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兩軍師同心建國 一公子戮力分兵
二軍師於建闕之後,同心輔政,舉賢任能,剔邪除蠹,崇儒重農,養老恤孤,輕傜薄賦,不期月而濟南大治。
一日,高咸寧商於呂師貞曰:「齊地界乎南北,四無關河之固,既建行闕於此,當思為根本之計。今者春麥不豐,秋稼又薄,國費日繁,兵餉無出,何不乘士氣精銳,北取臨清倉粟,南取濟寧積貯?略汶沂,控淮泗,進則可取,退亦可守。先生以為何如?某已草得一疏在此。」遂遞與軍師。其略曰:
臣聞古之立者國,必先固其根本,根本固而後進退由已。濟南雖為大郡,但非建都之地。何者?因橫亙於南北,勢所必爭,而不可以一日苟安者。請以全齊之勢論之:武定為燕、薊之門庭,曹、濮乃魯、衛之藩蔽,沂州實徐、淮之鎖鑰,登、萊是海東之保障。今登州有守,曹、濮無虞。所慮者,南有淮安廿萬雄兵,北有保、河、德州三郡強敵,南北交相猝發,我則疲於奔命。臣愚以為臨清、濟寧,乃南北之咽喉,今猶未服。發一旅而取臨清,則門庭固而渤海靖,進則可卷燕、薊之地;分一師而撥濟寧,則鎖鑰嚴而沂、泗安,進則可拓淮、揚之界。東昌、兗郡,四無可援,將不勞兵而自服矣。且臨清、濟寧,舊設倉廒,陳粟堆積,又足藉之以資軍餉,一舉而三利備焉。古云:「雖有智慧,不如乘勢。」今以百戰百勝之氣臨之,席捲全齊,只在指顧間耳。然後休兵息民,以俟乘輿復辟,或南征,或北討,臨期決策。至若目前急務,無有逾於此者。伏候聖裁。
呂師貞贊道:「先得餘心所同然,全齊已在掌中矣。」遂連名上奏。帝師批曰:「二卿深謀遠慮,悉合機宜。但南北殊途,其各分任,天討出於至公,剿叛撫順,須相須並行。務體孤家至意。」
於是公同分閹,呂軍師拈得濟寧、兗州,高司馬拈了臨清、東昌。就下教場,點集將佐二十四員,精兵一萬二千。諸將佐亦請分閹。閹得呂字者十二員:
小皂旗、彭岑、雷一震、牛馬辛、劉超、張雕、馬千里、姚襄、餘慶、俞如海、葛纘、盧龍。
閹得高字將佐十二員:
卜克、董翥、董翱、孫翦、曾彪、楚由基、莊次、郭開山、瞿雕兒、謝勇、宋義、阿蠻兒。
二軍師下令,明日五更祭纛起行,後者軍法從事。忽報景僉都飛馬到來,呂軍師見其面有毅色,遂道:「僉都欲請行耶?」
景星答道:「然也,適已飛奏帝師。某以君父大仇,寢食不安,故願戮力疆場,稍盡臣子之誼。」女金剛又持至令旨,宣諭道:「景星英氣凌雲,忠心貫日,正宜歷練戎行,允以原官兼監軍使,率兵先進。軍師呂律從後接應,勿使有虞。欽哉,勉旃!」
景僉都心喜,請以火力士為先鋒。呂軍師道:「力士只能步戰,宜於山谷險阻。今齊地多平原大陸,利於騎戰,若以步敵騎,雖勇奚施?」僉都固請用之。呂軍師道:「既如此,可選善戰步兵一千,令為先鋒,再選騎卒二千五百,驍將四員,僉都統為中軍,某追隨後塵,佇聽捷音。」景公子笑逐顏開,謙遜了幾句,各自散去。
次早五更,二軍師到演武廳時,景僉都與火力士已等候良久。高軍師道:「真不愧為景老先生令嗣。」祭纛已畢,正在分兵起行,有探馬飛報,東昌府差人進降表,並有軍師稟啟,現候進止。兩軍師同拆看時,大概說燕王靖難南下,唯東昌一旅之力,能折其銳,厥後弗敢正視,繞道而行,濟南、淮北,遂無堅城。今父老永懷故主,猶如疇昔,聞義師定鼎,盡願歸誠,以副雲霓之望,不勝待命云云。呂軍師遂發改來差云:「東昌官民,凜知大義,自應各仍舊職,候帝師優詔遵行。」高軍師又分討道:「本帥平臨清回日,當至本郡撫慰士民。」來差自赴帝師闕下進表不題。
