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設玉圭唐月君朝帝朔 舞鐵鍬女金剛截仙駕
話說月君,自鬼母尊與剎魔主去後,下令青州府選公署一所,暫為建文皇帝行宮,圖畫聖容一軸,懸掛殿中,朝賀來歲正朔,並令諸文武會議儀制。青州府知府周縉奏言:「有原任御史曾風韶,親見建文皇帝祝髮,卸去衮龍,擲圭於地。風韶拾圭,請隨聖駕,帝因其望重,恐為人伺察,再三揮去。既而燕藩僭位,風韶與妻氏同心殉節,付玉圭與長子公望曰:『見此圭,如見故主。』遺命歲時禮拜。又寧波府太守王斑,當日起兵勤王,曾寫有聖容一軸,懸在軍中,號召義士。今鳳韶之子公望與太守王斑,皆不期而來,現帶玉圭聖像在此。再有原任左贊善李希顏,並文武忠臣子弟等一十三人,先後投臣及監軍鐵鼎衙門,聞聖后奉建文朝正朔,莫不踴躍蹈舞。今行殿已經告竣,隨與李希顏、王助等酌議朝會儀制,共言聖后勛德兼隆,不宜用大元帥職銜,仍應稱舊日徽號,入朝不趨,贊拜不名。朝賀宜行三拜禮,百官謁聖后,亦行三拜禮。諸臣行次,不分新舊,以已受職者在前,其未拜爵者在後,奏請睿裁。謹列新到忠臣及子弟等姓名於左:
原任詹事府贊善李希顏,
原任寧波府太守王璡,
原任蒲台縣尹周尚文,
殉國監察御史曾鳳韶之子名公望
殉國衡府紀善周是修之子名轅,
殉節戶科都諫韓永之子名鈺,
殉國兵科給諫龔泰之子名霆飛,
殉國御史林英之弟名菁,
殉難邳州知州顏伯瑋之姪名無為,
已故武定侯郭英之子名開山,
陣亡越雋侯俞通淵之子名如海,
殉難都督宋忠之子名義,
殉難都指揮余瑱之子名慶,
殉節鎮撫司牛景先之子名馬辛,
原內宮少監王鉞。
月君覽畢曰:「且看軍師奏至若何。」又萊郡高監軍議上,略言「后字之義,在古為帝,今則為帝之配,雖尊亦臣也。宜易舊號為玉虛上聖太陰君,掌劫戡亂,正名崇統,攝政帝師,師則非臣爵也。朝賀宜三稽首,百官見帝師,行四拜如拜金仙之禮。建文時舊臣在前,義士已受爵者為次,其殉難之子弟未仕者各在後,已移文軍師呂律會復」云云。月君以示鮑、曼二師,皆云監軍議當。不數日而軍師及登、青兩郡奏至,皆以萊府為是,議遂定。
月君乃敕下青州府:「建文五年春正月朔,孤家親率百官,朝謁聖容,以誥天下。」乃點閱新舊女弟子,挑選七十二名,令隱娘、寒簧、素英、釋奴統率隨駕,前往青郡。先是,周太守素知月君雅好幽素,因搭蓬廠一所,高台三層。最上一層,布為帷幄,黃絹紮成欄杆,擺設的湘竹交椅,墨彈山水人物椅披,秋香色嗶嘰茵褥,建漆嵌芙蓉五色石字畫屏風;中層,大理石藤榻一張,松、竹、探春、水仙、天燭、綠萼、玉蝶、紅梅、臘梅、山茶、風尾草、賀正蘭、仙人掌、菩提樹、石柏、苔樹十六盆;下層,皆用素綾紮作廣寒宮殿,又以大靈槎削作娑羅樹的景象。月君至廠,見所費簡而文,甚為得體。
小除前一日,周太守、鐵監軍與新來各官員,啟請先謁帝師,以便正旦朝會。月君允之,設坐層台下,召文武諸臣進見。
