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唐憲宗敬迎佛骨 韓退之直諫受貶
日月穿扳駕步高,時光劈面斬人刀。
清風明月朝朝有,煙瘴纏身日日熬。
苦海無邊難到岸,慈航有路枉心勞。
你強我弱俱休論,不免閻王簿上銷。
話說湘子與仙童都不見了,也沒有恁麼桌面、山水,眾官相推埋怨道:「神仙立在面前也不認得,生這眼睛何用?到不如瞎了,心裡還有些明白。」退之道:「舍姪一定還來,列位大人不必心焦。」
道猶未了,只見湘子義立在面前叫道:「叔父,姪兒又來了。」退之道:「汝既回來,須改過自新,讀書學好,做那顯祖榮宗、封妻蔭子的勾當,不要說我面上好看,就是列位大人面上也好看。你快快去換了衣服出來。」湘子道:「姪兒回來祝壽,叔父又憎嫌我的桌面,不肯吃,我如今再取一個仙桃與叔父上壽何如?」退之道:「恁麼仙桃不仙桃,我也不要他吃。」林學士道:「既有仙桃,便多取幾個帶挈我們都嚐一嚐,也是你的好處,不枉了一場相與。」湘子道:「仙桃豈是容易得吃的。我那山上西北方有一株仙桃,實大如斗,硃砂斑點的,人吃了成仙。東南方有一株仙桃,實大如升,馬吃了成龍。西南方上有一株仙桃,實大如茶盅,犬吃了化成仙鶴。若沒有夙緣,不要說吃,就是影兒也不能夠得見。」林學士道:「我們有緣與你相會,難道桃子倒沒緣得吃?你只是慳吝不捨得,單把這些言語來搪塞。」湘子笑了一聲,道:「既是大人見教,待貧道叫仙童取來,不拘多少,列位大人分吃就是了。」林學士道:「只要到口,誰敢爭多嫌少?」
湘子就仰天叫道:「清風、明月,快些取仙桃下來!」叫聲未罷,只見兩個仙童各捧一盤桃子,從空降下,遞與湘子。湘子接桃在手,便捧著兩顆,五體投地,拜祝退之道:「姪兒無物奉祝叔嬸眉壽,願叔嬸邏齡不老,鶴算綿長。再願叔父早早回頭,棄職休官,隨我修行辨道。」又捧著餘桃獻上林學士並眾官道:「願大人收心斂跡,及時解綬辭朝。眾大人保重前程,盡忠報國。」
退之道:「我兒,你既取仙桃慶壽,心已盡了,趁早丟下漁鼓簡板,換了冠服,陪侍列位大人吃酒,再不要提起『出家』二字了。」湘子拍動漁鼓唱道:
叔父你怎不愁?
退之道:「我身穿綾錦,日食珍饈,居住有畫棟雕樑,出入有高車駿馬,要愁那一件?」
我只怕災禍臨身,逆鱗觸犯難收。一心為國,誰知反做冤仇。我勸你早回頭,尋一個雲霞朋友。
林學士道:「你去了許久,今日回來,好生勸令叔飲一一杯酒,才見你叔姪至情,不要只管把言語去惱他。」湘子又唱道:
前世裡曾修,今世裡酬,怕只怕名韁利鎖難丟。倒不如張良棄職,跟著赤松子去游,漢高皇要害何能夠?
退之道:「你這些話忒惹厭,且聽我道來:
〔寄生草〕你休得再胡言,勸修行徒枉然。俺官居禮部身榮顯,俺君臣相得人爭羨;俺簪纓奕世家聲遠,俺朝朝優笏上金鑾。誰肯呵棄功名,忍饑寒去學仙?」
湘子道:「叔父你說便這般說,只怕君下一朝不相得起來,有些跌蹄,沒人救你。」退之道:「畜生!汝說話全不知機毅,明明像風顛一般,蓬萊山上那裡有風顛的神仙?汝依先去罷,不要在這裡攪得大家不清靜!」湘子道:「叔父,姪兒再三勸你,不肯回心,反發惱起來,想是怪姪兒叨了你酒飯,我把酒販仍舊吐還你罷。」說聲未了,便吐出一缽盂酒飯來,遞與退之道:「還你的酒飯。」退之掩鼻道:「這樣腌臢話,你便少說些。」
誰知蘆英小姐與竇氏夫人都站在屏風後面,看見湘子這般呆景,思量:「我的丈夫真個是仙人也未可知?」連忙趕上前來,拿起缽盂要吃,被竇氏就手奪來,傾在地上,道:「這樣腌臢東西,虧你要舉口吃下些。」只見家中一個白貓跑來,都舔吃了,登時化成一隻白鳳凰,騰空飛起。蘆英埋怨道,「婆婆,你看這貓吃了吐的酒食,就變作風凰,丈夫豈不是神仙?分明錯過了。」竇氏也驚駭道:「真個錯了!真個錯了!」退之道:「從古以來不知多少人被這些術法捉弄了,夫人不要信他。」湘子見退之堅意不聽,便望空一指,道:「叔父你看,仙駕來了。」退之抬頭看時,半空中列著幾隊仙童、仙女,手執幢幡寶蓋,各各駕一朵祥雲自天而下。湘子便端坐在祥雲裡面,冉冉昇天,杳無蹤跡。退之口占一詞道:
喬才堪怒,把浮言前來誘吾。世間那有長生路,誰人能得到清都?金人仙掌擎曉露,漢武秦皇終不悟。到如今傳為話譜,到如今傳為話譜。
那湘子足踏祥雲,直至終南山,叩見鍾、呂兩師。兩師道:「湘子,你去度韓退之,度到那裡了?」湘子倒身下拜,道:「師父,慚愧,弟子下凡度化叔父,已經五次六番,他只是不肯回心轉意,如之奈何?」兩師道:「你把恁麼神通顯與他看?」湘子把自從領旨下凡,到南壇祈雪,與見憲宗,闖華筵以後許多神通變化,一一說了一遍。
