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兩句詩分路訪高增 一首偈三緘貽女主
這回說葉永青、楊繼業與程、曾二人在濟南分路,入濟寧州界。聞淮揚地方盤詰嚴緊,一逕投兗州府來。到太守方以一署內,與他相商,要走河南之歸德郡。方太守道:「近來歸府君與我使命相通,如羊祜、陸抗一般,待小弟差人送過交界,這是易事。但兩位年兄峨冠博帶,恐路上難行。弟有一策,未知可以屈從否?」水青道:「我們舊則同袍,今則同仇。我的君父,就是爾的君父,怎麼說個屈從!」以一道:「這須學著我的本來面目。」繼業道:「又來猜枚,請直說罷。」以一笑道:「要二位扮作道裝,像我前日做事。」永青笑道:「最好,我知道太守公這副行具,如今用不著哩。」以一道:「敢是我留得宿貨,方尋得好主顧。」即叫取出道衣道冠、絲縧麻鞋之類,卸去儒袍,裝扮起來,宛然是玄都羽士。永青道:「還要借兄本來面目一借。」以一道:「是了,尚少兩個葫蘆並棕拂子,有,有。」永青道:「這也是要的,還猜不著。」以一道:「我知道了,尚少兩個道童。舊日跟隨我的,今已長成,也還可用。」
永青拍手道:「也是要的,還不是。」以一笑道:「莫非要些經卷麼?這就像抄化的道士了。」永青大笑道:「到底猜不著!是要借太守公的舊法號用用。」以一道:「這個妙!年兄稱為大方道人,楊年兄就借我林表兄的法號,叫做又玄道人罷。」
當晚抵足談心。次日清晨,以一裝束兩個道童相送,叫原來僕從留在署內。繼業、永青作別就行,以一道:「且住。界牌上都有盤詰的官,要問明姓氏、籍貫、登記印簿。兩位如說了大方、又玄道人,這個人人知道是我的法號,一逕就盤住了。」
永青道:「偏是官小,倒有威風!」繼業道:「這些小小的官,見事生波,專慣的詐人哩。」三公皆鼓掌而笑。以一乃吩咐兩個公差直送過歸德府。
於路無話。逕下毫州,永青曰:「此去滁州不遠,歐陽子所謂環滁皆山也,豈無方外棲止?縱使聖駕未必來此,或者別有所遇,知些音信,不可不盤桓幾日。兄長以為可否廣繼業曰:「誠然,但不必入城市耳。」二人趲行間,聞知太祖擒皇甫暉於滁州,曾立有原廟,即尋至其所,叩禱一番,皆郗歔泣下。然後至醉翁亭及開化寺。寺有張方平之《二生楞嚴經》,是前生僅寫其半,再轉來世寫成的,筆畫一手,絲毫不爽。亦無心於賞玩,逕取路至合肥渡江,由蕪湖入徽郡,登黃山,淹留半月。
一日曉起,見雲霧漲合四隅,旋如縠紋。始而純素晃若銀河,繼而日出暘谷,則黃波萬派搖動,窅不見城郭世界。永青鼓掌曰:「此所謂黃海也。」遂於裡衣夾袋內取出玉蟾蜍小硯一杖,並三寸許管城子來,題詩於削壁上,云:
勢似波濤萬派宗,朝華浮動日溶溶。
三都天子千秋在,砥柱中流若個峰。
永青道人題謂繼業曰:「不可寫大方,貽玷於他。」即索屬和。繼業辭以不能,且曰:「詩甚佳,焉得貽玷?到只怕貽累。」永青曰:「何謂?」答曰:「到處顯了大名,豈不為人偵察?」永青笑曰:「天生筆於予,燕王其如予何?」
又到婺源、績溪各處走遍。乃造宣城,登敬亭山。上有萬松亭,亭之中有石碣一片,刻唐人太白詩云: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自還。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永青曰:「太白題詩,便足千秋。弟與長兄,須索和他一絕。」援筆書於亭柱,曰:
眾鳥隨時變,孤云何處還?