李希顏涕泣再拜曰:「本朝之變,開闢所無,山藪野氓,莫不痛心切齒。臣以扈從不及,遁亦夾谷,自愧靦顏偷生於世。今聞帝師首揭大義於天下,誓討亂逆而復乘輿,不獨孤臣遺老相慶,即太祖在天之靈,亦安且慰也。」月君曰:「孤本太祖高皇帝之子民,建文皇帝為太祖之元孫,當日告之於天,稽之於大臣,而立為太孫,主守重器,四載之間,仁德洽著。燕藩以庶孽恃其強梁,倡不軌之徒,反戈向闕,遂致乘輿播遷,存亡未卜。草野同仇,誓與君等戮力以靖國難。」王璡欷歔頓首曰:「職前勤王,一敗不振,無益於國,每常中夜飲泣。今願執鞭墜鐙,效死疆場,以報君恩。」周尚文曰:「職本欲殉難,聞知帝師起義,掛冠而行。願得再復乘輿,重見故主。」月君曰:「卿真蒲台父母,孤受栽培之德良多,今者枉駕勖勃,更為可幸。」曾公望、周轅、龔霆飛、韓鈺等皆曰:「我等先人皆殉國難,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湯火唯帝師所命。」牛馬辛曰:「先父景先,扈從建文皇帝,均無蹤影,痛入骨髓。願為前驅,幸則君父之仇可洗,不幸則涂肝腦於疆場,無庸馬革裹屍也。」
又郭開山、宋義等皆哭泣頓足,誓願效死討賊,復興帝業。少監王鉞進曰:「奴婢向侍建文皇帝,自聖駕南行之後,即逃出宮闈,潛居浦江鄭洽家內。今願守護行宮,候主復位。」月君慰諭曰:「大軍皆在登州,我當親去安撫人民。即命軍師統兵,先取濟南,創立宮闕,一面訪迎鑾輿,一面征討叛逆,何如?」
眾皆叩首,月君乃退。
次日,周太守等先習儀於行殿,安設黼康,懸掛建文皇帝聖容,龍案上置一沉香座,供著玉圭,一切規模草創,略似闕廷而已。又次日,為建文五年春正月元旦,月君及眾文武等,朝於行闕,一如所定儀制。行禮畢,月君宣諭諸臣曰:「孤欲設壇於南郊,昭告太祖高皇帝之靈,卿等意下若何?」王璡等皆曰:「此第一件光明正大之事,非帝師聖見不及此。」隨命胡傳福撰擬表文,略曰:臣某濟南府蒲台縣孝廉唐夔之女也,幼通道術,少諳兵機,素有超世之懷,略無向榮之意。然而性秉忠貞,頗識春秋大義;事關僭逆,難忘草野同仇。即日奉上帝斬除劫數,事屬無稽;若云為我君征討罪人,寧非共睹。夫建文為高廟之太孫,遠過漢宣之受命;燕藩乃懿文之庶弟,實同管蔡之興戎。萬古綱常,首重君臣之分;千年社稷,寧論叔姪之私。是以同室操戈,猶之異姓篡國,罪既無殊,誅所不貸。況乎擅削元儲之諡號,並叛高祖之顧命哉。前者逆初犯闕,臣與義士某等戮力勤王,旋正大名於四海;今者逆已僭位,臣與舊臣某等盟心誓死,爰申大節於千秋。迎故君而復位,成敗雖在乎天;告神明而討賊,忠義則本乎人也。高皇陟降,在帝左右。爰達精誠,俯垂昭鑒。云云。
正月三日甲子,月君率文武諸臣出郊,設太牢牲醴,昭告皇天后土,並太祖高皇帝。焚表灌瓚已畢,莫不掩面而哭。陡見壇南有一道素彩沖天而起,諸臣拭淚視之,互相驚猜。月君令兵士掘土,下二尺,得藍田玉璽一枚,逕二寸,圍方八寸,文曰「大哉坤元,承天時行。」眾文武皆稱賀,月君曰:「此皇帝復避之兆,孤家謹承天意,奉帝為行在,草敕曰承制。」新舊諸臣又皆頓首。遂回至闕下,稱正朔為建文五年。凡有章奏,悉如舊典,正本藏行殿之東序,命顏無為為掌奏官守之。李希顏為大宗伯,周尚文為少司農。王璡為大司寇,共參政事。韓鈺、龔霆飛為給事中,張彤、曾公望為御史,胡傳福、黃貴池、周轅為學士,郭開山、俞如海充五軍合後,調張倫、倪諒為殿前侍衛、王鉞為尚寶監。又授林菁為萊郡知府,宋義、餘慶暫行協守青州。
部署已畢,乃令牛驛領兵三百為前導,滿釋奴領女健軍三百為後隊,聶隱娘、素英、寒簧統率女真七十二名,隨駕啟行,向登萊迸發。看那七十二名女弟子結束如何?
