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鐵公托夢定切蒼黎 帝師祈霖恩加仇敵
卻說月君在宮中靜坐修道,猛想起父親臨沒時說:「上帝召為濟南府城隍。」陰陽相隔,不知在此與否?若不能親見一面,豈不枉擔了這個神仙名目?且住,月君已經玄女傳道,老祖賜丹,那有個不知的道理!雖然,這卻駁錯了。凡幽冥之事與未來之事,非大羅天仙,不能豫知。月君已轉凡胎,功行未足,雖然授過天書,服了仙丹,但能極盡神通變化,與己之本來功行,絕不相關。若要透徹未來,當在功圓行滿,飛升紫府之後。時鮑、曼二師尚住在卸石寨,月君意欲請來商議。
忽報聶隱娘等回來了。月君問了一番剿倭始末,隱娘又將翔風身死、回雪皈依的緣由說過。月君道:「翔風淫心未盡,宜受此報!」語未畢,早見兩朵彩雲直墜階前,卻是鮑。曼二師。月君大喜,啟問道:「二師向耽幽靜,今日之來,必有指教。」曼尼呵呵大笑,道:「又來了!爾這裡想要來請商量的大事,為何反是這樣說?」月君道:「要請固有求教。然二師之降,亦必有謂。」曼尼道:「爾要求教的,須用不著我二人;我要指示的,卻是為著爾出醜。如何了得?」月君一時會不過來。
曼師拍著手大笑道:「好個智慧神仙!怎的也就懵懂了?請問七卷天書上多少的神通在那裡?」月君愈不能解,且說句囫圇話來應道:「就是用神通,也要請教。」鮑姑道:「如今正為的用著神通,我二人都要出些醜。」月君道:「怎的師太太也和著曼師一般說呢?」曼尼只是笑。鮑師安慰月君道:「此機原不可預洩,所以說個影兒。你心上的事,與我二人來的緣故,即日便明白了。」月君乃稽首稱謝。
次日黎明,滿釋奴等傳奏道:「文武百官皆在閉下會朝。」
月君升殿,文臣呂律、高咸寧,武臣董彥杲、賓鴻等共奏:「倭寇珍滅,請獻捷行殿。」月君諭道:「功出自劍仙,用不著爵賞。且殺的又非燕賊兵將,未敢冒功。不必繁文。」王璡等又奏:「倭夷是衛青借來的,即與燕兵無異。劍仙等縱不可加以人爵,亦宜褒崇徽號,以彰天爵。」月君道:「已表卿等之意了。」呂律奏道:「若論崇德報功,自是大典。然功實出於帝師,既奉明旨,臣等亦不敢再請。」高咸寧道:「燕賊於南北交界,各添設有數萬兵將,要乘倭奴人寇之時,分道夾擊。今者不煩一卒,未發一矢,十萬倭夷,立時殲滅。燕賊聞之,必然喪膽,反勝於破燕軍也。」月君道:「雖然,要亦無損於燕賊,所以算不得功。卿等皆屬過譽了。」
都御史鐵鼎出班奏道:「臣有干瀆聖聰之語,恐涉無稽,不敢冒昧。」月君諭令:「但奏不妨。」鐵鼎前奏:「臣夜夢神吏召至一大府署,見兩行執事,嚴肅異常,先父端坐堂上。臣意謂尚在生時,即趨進覲剩先父示諭曰:『向者帝師之父唐某,為本郡城隍。自我殉難,上帝以有保守濟南之功,命代其職。爾今歸命帝師,能繼先志,深慰素懷;獨是齊地當有五年水旱、疾疫之災,人死八九。我查勘冊籍,分別可矜,懇奏上帝,允兔十分之一。因念帝師道力通天,必能挽回災數,所以召汝來,要轉達此意,非為父子私情也。還有一語,帝師之父,今為開封府城隍,汝亦應奏明。切記,切記!』隨命神吏送歸。霍然而醒,大為可異。臣既奉先父之命,雖是夢寐,不敢不奏。」
月君聽罷,諭道:「卿父精靈如在,尚為社稷蒼生顧慮,有造於國家,勛庸莫大。孤家德雖涼薄,安敢不修省以回天意廣即命呂軍師:「卿可備太牢之禮,代孤家致祭,用答神眷。」
