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韓湘子神通顯化 林蘆英恩愛牽纏
變幻神通不可當,牽纏恩愛最難防。
心猿意馬牢拴定,一任東風上下狂。
話說退之發怒,喝湘子道:「你這羊、鶴、女子,都是那撮弄幻木,不足為奇。你先前說解造逡巡酒,能開頃刻花,如今一發做出來與我看,我便信你是個仙人。」湘子道:「逡巡酒、頃刻花是開天地陰陽之橐龠,奪鬼神造化之權衡,不是容易得見的。若大人肯隨我出家,我就賣弄出來與列位大人看。」退之道:「不要多言,做得出來才見手段。」湘子就問張千討了一個空壺,口中念道:
一尊佳醞試新開,不是庖犧置造來。
琥珀光浮香味好,莫辭沉醉飲三杯。
念罷,喝聲道:「疾!」只觀那空壺內便有酒滿將起來。湘子叫道:「列位大人看酒。」眾官見了,無不驚訝。湘子捧著酒壺,從首席起,直斟到退之主席方止,共有三百五十六杯,都是這一把壺內斟出來,竟不曉得這壺能得幾多大?卻盛得這許多酒。眾官各各吃了一杯,都道:「好酒!」只有退之不肯吃,道:「這酒不過在我家裡攝出來的,有恁麼好歹?」林學士道:「親家不要錯認了,此酒乃天邊甘露,紫府瓊漿,比府上酒大不相同。」
退之叫湘子道:「你一發把那頃刻花開出來與列位大人看,才見你真實本事。」湘子道:「先朝則天皇后不過是一位篡竊的後主,他吟詩到上苑,也催得百花爛熳,何況我仙家運化機於掌內,奪天巧於眼前,有何難處?只是大人看了花,心中不要添煩惱就是了。」退之道:「看眼前花,見眼前景,有恁麼煩惱?」湘子便指著階前石砌上,口中念道:
一朵鮮花頃刻開,不須泥土苦培裁。
神仙自有玄微妙,卻向蓬瀛布種來。
念聲才罷,只見石砌上長出幾枝綠葉,中間透出一干心,心上黃叢叢、鮮滴滴開著一朵金蓮花。眾官都喝采道:「果然足頃刻花。」
大家近前一看,那花瓣上有兩行金字云:「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退之看了這兩句詩,便問道:「這一聯是恁麼話頭?為何寫在花瓣上?」湘子道:」這是大人日後的結果,不必問他。貧道只勸大人早早隨我出家,免得他年懊悔。」退之大怒道:「潑道無知,恁麼逡巡酒、頃刻花,不過是障眼法兒拐錢鈔的例子。張千,快把豬狗穢血澆在他身上,拿下去著實拷打一番,省得他又行奇杖的法兒!」眾官勸道:「大人且消息怒,這道童年紀小,不知法度,如今且取了他的供狀,然後問罪不遲。」
退之喝叫:「張千、李萬!押這潑道取供狀來,務要供稱:「擅入衙門,攪擾筵席,搬演戲術,拐帶人口。』待我照律解發他回原籍去。」湘子道:「要供就供,快取紙筆來我寫,何消押得?」退之道:「怕汝不供招明白,走了上天不成!」湘子道:「我家住在南天門內。」林學士道:「韓親家,你須尋一個會上天的解子,才遞解得他起身。」退之道:「陝西華山有個南天門,泰安神州有個南天門,襄陽武當山有個南天門,泰州齊雲崖也有個南天門。這道人想在齊雲崖南天門,那裡是天上的南天門?」林學士道:「汝住在南天門內是何向?扉東過西,上南落北?」湘子道:「緊在龍霄太極殿旁。」學士道:「玉皇住的才稱龍霄太極殿。道人,汝那裡有寒暑麼?」湘子道:「我那裡無寒無暑,常有五色祥光,神靈聚會,仙鶴盤旋,青鸞飛舞,猿猴獻果,麋鹿銜花,豈若凡間煙塵陡亂,濁氣熏蒸。」退之道:「風道人,你說這閒話也沒用,快寫供狀來。」湘子接了紙筆,供道:
供狀人列仙子,年甲不書。我生居天地,長在篷壺,賴三光祐其生,托五氣全其體。蒙老君傳流道法,參悟玄真。跨鸞鶴日遊蓬島,騰雲霧暮宿仙亭,尊南極東華為主,與北斗西母為鄰。丹砂煉就,救苦濟人。今已臨凡,提撕聾聵。我本是大羅天上開元演法、大闡教化普濟仙卿,休猜做凡胎俗骨遠方募化吃菜事魔掛塔全真。所供是實。