一個個羽衣淺淡,都用的的水墨色,鷹背色,象牙色,魚肚色,灰白色,駝絨色,藕合色,東方亮色,色色鮮妍,不是染匠染成,卻是畫家畫就,斗合的或冰紋,或方圭,或桐葉,或圓璧,或波紋,或云氣,或小折花樣、大折花樣,樣樣精奇,不是針神指繡,卻是天孫梭織。青絲梳綰,不是點梅妝、墮馬妝、鴉翅鬢,蟑翼鬢,是疊成靈芝五朵若堆雲;翠冠飄動,用不著白燕釵、紫鸞釵、穿風髻、盤龍髻,是綴來娑羅片葉若輕煙。裙拖八幅湘江水,帶束雙縧冰藕絲。真個縹緲香風吹十里,氤氳佳氣遏三霄。
前頭兩乘是素英、寒簧的香車,各領著二十六名,兩行分開,都騎的小川馬,手中各擎著執事,是:絳節霓旌,寶幡翠蓋,星旒隼旖,赤旗黃旄。玉壺皎皎,貯蓮井之冰;金鼎絲絲,吐鷓斑之篆。秦娥之簫,素女之瑟,雙成之笙,少玄之笛,間以金鐘玉磬,如奏雲璈之曲;蕊珠之花,蟾宮之桂,玄圃之芝,度索之果,間以竹根如意,松梢麈尾,宛睹瑤池之會。五明扇,九光扇,孔雀扇,風尾扇,鶴羽扇,揮動時靈風飄揚;分景劍,流星劍,青萍劍,白虹劍,繞指劍,掣來時紫電飛馳。論年紀不出三旬以內,看姿容只好三分以上。
一對一對的排過去了,才是月君的大轎。那轎是龍王所獻沉香樹根雕成的九龍戲珠交椅,上嵌著夜明珠一大顆、八小顆,黑影裡走動,有如明月照乘一般。原是在卸石寨中常坐的,而今用了水磨光的香楠木桿子八根,就是一乘大亮轎。那抬轎並打傘的,共是九個壯健女人。說的錯了,女人抬轎,那裡走得長路?要知道這是月君的道法了。卻是如何打扮:頭上青絲挽的角鬃兒,或三或兩;腳下赤足穿的搠履兒,或大或小;手臂上、足脛上帶的鐲兒箍兒,或金或銀,或珠串。身上各穿的金黃繡鳳窄身短袖秋羅襖,外罩著絳紅銷金蟒紵絲磕腰比甲,下穿著素綾長棍,直裹在小腿肚下,用五色絲帶緊緊拴住。看去那九曲柄黃羅傘下,端端正正坐著一位萬劫不老,賽西母、勝大士,先天一炁帝王師。這些文武官員都在郊外候送,眾百姓無男無女,若老若少,執香頂禮,都稱是活佛降世。月君令滿釋奴慰勞眾人,並諭各官不須遠送。又諭董將軍、鐵監軍:「青郡是我根本,須防燕兵來襲,宜緊守地方。」二人領命。百官等皆自回去。
是日行五十里止,仍下五個寨柵,月君居中,餘各四面環繞。次日早行不三十里,前面聶隱娘人馬過去,就是素英、寒簧的香車左右並行,各領著三十六個女真,雁行分列,魚貫而進。忽有一壯婦,大踏步奔至車前,手橫著鐵鍬一柄,喝道:「且住,有本事的,敢與我比試武藝麼?」遂將鐵鍬輪動,雙足跳躍,口中咤叱,滾滾風生,迸出萬道寒光,如掣電一般,那婦人的身子,只在風電內旋轉,看不見他的影兒。舞畢又喝道:「可有人來比武麼?」素英問道:「你是人是怪,可也聞得太陰聖后麼?」婦人道:「恁私太陰不太陰、聖后不聖后,與我鬥得十合,放你們過去;若不敢和我比鬥,只好一千年站在這裡!」素英正要用個道術兒奈何他,早有聶隱娘縱著騫衛回來,問知緣故,笑道:「待我把你顛倒豎著,只恐底下臬氣,觸了穹蒼。且報知聖后定奪。」只見滿釋奴馳馬向前道:「聖后有旨召那婦人。」那婦人隨著隱娘、釋奴一馬一驢的腳後跟,如飛的奔去。時月君大轎停於中道,看那婦人時,生得:
眉橫眼豎,唇卷鼻掀。一頭短髮似蝦鬚,裹著棋子花織成的帕兒,兩臂硬毛如蟲胃刺,約著錕銛鐵鍊就的鐲兒。上身穿一件錦紋白額虎皮禿袖的短襖,下身穿一條金錢玄豹皮緊襠的長棍。腰繫牛筋縧,足穿豬皮靴。手擔著鐵鍬一柄,是軒轅皇帝製造干戈以來無名的兵器。
