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美貞娘殺美淫宮 女秀才降女劍俠
話有分頭。大抵文章家,有正斯有奇,有離乃有合。譬若山之有脈,水之有派。從本源處迤邐行來,忽分一脈而為幹龍,忽別一派而為支流,離奇夭矯,曲折疏宕,孤行數百里,忽又回注於正脈正派之中,合而為一,然後知山脈之靈,水派之奇有莫可端倪者。如此回書之脈派,初若不知其所從來,直到公孫大娘下括蒼,敲漁鼓,方悟月君駕下青州,已暗伏公孫大娘一脈,如濟水潛行地中,至此方見其發揚之狀。至若范飛娘事之發覺,正在濟南交戰之時,若便敘於建都之後,則如藤蔓纏松,雖極綰合,終屬二本。今出於軍臨濟寧之日,乃是倒流逆折,旋龍回斡,而直注其本原。天然結一靈穴於此,而又幻出女秀才一段,猶之乎更引別派之波,匯作水口,驚濤駭浪。若漢、沔、湘三川交會,不亦為大觀哉!
而今演出當日洪武太祖設立燕山六衛,衛各設兵三千。有配軍姓儲名福者,入衛已經數年,在北地娶得一妻范氏,小字非雲,是將門之女,慣使雙劍,神出鬼沒,而又姿色明豔,性格溫和,人皆稱為女中飛將,故又號曰「飛娘」。燕王靖難兵起,調衛卒入伍,儲福憂憤不食,慟哭不止,飛娘勸喻之曰:「事到艱難,機須決斷。」儲福哽咽不能言,謂飛娘曰:「我雖配軍,頗知大義,豈肯充亂賊之隊伍耶?我與汝結ZF未久,且岳母孀居,汝宜相依為命,我亦有老母在故鄉,決意潔身回籍,奉養天年。明日即與汝永別。」飛娘道:「君之母,妾之姑也。君有忠孝之心,妾獨無忠孝之志乎?我母自有昆弟奉養,無煩置念。」儲福曰:「不然。我家括蒼,距此五千餘里,係是逃回,比不得從容行路,那能同走?且使汝母汝兄弟永無相見之期,更為不忍。」飛娘曰:「事當權其重輕,若論跋涉艱難,之死無怨。」儲福曰:「多謝賢妻。既有此美意,則不必通知汝家,收拾行李,即於四更起行罷。」是晚,預僱了短盤牲口,夫妻二人,一晝夜走三百餘里,料燕王不能遠追,然後按程而進。到了處州府縉雲縣括蒼山中,尋著母親,悲喜交集。於是儲福樵薪,飛娘辟績,竭力以養母。山中之人,稱為孝子、孝媳。過了三個年頭,母老病亡,晝夜泣血,躬自負土,葬於祖墳之旁。
一日,傳有新天子詔到縣。儲福同山村農叟出去探聽,方知燕王奪了帝位。儲福一路哭回家內,謂飛娘曰:「我今與汝永訣了。汝年甫二十二歲,又無子嗣家業,我雖有兄弟,母且不養,何況於嫂?我死之後,汝宜自擇佳耦,毋使終身顛沛,我黃泉之下也得瞑目。」飛娘揮淚曰:「是何言也!忠臣不事二君,貞女不嫁二夫。不意君之尚不能知我之心也。君為義士,我豈不能為節婦?君欲殉國,我豈不能殉身?母子、姑媳,當相攜於九泉路上,獨是不能為國復仇,死有餘憾。」儲福道:「今天下一家,我與汝做得甚事?惟有死耳!」遂扼吭而死。
飛娘乃拮據備棺殯殮,日則呼號靈前。夜則藁臥棺上。計圖葬夫之日,自投壙中。
時縉雲縣韓令喪耦,聞飛娘新寡而美,意欲納為繼室,令教官約同山叟為媒,通命于飛娘。飛娘正言拒之曰:「妾聞縣長主持風化,教人以貞,不聞教人以淫也。況是治下庶民之嫠婦,又豈可為父母官之伉儷?女子之道,從一而終。若逼再醮,可持頭去。」教官知飛娘志不可奪,隨復縣令之命,且述其素行貞孝。韓令曰:「有是哉,我當獎之,豈敢犯之?」事遂寢。