湘子供完,張千遞與退之。退之看了道:「我只要明白供說姓恁名准,祖居在那裡,父母叫恁麼名字,有無弟兄叔伯,原先作何生理,幾年上出家,這才叫做供狀。汝如今只管東扯西拽,糊糊塗涂說這虛頭的話,終不然饒了汝不成!」湘子打動漁鼓,唱道:
家住半山坡,水為鄰,山伴我。山前山後無人過,不納稅糧正課,也沒有漁樵庚和。認衣穿著似風魔,共那虎豹豺狼作伙。
退之道:「先前供狀,賣弄自家是天神一輩,上聖同儔。如今又說與野鬼為群,山精作伴,這一派胡言吃語,想是熟極了。」喝叫:「張千、李萬,若再不明白供寫,先把鐵鏈鎖了他的脖子,鐵肘、鐵鐐拴了他的手足,再把夾棍夾他起來,不怕他不招明白!」湘子聽見這話,不覺滿眼流下淚來。退之喝道:「汝既怕夾打,眼中流淚,何不說了老實的話?若只管東支西吾,便是眼睛流出血來也沒人慈悲你。」湘子道:」貧道不是怕大人夾打啼哭,因大人要貧道實落的供狀,貧道一時間想起父母來,故此淚出痛腸。」退之道:「汝不學長進,牽爺娘拽頭皮,哭也遲了。」湘子道:「我注在水平州鸞州城昌黎縣。」退之道:「在城內那一方?」湘子道:「東門裡,十字街,坐南朝北,鼓樓靠西地力」。」退之道:「何等樣人家出身?」湘子道:「俺家九代積善,三世好賢,叔父是禮部尚書。」退之道:「汝叔父是何名字?那朝代上做尚書?如今家裡還有恁麼人?」湘子道:「叔父韓愈,字退之。嬸娘竇氏,曾封二品夫人。」
林學士道:「據道人的供招,是今姪公子了。」眾官十分歡喜,拱手道:「韓大人,恭喜公子今日回來。」退之羞慚滿面,道:「舍姪眉清目秀,那裡是這般憔悴黧黑,不象人的模樣,這道人不過是探聽得學生思念舍姪,故假托姓名來哄酒食耳,豈有是舍姪之理?」便又問道:「汝姓韓,叫甚名字?」湘子道:「學名韓湘,字清夫。三歲上沒爺,七歲上沒娘,虧得叔嬸撫育長成。九歲攻書,十二歲學道,十五歲娶林學士千金小姐蘆英為妻。這便是我的實供了。」林學士哭道:」汝正是我的女婿韓湘子了。」退之道:「親家不要心忙,錯認別人做了女婿,惹人背地笑恥。依愚見首來,這道人想是與舍姪雲水相逢,舍姪將家中事體告訴了他,他記在心裡,特地來家下騙些東西。」林學士哭道:「若不是令姪,說話中間不免露出馬腳來,如何這般詳細得緊?」退之又問湘子道:「汝這一篇話好像我姪兒與汝說的。」湘子道:「韓湘子與貧道一同下山,在路上告訴貧道這些話,叫貧道先來與大人上壽,他遲幾日才回來。」退之道:」據汝說終南山到我這裡有十萬多里路程,汝知我姪兒是駕船來的?還是乘車、跨馬來的?」湘子道:「苦惱,苦惱!出家人十方施主,就是囤下的倉糧;兩腳奔波,就是馳驛的頭口,那得銀子去僱趁船車馬匹?我兩個手挽著手兒走來的。」退之哭道:「我那兒!你生長在閥閱人家,出入有輕車、肥馬,何曾受這般跋涉,吃這般苦楚,可不痛殺我也!」林學士道:「令姪既是回來,就著人同這道童去尋著他,收拾他便了,何必又添煩惱?」退之又問道:「我姪兒如今在那裡?為什麼不同來見我?」湘子道:「他現在東門外頭,因身上襤褸得緊,未便見大人之面。」
退之便叫左右:「快取一副好衣服來,同這道童去請公子換了回來。」湘子暗道:「叔父不認得我仙風道骨,我且暫去,明日現出原身與他相見,多少是好。」轉身對退之道:「大人不必著人去請,待貧道去喚他來便了。」說罷竟揚長出門而去。
退之忙叫張千施從所之。恰好轉得一個彎,連道人蹤影都不見了,跑回來稟復退之。林學士道:「明明是仙人下降,韓親家只管把他當做凡人,真是有限不識泰山。依學生愚見,莫非令姪已成了仙,特特化形來試探我們也不見得?」退之道:「親家,不可信有,不可信無,且待他再來,義著眼看個下落。」這正是:
一別家鄉數載餘,忽然聞信暫疏眉。