諸文武大臣皆請陪祭,帝師道:「卿等悉係忠臣,允宜陪祭。」
方欲罷朝,王之臣袖出一疏,啟奏道:「此係推算十年內,齊、燕地方水旱災荒與星辰愆異諸事。今鐵公顯靈,示明大概,某不須再瀆。但疏內尚有細微,求帝師留覽。」月君命范飛娘接上,然後回宮。
鮑、曼二師迎著笑道:「心中可不了然麼?」月君道:「先父今不能見,尚自有日。只災荒一事,作何消得方好?」曼尼道:「只此,就是我兩人出醜處了。」月君問:「這是何故?」
曼師道:「而今亢旱,求雨也不?還是由著百姓死罷廣月君合掌應說:「救旱如救火,求雨是第一件事了。」曼師道:「雨是求得來的。你在青州求的是假雨,濟的是假旱。若遇著真旱,也求的假雨,正好養出蝗蛹,再加一倍。使得,使得。」月君道:「幸有大士賜的楊枝,可以酒作甘霖,自然與假雨不同。」
曼師道:「好,好!爾去灑十遍,就有一丈甘霖哩。」月君道:「據曼師說,大士楊枝也是不中用的麼?」鮑師道:「不是這等說。楊枝之雨,是大士願力,無量無邊,前龍女傳來法旨甚明。獨是劫數使然,也只得蕭蕭微雨,可救小半之災。愚民無知,見雨澤不敷,必然懇請再祈,那時即灑斷楊校,亦不能應手。所以我二人有個代汝出醜之法。」月君道:「我三人總是一般,分不得彼此,如何代得?」曼尼大笑道:「月君只道我們把楊校去祈雨,卻不曾理會到裝帝師的體面哩。」月君方悟道:「那有此理!但凡顯自己之長,形他人之短,猶且不可,何況我於二師哉!」鮑姑道:「爾還不曾理會著。是要愚民知道上天降災,是個劫數,活神仙挽回不得的。然後些微雨澤,亦是浩蕩洪恩了。所以先用我二人去衝個頭陣。」月君起謝道:「我有何德,敢勞二師費心至此!」
過不幾日,各府告旱的表章,都是求帝師大沛甘霖的話。
又有滿釋奴飛報:「文武百官與數萬士民,在闕下懇求帝師敕令龍王行雨,皆擁集候旨。」月君隨御正殿,宣百官進朝。呂軍師等啟奏道:「數日來,百姓都盼望帝師下雨。今禾苗漸槁,盡說帝師降災,所以呼號各衙門求救。臣等敢不為民請命!」
月君道:「民為邦本,深軫孤懷。但劫數到來,挽回不易。昨已請到鮑、曼二仙師,卿等可速建壇,明辰請鮑仙師祈沛甘霖,救彼黎庶。」軍師等出朝,將旨意宣諭了。連夜搭起台來,候鮑仙師祈雨。
次日黎明,范飛娘先赴雨壇,掛下榜文。略云:
彌羅無上天陶西池王母大天尊駕前清微元化真人鮑,奉太陰元聖帝師令旨云云。後開:本日午刻,先降淨塵雨三分。次日檄召雷霆神將、龍君聽令,辰刻大澍甘霖,至未刻止。
百官萬民等拱候。鮑師午刻登壇,先取淨水一盂,焚符於內,望坎位上一潑,大喝:「神將不奉令者斬!」霎時間,雲蒸霧湧,粗粗的灑了一陣猛雨,仍現出一輪紅日。
次早,鮑師令取四十九個細碗,每碗內寫道朱符,教范飛娘拋向空中,差不多直到九霄雲內,跌下地來,磕著石磚,那碗兒絕無一個破損的。眾人齊聲和贊。看鮑師時,卻趺坐檯上,有兩個時辰。命宣鐵鼎、董彥杲、賓鴻、劉超四人至前,諭道:「今日碗內四十九道靈符,呼召三十六員神將並五湖四海龍君,若得一聲碎響,即應聲而到。不期個個完整,大為詫異。適才我神遊紫府,奏請甘霖,葛真人傳玉旨云:『燕、齊百姓不敬三寶,不重五穀,毀謗聖賢,敗壞綱常,所以絕彼粒食,永墮餓鬼道中。要旱至九月方止。』這雨是祈不來的!」眾百姓聽了,莫不皇皇著急。