不數日,又有處州府別駕范希雲,少年佻闥,饒有丰姿,係薊州人氏,是援例出身的,平生漁色,內外兼好。適太守丁艱,鑽謀攝得府篆,民間少艾婦女,常被奸污。貪淫之名,合屬皆知。早已聞得飛娘姿容絕世,今又傳說喪了丈夫,縉雲知縣謀娶不能,乃拊掌大笑曰:「彼一醜夫,豈配佳女?這自然我當受用的了!」恐又不肯作妾,心生一計,傳請經歷,托言:「要尋個淑女主持家政,亦稱夫人。近聞縉雲山中范飛娘新寡,我與他同籍同庚,同名同姓,豈非天作之合?即煩一行,這個月下老人,也還做得過。」經歷欣然遵命,跟隨了好些衙役,逕到縉雲山中,請見飛娘。飛娘只道縣官又來胡纏,便發話道:「好個沒廉恥的,朝廷名器,就輕似微塵,也不把個知縣與這樣畜生做!」經歷接口道:「這縣公也不自量了。我是本府經歷,並不為一小小知縣而來,請出面言。」飛娘在內回說:「山村野婦,不敢相見,大人有話請說。」經歷就把范通判之命,述了一遍。又道:「即日實授太守,現做黃堂正夫人,不可錯過。」
飛娘聽了,暗歎口氣道:「死期已逼,待不得葬丈夫了。」又見他跟隨人眾,恐一時激出事來,乃婉言辭道:「太守表率十邑,又比不得縣正。風化攸關,豈容強納民間寡婦?願大人裁之。」
經歷道:「此言差矣。遣媒通命,先王之禮。且為正室,正是太守公風化之意。他日受了誥命,衣錦還鄉,豈不榮耀?切莫執拗,致生後悔。」飛娘抗言道:「匹夫匹婦,各有其志。若用強逼,頭可斷,身不可辱也!」經歷乃將機就機,巧言道:「娶正夫人,豈有用強之理?這個不消慮得。我即去復太守公之命,自然名正言順,斷不使人委曲屈節的。」說罷,竟自起身去了。
過不幾日,只見經歷督領夫役,抬到聘禮,白金五百兩,彩緞五十端,及珠翠釵釧等物,堆滿草堂之上。飛娘見了,怒氣填胸,恨不得就把經歷剁做肉泥。又一想,可恨的是贓太守,心上已定了主意,就說:「吾未曾允,何得來送禮物?」經歷道:「新夫人親口說是用強斷乎不成,則不用強定是允的了。若又翻悔,恐使不得。」飛娘道:「既如此,依得我三件事便成。
若依不得,雖死不成。』』經歷道:「請新夫人見諭。」飛娘道:「一要寬半月,待我葬夫;二要太守親迎;三要在此處成親。」
經歷道:「第三件恐褻瀆了些。」飛娘道:「有個緣故。太守夫人,知道賢慧與否?若一進署,就是妾媵之流,直待夫人遣使,以禮來請,方可如命。」經歷點點頭道:「大有主意。」即向上一揖道:「都在下官執柯的身上。」隨回到處州,稟復范太守說:「要寬半月,正是月望佳期,豈不人月交輝?」太守大喜,三事都依了。經歷又到飛娘處訂定,更無他說。山中田夫村婦,皆不疑飛娘是假允,反道如今富貴,是天報他的孝心哩!
且說飛娘想,這五百兩聘禮,都是貪贓,悖而人者悖而出,好教他人財兩失。就把些來葬了丈夫靈柩,相近婆婆墳旁。又把銀一百兩與小叔,為四時祭掃之資。一百兩佈施與大士庵的尼僧,令其塑尊白衣觀音寶相。剩下銀兩,多捨與山村窮苦的人。屈指一算,到十五隻有四日了。心中淒悽慘慘,備了些祭奠的蔬果,倩人挑到婆婆、丈夫墳前,燒了紙錁,拜了又拜,痛哭了半日,哀哀叫道:「婆婆、丈夫聽者,五日之內,媳婦就來伏侍婆婆與丈夫了!」心中傷痛之極,一時昏倒在地,半晌方蘇。獨自一個孤孤零零的,走出山口,坐在石上定定神兒。
見有個道姑,敲著漁鼓,緩步而來。飛娘看時,那道姑:面如滿月,鬢若飛雲。目朗眉疏,微帶女娘窈窕;神清氣烈,不減男子魁梧。手敲漁板,聲含閬苑琪花;腳踏棕鞋,色染蓬壺瑤草。
道姑走近前來,打個稽首,飛娘連忙還禮,問道:「你是那方來的?」答道:「貧道從終南山來。雲遊五嶽,無處不到,今要化頓齋,不知娘子肯麼?」那時飛娘滿胸仇恨,怎有心情?