混濁不分鰱共鯉,水清方見兩般魚。
當日酒筵散罷,退之愈覺憂悶無聊,焦煩一夜。到得次日清晨,竇氏吩咐張千道:「公子去了多年不曾回家,昨日那道人說領公子回來,添得老爺焦悶,沒做理會。你快去站在門前等候,公子來時竟扯了他進來;若只見那道人,也扯住他問一個的確,不可有誤。」張千領命不題。
且表湘子因退之不肯認他,他便搖身一變,現出昔日形容,走到自家門首。恰好張千在那裡瞧望,看見湘子走來,一手扯進門裡,叫道:「老爺!夫人!公子回來了!」有詩為證:
十八容顏依舊胎,唇紅齒白鬢新裁。
且教叔嬸重相見,覺得眉頭不展開。
退之與竇氏聽見說湘子回來,真個是喜從天降,三腳兩步跑將出來,扯住他衣服,不住的汪汪淚落,道:「我兒,你一向在那裡?拋得我夫妻兩個舉眼無人,好不淒楚,你身上怎的這般襤褸,教我看了越發心酸。」湘子道:「叔父、嬸娘,且省煩惱,聽姪兒道來:
我身穿納襖度春秋。」
退之道:「吃些恁麼物件?」湘子道:
我旋砍山柴帶葉收,黃精野菜和根煮,無醬無鹽飽即休。
退之道:「這般食用,有恁快活?」湘子道:
笙蕭不奏,冷暖自由。石鐺內清泉常沸,瓦甌中玄酒時浮。這滋味,無非無是我甘受。
竇氏叫蘆英道:「媳婦,你丈夫回來了,快扯住他,不要放他又去了。」蘆英依言來扯湘子,湘子就閃過那邊。蘆英趕到那邊扯他,湘子又閃過這邊,只是扯他不著。蘆英道:「婆婆,媳婦扯他不著,怎生是好?」竇氏道:「你且住,有我自留仙。」
退之道:「我且問你,你一向在那裡安身?」湘子唱道:
我住在終南佳境,山水可怡情。鬧來時,漫將仙鶴引;得意處,好把《黃庭》竟。參玄談道,了悟無生,長春自在心緣淨。
退之道:「汝在那裡與何人往來?」湘子道:漢鍾離開壇闡教,呂洞字傳法授道。我呵,參透玄機微妙,登仙侶,脫塵囂,心散誕,意迫遙。
退之道:「看你這般模樣,也不像個神仙,隨你賣弄得錦上添花;我只是不信。」湘子又道:
雖不得神仙位,且躲些閒是非。困來時,一覺鼾鼾睡。布衣袍,且把麻縧係。草庵中,飲幾杯甕頭清,總是個今朝有酒今朝醉。
退之道:「汝在那山中、怎比得俺做官的快樂?」湘子唱道:
漫說為官好,爭如學道高,無憂無辱無煩惱。山中景致人知少,四時不謝花長在,一任雙九頻跳。壽與天齊,喜得長生不老。
竇氏道:「你去了這幾時,可思想我撫養深恩及妻子被窩中情愛麼?」湘子道:
嬸母恩非小,你兒行常自焦,扯乾就濕真難報。枕邊恩愛從來少。嬸娘,你可勸叔父呵!休官棄職早修行,免得紛紛雪擁藍關道。
退之道:「恁麼藍關、白關,伍子肯也曾走過了照關。」湘子道:「
照關到容易過,只怕藍關有些難過。叔父你聽我道來:我看那棄職張良,歸湖范蠡,跳出虎狼郡,再不列朝班裡。愛看著,翠巍巍千丈嶺頭松,綠滔滔萬頃長江水。他只為著七國爭雄,孫龐鬥智;商鼎中移,夷齊餓死。
又只怕指鹿為馬,呼鳳作雞。財廣傷身,官高害已。因此上葫蘆提不辨是和非,醉如泥,省問紅塵事。假便有黃金堆,北斗齊,也難買生死期。
輪回吃緊的,雞兒飛,兔兒,催,此時眼睫不相隨。白髮古來稀,到頭空自悔!」
退之見說,心中大怒,就罵道:「汝這沒爺娘沒人收管的忤逆種,去了這許久回來。再不說一兩句好言語,只在我跟前胡說亂道,成何規矩!我做了官要治天下百姓,一個姪兒也不能整頓,如何去治國平天下!我若不看哥嫂面上,就一頓打死了你這畜生!滿頂絕了後代,也省得被人笑恥。」湘子暗笑道:「我已成仙,你怎麼打得我死。」