兩師聽罷言語,便同湘子直上三天門下,啟奏玉帝道:「臣弟子韓湘湘旨下凡,去度捲簾大將軍沖和子翰愈。這韓愈貪戀榮華,執迷不省,伏候另裁。」玉帝聞奏大怒,便著天曹諸宰檢點薄籍。天曹奉旨,查勘得水平州昌黎縣韓愈,原是殿前捲簾大將軍,因與雲陽子醉奪幡桃,打碎玻璃玉盞,滴到下方,投胎轉世,六十一歲上該受百障千磨,方得回位。玉帝對湘子道:「韓愈滴限未滿,卿再下去化他,不得遲誤。」湘子奏道:「憲宗好僧不好道,韓愈好道不好僧。臣與藍彩和變化兩個番僧,把臣雲陽板變作牟尼佛骨,同去朝中進上憲宗皇帝,待叔父韓愈表諫憲宗,那時憲宗龍顏大怒,將叔父貶黜潮州為刺史,臣在秦嶺路上教他馬死人亡,然後度他,方才得他轉頭。」玉帝准奏,便著藍彩和同搬子前去。
當下湘子與藍彩和離了南天門,搖身一變,變作番僧模樣。
一個是:身披佛寶錦袈裟,頭戴毗盧帽頂斜。耳墜金環光閃爍,手持錫杖上中華。胸藏一點神光妙,腳鞋狀貌奢。好似阿羅來降世,誠如活佛到人家。
一個是:戴著頂左弄絨錦帽,穿著件氆氇線毛衣。兩耳垂肩長,黑色雙睛圓大亮如銀。手中捧著金絲盒,只念番經字不真。雖然是個神仙變,儼是西方路上哈嘛僧。
二僧來到金亭驛館,館使迎接坐下,問道:「兩位從何方來?有何進貢?」二僧說了一蕩胡言,館使一毫不省。旁邊轉出通使,把二僧的言語譯過一遍。館使才曉得他是來進佛骨番僧,便對他說道:「今日已晚,兩位暫在館中宿歇,明早即當啟奏。」連忙吩咐擺齋款待不題。
湘子暗與彩和計議道:「看人上這般光景,若不顯些神通,未必動得百姓。不如今夜先托一夢與憲宗皇帝,待來早憲宗登殿宣諸臣圓夢的時節,我們撞去見駕,庶乎於事有濟。」彩和道:「此論極妙。」當下湘子便遣睡魔神到宮中去托夢。恰好憲宗睡到子時前後,夢見倉厫糧米散佈田中,旁有金甲神人,左手持弓,右手搭上兩箭,望憲宗射來,正中金冠之上。
憲宗驚得醒來,一身冷汗。次日早朝,宣眾官上殿,說道:「朕夜來得其一夢,夢見倉廄糧米散佈田中,旁有一金甲神人,站在殿前,乎持一張弓、兩枝箭,射中朕的金冠,不知主何吉凶?」學士林圭執簡當胸,跪在丹墀下面奏道:「此夢大吉,主有番國進貢異人之兆。」憲宗道:「卿細細解來,待朕自詳。」林學士道:「米在田中,是個番字;一人持弓、兩枝箭,是個佛字。番為外國之人,佛為異域之寶。陛下此夢,主今日有番人進貢奇物。」說猶未了,只見兩個番僧手持著金絲大匣,上嵌著一顆紺色寶珠,匣內盛著牟尼佛骨,周圍簇擁著霞光萬道,瑞氣千條,一逕闖入五鳳樓前,高聲叫道:「大唐皇帝聽者:佛在西方,未來東土,因憫南瞻部州四大眾生,貪殺淫邪,誑欺凶詐,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重三光,不惜五穀,造下無邊罪孽,釀成宿世愆尤,故於太宗皇帝貞觀十三年差觀世音菩薩點化金蟬長老上西天雷音寺拜佛求經,超度亡魂,提撕聾聵。然經文啟發者有限,佛力稗益者無窮。今有雷音寺世尊歸天留下指骨一節,重九斤六兩,在鳳翔寺。相傳三十年一開,開則歲豐人安。貧僧特特齎來奉獻,要使天下有知血屬咸敬重如來,廣修善果,庶保國柞綿長,皇圖鞏固。」黃門官聞得兩個番僧說話,連忙轉奏憲宗。又見那金亭驛館使前來啟奏。憲宗皇帝聞奏,便道:「昔年那求雪的仙人曾說必有異人來自西土,保朕躬於萬祀,綿國祚於億年,今日果應其言。」即時宣召番僧入見。
番僧手捧佛骨,直立在金鑾殿下。憲宗皇帝看見空中祥光繚統,瑞氣盤旋,喜之不勝,就立起身來,走下御座,接捧佛骨,供養在龍鳳案上,倒身下拜。即命光祿寺備辦素齋,款待這兩個番僧。說不盡鹹酸苦辣香甜滋味盡調和,珍異精佳清美品肴都擺列,雖是人間御膳,勝似天上仙廚。
兩僧齋罷,稽首辭朝。憲宗欽賜黃金千兩,白壁十雙,錦繡千純,明珠一斛。兩僧拂袖長往,分毫不受。憲宗愈加敬重,要將那佛骨留在禁中。二月,乃頒告天下,歷送諸寺,著人人念佛,戶戶齋僧,有謗毀不敬者,以大逆不道論。忙得那在朝官宰,貴戚皇親,以至庶民婦女,瞻奉舍施,惟恐弗及。有竭產充施者,有燃香頂臂供養者,無不向天頂禮,稱揚佛號。
獨行禮部尚書韓愈,不肯拜佛,倡言說:「身居大位,職掌風化,佛乃西方寂滅之教,骨乃西方朽穢之物,有何憑驗知是佛指?清明世界,遭此欺愚,心實不忿?」乃具表奏聞憲宗皇帝。奏曰:
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爾,自後漢時流入中國,上古未嘗有也。昔者黃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歲;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歲;顓頊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歲;帝謄在位七十年,年百五歲;帝堯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歲;帝舜及禹,年皆百歲。