便道:「我已是泉下的鬼了,莫向我化。」道姑道:「若有愁煩,我可以解得,何消說此狠話?」飛娘道:「恁是神仙解不來的。」
道姑說:「我不信。且待我唱個道歌,看解得解不得?」便敲著漁鼓唱道:平生一劍未逢雷,況值興亡更可哀。蠻女猶能氣蓋世,貞娘何事志成灰?中原劫火風吹起,半夜鼙聲海湧來。自有嫦娥能作主,一輪端照萬山開。
飛娘聽他唱得有些奇怪,就道:飛口何不唱修行的話,卻唱這樣感慨的詩句呢?」道姑順口道:「只為娘子心中感慨,我這道情也不知不覺的唱出來了。」飛娘見他說得有些逗著心事,便道:「煩請道姑解說與我聽。」道姑說:「這個容易。首二句。是有才未遇,正當國變之話。第三句,說武陵女子徵側、徵貳的故事。第四句,請娘子自思。第五句,是說山東大舉義師。第六句,天機不敢預洩。第七、第八句,是說義師之主,卻是個女英雄也。」飛娘又說:「你是出世之人,為何說這些閒事?」道姑說:「總為娘子說來。」飛娘是最靈慧的,便道:「既承道姑不棄,可到寒家吃了齋,細說何如?」道姑道:「我要與娘子解悶,若不把心中之事實說與我,到底汝之愁恨,終不能解,連我之齋也吃不下。」飛娘見他有前知的光景,就把范太守的話,一一告訴了,說:「我只待殺了他,然後自剄。」道姑說:「殺這贓胚,如屠雞犬,直得把命抵他?」飛娘道:「不是抵他,是要完我節烈。」道姑說:「請問為國報仇,為夫泄恨,做古今一個奇女子,較之一死孰愈?」飛娘道:「雖素有此志,然一婦人何能為?」道姑冷笑道:「唐月君亦一婦人耳,怎的他就能為?我實對娘子說罷。」遂將唐月君起兵及目今定鼎始末,並自己來意細述一遍。飛娘道:「依道姑怎樣行呢?」答道:「這是你的大事,但要殺得乾淨。我同你竟到山東,尋這位女英雄,建主千秋事業,流芳青史,不好麼?」飛娘道:「我已許過丈夫,他在黃泉路上等我,豈肯負了這句話呢?」道姑笑道:「這是孩子的話。如今做的,是全忠、全孝、全節烈之事,難道是去嫁了人,負了丈夫麼?」飛娘道:「如此,我意已決。」隨請道姑到家住下。
到次日,飛娘將行李結束小小一包,把這些緞匹,都堆在草廳中間一個棹兒上,道:「使這賊狗奴見之不疑。」十四日,又到丈夫墳上痛哭一場,將要到山東的事情,暗暗泣訴,回來天色已晚,見道姑裝做貧婆模樣,飛娘問是何故,道姑說:「妝做僱來炊爨的。」飛娘道:「甚妙。」當夜睡至二更,忽見丈夫走到房內,歡歡喜喜的說道:「賢妻名在仙曹,當到山東做個女飛將,名蓋天下。但求為婆婆與我討得兩道封誥,光輝泉壤,也不枉我殉國一場!」飛娘一把扯住道:「我要與丈夫同去的。」
儲福把衣袖一拂,忽然驚醒,不禁嗚嗚咽咽哭起來。道姑聞得,忙問何故,飛娘把夢中話說了。遭姑說:「何如?你丈夫早已歡喜,你為何反哭?哭得紅腫了臉,明日難以做事。」
飛娘就起身,與道姑步出庭中,見月明如水,不覺神思頓爽,因向道姑說:「我連日心上有絲沒緒的,還不曾問得道姑姓名哩!」道姑應道:「有個名帖在這裡。」便在袖中取出兩把劍,長止數寸,道:「這就是姓名。」飛娘道:「小小刀子,如何便是姓名?」道姑道:「你嫌他小麼?」風中一幌,遂長有七尺,飛娘道:「原來是神物,道姑一定是劍仙了?」追咕道:「豈敢。我的姊姊聶隱娘,現在輔佐唐帝師,前日已會過他,說與你同去的。」飛娘道:「道姑也是姓聶了。」道姑道:「仙家姊妹,何必同姓?公孫大娘就是我。」飛娘道:「妾之不才,何幸得大仙到此相救?」就拜在地下,說:「弟子願拜劍仙為師。」
