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卜兌卦聖主驚心 訪震宮高人得病

  卻說錢芹,自建文十六年夏四月在開封府辭別了軍師,去請龍輿復位。他是草茅布衣,從未瞻謁天顏,原要約同史彬、鄭洽去的。那時廣陵甫定,沿江兩岸,各有重兵把守,南來北往的,總不許行走,錢祭酒卻從維揚而走通州,到如皋渡海,至江陰,便達吳門。史彬與錢芹,原是素交,闊別已久,只道是死生不能再會的,今忽遠歸相訪,又約同請帝主復位,史彬不勝大喜。即同起身到浦江,約了鄭洽,自衢州而至江西,轉入湖廣,達黔中,抵雲南之和曲州。
  尋至獅子山之半岩,深林密箐,逶迤曲折,在層巒幽奧這處,得一茅庵,顏曰「白龍」,蓋取白龍魚服之意。史彬啟扉而入,止有五椽。帝獨坐蒲團之上,病容憔悴,孤影淒涼。三人泣拜於地,帝喜極而悲,相對大慟。史彬亟問:「希賢等何在?」帝曰:「應能、應賢,皆卒於鶴慶山之大喜庵。止剩程濟一人,因我足疾未愈,下山求藥,今日止餐得一盞糜粥,不特無齋米,亦無人炊爨。」言未畢,帝與三人又不覺失聲慟哭。史彬等泣奏道:「這次因錢祭酒匆匆起程,未曾帶些方物,幸囊中有薏以米,尚可充饑。」帝言:「我正不識錢祭酒,無從思想。」史彬就將錢將同姚善勤王,及今始末具奏。鄭洽便去拾取松枝,汲泉敲火,煮薏以仁粥送至帝前。帝略進少許,向史、鄭二人曰:「錢祭酒草野之士,乃始則勤王,洎而破賊,今又訪朕於萬里之外。自揣德薄以致飄零,何克當此愛戴?」史、鄭齊聲曰:「錢芹匪止請謁聖容,特為奉迎聖駕復位而來。」錢芹因奏:「帝師、軍師與耆舊大臣、忠義子弟及四海黎庶,仰望聖主回鑾甚切。今者淮揚已拔,中原亦定,取南取北,易如反掌。內外交武,均有職事,唯臣乞得閒身,可以跋涉,特約二臣同來敦請。伏惟聖主不以草茅而責之,臣實幸甚。」帝喜曰:「朕足疾未愈,身體未健,爾等且暫住於此,相商就道。」
  次日,程濟已乞得藥餌並齋米回來,與三人相見,各欷歔一番,備述了來意。帝謂程濟曰:「朕今欲往,未知將來始終,汝其為我卜之。」濟乃焚香布蓍,與諸臣隨帝向南禱拜畢,筮得「兌之歸妹。」濟愕然失色曰:「大凶!大凶!此行斷乎不可。」錢芹等詢其卦繇,濟曰:「兌主口知而屬金。金者,刀兵之象;口舌者,釁變之端。方今春令,金未能勝木,自然無賴,一交夏令,火來剋金,其勢必敗。且太歲干支皆金,必與火戰,戰則危亡矣!又歸妹,女之終者也。看起來,大師一去,而帝師之事已畢,必將飄然遠舉,則內之釁變生,而外之兵戈亦至。與其不能終始,莫若再觀動靜,庶無後悔。」帝沈吟曰:「這不負了他十幾載辛勤戎馬之功麼?」隨問三人:「妝等詳察可否,各抒已見,以定行止,何如?」鄭洽先對曰:「臣未至濟南,實不敢臆測。」史彬曰:「臣雖到過濟南,見過他君臣,亦未能逆料將來。唯帝師確是金仙降世,不戀塵埃富貴的。若大師復位,則君臣之禮,既有難言,而男女之嫌,又復易起。卦兆之飄然遠舉,乃理之所必然,亦拋之所必至。帝師一去,脫有內釁外侮,又誰得而禁之?程道人所也。」錢芹奏道:「史彬、程濟言帝師行止自是無錯,但臣與呂軍周旋數月,見其作用,真命世奇才,所謂天生李晟以為社稷者。