次日太陽上升,滿空都是紅的。正當夏至之候,熱氣沸騰,比火還加利害。這旱渴禾苗,那裡再禁得起!鮑師要安眾人之心,立召黃巾力士,在半空中顯出形相,發令道:「目今亢旱,必有旱魃為祟,快與我擒來,以絕禍端!」不多時,一陣風響,擲下兩個似鬼非鬼、似怪非怪的東西。但見:
一隻腳,圓如黿殼,忽跳忽躍;兩個手,黑似乾薑,或伸或縮。頭上非塊非角,宛然小夜叉精;胯下不陰不陽,好似真二姨子。
眾人爭先來看。那旱魃對著太陽,把手來招。鮑師擲下一劍,斬做兩截,並無點血,只有些黏黏膩膩的濃水。忽聽得一聲鶴唳,鮑師跨上鶴背,逕向帝師官去了。眾百姓就擁住了呂軍師,齊赴閾下。女金剛如飛傳奏,口宣帝師敕旨云:「已請南海曼陀尊者,明日降壇禱雨。」方各散去。
曼師道:「我要求雨,少件活東西。」月君問是何物?笑應道:「好徒弟一個。我看來都是愛著幾根青絲,要扮個俊俏道裝的,誰肯削作光頭!」女金剛大呼道:「只我的頭髮,又短又黃,僇僇的好不薅惱人!削淨了,倒可遮遮醜相。」鮑師道:「動動手兒,就騙了個徒弟去哩。」於是女金剛拜了曼師,立時祝髮。次日即隨到雨壇,掛下榜云:
南海教主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座下大力神通曼陀尼尊者,呼吸為雲,咳噎為風,涕沫為雨,叱咤為雷。今遵太陰元聖掌劫帝師法旨,限三日內,降甘霖三尺。
眾百姓見了告示,無不踴躍稱頌。曼師放出魔家的本事來,張口向震位上一呼,吐出一道黑炁,搖揚空中,化為雲霧,遮得半天都是墨黑的。就端坐在台上,整整一日不動。第二日,曼師向巽地上大喝一聲,涼風頓起,刮喇喇直吹到夜方止。第三日,曼師向離位上揮手大叱,只聽得雷聲殷殷而起,漸至轟轟烈烈。又運動神光,向空一轉,都化作電影,如金蛇一般,四圍亂掣。差不多到了午刻,竟無一點雨星。曼師霍地下台,左手托著個小玻璃瓶,內盛著半瓶清水,令女金剛橫著狼牙棒開導,向西北而行。百姓都跟隨在後。到一處空闊地方,令女金剛傳呼幾個曉事的近前來,問:「濟南城中有水吃沒有?」
眾人齊聲應道:「井泉皆已乾涸,只有些渾泥水漿,吃不的。」
曼師道:「如此,要渴死了。我且給你們清水吃罷。」就把小瓶埋在地下,運口氣,向瓶內一噴,只見泊都都湧出雪一般的清水來,竟成了個泉穴。因宣示道:「此泉千年不乾,百萬人汲取不竭,可以救濟你們了。看官要知道,今濟南院使署後有珍珠泉,從地下湧將上來,如珠璣噴出,就是曼師留的聖跡。
閒話休題。曼師依舊令女金剛前導,回向帝師宮去了。眾百姓大嚷道:「這樣活神仙,祈不下雨,想是我們逃不得死的了。不如去死在帝師闕下罷!」忽見有員女將飛馬而來,宣旨與呂軍師,說:「帝師於明辰上壇。今有告示一道,發掛台下。」眾人聽見,大家望闕叩謝,歡聲如雷。示云:
九天雷霆法主太陰元君掌劫討逆帝師示曰:照得雨譯者,上帝之權衡;災荒者,民生之劫數。今來彌月不雨,四野如焚。孤已兩回敦請南海曼陀尊者,西池鮑母仙師,親赴玉虛閥下,為民請命。上帝以東土民無良心,死有餘孽,未蒙矜宥。噫嘻!尼山之澤常存,尚父之風未息,何意爾民竟自墮於餓鬼輪回之道哉!孤雖不敢逆數而行,然亦何忍視死不救?已於前日遊神南海,拜求慈航大士楊柳一枝,醍醐半盂。此微一點甘霖,可活三千禾黍。孤即為爾民代受上帝之罰,亦所不辭。明日辰刻登壇,已刻降雨。其各虔誦大士聖號,望南禮拜,慎哉毋忽。