竇氏叫韓清:「快去吩咐張千擺列筵席,待哥哥換了衣服,出來飲酒。」湘子道:「叔父壽辰,姪兒不曾拜祝得,如今有些薄禮與叔父把盞上壽。」退之道:「三百五十六位朝官都來與我慶壽,只因汝不在家,我心中十分不快活,汝如今回來我就歡喜了,那裡要你的禮物。」湘子道:「姪兒已叫人去取,就來了。」退之道:「禮物在那裡?誰人去取?」湘子道:「在碧天洞裡。」退之道:「我生日那一位朝官、親戚不送禮來,那一件事物沒有?只是我不肯收,那個希罕你的東兩?你說這般沒對會的話來哄誰?」湘子道:「姪兒豈敢誑言,已差仙童清風、明月到碧天洞蟠桃會上借桌面四十張,來與叔父上壽。只待香盡,仙童就來了,快著人去請列位朝官來赴筵席。」退之道:「我不信。」湘子道:「香盡仙童不來,我也沒有面目見得朝官。」退之遂叫張千一邊取香來點,一面去請林學士等許多官員。
不一時,眾官齊到。退之上前相見,說及湘子相邀之事。俱各暗暗而笑,依次坐下。退之一連起身幾次,看那點的香,見香漸漸盡來,便道:「姪兒,香將盡了,仙童還不見來,豈不虛邀了列位大人?」湘子仰天一看,道:「請叔父和眾大人迎接仙童。」退之與眾官立得起身,但見兩個仙童從空直至筵前,果然描不成畫不就生成的神仙體段。退之問道:「道童,那花藍內是恁麼東西?」仙童道:與大人上壽的桌面。」退之道:「這一點點花藍兒盛得多少東西?也不夠我一個人吃,倒教我去請這許多大人。」仙童道:「我花藍內是天上珍肴,瑤池玉液,不是人間的滋味。列位大人得到口嚐一嚐,也是無量的福了,指望要吃多少。」
當下清風便在花藍內一件件搬出來,明月便一件件擺列在桌子上,雖沒有蚊唇、龍脯,熊掌、駝蹄,恰都是目不經見,耳不經聞的奇品。退之道:「姪兒,這般東西只好在山裡受用,如何擺在我的廳上?到覺得冷淡沒趣?」湘子道:「叔父,要山有甚難處,姪兒就將前面影牆上畫一座山,同列位大人上山一遊何如?」退之道:「影牆上原畫著一個麒麟,若再畫些山水,怕污壞了我的影牆。」湘子道:「待姪兒叫麒麟走了下來,然後去畫山水。」退之道:「水墨顏色畫的麒麟有形無氣,怎麼叫得下來?」湘子道:「口說無憑,做出便見,請眾大人仔細著眼。」說聲才罷,湘子又大喝一聲道:「畜生還不下來,等待幾時!」只聽得一聲響,如天崩地塌一般,那麒麟跳下牆來,奔出門外,站著不動。湘廠就拿一把苕帚在手,向影牆上亂掃將去。但見青山綠水,翠柏蒼松,麋鹿盤旋,鳳鸞飛舞;懸崖瀑布,匹練橫施;諸石綺分,氣暖若露。明明是一堵影牆,卻變作真山真水。眾官看了,喜之不盡。怎見得這山的奇異處,有《一技花》為證:
山林中山鳥飛,山頂上山雞叫,滿山川盡都是芭蕉。綠蔭蔭高松、古柏,紅燦燦山果、山桃;明晃晃落下些青鸞、翠鶴,鳥燕、皂雕。我只見,山雞兒一來一往,山猢猻倚定青楷。神龍行處,霹靂東閃;虎離窩,擺尾伸腰。只聽得山寺裡鐘聲不斷,山觀裡法鼓忙敲;山和尚議論些經文佛法,山道士貪戀著清高。叉見一個打柴的樵夫,手執著大斧呵呵笑,笑著的是巔頂高峰巒巧。忽抬氣,見那酒望子搖,酒店裡村姑俏。喚山童,急急忙忙沽入酒瓢,同吃一個飽。
湘子道:「列位大人,這山好麼?」林學士道:「果然一座好山,若引我們同到山上遊玩一番,才顯得仙家的妙用。」湘子道:「要上山去有何難哉!」便一手招著眾官,叫退之道:「貧道先行,列位大人同叔父都上山去走一遭。」眾官雀躍鵠踴,都隨上山,冉冉要從獨木橋上過去。只見崩浪千尋,懸流萬丈,鳴如巨雷,白如雪練,躡足其上,魂驚魄依。林學上道:「韓親家,腳下須要仔細。」退之聽了,不敢前進。湘子道:「叔父,眼前就是蓬萊三島,不肯上去,豈不可惜?」退之道:「明明白白一堵影牆,卻弄這些法術來魔詐,我等被你哄了上去,一個腳踢跌將下來,不死也要做殘疾了,我怎麼把性命丟在這個去處?湘子見說,把手一推,退之和眾官端然都站在廳上,影牆內依舊還是一個麒麟,仙童、湘子都不知何處去了?正是:
分明咫尺神仙路,無奈凡人不肯行。
畢竟後來湘子回來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