又高咸寧,向為鐵鉉謀士,丹心凜合德,自能為陛下削平逆賊,奠安五室,何在乎帝師之高飛遠舉哉!」鄭洽曰:「祭酒之言,誰曰不然?然亦有說焉。人心不同,咸如其面,那能人人忠義,個個同仇?即如大師當陽之日,在廷諸臣,誰忠誰奸,誰能首席得?不到利害關頭,安見薰蕕各別?帝師不去,似乎萬人一心;帝師一去,或亦人各有心,安能以二三人之忠而概其餘哉!」程濟曰:「鄭洽之言,真勘得破。」
  帝又問史彬曰:「向者高熾請的江西張道人,斬了他一個猴精,朕雖未目擊,但得之道途傳聞。果有此事麼?」史彬對曰:「然。誠有之,臣亦不能知其委曲。」帝曰:「若無此一端,朕已早赴濟南,且復了大位,再圖始終。只為此事可疑,所以向者躊躇未定。目下卦兆又見大凶,朕之不往決矣。」程濟曰:「若回絕他不往,則又不可。當日在神樂觀卜得坤卦,第三爻『無成有終』。臣已斷定,今日之『歸妹』,亦正與此四字相合。大約主其事者,皆實心為國,所云大凶之象,不生於其下,則發於其外,豈可並忠義而絕之?臣有一策,莫若暫以足疾辭之,而諷其直搗北平,殲彼燕冠,然後大師意據北闕而復位,則已無外侮,即有內釁,容易消除。至若金陵高熾,自可招撫之,以徙封於他處。」鄭洽曰:「彼亦不服,當如之何?程濟曰:「縱使南北平分,然自古以來,北可並南,南不能兼北。以士強,總在西北。這且些復位後,再行商榷。」
  史、鄭二人,皆以程濟之言為善,唯錢芹又奏曰:「鑾輿不住,則忠義失望,舊臣遺老,必致散去。莫若先發手詔,俾臣等齎赴闕下,令即興兵討寇,聖駕徐徐而來,駐蹕荊襄之上游,以俟北平底定,庶幾可以安慰人心。」帝沈思一會,謂程濟等:「錢芹之言,深為社稷,豈可空言以復之?朕之子文火奎,今已長成,現在黔中黎平地方,先去尋他,送至濟南,權為監國。再有朕祭死難諸臣之文,及從亡諸臣之列傳百餘篇,皆朕之親筆。再有懷想宮闕諸詩,一並封去。俾諸臣見之如見朕顏,何如?」四臣皆泣而頓首曰:「聖裁甚善。」其祭文與列傳,皆係原稿,唯詩另錄一冊,略記數首於左:
  風塵一夕忽南侵,天命潛移四海心。鳳返丹山紅日遠,龍歸滄海碧雲深。
  此微有象星還拱,玉漏無聲水自沈。遙想禁城今夜月,六宮猶望翠華臨。
    右題金竺羅永庵
  閱罷《欏嚴》磬懶敲,笑看黃屋寄團飄。南來癉癘千層迥,北望天門萬里遙。
  款段久忘飛鳳輦,袈裟新換衮龍袍。百官此日知何處,唯有群烏早晚朝。
    右題鶴慶大喜庵
  露滴松梢濺衲衣,峨眉山半月輪微。
  登臨不待東翹首,遙見雲從故國飛。
    右登峨眉口占
  霸氣涼事已非,荒台故跡尚依希
  楚歌趙舞今何在,但見春禽繞樹啼
    右登章台懷古
  帝親手寫畢,與文章合作一卷,加以緘封,上題:「祭酒錢芹轉奏帝師睿覽。」錢芹拜手而受。帝復論曰:「朕病未詮,須得一、二人陪侍。史彬留在於此,汝與鄭洽二人,可至黎平曾長官家,問有廖平於某年寄養的曾文火奎,本姓朱氏。一會著了,便述朕命,同赴濟南監國。或即登基,亦無妨於大體,比不得唐肅宗靈武即位也。那時朕回靜養以娛晚景,更覺遂意。」錢芹又奏:「臣等去訪東宮,必有個憑據才好。若只空言,彼上如何肯信?」帝曰:「朕父子別已十年,如今相會,也認不得。當日東宮臂上,帶著一副漢玉雕成玲瓏盤龍的鐲兒,倉皇之際,跌壞其一。只這句話當作憑據罷。」錢芹、鄭洽,遂拜辭啟行。