高風長不改,詩在敬亭山。
即授筆於繼業,曰:「這不是和我的詩,是和太白的詩,兄長切不可推卻。」繼業曰:「後不為例,弟方承命。」永青笑曰:「自後我亦絕不作詩,何如?」繼業信筆題云:
太白今已往,已往不復還。
只有片雲來,相對敬亭山。
永青大贊曰:「格既渾融,意復超邁,古調鏗然,我當橐筆。」乃尋華陽山杯渡禪師法院。
歷有月餘,方從太平府出廣德州。至宜興山中,有洞曰善權洞,門是天成巨石,劈中劃腳。入洞數武,左有獅子,右有象王,中有如來法相,皆係混沌時奇石結撰而成,非人工製造之物。永青曰:「聖駕必然經此。」窮歷洞中,窅無一人。隨又從洮湖登小坯山,山底有石室,人跡所不到者,靡不搜遍。迤邐而到姑蘇,造黃溪史彬之第。彬且驚且喜,問曰:「前者二位與程年姪在舍間別時,說要到青州去見女英雄,為何改頭換面起來?今程年姪又在那裡?」永青將一到濟南,即與程、曾二人奉命訪求帝主緣由,細說一遍。繼業道:「目今舊臣遺老與忠義後人,大半都在闕下。論起來,年伯也該去走走。」史彬道:「我與鄭洽奉有帝旨,要作吳越間東道主,所以在家靜候的。」永青亟接口道;「這樣說來,老伯一定知聖駕所向了!何不逕同小姪去迎請復位呢?」史彬道:「這話何須賢姪說!去秋出都,聖駕就在老夫這裡,共是九人。不期有奸臣識破,聖上就諭諸侍從各散,只帶兩位尊公,與道人程年兄星夜去了。
今春聖駕到來,說要去游天台及括蒼、雁蕩諸山。洎而得鄭年兄手書,說回鑾時,仍到老夫舍間。不期候到如今,杳無信息,倒不知行在蹤跡了。賢姪,爾道我心中苦也不苦?」永青道:「今我二人前去,憑你怎樣要尋著。但恐路途相左,聖駕返到這邊。那時老伯逕奏請聖主,先到濟南復位,留信與小姪輩,以便隨後趕來。」史彬道:「賢姪說得極是。但我心上還有些放不下處。這個女英雄,未知實有忠誠翊戴否?倘或借此為名,自己要稱王圖霸;又或別有心事,要尋帝主,這不是坑陷了我君?凡事宜慎之於始,庶無後悔。」永青、繼業齊聲道:「這個老伯料錯了,我等初到濟上,先已細加訪問,然後去請見。原來帝師是月殿嫦娥,燕藩是天狼列宿,在天上結了深仇下來的,勢不兩立。他奉著建文位號,是為我們忠臣義士吐氣流芳於千秋萬古的意思,這就是帝師的心事。小姪不知老伯所疑何在也?他左右輔助的,都是大羅劍仙不必說得。還有兩位軍師:一姓高,是舊日鐵公的參軍;一姓呂,是帝師化身去請來的。真正學通今古,才貫天人,佈陣行兵,鬼神莫測,不在我朝青田先生之下。四方豪傑,莫不傾心歸附。燕賊已久膽喪。這些話也說不了,老伯去,自然知道。」史彬道:「老夫一向得之傳聞,今據二位賢姪說來,是個女中聖賢。社稷之福也。」
二人住了一宿,早起各加叮嚀而別。星夜先到天台,訪定光古佛之金地嶺,與智豈頁祖師之銀地嶺,並五峰十八剎,及寒山、拾得之隱身岩與石樑之方廣聖寺,五百羅漢所居之處。
又閱歷各邑名山,至於寧波、會稽之間,凡靈區奧境,化城精舍,往來探訪既遍。然後渡江登兩天竺。繼業曰:「地近塵囂,詎肯來此?」既捨武林,自富陽溯桐廬,泛七里灘。見子陵釣台,永青曰:「不可不登,或者聖駕到過,亦未可定。」於是同登雙台。台是天生兩座石壁,東西相距百步。其上平正如台,台上各有一亭。二人先憩東亭,後造西台,見亭柱上題詩一首,字大如杯,墨痕尚新,永青亟趨視之。詩曰:
山川猶是世人非,誰學夷齊歌采薇?法界三千覺路遠,摩尼百八性光微。
漢皇宮闕銅人淚,老衲乾坤錫杖飛。偶上釣台看日暮,浙東雲樹思依依。