他望見月君的轎子,撲地拜倒在地下。月君笑曰:「何俠婦之先倨後恭也!爾係何方人氏,恁麼姓名,因何當路遮攔?請起來細說。」婦人便站起答道:「我住在本郡亂山內亂苧村,父母止生我一個,今年二十五歲,也不嫁人,人都喚我女金剛,恃著幾斤氣力,打生為活,就是我身上幾件衣服,也靠著些畜類送來的。向聞得聖后起兵,要做個武則天女皇帝。」隱娘、釋奴齊喝道:「該割舌!」月君笑道:「這是你要來皈誠效力的意思了?為何不到卸石寨來投名,卻在此處說些大話呢?」女金剛道:「我沒有這臉面,學這些名士山人,鞠躬屏息,伺候衙門的調兒。」月君道:「有異材者,自不同於流俗,難為你想這激我召見的法子。我正少個主守大纛的,你任此職何如?」
女金剛道:「我願盡力向前,不願落後。」月君道:「守纛旗是緊跟著我,最重大的職任,若有向前之處,自然調用。」女金剛拜謝了。月君又問:「你的鐵鍬多重?」答道:「七十多斤。」
月君道:「這不像兵器,可用得鉞斧月鏟麼?」女金剛道:「我本無師傳受,將他來鋤地打牲口,使得慣了,別項兵器卻不能用。」月君就令給與劣馬一匹,命滿釋奴:「撥十名女壯丁隨著,專守纛旗,隨我大轎行走。」女金剛自來不曾騎馬,把個手在鞍背上一按,那馬幾蹲下去,遂騰身跨上,用腿一夾,馬即向前直攛,順手勒個住。滿釋奴贊道:「好勁!」仍各依伍次,一齊趲行,當晚無話。
次日至萊郡界,高監軍早來迎接。月君諭道:「呂律薦爾文武全才,孤今拜為副軍師之職。本郡知府,已用的林菁,待他一到,汝即赴青州調度,以防燕兵。」高監軍謝過,請月君入城,暫止一宿,以慰士民之望。早見父老輩數百,執香跪請,欣欣然簇擁著大轎進城。到了公署,月君坐定,傳令幾個年老的進來,撫慰道:「寡人兵餉不敷,別無金錢可酬父老,止有丹藥一瓢,能祛病延齡。」尚未說畢,老人等忙跪拜道:「何幸得賜仙丹!」月君諭令滿釋奴、女金剛,凡年五十以上,各給一丸,五十以下有病者亦賜之。二人引出父老,按名給散。散了十數瓢,來的越多了,有那性急的人,一口把丹丸就吞下肚,真似醍醐灌頂,頓覺精神爽健,卻又使個乖來混來,直到瓢盡丹完,天色已黑,然後散去。月君恐明日纏擾愈多,又沒有丹藥了,隨傳令半夜出城。滿釋奴道:「須諭高軍師多備火把。」
月君道:「不必。」於袖中取出一顆大珠,望空擲去,端端正正,掛在當天,比明月還亮。牛驛不知是月君道術,只道是天公特地送出明月,照他一班忠義之士,遂各啟行,早到了東門,叫開關鑰,向前進發。比及高咸寧聞知,已去二十八里,追送不及。
行至申刻,有個地名叫柏香村,但見占柏參天,蒼翠濃鬱,其下參差累累,多是荒塚。忽聞大吼一聲,一條黑魋魋的醜漢,縱有四五尺高,突然跳出,恰如天上掉下個趙玄壇來,手持兩把巨斧,逕奔月君。月君正欲伸出玉臂,待他砍十來斧,一顯道術,令其心折而降。早已惱動了女金剛,舞動鐵鍬大喝道:「強賊,有我在此。」那漢被女金剛攔住,恨不得一斧就剁做肉泥,沒上沒下的橫砍進來。女金剛略側一側,取他的右半邊。那漢亟轉身攔架,兩把大斧飛起,正迎著鐵鍬進來,一聲激裂,火珠爆散。兩個盤盤旋旋,鬥有五六十合,不分勝負。
滿釋奴道:「原來兩個武藝,一般是沒有家數的,只憑著氣力混殺,待我助他。」遂後挽鐵胎硬弩,一彈飛去,正中那漢左手背大指骨朵上。那漢大吼如雷,急得撇下一斧,只仗右手一斧迎敵。女金剛踏進一步,喝道:「看鍬!」那漢就著地滾來,直取金剛的下部,大喝道:「著了!」那柄大斧如旋風一般,卷在兩腳踝骨上去。女金剛輕輕一縱,卻砍個空,便乘勢在那漢肩窩裡盡力一腳尖,踢翻在地,劈手掣他斧來就砍。不知黑漢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