  且問帝的太子,怎在笏平昌姓了曾氏?還未分明個來由。
  當帝出亡之日,太子止有四齡,勢不能攜挈同行。兵部待郎廖平,泣請於帝,匿之而去。廖平原籍襄陽,帝往還吳楚,每至其家,不免為人知覺,就有奸臣密告於燕王,燕王即發緹騎抄家查勘。幸虧先一日,有黎平曾姓,客於襄陽,與廖兵部契厚,潛以東宮托之,攜入黔中。迨緹騎至察勘無獲,燕王不能加以殺戮,乃籍沒其產,流徙於蜀。後廖平訪於大喜庵,已經逐細奏明。所以建文帝向知太子在曾長官家也。那時黔中尚未設有藩臬道府,皆屬流官土目所轄,安然無事。
  鄭洽二人不則一日,尋到思州地方,凡屬曾氏,排家訪問。
  有雲原是廖兵部領回川中去了。大抵認不得二人,以此推辭,賺到四川同了廖平來,自然交還的。莫道蠻夷無信,這就是他不輕負托之意。於是地人復返成都,訪到平流寓所在問時,恰又到行在請安去了。鄭洽道:「如今有個道理,先生先到濟南復命,待我仍至帝所,自然遇著廖司馬,內陸再往黎平,迎請東宮,豈不兩便?」錢芹道:「甚妙。」於是分手而別。
  鐵芹下至夔江,一路害起病來。總為則勤王,大志不申,今請復辭,素心示遂,一團忠義之氣,結成憤鬱。萬里間關,路途辛苦,又受了此春寒,暮年之人,如何禁得?正合著古詩兩句云:疲馬山中愁日暮,孤舟江上畏春寒。
  幸而一葉扁舟已達荊州。呂軍師即令衣入帥府。見其病體困頓,不便問及復命。過了幾日,愈加沈重。軍師醫理通神,早知不起,遂緩言於祭酒曰:「先生脫有不諱,迎鑾大事,誰能代奏?愚意不妨從容寫成一稿,以備意外。」錢芹回言:「某已念及於此。」軍師隨令善書者捉筆是,祭酒逐句念出大略云:
    臣芹同史彬、鄭洽,直至滇南武定府之獅子山,幸得覲帝於白龍庵內。帝久患足疾,龍顏憔悴,聖體贏不能命駕。奉帝俞旨,令鄭洽及臣,前往黔中之思州長官司家,敦請東宮先來監國。不意曾姓以昔日兵部侍郎臣廖平付托,必欲原人見面。臣等隨訪至西川,兩月有餘,方得住址。而廖平又於數日前赴行在請安矣。鄭洽遂與臣分路,令臣先復帝師之命,洽一遇廖平,好請元儲與帝駕同幸濟南也。獨是臣年衰福薄,不獲追陪耆舊之班,睹聖明之大典,仰負帝師栽培,死有餘憾!外皇帝敕付祭文、列傳,並詩一函,命臣轉奏帝師睿覽定奪。
呂軍師看了,方知錢匠已經面聖,復位有期,心切欣喜。遂略為潤色,繕成疏表。
  越三日,錢芹大呼:「聖主,何時復泣」三聲而卒。軍師亦為揮涕,隨草疏為請贈諡,並錢芹遺表飛奏闕下。開府姚襄親視含殮,撫棺慟哭。後卜葬於荊山之陽,贈為「方外少宗伯迎鑾使」雲,漫雲死死生生,耆舊不歸行闕;誰知先先後後,俊乂盡達明廷。看下回敘出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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