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航海梯山八蠻競貢 談天說地諸子爭鋒

  建文十三年八月,史彬等一行人覓了漁舟,別了住持,同到浦口登岸。程、曾二人由淮入徐而至濟寧,史彬竟從開封而達濟南,葉永青等仍走歸德至兗。方公以一已經召還,升補紫薇省大學士之職矣。新太守乃是莊蒞,一宿而別。三處的道路略有遠近,皆次第會於濟南。先謁過軍師,然後奏聞。
  次日黎明,文、武百官會齊帝師闕下。月君臨朝,獎慰程、曾等四人,曰:「跋涉九載,總為君父盡瘁,可謂無爾所生。」隨召史彬進見,問:「聖駕何不回鑾?現今行在何處?」
  史彬遵照帝旨,一一奏對;並將徹緘達上。滿釋奴接取轉呈。
  外是黃綾,中是絳綃,內是錦函,重重封固,有小玉璽鈐口,上寫「帝師睿覽」四字。月君展閱,是一首七言四句,云:
  影落山河月正明,一瓢一缽且閒行。
  憑君說與金仙子,翹首黃旗下鳳城。
隨令遞與眾朝臣,以次傳覽,皆喜溢眉宇。然後交付掌奏官收起。史彬又奏道:「御駕臨行,有旨諭臣,說『得了淮揚地方,便可復位。』今者白龍魚服,津梁隔絕,恐遭豫且之厄。」
  月君諭道:「近來燕賊膽寒。孤家欲發一使,令其速歸大寶,以免生民塗炭。若有參差,先拔淮揚,再取中州,以迎帝駕。」
  史彬感激叩謝。
  月君方命程知星等:「各將所歷事情奏來。」程知星奏到殺榆木兒,月君道:「壯哉,義士!」亟令召見葉永青。奏到帶回方小學士,月君亦亟令宣來。綽燕兒先到,不敢仰視,只是叩首。月君賜名「天生俠客」,命賞黃、白金各一錠。左相趙天泰奏曰:「自知星四人出使後,馮傕已經捐館,輔臣李希顏亦以老病乞閒,益知當日帝師不遣臣等之聖意。」帝師曰:「非也。臣子之為君父,但當盡其義之所應為者,說不得預知天數。
  武侯未出茅廬,已定漢業三分;何以鞠躬彈力,至於星隕五丈原耶?孤家處此,乃是為用人,而非己任其事,所以籌度到這個地步,不可以為訓者。」諸臣莫不頓首悅服。時方經幼弟已至,跪在其兄之後,月君呼問何名,方經對曰:「名綸,是魏司寇命的,恰與臣名排行,亦是奇事。」月君命入國學讀書。
  程知星又奏:「所獲榆木兒之劍,上有『弒君』字樣。」隨取呈上。月君視之,曰:「他日即以此劍斬賊,且藏之尚方。」
  方欲退朝,忽女金剛進報:「登州參軍仝然赴闊,有事上聞。」月君召入。仝然啟奏道:「前年差往海島諸天使,今者統領八國來朝。登郡海套甚險,無可泊舟,因此大將軍董彥暠令臣從沿海一路看視,直到青州之日照、安東諸海口停住,業經登崖前進。臣特星夜馳來先奏。」月君謂諸文武道:「海蠻朝貢,具見吾君皇威遐暢,天使誠心能格。但典禮如何,兩軍師可與諸大臣議定逕行,不須再奏。」遂退朝各散。
  且問:當日差的呂儒等六人,原只去得琉球、日本、紅毛三國,怎麼仝然說有海蠻八國來朝呢?這個緣故,倒因著日本國敗回之後,中心輸服,早有朝貢中國的意思,預先糾合下的。
  當日衛青借的十萬倭兵,都是精銳。其逃回去的,不勻五六百名,哭訴與大將軍說:「被他兩、三個女人在半空中飛下劍來,一斬千萬人,頓時殺絕了。只恐還要飛到這裡,把我合國的人都殺了哩。」那大將軍卻有個主意,就用著張儀連衡六國之智,將來歸命納款,反要取中國的歡心。因此遍遣人在海洋諸島,把中國有女皇帝,怎樣的奇異神通,到處傳播。西洋人聞說是活神仙下降,那個不願來瞻仰?已經約定,正在會齊的時候,恰值中國差使出海,日本國王與大將軍不勝之喜,直到舟邊迎接,欽敬異常;筵宴之禮,不啻主臣。於是天使同了各國使官,擇日起程。每國各差正使一名,副使兩名。入貢禮物,極其豐盛。日本國王親送呂儒等六位天使下船,所以來得便易,比不得高、仝二人到朝鮮這樣繁難的。那海蠻八國,是那幾國呢?