永青手舞足蹈的嚷道:「何如?聖駕在此了!」繼業看了說:「詩句雖有意思,何見得是御筆?就真個是的,又不知到何方去了。」再看旁邊有落的款,是「青蘿野衲朗然同齊己師登此題。」繼業道:「何如?這定是我輩中人。」永青道:「你的話說得甚冷!難道聖上不假借個名兒?畢竟是我輩呢,好在祠內問問去。」那子陵祠就在東壁之下,有個老僧住著。叩其題詩緣由,老僧道:「數日前原有兩個禪師到此,大家談古論今,或哭或笑;後來就上釣台。卻不知道題什麼詩句。」永青又問:「如今到那裡去了?」小沙彌從旁插嘴道:「聽說要往雁蕩山去。只走得一兩日程途哩。」永青又問:「此去雁蕩有幾條路?」
老僧道:「這裡到括蒼有兩條路:一走龍門嶺,一走桃花隘。到了處州,從水路至溫州,只有一條路。那雁蕩山卻在海邊大得緊哩。」
二人即便下山。到蘭溪地方,繼業逕走龍門,永青分路由金華上桃花隘,約會於括蒼山之禪智寺。未幾,先後俱集。永青道:「我們先到雁蕩,如或無蹤,再來此處細訪何如?」繼業道:「極是!我已想出一個訪的妙法在此。」即向袖中取出兩柄扇來,扇上已寫著前詩,將一把遞與永青道:「目今天色正暖,用此為招牌,豈不妙甚?」永青大喜,遂星夜同趕至雁蕩。
先尋說法岩、大石龕、白石寺諸禪剎及大小龍湫,又登白石山。見有一峰,形如圓甑,色如白玉。上有字跡,如蚪龍欲舞,旁注「月君題」字樣,是首五言律詩。永青道:「月君是帝師之號,題詩在此,是導引我等訪求聖駕。一定有些好音了。」於是向海畔諸山,各處蹤跡。
一日至寶岩寺,是個叢林,兩公遂將詩扇故意招遙有一僧注視久之,就來借觀,看了詩句,問:「二位道長,此是佳作否?」永青就生出個機變來,應道:「這事大有奇異!此非說話之所。」那僧人懷疑,隨引二人到王龜齡讀書台畔。籍地坐定,永青胸中早已打稿,便開言道:「這做詩的,與我二人休戚相關。聞知他在雁蕩,所以不遠千里而來。若得會面,就要把內中奇異,與他說個明白。看起來,我師必認識題詩的人,還求指示。」那僧不答,卻盤問起鄉貫、姓字,因何出家雲遊的話。繼業恐永青又說囫圇話,即應聲道:「我兩人是訪求建文皇帝的,這詩可是御筆否?」那僧愕然道:「貧僧與這做詩的道友,也是訪求聖上的。」永青亟問:「大師訪皇帝怎麼?」
那僧亦應道:「二位訪皇帝怎麼?」繼業就把真名姓並訪求復位的話約略說了。那僧道:「若然,當以實告。貧衲先兄是兵部尚書齊泰;這位作詩的,是宋學士諱濂之令似。我與他不期而遇於釣台,卻是同心要訪求聖上,做個侍從弟子,因此尋到雁蕩。前日聞得皇帝要向潮音洞去,朗然師就泛海去尋,留我在這裡再訪一訪,約會於鄭洽家內。不期返遇著兩位世兄。」
永青道:「我們尋著聖駕,老世伯自應同至濟南,建立一場勛烈。」僧人道:「先兄盡忠於國,時人比之晁錯,痛憤已極。若得皇帝復位,為先兄顯出忠節,就完了我一腔心事。此外身如野鶴,意若游雲,已無意於人世。舍姪年甫及冠,貧衲也教他耕織終身,延續宗祧而已。至於榮華富貴,非所願也。」繼業道:「此各行其志。但若遇著聖駕,務必請幸吳江史年伯家。這是樁大有關係的,幸唯留神。」就起身作別,彼此各散。
永青便欲泛海到普陀落伽,繼業道:「非也。已有朗然師去了,我等須返括蒼訪問,然後也到鄭洽家中。或者恰好與二師遇著,少不得有個確信了。」永青道:「妙極,妙極!」遂從舊路返至青田,訪誠意伯故居。其後人皆已遠戍。屋宇傾頹,不勝感慨。又訪至各邑,繼業曰:「松陽是君故里,須回家一看。」永青曰:「國破家亡,君父流落,那裡是我的故鄉?」說罷,二人相對大慟。遂下金華,到浦江,問到翰林待詔鄭洽家內。司閽的見是兩個道士,便辭道:「向者我們老爺極重方外,近來總不接見,沒有佈施了。二位請到別處去罷。」永青道:「我們不是化緣的。」閽人又道:「不是化緣,是賣藥的了,我們這裡沒有用處。」永青道:「也不是。」閽人又道:「左不是,右不是,一定是要哄著人燒丹哩。」
