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韓湘子名登紫府 兩牧童眼識神仙
混跡塵寰百二秋,芝田種子喜全收。
光生銀海天無際,氣斂華池水逆流。
金鼎漫藏龍虎象,玉壺分別汞鉛頭。
丹成指日歸蓬島,始信人間別有丘。
話說湘子既得脫化凡胎,超出世界,在那山中逍遙自在,無拘無束。一日,鍾、呂兩師領了湘子去邀游海外,遍踏名山,參謁那歷代仙真,蓬萊道侶。朝游碧落,暮下滄桑;浪跡煙霞,忘形宇宙。潛蹤於大地之山,寓目於壺中之景。正是:神遊紫府瑤池內,名在丹台石室中也。
忽一日,玉帝升坐龍霄寶殿,鐘不撞自鳴,鼓不打自響,聚集上八洞天仙,中八洞神仙,下八洞地仙,並無數散仙,各班齊列,同赴蟠桃大會。鍾、呂兩師也與湘子同出洞天,先去朝參玉帝,然後到瑤池赴蟠桃大會。誰知把南天門的神將,遠遠見湘子到來。便將金鎖鎖住了天門,不放進去。眾仙道:「湘子,玉帝怪我等來遲,吩咐把天門鎖住,不容進去,如之奈何?」湘子道:「眾師請過一邊,待弟子用手指開天門,同眾師進去。」鍾師道:「汝有這般手段麼?」湘子乃禹步上前,將先天真氣一口吹去,吹落了天門金鎖。
眾仙齊登金殿。但見:
瑤天高邈,玉陛森嚴,帝王端居,后妃臚列。兩下裡星辰成行逐隊,一望地仙子落後參前。瓊英繚繞,瑤台上彩結飄揚;瑞靄氤氳,寶閣內香煙沾惹。鳳鸞形縹緲,金玉影浮沉。上排著八寶紫電墩,都披著九鳳丹霞被;中列著幾層青玉案,卻堆著千花碧甸盆。席上有鳳髓龍肝,猩唇熊掌;壺內有珍珠琥珀,紫醴香醪。果然是珍羞百味,般般出自天廚;異果佳餚,色色來從閬苑。
玉帝傳旨問道:「來者是何等樣人,敢闖進我天門之內?」鍾師道:「臣等是上八洞神仙,來赴蟠桃大會。」玉帝開金口露銀牙,問道:「上八洞只有七個神仙,今有八個,這一個是誰?」鍾師道:「臣弟子韓湘。」玉帝道:「卿與呂師領旨下凡,度得幾人成道?救得幾處生靈?」鍾師奏道:「臣與呂岩奉旨到凡間去,見洪州蛟螭為患,擁水漂泊生靈,呂岩飛劍斬之。西粵蛇妖興雲駕霧,吞啖下民,損傷禾稼,臣運神攝伏,幸獲清寧。前往永州昌黎縣,度得韓湘一人,今來見駕。」玉帝問湘子道:「朕聞一子登仙,九族昇天;若不昇天,眾仙妄言。卿既登仙,為何不度脫了卿家九族,同來見朕。」湘子道:「臣蒙鍾、呂兩師慇懃點化,屢試心堅,方得成真證果。臣家九族,不蒙恩旨,未得仙師指點,如何便得離脫凡塵,朝參陛下。」鍾師奏道:「左捲簾大將軍沖和子,因三月三日在蟠桃會上與雲陽子醉奪蟠桃,打碎玻璃玉盞,衝犯元始天尊聖駕,貶在下方韓家為男子,名叫韓愈,這便是韓湘的叔父。雲陽子貶在下方林家為男子,叫名林圭。如今罪限將滿,合還舊職,只是無人前去度他。」玉帝道:「鍾離權既前知五百年之事,後知五百年之事,曉得沖和子罪限將完,何不前去度他成仙了道,證果朝元?」鍾師道:「臣與呂岩化作道人,三番五次去點化他,只因他現在朝中為官,貪戀酒色財氣,不肯回心,所以只度得韓湘一人。這韓湘就是昔年蒼梧郡湘江邊的鶴童,蒙旨著他去與韓會為子,喜得元神不散,性地明朗,是以臣與呂岩度他來朝參聖駕。」
玉帝問湘子道:「卿既在家修行,卿叔韓愈怎麼不隨卿一同修行?」湘子奏道:「臣叔父韓愈嘗言:『孔子之道,如日中天,周道衰,孔子沒,火於秦。黃老於漢,佛於晉魏梁隋之間。而天下之人,不入於老,則入千佛。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人此出彼,孰從而正之?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其所謂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謂德也。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其相生相養之道,以求其所謂清靜寂滅者。其亦幸而出於三代之後,不見黜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其亦不幸而不出於三代之前,不見正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故不肯同臣修行。臣於半夜三更越牆逃走,尋見鍾、呂兩師,方才得成正果。」玉帝道:「韓愈雖然不肯修行,卿可下凡度他復職。」湘子奏道:「臣有此心久矣,奈無金旨,不敢擅離洞府。」玉帝道:「朕賜卿三道金書,上管三十三天,中管人間善惡,下管地府冥司,即便前去。」