次日黎明,百姓俱已齊到雨壇盼望;文、武百官都在上清宮排班伺候;京營大將軍董彥杲、賓鴻、瞿雕兒、劉虎兒、阿蠻兒帶著健卒一千,在壇下四面護守。有頃,見滿釋奴、女金剛為前導,聶隱娘、公孫大娘為次隊。帝師坐著沉香根九龍照乘交椅,上罩著金黃綾子九沿曲柄傘,後掩著兩把九苞鳳尾、左日右月掌扇。隨後朱軒兩乘:左是素英,擎著玉淨瓶;右是寒簧,執著楊柳枝。扈從者范飛娘、女秀才、柳煙、回雪等。
帝師先進上清宮行香,免了百官參謁。隨出到宮外,見雨壇三層,高有十丈。頂上一層,四圍皆用彩色布紮成欄杆。月君仍端坐在沉香交椅,顯出神通,暗遣一十六個黃巾力士,掖著八個抬轎的女真,從平地冉冉而升,直至高頂放下。素英、寒簧出了朱軒,兩瓣金蓮之下,湧出兩朵彩雲,亦升到第一層台上。
聶隱娘、公孫大娘輕輕一躍,飛入第二層台內。滿釋奴、女金剛、范飛娘等都在下層站立。眾百姓都向台上叩首,齊呼:「帝師萬歲!」
月君向南默誦大士寶號,拜了九拜,隨掣出青炁神劍,劈對著太陽,畫了幾道靈符,運口真炁噴去。頓覺一輪紅日,黯然無光,卻像個日蝕的光景。要知道月君原是太陰天子,寶劍又是金係之精,所畫的符,自然又有克制之道,所以如此。
從來日月同度同道,月來亢日,便為日食。何況月君現身相亢,又加以神通道力乎!台下百姓莫不駭異,說:「我帝師惱這太陽,要淹滅他哩。」月君又召到巫山帝女瑤姬,在雲端打個稽首,月君道:「借重帝女威靈,施行雲雨。」隨在袖中取出雲幕,拋向半空。瑤姬接來一展,漠漠蒙蒙,遍空佈滿雲氣,渾如水墨顏色。月君遂於素英手內取過淨瓶,又於寒簧手內取過柳枝,在寶瓶內蘸了甘露,四面一灑;帝女瑤姬把抽來一拂,靈風颯然而起,吹將幾點甘露,四散至齊東郡縣,都化作甘霖。但見:
雨聲瑟瑟,風氣蕭蕭。飄過處,老松如奏笙簧;灑回時,叢竹還添翠碧。禾黍油油,望南疇兮生秀色;芙蕖灼灼,攬北沼兮起圖紋。真個是甘露並瓶,點滴無煩馬鬣;楊枝片葉,飛揚絕勝龍髯。
月君南向端立於台。台四圍,各有數尺地面,並無雨點侵人。時文武官員、兵民人等,都在雨裡站著,月君敕令:「各自隨便避雨。」綿綿密密,看看下到酉刻。眾百姓望見月君站久不動,就在濕地上跪請鑾駕回宮,百官也再四懇請,月君方下台。回闕之後,雨亦隨止。
月君向鮑、曼二師道:「大士甘露,勝於時雨;東土之人,幸全性命。但我觀王之臣奏疏,亢旱處所,不獨山東,如燕、薊及河北各郡縣,並淮北一帶地方,皆有災荒。國賊為仇者,不過一天狼,這些兆民,總係赤子,自應一視同仁。我意欲在宮中,於月下祈禱上帝,普賜甘霖,遍及災荒地方,不必令外人知道,何如?」鮑師合掌道:「此即如來之大慈也!」月君遂在內廷結一小台,高與殿簷相等,每夜升台禮拜,懇禱上帝,至五更方止。七日之後,南天門下鄧天君,見月君朝禮真誠,方為轉奏。上帝降旨道:「嫦娥為國忘仇,愛民如子,好生之念,上洽朕心。可追賜甘霖一尺,減災五分。」風伯、雨師、雷部、龍神等,各道旨而行。時燕王正令奎道人祈雨。先用的邪法,攝取各澱之水,下陣驟雨,方不過二、三里,到把禾苗蒸壞了,越加不好。正在沒法,恰遇月君求下一場大雨,到湊了奎道人之巧。君知否?無限災荒,反為燕王保社稷;幾多忠義,但能齊地守封圻。且看下回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