且說臨清一州,乃南北衝要之區,向設有總兵官,已在濟南敗亡,今止有都司一員,姓賈名旅,守備二員,一名文豹,一名高爵。其知州姓竺名石麒,貪狠異常,卻有三個家將:一名尖刀王疋,原是吳中無賴,因持解腕尖刀替人刺殺仇家,逃走到北邊的;一名鐵錘陳筋,兩臂青筋剔起如繩,人以鐵錘擊之,能用兩臂迎受,故順口呼此美號;一名太監邢突,做過太湖內大盜,絕無一莖鬚髯,所以稱做太監。還有三個術士:一知風鑒,叫做皮善相;一通陰陽陽,叫做楊爾獒;一能卜筮,叫做沈子蔡。皮善相相定竺知州必竟出將人相,沈子蔡又卜得敵人若到,必致覆軍殺將,因此整飭戎伍,訓練甲兵,與賈都司等相商拒敵。武官見文官如此勵精,不敢不應承。獨高守備婉詞微諷道:「我等食人之祿,忠人之事,固不待言。但恐卵石不敵,雖盡忠而反誤國,亦不可不慮及。」竺石麒道:「這是要降賊的話。」喝令:「左右為我擒下!」王疋等一齊擁上,立刻把高守備綁了,下令道:「且囚在禁中,待我破敵之後上聞而後誅之。」即點起五千人馬,盡數出城,紮下三個寨柵,中是知州,左是都司,右是守備。
不兩日,先鋒楚由基領著五百精兵,早到臨清界上。竺石麒令楊爾獒先望敵軍氣色,仔細看了一回,說道:「敵兵之氣,陽中帶陰,主先小吉而後大凶。」竺石麒吩咐善射手,若敵軍來近,惟以亂箭射之,令其先亦不小吉。頃刻間喊殺震天,對面五百健兒,雁翅排開,一將當先出馬:
帶一頂鎪金鳳翅盔,額正中嵌一顆明珠,穿一件砌銀龍鱗甲;胸前後護兩輪寶月。襯一領松綾千鶴戰袍,扣一條藍玉雙螭帶。左懸犀角鐵胎弓,右插雕翎金鏃箭。手持一枝逐電方天戟,坐下四足追風銀合馬。
認旗上寫得分明「先鋒百勝楚將軍」。竺石麒見了,也覺驚心,命家將小心出戰。王匹飛馬而出,大聲道:「可認得俺尖刀大將王疋麼?」楚由基更不打話,逕殺過來。兩將交鋒不三合,被由基一戟,洞胸而死。立馬橫戟,指著對陣道:「燕賊雄兵十萬,上將千員,不夠兩陣殺盡。爾等蠛蠓螞蟻,也來俺老爺手中納命,豈不污我畫戟?」竺石麒大怒,教放亂箭。
由基乃勒馬緩款而回。當晚高軍師大隊已到,聞先鋒得勝大喜,下令防其劫寨,小心巡視。
卻說竺石麒折了一個家將,心中微有悔意,而且大言在先,欲罷不能,甚為納悶。楊爾獒道:「明日交戰,別有妙法。」石麒道:「爾言先小吉,倒應得大了。但不知後大凶,作何應法?」
楊爾獒道:「某之法,正使彼應大凶之兆也。乞與我猛將一員,精兵一千五百,於五更時分,待我抄出背後襲之。略俟其陣亂,明公掩殺其前,使彼首尾難援。此小秦王之所以破竇建德也。」
竺石麒大喜,依計而行。