只見內裡早踱出個衣冠齊整的人來,二人料是鄭洽,就施禮道:「鄭年伯,小姪輩特來造訪。」鄭洽見二人稱呼古怪,心中也猜幾分,便道:「小僕愚蠢,有眼不識,幸勿介懷。」隨請入內室。二人一定要行子姪之禮,鄭洽道:「尚未請教令尊公姓氏,焉敢當此謙恭?」二人就將自己父親名諱說過,然後執禮坐定。又將改裝的情由,前前後後,詳述一番。鄭洽聽了大喜,道:「真個忠臣出忠臣,孝子生孝子!難得,難得!」繼業問道:「聖駕往潮音洞的話,確也不確?」鄭洽道:「聖駕前在舍間住有旬日,說到括蒼、雁蕩,還要轉來。不意去後,到今返無音耗。或渡海至閩,竟向普陀落伽,均未可定。今者二位賢姪,莫若逕至閩中。倘聖上從此回鑾,中途亦有相遇之機;縱使不值,亦無貽悔。」永青道:「老伯見教極是。」即欲起行,鄭洽勉留三日,為之治裝,然後作別。
道由常山入閩。先上武夷諸峰,山水奇奧,絕非塵凡境界。有一座峭壁,其高插天,橫開百有餘步。壁之半中有詩二首,一題月君,一題鮑姑。永青道:「定是帝師與仙師化身到此。那樣的神通,焉有不知聖駕所在?大約要我等訪求者,試試盡忠否耳。」繼業道:「訪求君父,原是我輩之事,諉不得他人,何須這等猜度?」永青道:「到處見有帝師手筆,怕不是法身變化,只在我們前後哩。」繼業笑道:「若如此,曷不抒寫衷曲,奉和一首,寫在石壁之下,以見求訪的真切?」永青皺著眉道:「噫!四載有餘,君父尚無著落;心中焦悶,那裡還做得詩出?前在桃花隘作起句云:『千山抱人行,行上桃花嶺。一折山變態,再轉樹倒影。』至今不能續完,即此可知。」繼業又笑道:「若把訪求君父與做詩合作一件事,自不妨礙。今世兄分而為二,所以顧了此,顧不得彼了。」永青頓悟道:「是了,夫子云『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其合之謂乎。若然,世兄深於詩者,何故善《易》者不言《易》耶?」繼業道:「我但能知之,而實不能行之。知可立時而得,行則循序而進,非數十年精進工夫,不可得造也。」自此二人在途中,每日講些詩文,倒覺得日子易過。
一日登莆田之九峰,松間少憩。忽見半岩彩霧噴出,衍溢於林坡間,頃刻化為樓台亭榭,狀皆奇工異巧,掩映著無數花木竹石,宛然是秦宮漢苑。永青大駭道:「不好,有妖怪來了!」繼業道:「且看他。」有一個時辰,漸漸解散。二人竟不知所謂,詢之山中村老,有云:「此名山市。有皇帝微行,然後顯此祥瑞。」得了這話,在莆田仙游之羅漢岩,寶幢山妙雲師之石室,追尋半月,及歷遍七閩,竟無蹤影。乃從汀州轉入粵東。
粵東山水,尤多名勝。如六祖之曹溪,德雲和尚之妙高台,跋多羅法師之獅子岩精舍,廖清虛之仙翁壇,葛真人之蝴蝶洞,蘇羽客之青霞谷,八仙會飲之流杯池,靡不流連探訪。造後至雷州,上雙髻嶺。夕陽將瞑,黑氣彌空,不辨道路。一時進退無據,只得與二道童背倚著背,坐於林間。俄聞嶺畔有牛吼聲,舉眼視之,見光華凌亂,如萬炬爍空,乃是一條大蜈蚣。其長數丈,節節燦爛,箝住牯牛,在那裡啖食。嚇得魂不附體。繼業道:「死生有命,我們要走也無路。幼年間,聞家大人曾說葛仙翁有賦云『粵人獵之肉如匏』,即此物也,今日不幸遇之。」未幾,蜈蚣啖盡全牛,忽然斂跡。