  一大西洋,二小西洋,三暹羅,四日本,五紅毛,六琉球,七夫餘,八交趾。
  各國船隻都到了安東海口,隨著天使逕入濟南,在館驛歇了。陳鶴山、呂儒、劉炎等先謁軍師請命,次赴相府及大宗伯衙門去了。
  軍師傳命姚襄、沈珂二人,指授密意,同去接待蠻使。兩人大排執事到驛前,蠻使二十四名忙整衣冠,齊齊的趨出迎進。
  姚襄問通事人:「有幾國習過漢禮的?方好行禮。」答道:「都不曾習。前日天使到來,行的是小邦夷禮。」姚襄道:「到你們地方,行的是夷禮;難道到中朝地方,到行不得漢禮麼?」通事人又傳說,道:「小邦蠻人不知漢禮,與不能漢話一般,怎行得來?」沈珂道:「漢話固不能違習;若是禮文,只須旦夕工夫,就可學得。猴兒尚解演戲,何況爾等還是人性!」姚襄厲聲道:「帝師是位女主,你們若行夷禮,擎起一拳,蹺起一腳,成何規矩?帝師震怒起來,如何了得?還是愛著你們的道理。」通事的又傳與各國蠻使,蠻使道:「總是我們蠢陋,一時見識不到,多謝天使提命。情願就學漢儀,但求寬容幾日。」
  姚襄道:「這話才是。」略坐了坐便去。復上軍師,軍師立命贊禮官四員,前去教習蠻使。不五六日,皆已習熟。軍師隨命姚襄為皇帝闕下引導官,沈河任帝師闕下導引官,分管朝貢事宜。又傳知於各衙門:凡文官都集皇帝行殿,武臣都集帝師闕下,兩處分開,以省往來之繁。
  時八月晦日,蠻使入城宿於公館。有日本正使溫吉裡要請見軍師,姚襄為之轉達,軍師即令召見,待以客禮。溫吉裡大喜過望,袖中出一小摺遞上,內開「燕朝太監一名鄭和,差到海洋諸國,追求建文皇帝,為小邦擒獲;尚有兩名聞風逃去。今鄭和現羈在舟,稟請進止。」軍師大喜,隨取筆札寫數字授之。吉裡遵命別去。
  次日九月朔,姚襄引領諸蠻使赴皇帝闕下。行殿上懸著聖容,龍案上供著玉圭。左有太監周耍右有少監王鉞,東是左相趙天泰押班,西是右相梁田玉領袖;大小共百五十餘員。階下兩行儀仗,都是龍旗鳳方寫、黃鉞朱族之屬,整整齊齊,雍雍肅肅。正合著杜工部應制詩云: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
  八國蠻使二十四員,皆按著朝儀,嵩呼舞蹈,並無舛錯。行禮既竣,姚襄引出,交與沈珂,導引赴帝師闕下。諸蠻使見兩員女將,一是番裝,一是胡服,結束得如天魔羅剎樣子,從所未睹,莫不心涼神駭。沈河便將蠻使職名並貢表儀狀呈上。那兩位就是滿釋奴與女金剛,隨令部下女真轉奏。有頃宣入。
  至午門內,諸蠻使鞠躬緩款而行,見兩行戎裝武士,總是虎體彪形、狼腰猿臂的好漢。再進端禮門,左右前道,分列著上將九十八員,皆相貌魁奇,威風凜烈。披的甲冑,摧燦輝煌;執的軍器,精芒閃爍,無異天神。最上東邊一位,綸巾松拂,鶴氅羽裳,如諸葛武侯模樣。右邊一位,儒冠衮服,赤舄玄裳,若青田先生之形像。殿簷下,分立著七十二名女真,端嚴窈窕,個個道家妝束。殿上,左手是聶劍仙、素英、柳煙兒、女秀才,右首是公孫大娘、寒簧、范飛娘、回雪,皆有出世之姿、凌霞之氣。正中間,九龍沈香根天然寶椅上,坐著廣寒宮降下的三炁金仙太陰君。那冠履衣裳,是紫府龍宮仙妃靈媛所制的,顏色光彩,映耀著殿中所掛的九顆夜明珠,猶如萬道閃電,射得人眼睛不能少展。諸蠻使惶悚局,反致失儀。二劍仙大喝道:「錯誤朝儀,合當問罪。」蠻使等戰戰兢兢,又皆叩首。