此時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壽考,然而中國未有佛也。其後殷、湯亦年百歲;湯孫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書史不言其年壽所極,推其年數,蓋亦不減百歲;周文王年九十七歲,武工年九十三歲,穆王在位百年,此時佛法亦未入中國,非因事佛而致然也。漢明帝時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後亂亡相繼,運詐不長。宋、齊、梁、陳、元、魏以下,事佛漸謹,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後三度會身施佛,宗廟之祭,不用牲牢,晝日一食,止於菜果,其後竟為侯景所迫,餓死台城,國亦尋滅。事佛求福,乃更得禍。
由此觀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高祖始受隋禪,則議除之。當時群臣才識不逮,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闡聖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惟睿聖文武皇帝陛下,神聖英武,數千百年以來,未有倫比。即位之初,既不許度人為憎尼道士,又不許創立寺觀。臣常以為高祖之志,必行於陛下之手,今縱未能行之,豈可態之轉令盛也!
今聞陛下令群憎迎佛骨於鳳翔,御樓以觀,舁入大內,又令諸寺遞迎供養。臣雖至愚,必知陛下不惑於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豐人樂,徇人之心,為京都士庶,設詭異之觀、戲玩之具耳。安有聖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誤,易惑難曉,苟見陛下如此,將謂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聖,猶一心敬信;百姓何人,豈合更惜身命?」焚頂燒指,百十為群,解衣散錢,自朝至暮,轉相倣效,惟恐後時,老少奔波,棄其業次。若不即加禁遏,更歷諸寺,必有斷臂商身,以為供養者,傷風敗俗,傳笑四方,非細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國命來朝京師,陛下容面接之,不過宣政一見,禮賓一設,賜衣一襲,衛而出之於境,不令惑眾也。況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穢之餘,豈宜令入宮禁!孔子曰:敬鬼神而遠之。古之諸候,行弔於其國,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後進弔。今無故取朽穢之物,親臨觀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舉其失,臣實恥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諸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色後世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聖人之所作為,出於尋常萬萬也。豈不盛哉!豈不快哉!佛如有靈,能作禍祟,幾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鑒臨,臣不怨悔。心任激切懇悃之至,謹奉表以聞。
自戰國之世,老莊與儒者爭衡,更相是非,至漢末益之以佛,然好者尚寡。晉宋以來,日以繁盛,自帝王至於士民,莫不尊信。下者畏慕罪福,高者論難空有,獨愈惡其盜財惑眾,故力排之。
表奏,憲宗大怒道:「韓愈這廝唐突朝廷,欺毀賢聖,著實可惡!著錦衣衛官校綁至雲陽市曹斬首示眾,有來諫者,與愈一體施行。」兩邊閃出二三十名劊子手,把退之剝去朝衣、朝冠,捆綁起來,押赴市曹。只見旗幟漫空,刀槍耀日,前遮後擁,何止千百餘人。嚇得退之魂飛天外,魄散九霄,仰面叫道:「天那!我韓愈忠心報國,一死何難?只是我姪兒湘子不曾還鄉,我難逃不孝之罪耳。」看看來到市曹,不見有一人上前保奏。
畢竟不知退之性命若何,請聽下回分解。正是:
閻王注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五更。
青龍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