二人黎明起行,浮海至於瓊州。到赤隴山,聞鳥語云:「建文帝,建文帝,來已去,兩公奔波何所事?」二人大以為異。諦視此鳥,生得花頸紅耳,文羽彩毛,朗朗的說個不住。永青向前揖之,鼓翼而逝。詢之土人,曰:「此鳥名秦吉了,能效人言。若人所未言者,則不能也。」永青道:「太白詩云:『安得秦吉了,為人道寸心?』是應須教而後能言,與土人之語適符。今所言者,豈亦有人教之耶?抑有念此兩句者而效之耶?是有神明憑依焉,我二人可以返矣。」繼業應道:「兄言誠不謬,或鬼神鑒諒我等之愚忠。」乃望空拜謝,迤邐回至南雄。
度庚嶺,入贑南,凡諸郡邑山谷幽邃之處,無或不到。又從撫、建以至洪都,下南康,造匡廬,在開先、歸宗、棲賢、東林諸梵剎,延真、七靖、靈溪諸仙觀,冥搜極訪者二月有餘。
又訪竹林寺,在於層岩茂林之間。尋有數日,但微微聞有梵唄鐘聲,竟不知寺在何處,二人大疑。偶於聚仙亭遇一老僧說偈,云:「『有寺本無寺,無寺乃有寺。』為佛家之化境。二位見麼?石壁上有『竹林寺』三字,乃周顛仙仙筆,留示世間的。向來傳言能入竹林寺者,非佛即仙,凡人何能得造其域耶?」永青等惆帳而返。
隨泛鄱陽,抵饒州,轉而至弋陽,從玉山下龍游。一道童大病起來,就如飛趕到浦江。問鄭待詔時,不但建文帝並未回鑾,連朗然也無回信。永青便將病道重托付了,立刻起身。鄭洽道:「二位賢姪不用心忙,天公自有定數。老夫也有一事借重哩。」就教請出小學士來。永青等視之,有十二、三歲,生得眉疏目朗,骨勁神融,只道是鄭洽之幼子,咸贊曰:「老年伯有此寧馨,真大器也!」鄭洽曰:「老夫焉得此佳兒?此是正學先生之令子。當日大司寇魏公諱澤者謫為臨海典史,恰當搜捕正學家屬之日,因而藏匿其孤。年甫兩期,托與正學門人余學夔;撫養七載,為人窺破,又送至老夫處。讀書作文,甚是聰慧。今聞孝友先生之令郎歸在帝師駕下,乞二位賢姪攜去,使之骨肉相聚,以完魏公與老夫之心事。」永青、繼業皆大喜道:「哲人有後,這是小姪之事,怎說個借重?」鄭洽就教拜了兩位世兄。那小學士回身,又拜了鄭洽四拜,是謝別的意思。
鄭洽不覺掉下淚來,吩咐道:「汝須克大家聲。老夫之情,盡於此矣。」小學士亦哭個不已。繼業道:「姪輩帶方世弟同去,也須道裝。」鄭洽道:「是呀。」亟命制起道服,到過有三四日,然後作別。
遂返吳江,到史彬家下。彬大喜道:「兩位賢姪,何去之久耶,聖駕去年在此。」永青亟問:「曾復位否?」史彬道:「賢姪且莫心慌。聖駕自楚中來,一到舍間,次日便有人知道。吳江縣命鞏丞來伺察,我對他說:『不論有帝無帝,有我的老頭顱在這裡。』他微笑而去。明日,聖駕倒從舊路仍返楚中,到襄陽廖平家去了。那復位的話,我已一一奏明。聖主說:『濟南為路甚遠,中間隔著多少關津!倘至被人識破,返誤大事。』因作一首詩偈,三緘在此,教老夫送至帝師闕下。依著聖意而行,復位便自有日。而今聖駕已有定向,只須老夫去一尋就是。賢姪等雖然不曾面聖,也與尋著一般,厥功莫大。兩位令尊公與程老先生向來扈從,甚為康泰。臨別時囑付二語云:『但思盡忠,勿以父為念。』賢姪自宜勉之。」永青繼業聽說,不勝大慟。史彬勸住了。
大家商量復命,永青道:「焦山寺住持僧向受家父大恩,又曾學數於程年伯,小姪輩分手時,訂約在彼處會齊。今我二人先去,看程、曾兩兄有信與否。老伯隨後而來,再商到濟南路數。庶不礙人眼目。」於是次第皆至焦山寺,住有旬日。程知星、曾公望已在沿江南北尋遍,順流而下,逕到寺中,恰好相會。又見了史賓輔,聞知行在已有定所,不勝大喜。於是四人各將道途經由始末,互相告訴,竟至達旦。程知星道:「我們出都是兩路,今有史年伯一行人眾,似應分作三路回去了。」
眾皆稱善。但見:行闕老臣,喜孜孜,接得聖君詩四句;海南新使,意揚揚,率將蠻國貢諸珍。下回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