早有伏路兵報知高軍師,軍師大笑道:「我即不備,亦無懼。然必須今日乘機破之。」遂登將台,將令旗招動,排一個陣勢,外方內圓。外四面方如棋局,兵士在南者向南,在北者向北,東西亦如之;內圓則左右環繞,宛然一個太極圖。郭開山粗知陣法,看了又看,全然不解。因問軍師,軍師曰:「方圓二陣,肇自軒皇法太極方輿之制,尚父廣其意而為三才四象,武侯因之而化為八卦,名曰『八陣』。陣有八變,其體皆方,此方陣變化之妙至於極者;藥師之六花有六變,其體皆圓,此圓陣變化之妙至於極者。若帝師之制五行,非方非圓,前首後尾,中有二翼,其形如鳥,名曰『五行』,實有七陣。此又渾融於六花、八卦之間,權衡於三才、四象之外,非天縱之聖不能也。若夫八陣之妙。包含在內,長於守;六花之妙,顯著在外,利於戰。至五行之妙,或隱或顯,亦奇亦正,能伸能縮,可散可聚,戰與守皆利。陣法至此,神乎,神乎!今區區小陣,不過兼並方圓二陣之制,略加變通。如蘇若蘭之《璇璣圖》,其象圓也,而載圖之錦,質本方也。外方四面,可以拒敵人四面來攻;內圓四層,則每一層之兵,可以分應一面。若全體引而伸之。亦成常山之蛇,一時應急可以用之。」
正在講論,後面敵兵已吶喊而來。高軍師笑道:「割雞焉用牛刀?」早見後陣卜克躍馬挺槍,當先殺去。正迎著一將,身穿皮甲,手舞雙鐵錘,如旋風滾至。卜克大喝一聲,神槍早到,那將急側身一躲,槍在左肋邊過去,就丟了左手鐵錘,挾住槍桿,右手一錘當頭下來。卜克已掣鋼鞭在手,向上正迎個住,就順勢將鞭逼著錘柄,直削到那將手腕上,用力一勒,把個大指、食指勒斷,只得棄了鐵錘,兩手來奪槍。卜克卻飛起鋼鞭,照頂門打下,那自恃臂膊硬掙,奮然舉迎,胳擦一聲,膀子兩截,墜於馬下。又復一槍,完了性命。楊爾獒見勢頭不好,急欲走時,被卜克飛馬趕上,活捉過來。那些小卒發一聲喊,登時星散。竺石麒遠遠望見,心中著忙,說要大家決一死戰。高軍師大隊人馬,早已衝殺過來,並無一人迎敵。竺石麒手足無措,遂先策馬奔跑。眾軍大潰,但見人頭滾滾墜地。楚由基大呼:「與你們小軍無干,可速投降!」軍士都丟棄槍刀,羅拜於地。郭開山與曾彪,緊迫著賈旅、文豹,董翥、董翱、宋義飛趕著竺石麒、邢突。將到吊橋邊,只見城上豎了降旗,高守備領著數百人殺出,大叫道:「竺知州,我來請你去寫奏章上聞哩!」說聲未了,一白鬚老人,輪著條鐵、扁擔,夾馬頭一下,竺石麒倒栽蔥撞下地來。董翥飛馬先到,喝令眾軍士拿下。董翱、宋義又活捉了邢突並沈子蔡、皮善相。後面高軍師與瞿雕兒、孫翦、卡克等,一齊都到。
高守備下馬迎接進城,到帥府坐定。郭開山、曾彪各獻了賈旅、文豹首級,高守備押著竺石麒,向前跪下,只是叩頭求降。高軍師到有寬恕之意,那些眾百姓湧進轅門,齊聲喊道:「竺知州殺得我們臨清人夠了!」有個白鬚的前稟道:「小的叫做老好漢,因這位高守父做官,兵已愛戴,被竺知州這賊拿來監禁,說得勝後要殺他。是小的不服,糾集了眾兵民,打開牢門,救將出來,迎接大兵的。今我等見軍師不殺這萬惡的官,滿城百姓將來都要死在他手裡。那楊爾獒、沈子蔡,與刑太監、皮善相,都是挑唆知州害百姓的,只有餘州判是個善人,做官也好,吏目也還去得。我等公道良心,歹的說歹,好的說好,只求軍師為百姓做主。」高軍師立命將竺石麒等五人腰斬市曹,就升高守備為參將,駐守本州。又升餘州判為知州,其吏目原官如故。一時帥府門外歡聲如雷而散。又命郭開山盤取臨清倉廒米石,給散本州兵餉。分撥已畢,即起身前往東昌府巡視去了。
