做個二公子。以前和我一起的人都沒有了,如今跟著的都是後邊討的,人人叫我是二相公,再沒有一個曉得我是張二官的,就是老夫人也口口聲聲叫我做兒子,蘆英小姐也叫我做叔叔,你老官人再不要提起前話了。」錢心字道:「我老人家一些也不得知,只說二官人還是張二官,真真得罪了。」連忙捧茶出來與韓清吃。韓清方才問起房屋的事,錢心字把三月內風雷掃蕩的事,細細說了一遍。
韓清大哭一場,別了錢心字,一溜風趕到路上,接著韓夫人與蘆英小姐,說道:「母親、嫂嫂,不好了,不好了!」韓夫人驚道:「虧得林親家救護,今日得還故土,又有恁麼不好?」韓清道:「孩兒趕到鼓樓巷,沒尋自家房子處,驚得目睜口呆,只得訪問鄰居,都說道是三月十一日洪水洶流,把我家房子、田地俱漂沒了,只剩得白茫茫一個深潭。」韓夫人道:「這場水也壞了多少人家?」韓清道:「單單只壞得我們一家,別家俱安然無事。」蘆英道:「這才叫做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我們如今有家難奔,有國難投,怎生是好?」韓夫人便道:「這場冤苦都是崔群老賊害我們的,難道龍、天沒眼睛?」韓清道:「母親、嫂嫂記得否?昔日菊花亭上曾有那個道人說:『命蹇時乖莫歎嗟,長安景致不堪誇。漂流祖業無投奔,始信當初見識差。』母親不肯信他,誰知今日句句都應了。」韓夫人道:「真個是了,只因那道人假裝湘子的模子,故此我不理他。若是湘子真回來,我也情願跟他去出家了。」蘆英道:「天色將晚,明日又作區處。諺云:『天無絕人之路,』除了死法,又有活法,婆婆且省煩惱。」
這一日,韓夫人與蘆英又在舟中過了一夜。次日清早,韓清安排早飯吃了,同一個從人到城裡租了一所房子,把帶來的東西權且搬上去,安頓停當,才接韓夫人、蘆英去居住。韓夫人進到房子,放聲大哭。蘆英從旁再三勸解,韓夫人方才住聲。不想呂師同藍彩和、韓湘子在雲頭上看見韓夫人這般哀苦,便笑道:「他一家兒安安穩穩在長安居住,不因玉旨著俺度他,他怎肯到這個去處來?」湘子道:「待弟子托一個夢與他,看他醒悟否?」呂師道:「快快去來,莫再耽誤。」湘子當下走到韓夫人房中,見韓夫人盹睡未醒,便向他耳根叫道:「嬸娘,嬸娘,我是湘子,特來看你。你說在長安住著大廈高堂,享著大俸厚祿,如今長安城在那裡?你緣何還不省悟?早早出家,免受折挫。」韓夫人驚醒來道:「方才瞌眼睡去,就見湘子立在面前,言三語四來譏誚我,及至著眼看他時,他又不見了,教我怎生是好?」有《清江引》為證:
一更裡,汪汪珠淚拋,離別了長安道。回首望家山,路遠無消耗。想當初,把好話兒錯聽了。
二更裡,呼呼怪風起,刮得我肝腸擠。兩眼望空瞧,魂靈上紙橋。告蒼天,把竇氏兒將就了。
三更裡,夢兒還不醒,見湘子形和影。說我不思量,途中滋味長。這是我,不回頭惹禍殃。
四更裡,看蒼天尚未曉,忽然見湘子到。規模總一般,衣服都破了。一聲聲埋怨我,回頭不早。
五更裡,見湘子來救咱,他說話全不啞。醒來不見他,拍手空嗟呀。只怨崔群,不辨真和假。
五更已過,天色漸明,蘆英上前問道:「婆婆,為恁事絮絮叨叨,一夜不睡?」韓夫人道:「我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空地,沒親何租屋棲身,已是不勝苦楚。誰知瞌得眼去,湘子就立在面前說長道短,我開眼看時,端然不見他面,故此一夜不曾得睡。」蘆英道:「事到頭來不自由,樹欲止時風不休,婆婆只索耐煩,不要苦苦心焦,有傷貴體。」韓夫人道:「我也曉得焦煩無益,爭奈和針吞卻線,刺人腸肚掛人心。」韓清道:「母親、嫂嫂,凡事須從長計較,古語說:『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又云:『借別人的老婆,拿不牢,熩不熱。』我們如今借住在這裡,終久不是個了結,還須另圖一個安身去處,才好做些生理,以過日子。若只這般混帳,一日一日難過了。豈不聞:
家有一千兩,日用銀二錢,若還無出息,不過十三年。」
韓夫人道:「隨你主意,我們有恁麼大見識。」韓清道:「依孩兒愚見,且去那沙灘上搭起幾間竹籬茅舍,將就棲身,也強如住別人的房屋,日夜憂出那租錢。」韓夫人道:「這也說得是。」韓清便計較去發木頭,買磚瓦,搭起一座廠屋,擇日興工,不在話下。這正是:
一家星散實堪傷,骨肉相拋各斷腸。
信是不堪回首處,思鄉難望白雲鄉。
畢竟不知後來若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