  可笑大西洋國,就把他的夷語奏將上來,他知道沒有通事在殿上,故意要說幾句來難難兒。誰知月君憑你南蠻、北狄的話,不但無一不解,而又能說得逼真。聽他說是要求把飛劍看看的話,月君遂用其本國之語叱他道:「若要看劍,快伸脖子來廣那蠻使嚇得汗流泱背,哀懇請饒,磕頭至流血方止。月君諭道:「姑恕無知。」又各用其國之夷語,逐一慰諭,大意說:「孤家奉上帝玉敕,征討叛臣道子,表揚烈士忠臣,迎復乘輿,奠安社稷。恐爾等海南諸國不悉衷旨,返思通好於燕,流入叛黨,必致天兵問罪。如日本誤信奸言,喪卻十萬生靈。所以差官出海,遍諭知悉。今爾等咸知順逆,重譯來朝,均可嘉予;而且貢獻珍奇諸品,具見各王忠順之心。孤當各賜璽書,以示褒獎。」眾蠻使聽了,戰慄之下,心說誠服。
  女金剛進奏:「蠻邦禮物皆在闕下,候旨定奪。」日本國使奏道:「前者小國自取天誅,所以病自悔艾,並約鄰邦會同朝貢。些小禮物,皆與向日貢獻者不同。求帝師聖鑒。」月君運動慧眼,大概一觀,大西洋國貢的是:
  紫金芙蓉冠一頂,雉翎裘一領,孔雀羽披風一件,翡翠裙一條,鸞毳襪一雙,兜羅錦十疋,金絲寶帶一圍。絲細如髮,結成花紋,綴八寶於其上。
小西洋國貢的是:
  自鳴鐘二口,風琴大小各一張,渾天儀一具,解舞木鸚哥一對,遊仙枕一具,偶人戲一班。
日本國貢的是:
  青玉案一張,夷舞美女十二名,多羅木醉公椅一把,溫涼王杯一對,海馬二匹,五色水晶屏風八扇,珊瑚四樹,暖玉大棋一副,赤、碧二色,風磨鋼八百斤,三眼鎏金鳥槍二十四桿。
暹羅國貢的是:
  火珠一大顆,懸之室中,滿屋皆暖。翠羽一函,火鳥一對,日吞火炭一斗。吉貝布十疋,羅斛香百斤,爐中焚之,可聞百里。火浣絨一天,薔薇水百斤。灑於衣上,經歲香猶不散。
琉球國貢的是:
  通天犀一對,羽緞百端,嗶嘰緞二百端,霧雀一對,蒙貴一對,似猱而小,畜之十里以內無鼠。風燭百枝。每枝可點一月,任是大風不滅,軍前所用。
夫餘國貢的是:
  小人一對,長尺許。飛虎一隻,大如貓。空青一函,祖母綠珠二粒,五玉鼇峰一座,菩薩石一架,紅猴一隻,白雉一對。
紅毛國貢的是:
  哈巴狗四對,皆小如鼠。琥珀酒五百瓶,海鬼十名,有伎巧。照霄鏡一奩,能照煙霄外物。紅毛刀三十六口,柔可彎環,勁能削鐵。龍鬚杖一根。
交趾國貢的是:
  天生旃檀香大士一尊,紅、白鸚哥各一隻,伽楠香榻一張,庵羅果一樹,萬歲棗一樹;小象一隻,大如免。
  月君諭:「將旅檀大士收奉宮中;美女十二名,仍發本國帶回;餘俱交付尚方庫。其各蠻國正使,每員賞宮緞、宮紗各二十四端;副使二員,分領亦如其數。筵宴三次,著文武官員等逐日分陪。」命兩軍師斟酌而行。隨罷朝回宮。夷使等又叩謝了,同諸臣出至闕下。姚襄、沈珂仍帶蠻使回向公館。
  次日,高咸寧詣軍師府,進言道:「看這些蠻使,有幾個狡猾的在內,恐有舌戰之事。」軍師應道:「誠然。而今第一日是文官陪宴,設在宗伯衙門。正卿、亞卿不消說得;餘外請兩位有才辯的,莫如劉璟、仝然。初次折倒了他,便望風而靡矣。
  第二日是武官陪宴,逕設在將軍府。令五營大將軍為主,料應不敢復鼓唇舌。第三次宴,便為祖道,宜設在皇華亭。令呂儒、劉炎等原使六人為主,且得各敘別棕,似乎不必再泥文武分倍之意。何如?」咸寧道:「是極了。」隨傳帖於各衙門。
  時大宗伯梁良玉、少宗伯盧敏政得了軍師移文,大開筵宴,並請兩位軍師及劉、仝二人。有頃,眾蠻使等皆到了。大西洋坐了首席,次即日本、琉球、交趾,以次坐定。承值衙門戲子送上摺本,做了些雜劇,都是打趣著蠻王的,軍師謂宗伯曰:「此非大邦體統。」命另換腳色,又演了幾齣。蠻使等嘗著天廚肴饌,不肯放下箸來,直吃得醉飽方休。
  撤了大羹,換席再飲間,通事人傳稟道:「小邦有能通漢語者,要求賜教,特請鈞裁。」軍師道:「甚妙!與其樂部喧闐,莫若風流雅話。」一蠻使遂先開言道:「請問陰與陽二者孰重?」