公孫大娘道:「這個使得。但不必稱師父徒弟,早稱姊妹罷了。」
公孫大娘即將劍術細細講究一番,飛娘皆心領神會。看看天曉,公孫大娘催促梳妝,飛娘道:「姊姊倒像個為我做媒的。」公孫大娘道:「怎不是?我今要把你嫁與山東姓唐的了!」大家笑了一會。
不到上午,只見呼么喝六的,范太守到了。經歷先進來一看,公孫大娘回道:「新夫人早已打扮,諸色完備了。」經歷問:「汝是何人?」公孫大娘道:「數日前,新夫人僱我來相幫的。」
經歷大喜,隨稟知太守,自往縉雲公館去了。范太守下了轎,步進門來。飛娘立在草堂簷下,見這個太守,輕腳輕手,活像個妝旦的戲子。范太守端視飛娘,如何標緻?只這:亭亭玉骨,宛然修竹凌風;灼灼華顏,儼似芙蓉出水。一笑欲生春,忽有霜威撲面,雙眸疑剪水,何來電影侵人?今日裡,只道襄王雲雨來巫峽;霎時間,那知娘子兵戈上戰常太守心中暗喜,道:「有媚有威,是個夫人福相。」飛娘只是站在簷下不動,范太守道:「下官薦先了。」就一手拉著飛娘衣袖,同進草堂,深深四揖。飛娘也回四福,說:「太守公遠來,無物可敬。」范太守道:「敢勞夫人費心。」就叫把備來酒筵擺上,吩咐衙役們山口伺候,家人門首伺候,一個不許人來。
又見公孫大娘在旁,就道:「你也迴避迴避。」公孫大娘出到門首,安頓眾人去了。
太守斟起一杯香醪,為飛娘定席,飛娘也只得斟一杯答禮,對面坐下。太守就一口乾了,飛娘也乾了一杯。太守喜極,又換過杯子來,斟滿了遞在飛娘面前,說:「吃個交口雙杯。」只這句話,飛娘按捺不定,立起身來道:「妾告個便。」向房裡逕走。范太守喜孜孜,笑吟吟,慾火已熾,恨不得就赴陽台。乘這個便,隨後也走將來。飛娘進房,聽得後面腳步響,左手向後一招,右手已掣取壁間掛好的劍,飛轉過身,劈面剁去。用力太猛了,把范太守的臉兒竟砍做兩半,撲的倒在地下。又復心窩裡一劍,直透後心,罵道:「殺才,還便宜你與我同吃了杯酒兒!」掣著劍,如飛的走到前邊。大門早關上的,見公孫大娘在門內站著,有十來個家人,多在耳房內酣飲,被兩位善女人趕進,排頭砍去,殺個盡情。公孫大娘道:「可換去血衣,悄然就走。獨是山口人多怎處?」飛娘道:「別有一條樵夫的路,走出去,已離此二十多里了。」於是關鎖了前門,在後面推倒小牆而出。兩人相扶相挽的,竟下金華至蘭溪。公孫大娘道:「若走杭州,必被他們趕著。我今由嚴州抄出徽州,到蕪湖轉至滁州,從河南折人山東去罷。」
一路無話。看看行至毫州地方,正欲下店,見有個秀士,攜一童子,也在那裡投宿。公孫大娘悄對飛娘說道:「我看這個秀士是女扮男裝的。明日我們尾著他走,待他解手時看他一看。」飛娘笑道:「倘然是個男子,這一看好沒意思。」公孫大娘道:「妹子到底還是女娃娃,我們雖然修道,也就是殺人不眨眼的魔君。若有行奸賣俏的向前來,一刀揮為兩段了。不要說一個男子,縱有千百個赤條條在那裡,我就看看,有何害呢?」飛娘笑道:「我不信做了仙家,倒是這樣撒潑的。要是這樣,為何又有思凡的仙子?」公孫大娘道:「這話辨駁得好。