湘子道:「臣去不得。」玉帝道:「朕賜卿金書,如何說去不得?」湘子道:「臣無陰陽變化之神通,正一斬馘之術法,是以去不得。」玉帝道:「朕賜卿頭挽按日月的風魔丫髻,身穿紫羅八卦仙衣;縮地花籃,內有不謝之花、長春之果;沖天漁鼓,兩頭按陰陽二氣;兩個降龍伏虎的簡子。卿可即行。」湘子道:「臣去不得,臣叔父韓愈是當朝大臣,出入在駕前駕後,臣無職事,難以度他。」玉帝道:「封卿為開元演法大闡教化普濟仙,卿作速前去。」湘子道:「臣還去不得。」玉帝道:「卿左推右阻,只是說去不得,想是卿不肯去度沖和子麼?」湘子道:「臣怎敢違旨不度叔父,只是官府走動百役跟隨,神仙走動萬靈擁護,臣單身獨自,如何去得?」玉帝道:「朕敕馬、趙二將在卿左右,聽卿調遣。」湘子謝恩領旨,即便參拜王母娘娘,俯伏奏道:「娘娘千歲,臣上八洞神仙韓湘,領玉帝金書寶貝,前往昌黎度臣叔父左捲簾大將軍沖和子韓愈成仙了道,特啟娘娘討些職事。」王母道:「我賜卿三面金牌,第一面金牌,糾察三十三天一十八重地獄善惡生死;第二面金牌,鈐管四海龍王、三十六員天將隨身聽用;第三面金牌,掌理風雲雷雨、各府州縣城隍社令、十殿閻羅天子。卿須用心前去,不得停留。」湘子拜謝畢,隨眾仙宴罷蟠桃,即便收雲攬霧,兩袖騰空,降下塵凡。
湘子暗道:「我不怕千人看,只怕一人瞧,倘或有人識得我是神仙,驚動了一郡人民,泄漏天機,我便難度叔父了。」當下收了神仙相貌,搖身一變,變做一個面黃肌瘦、醜惡不堪的道人,在那垂楊樹下,盤膝打坐。只見兩個牧重,一個叫做張歪頭,一個叫做李直腿,正在那青草地上放牛,遠遠的望見前面一道火光沖天的亮起來,那張歪頭道:「李家哥,前面這陣亮光,想是藏神出現,我和你造化到了。」李直腿道:「不是藏神出現。」張歪頭道:「莫不是鬼火。」李直腿道:「哥,也不是鬼火,比如大清早晨紅紅閃閃的光,是日輪初從扶桑推起來,照映得大地光芒的爍,這叫做晨光。晚間青青熒熒,光在地上移來移去,倏遠倏近,才是鬼火。午間有光,黃黃燦爍,直透天庭,便是神仙的瑞氣。如今這光黃亮燦爛,直透在天庭之上,恰好是晌午時分,一定有一位神仙在那個去處。」張歪頭道:「哥既認得真,我和你竟去尋著他,跟他去求仙訪道,豈不是好?」李直腿道:「有理,有理!」兩個便將牛丟下在這邊,你攙著我的手,我攙著你的手,拽開步上前看時,果然是一個道人,盤膝腳坐在那垂楊樹下。這道人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一頂參朝洞府的青紗包巾,腦後墜著老龍睛磨就賽日月雙圈,上垂著兩條按陰陽二氣綠羅飄帶。身穿一領嵌七星、麗北斗八卦紫綬衣。腰繫一條九龍須攢織就雙穗呂公縧。腳著登山走海、蹉雲霧入搭鞋。手拿定晃日迎風傲松枝一腔漁鼓。看形象,卻便是游手游食的道人;論裝束,真是個吸露餐霞的仙侶。
兩個牧童近前稽首道:「神仙老爺拜揖。」湘子道:「你怎麼認得我是神仙?」張歪頭道:「遠遠望見師父頭上霞光萬道,瑞靄千重,因此識得師父是位神仙。」湘子暗笑道:「我叔父讀詩書,中科第,也認不得鍾、呂兩位師父是神仙,這小小牧童到認得我是神仙,真是異事。」便叫牧童道:「我在終南山來,走得饑渴,我那花籃內有金絲玉缽盂一個,你拿往澗下舀些水來我吃,我把真心度你。」李直腿叫張歪頭道:「張家哥,我去舀水,你在這裡看著神仙,不要放他走了。」張歪頭道:「這個使得,你只要來快些便是。」果然立著看守湘子,眼也不轉,頭也不回。湘子思量道:「他雖然認著我,我且把地上土灰搽在臉上,變做一個老兒,三分似人,七分似鬼,看他還認得也不認得。」便捉著張歪頭的空,改了仙容,變成老相。這老兒怎生模樣:
戴一頂爛唐巾,左偏右折;穿一領破布襖,千補百納。前拴羊皮,後掛氈片;東漏脊梁,西見胯骨。腰繫一條朽爛草繩,又斷又接;腳踏一雙多耳麻鞋,少幫沒底。面似雞皮,眼如膠葛;鼻涕郎多,饞唾噴出。笑殺那彭祖八百年高,到不如陳摶千金一忽。
李直腿舀得水來,不見了神仙,只見一個半死半活的老兒坐在那樹下,便捶胸跌腳,埋怨張歪頭道:「費了許多辛苦,取得水來,不見了神仙,把與那個吃好?」張歪頭道:「我站在這裡頭也不動一動,不知被恁麼人把這個老兒來換了我們的神仙去,如今把水來與這老兒吃了,也是我和你一件陰騭。」李直腿氣忿忿的道:「寧可傾壞了,把與他吃,當得恁麼數?」張歪頭道:「你不讀書來,敬老慈幼,五霸載在盟書,把這一盂水與老兒吃,也是我們一點熱心腸,何苦傾壞了?」李直腿道:「神仙便被人換了,這個缽盂也值幾分銀子,我和你打破了分好?總賣了分好?」張歪頭道:「哥,不要說那分的話,神仙的東西難得到手的,我們拿回去一家輪一日,藏在那裡做個鎮家寶罷。」湘子見他兩個在那裡議論,便叫道:「牧童你眼錯了,我不是神仙,那裡又有個神仙?」牧童回言罵道:「少打你這老柴頭,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老而不死是為賊,恁麼神仙?」湘子道:「牧童,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孔子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怎見得我老人家就不是神仙?我且問你,你們要尋那神仙做恁麼用?」牧童道:「我們情願跟他去修行,做個逍遙快活的人。」湘子道:「方才那個道人也是我的徒弟,你們肯跟我出家修行,我就度你們成仙。兩個牧童拍手笑道:「你自己性命也是風中之燭,朝不保暮的光景,倒思量度我們兩個,豈不是折福的話?」湘子道:「黃梅落地擂三擂,青梅落地撲地碎。我老便老,虧得修行早,修行若不早,今日更煩惱,你怎敢欺侮我老人家?」兩個牧童道:「你老人家不要絮煩,且請回去安耽坐一坐,待我們過了二三十歲外頭,便來跟你去出家。」湘子道:「這般年紀不肯修行,更待幾時?只怕沒我老兒的年紀,豈不錯過好光陰?」兩個低頭歎氣道:「我們真是晦氣,一位神仙老爺不見了,倒吃這老頭兒在此歪廝纏。」
湘子趁他兩個眼錯,依然變做先前模樣,坐著不動。李直腿低頭一看,拍手叫道:「哥,這不是神仙來了,只是那個老頭兒不知又被恁麼人調了包兒去?」張歪頭悄悄他說道:「哥,你不曉得神仙變化之術,神仙看得我們有些仙風道骨,故此變化來試我和你的心,你剛才不該罵這老兒。」李直腿便鞠躬盡禮,捧著水遞與湘子道:「神仙受人滴水之恩,必有湧泉之報,我取水與你吃了,不知你怎麼度我?」湘子道:「我度你同去出家。」張歪頭道:「出家有恁麼好?還是保護我做一個官的好。」湘子道:「官倒要與你做,只是你們頭蓬蓬不像戴烏紗帽,腰款款係不得黃金帶;赤裸裸一雙腳蹬不得皂朝靴,黑漆漆兩隻手捧不得象牙簡。只好在軟草茵中,黃牛背上,橫眠直躺,穿東落西,挽著那牛鼻子,唱那無腔曲。一朝閻君來喚鬼來招,兩眼瞪空伸直腰,怎麼思量要做官?」張歪頭道:「神仙老爺說得是,我情願跟老爺去出家。」湘子道:「你且不要忙,那邊樹下又是一個神仙來了。」兩個回頭望時,湘子化一陣清風,隱形而去。張歪頭跌腳叫道:「哥,這個不是神仙,是個白日鬼。」李直腿道:「怎見得是白日鬼?」張歪頭道:「若是神仙決不說謊,只有那白日鬼弄著自己空頭,趁著別人眼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味的哄人,哄殺人不償命哩。」李直腿道:「我們搗了半日鬼,只好依舊去看牛。」正是:
山有根兮水有源,從來老實是神仙。
只因不肯分明說,誤卻眾生萬萬千。
畢竟湘子隱在哪裡,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