  軍師微哂,應道:「陰為重。太上立德曰『陰德』,功曰『陰功』,符曰『陰符』,不聞以陽為名也。老氏云:『有名萬物之母。』是以西王、玄女皆得為道家之祖。顯明若此,不知何疑而問?」
  蠻使道:「乾為陽,坤為陰,乾尊而坤卑,何也?」仝然厲聲曰:「乾為辛金,辛金陰也;坤為戊土,戊土陽也。爾等西洋人頗知曆數之學,何昧昧若是!」又一使發言道:「然則日屬陽耶?月屬陽耶?抑月屬陰耶?日屬陰耶?」仝然曰:「日為火精,故曰陽;月為水精,故曰陰。水能剋火,自是陰為重也。」
  那使又辯道:「尚有說焉。何以帝王比於日,后妃比於月耶?」
  高軍師道:「甚哉尊論之不達也!《左傳》:『衰為冬日,盾為夏日。』《尚書》:『卿士惟月。』則日月皆比之於臣工了安在其可分輕重?不指其正體,而舉其比義,則方寸之木,可使高於岑樓矣。」又一蠻使抗言道:「由此言之,天亦尊於地乎?《易經》云『天尊地卑』,則又何說?」軍師大笑道:「是舉目而不自睹其睫者也。天道高而下降,地道卑而上行。卑者返上,高者返下。君亦何能知此?且天地至矣,大矣,而包乎天地者,則是水也。水乃陰也,是故陰為重。」二蠻使皆語塞。
  下座又一使,故為怡怡而言曰:「帝師為女金仙,諸大人之以陰為重,自不必辯。但目今中國無王,何以撫御萬方?」
  劉璟曰:「無王而有王,有王而無王,非汝輩所能知。夫年號存,則帝雖亡而亦存;年號亡,則帝雖存而亦亡。唐昭宗已亡,而年號存於朱耶?則唐統為猶存。何況吾君四海為家,人莫不知行在耶?又一使曰:「若說到有王,而更有帝師,則礙於二王,其若之何?」高咸寧道:「聖駕一日復位,則為帝者帝,為師者師;若聖駕未復,則帝師雖行帝事,而非丈夫身,不礙乎其為帝。此天之所以降我帝師也。」又一使卒然而問道:「帝師飛劍,一斬千人,可取叛賊之頭於掌上,何須遣兵發將,歷年戰爭,茶毒生靈呢?」仝然大笑道:「上帝雷霆,從空而擊,凡九州之外,八荒之內,無乎不震;易不盡逆賊而誅之,而必煩帝師下界以主劫數哉?此中天道,非汝等可得而聞也。」
  梁良玉道:「我向知寧、紹兩處奸狡之輩,流人西洋者頗多,不諳道理,而強作解事。今日之舉,是其本來面目。就把蠻邦之醜,一旦獻盡。」盧敏政接口道:「可謂洞見萬里。蠻人雖蠻,良心未泯。獨有此輩,以夏而變於夷,廉恥道盡,乃猶嘵嘵弄舌耶!」那幾個發難的,聽見一口道著,置身無地;幸真正蠻使不解漢話,倒還覺得坦然。遂皆起身辭謝。
  越日再宴,以至三宴,均無話說。軍師乃令姚襄護送出登州海口,約同文武諸臣赴闕繳旨。
  月君御殿,軍師奏道:「燕國遣三人直出海洋,追求建文帝蹤跡,被日本拿獲一名太監鄭和,前日已經密解於臣衙門。彼蠻使畏燕如虎,所以不敢明奏。」月君道:「此天子之福也!殺之不足以辱司寇。可鼻其鼻,割其兩耳,解至交界地方,交與彼處,以辱燕賊。」軍師又奏:「目今帝師威靈赫濯,正宜簡使人燕,議令退位;彼若不遵,然後興師。先禮而後兵,則士氣百倍。」月君諭道:「卿等議正副二使來,俟孤家裁奪。」史彬奏道:「臣奉帝旨在家候駕,恐不日來臨,今且先歸,再當朝闕。」月君道:「卿為帝傳命,宜拜黃門尚書之職,姑候差使入燕議定如何,然後歸南,庶可覆旨。卿須受職。」史彬叩首遵命。早見他濟濟臣工,對八蠻之使,抒神出鬼沒的奇談;更有誰英英豐彩,抗萬乘之尊,顯動地驚天的雄辯。要看下回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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