你不知仙家各自有派。我們劍仙,屬之玄女娘娘,只是殺性難除。那風流有才情的仙子,又是西王母娘娘為主,偶然有個思凡下降的。還有斗姥娘娘,都是女宿星媛,立功行而成的。若女子而成地仙者,統於驪山老姥。又有后土夫人,則四海五嶽女神靈之主也。捨是則為旁門。我教中,大概是義俠、節烈、勇毅的女子,所以不怕見男人的。」飛娘聞言,自喜得為劍仙,就道:「我明日看他。」
過了一宿,清早起行,差不多有二十里,那秀士揀個僻處小解,二人就抄在後邊,也蹲在地下看時,秀士小解完了,手拿著幅方絹兒,擦了一擦,撅起雪白屁股來,半截朱門,剛剛與二人打個照面,飛娘不覺失笑。秀士回頭一看,認得是昨晚同宿的,就道:「大家是一般樣的東西,有何好笑?」公孫大娘道:「我們也要小解,所以在此,不期你自把美臀獻出。頭戴著方巾,腳穿著朱履,半中間卻有個鬍子,張著嘴兒,吐出個舌頭,豈不好笑?」秀士道:「我是不得已而為諸。看你二位顏色,也還改個男妝方為穩便。」飛娘走近道,道:「不改便怎的?」秀士道:「莫嘴強,目今青州起兵,是位聖姑娘娘,路上盤詰女人,比男子更為利害,拿去就算是奸細。像你們那樣風流的,且被他們軍士弄個不亦樂乎!」公孫大娘笑道:「焉知我們不是男改女妝的?」女秀士道:「我不與你鬥嘴,大家走路罷。」公孫大娘道:「我偏要同著你,一路帶挈走走,省得他們盤詰;你若不肯,我到關津渡口,把你扭住,一口喊破,不怕不拿去做奸細,弄個不亦樂乎!」那女秀士是心虛的,恐怕決撒了大事,假意道:「你兩位要我挈帶,也要好好的說,怎麼歪廝纏起來?」公孫大娘道:「說著頑兒呢!」
女秀士心上厭他兩個,想道:「不如耍他一耍,擺脫了罷。」
就念訣念咒,在那童子頂上,也暗暗畫個符兒,使出個隱身法,登時不見了。飛娘方欲驚訝,公孫大娘捏一把,道:「莫則聲!」
就飛奔到女秀士跟前,揪了耳朵,笑說道:「你混甚麼鬼過眼子?」女秀士吃了一驚,便道:「怎麼動粗起來?」就拋了那童子,使個遁形法,又不見影兒了。原來女秀士大有幻術,竟把個身子,嵌在一棵大松樹內,若是凡夫之眼,但見松樹,不見有人。這比不得五行遁法,一遁千百里,不過借件物兒藏匿身子,原是旁門之法,暫時遮掩的。公孫大娘左右一看,走到松樹跟前,笑道:「我若一劍,把你連樹砍做兩截了。這樣耍孩兒的法子,弄他做甚?」便一手扯了女秀士出來。女秀士不覺大駭,就說:「你有不耍孩兒的法,也弄個把我看看。」公孫大娘道:「我就學你的隱身法,你若是看得見,我拜你為師,何如!」女秀士道:「快請做。」公孫大娘恐怕他也看得見,隱了身子,卻又暗暗升在半空。女秀士四面看了一回,茫然不見,只管瞧那范飛娘。飛娘也不知公孫大娘有這樣道術,假意說道:「我是看見的。」就叫道:「姊姊出來罷。」公孫大娘應說:「我要去了。」女秀士聽來聲在空中,以手搭著涼篷,仰面細看,好個皎皎青天,連雲點兒也沒有。乃大贊道:「好妙法!好妙法!」公孫大娘輕輕落在女秀土當面,現出形相,道:「怎的就看不見?」女秀士道:「我的法是異人傳授的,出入帝王公侯將相之家,莫不欽敬,不期今日被你看破。我問你二位實係何等人?要往那裡去?」公孫大娘道:「我且問你,向來出入王府,可認得個女秀才劉氏麼?」那女秀士見說了他真名字出來,知道是異人,也不敢相瞞,應道:「只我便是女秀才劉氏。」公孫大娘道:「嗄,而今要往那裡去呢?」答道:「要到濟寧尋個主兒。」公孫大娘道:「只怕你去尋的主兒,就是要尋我的主兒哩!」