如今說濟寧一州,正當南北之中,人民殷富,戶口繁庶,比臨清更勝。州之北五十里,有個分水口子,其泉脈九十有九,出自萬山之中,匯注於此,七分向南,三分向北。燕王即之後,計欲引導此水,開達河渠以通漕運。用富昌伯房勝監督河道,設有河兵七營,共一萬五百名,副、參、游、守五十餘員。而有些本領的,止副將王禮、參將徐政、游擊龐來興、丁勝、王宗等。其河兵一半多係空糧,即現在者亦不做工,惟僉取民夫力役,兵餉總歸私橐,合州怨聲載道。聞知濟南已失,恐民心生變,遂撤河工之役,挑選精壯者補伍,已夠一萬之數。城池堅固,糧米充足,可戰可守,監河房勝,又係靖難時宿將,稍有謀略,早於城外結下五個寨柵以待敵至。
時火力士統著步兵一千先到,房勝在將台望見,顧謂左右曰:「人人傳說青州妖賊利害,原來只是如此。」遂揮眾將率善射手五百名,長槍手二千名,乘其遠來疲乏,不待他站住擺隊,逕行卷殺過去,可以立破。王禮等得令,頃刻點兵迎去。箭利馬逸,勢若風雨驟至,步兵如何抵當得住?被他一衝,四下分散。火力士雖然勇猛,舞動雙錘,打死幾個,無奈孤掌難鳴,只得隨著亂兵奔走。王禮等趕殺有十餘里,遙見塵沙漲起,接應兵到了。原來是雷一震、馬千里二將,率輕騎五百,疾趨而至。王禮等見來兵亦屬無多,即揮令軍士迎敵。混戰一場,不分勝負,各自收兵。
景僉都中軍人馬,當晚亦到,遂於高阜處立住營寨。火力士自己綁縛請死,景僉都道:「我與汝義同兄弟,豈可如此?我當請削官職,戴罪圖功。」計點兵卒,死傷大半,乃連夜具表引罪,並作一啟達上軍師。軍師亟引眾將,飛騎前來勸慰,曰:「賢喬梓精忠蓋世,四海盡知,偶爾小挫,可足為論?且不佞為主帥,而使先鋒失利,餘之罪也,與僉都何涉?今當進兵破之。」遂令小皂旗、彭岑各引五百壯士為先鋒,直逼敵營。
房勝大笑道:「些小草寇,何以王師敗績?想必有些妖術。」即命軍中殺取豬狗血,並穢糞之類,預為整備。小皂旗一馬當先,大喝:「篡國賊徒!天兵到此,不降何待?」房勝見有皂旗一面,插在背後,曰:「此必妖人也。」吩咐眾將,只要敗,不要贏,引入陣中擒之。王禮即撥馬出陣,罵道:「草賊恃有妖法,可知道死在目前了!」小皂旗罵道:「瞎眼聾耳的賊!我等堂堂王師,豈用邪術?快放馬過來!」交手不數合,小皂旗霍地撥馬而走,王禮縱馬追時,房勝亟令軍士大叫:「勿追!」忽聽得弓弦一響,咽喉早中,兩腳朝天,墜於馬下。王宗驟馬出救,不提防又是一箭,應弦而倒。火力士認得是王禮、王宗,率部下飛奔出去,搶回屍首,來稟景僉都與呂軍師道:「此弟兄二賊,就是害故主王御史的。乞賜與末將,剜心祭奠,以慰故主之靈。」軍師大喜,命用太牢玄酒,設位致祭。即暗傳將令,今日連殺二賊,彼已喪膽,若亟攻之,則逃避人城,拔之非易,姑退兵二十里安營。
只見力士部下小卒倉皇奔來報說,火將軍祭畢王御史,已自剄了。眾皆大駭。景僉都問是何故,可有話說?小卒道:「火將軍教轉稟軍師與監軍說:『向來偷生者,只為御史之仇未報。今幸張將軍連射二賊,我得藉以報故主於地下。且昨日兵敗,負罪匪輕,亦何面目立於人世?獨是有負景公子大恩,俟來生報效耳。』言訖,立拔劍自刎。我等飛救不及。」景僉都不覺失聲痛哭。呂軍師道:「此義士也!監軍勿哀。」命備棺以將軍之禮葬之。
但知道退舍安營,大軍師別施妙策;更誰料摧城殺敵,女飛將合建奇勛。下回若何,姑試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