女秀才道:「這是怎說?」公孫大娘道:「那主兒可是姓唐?」女秀才道:「正是。」公孫大娘就將自己與范飛娘的姓名,及殺太守情由,並如今去投他的話說了。女秀才道:「若然,我們是一家人。」就把自己向在駙馬梅殷府中,用術魘禁燕王,「不意梅駙馬被燕王賺去殺了,又來拿我。我就隱身到宮中去殺他,不意他福分大得狠,每日有神將列宿護持,不能下手,只得逃向各處遊蕩。近聞青州成了事業,所以前去要給駙馬報仇。」公孫大娘:「這該到濟南,為何要到濟寧呢?」女秀才道:「我當日在濟寧住過,有些熟識。去剔探個軍機,好做進身之策。」范飛娘道:「志量太小了!何不竟去做個細作,殺了鎮守的將官把一座城池做個贄禮不好麼?」公孫大娘道:「此計甚好。我今與你一處走,真個要你挈帶了。你們兩個認做夫婦,我與你認做姊弟。」女秀士道:「不好,姊丈在那裡?不如都認做我的老婆,一大一小罷。」飛娘道:「正好。你是個齊人了,教你每日挨頓打!」女秀才笑說:「我是個偽齊人,沒有這件好東西,到不得爭風廝打哩?」公孫大娘也笑道:「丈夫?
你這個孩子,是誰給你生出來的?」飛娘道:「他自有個真齊人在那裡。」女秀才也笑道:「好亂話。給你們說,這孩子也奇哩!他是戶部尚書陳迪的幼子,喚名鶴山,當日搜拿家屬時,正出天花,半路死了,校尉把來丟在道旁。過了一夜,想是伏了土,又活轉來,在那裡哭。適我經過,問知情由,念陳尚書是個忠臣,特地收來育養,為他延續宗祀的。」公孫大娘道:「這才成個女秀才。如今都要說正經話,不要露出馬腳來為妙。」
於是日則同行,夜則同宿,已到濟寧城下。女秀才就用濟寧的聲口,向門軍說是本州人,帶著家眷在鄉村處館暫回來的。
幾個門軍眼睛都注在飛娘身上,詰問了幾句,放進城去了。尋個寓在監河衙門側首,住了兩日,那店家見他聲音互異,疑心起來,只管催促起身。公孫大娘悄對女秀才道「我昨日見衙門盡後有個寺院,東間壁貼著空房借寓,是本寺住持的,何不借了他?」女秀才道:「我久已曉得,這寺內賊禿,著實要姦淫婦女,不好的。」飛娘道:「我偏要去借。公孫大娘道:「正要借這點兒,方肯賃與我們久住哩!」女秀才便去說是有家眷的,一借就成。兩三個和尚在寺門首等著,看他們搬來,見飛娘帶著些孝,都說是白衣觀音出現了。從此住持僧每日來送長送短,公孫大娘又把些甜言哄他,這個賊禿就錯認了羅剎女當做歡喜冤家,豈不該死!
住了十來日,聞得濟南兵到了,在城外廝殺,和尚卻來請去寺中隨喜。公孫大娘道:「如今兵馬臨城,有何心緒呢!」和尚滿臉堆笑,說:「城中兵民,久聞聖姑娘娘是位天仙,那去個不願降順?只礙著監河主將是燕皇帝的心腹。我們做和尚的,還要長幡寶蓋,焚香奏樂去迎接哩!」只見女秀才回來了,和尚說聲:「請大娘一些隨喜。」揚揚的自去。公孫大娘就問女秀才:「連日打聽事體如何?」女秀才說:「州官及兵民的心,都是一心要降的,只是監河軍馬在城外,不敢變動。」公孫大娘道:「這與和尚說的無異,定然不錯。」隨附耳說了幾句,如此如此去行事。女秀才即於明早趁開城門放樵彩時,使個隱身法出城而去。君不見:三女成粲,忽變作殺氣凌雲;四士同仇,頓揭起黃旗貫日。且聽下回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