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仝淳風義匿司公子 高監軍計襲萊州府

  萊州府有個姓仝名然的術士,精於星相,兼通讖緯,又能望氣占風,自謂與唐朝的李淳風無異,起個雅號曰「仝淳風」。
  常游於京師,要尋個當路公卿衎其術數,然每每不識忌諱,出言戇直,以此取厭於世。聞江都邑宰司鐵面之名,前去進謁。
  司公素性最不喜的江湖星相,因有相契同年的書極為稱道,不得已勉強一見,也不去問他的技術。仝淳風忽抗言道:「老先生的尊相,忠心貫日,鐵膽凌霜,是張睢陽、顏魯公一流人物,官雖不過御史,大名可垂於萬世。」時司公的長公子年甫十二歲,在旁站著,仝然看了看,打一恭道:「可敬可賀!這位是公子麼?」司公答道:「是黃口孺子,何消尊諛。」淳風道:「老先生眼眶之下,橫著三道煞紋,是要夷及三族的。就是這位公子,不在此數之內,所以敢於敬賀。」即告辭去了。
  司公一想,這人不肯諂媚,與平常相士有間;然說到滅族,不信道有叛逆的事,株連著我?怎又說是睢陽、真卿一般的?
  於明日,又召淳風進署,問道:「學生何故應當夷族?」淳風道:「要做忠臣,顧不得夷族了。夷族是大罪,忠臣是大節,在老先生身上,卻並作一件,主應在五年之內。昨日長公子,再求一看。」司公就叫請出,淳風仔細看畢,說:「好個崢嶸頭角!他日為國報仇,為親顯名,有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做出來哩!」司公半信不信的,教支取俸金四兩相贈,淳風堅辭不受。
  司公便問:「既在江湖行道,為何不要相金?是嫌輕麼?」淳風道:「相士若要錢財,那敢直說!」司公道:「不意爾輩中,有直言無隱之人。」便問了籍貫表字,拱手道:「他日尚須相會。」
  仝淳風遂一揖而出。
  是年為洪武三十一年,因司公清正,行取進京,拜授御史。
  建文踐祚,特升僉都。及靖難師下長江,因而想起仝相土之言,慨然謂其夫人曰:「脫有不虞,我當罵賊而死,滅族之兆已見,然我宗祀不可斬也。」呼其長子司韜至前,將淳風昔日所言,備述一遍,曰:「韜兒,汝當亟去,為我延續宗祧。」司韜痛哭不捨。夫人曰:「相公教他到那裡去?」司公曰:「正是程嬰、杵臼千古無二,他如今已十七歲了,不是嬰孩,由他自去罷。
  我看這仝相士到是慷爽有智識的,我兒竟到萊州府去尋他,問個避難之策。」司公即付些盤纏,立逼公子起身。一逕到萊州府,尋著了仝淳風。全不認得,細問來由,方知是司公之長子,遂留住於密室,又安慰了幾句,說:「在下自有道理。」
  一日,淳風向司公子道:「機會來了。向者濟水之氣,乾於太陽,占是女真人出世。近聞得有個唐聖姑,南下勤王,殺敗燕兵,今已據了卸石寨。我算他必取青、萊、登三府,莫若先去投他,做個裡應外合,獻了城池,那時可以建功立業。」
  司公子道:「我願去走一遭。」淳風道:「公子年紀尚少,須我同往。」於是在槽上檢了兩頭快驢,備上行囊,向青州大路進發。
  行不兩日,見有三四個戴紅巾的兵丁,攔住問道:「你們是恁樣人,往那裡去的?」淳風瞧科,便下了驢,拱手答道:「大哥可是守汛的?」兵丁笑道:「守汛的都飲了,還留到如今。」淳風道:「這樣說起來,是卸石寨的義士了。」兵丁道:「虧你猜!」將手指著前面道:「兀的不是我們賓將軍的大寨麼?」淳風道:「好哩,煩大哥引見賓將軍,小可有話稟。」兵丁道:「不是兒戲的,你先與我說是甚事。」淳風道:「星夜奔來,只為著的軍機二字,漏泄不得。借重通報一聲,將來自然知道。」又一個兵丁道:「誰耐煩通報,知道是細作不是!拿他去見賓將軍就是了。」將繩子向頸上套來,淳風一手接住道:「不消得,就此同去。」那些兵丁做好做歉的,擁到大營,說拿了兩個蹤跡可疑的人解來了。
  賓鴻即升帳,教令押進,淳風與司韜立而不跪,左右刀斧手吆喝一聲,二人全然不懼。淳風徐徐而言道:「將軍可要萊州府麼?在下備個謹具帖兒送在這裡,望乞稍霽威嚴,以便呈上。」賓鴻道:「好個利口!一定是奸細。」喝令推出斬首,刀斧手扯拽下去。淳風厲聲道:「不納良謀,斬我便了!只這位是殉難忠臣的公子,他來投我,我反累他,如何向黃泉路上去見司公!」賓鴻聽了這話,連忙教帶轉來,問:「是何殉難的公子?」司韜道:「你們枉起義兵,連鐵面司都御吏都不曉得麼?」
  賓鴻隨下座,揖遜至帳中分賓主坐定,問淳風姓氏。答道:「在下姓仝名然,字淳風,這位是司僉都諱中的公子。」賓鴻道:「何不早說!幾乎教我做了不赦的罪人。」淳風道:「不敢,行軍之際,豈可不嚴為防範。」賓鴻道:「正是日前監軍有令,凡客商向西者許走,向東者皆令宿於客店,不許前行,以防通漏消息。若無貨物,即係可疑,皆須拿來駁問明白,然後發放。
  所以有此一番,多多得罪。」一面詳詢來由,一面令小校飛馬請高監軍及劉將軍到營,與仝淳風、司韜相見,備陳始末。高監軍肅然致敬道:「不意今日英雄,都是殉難的忠嗣。」阿蠻兒道:「汝父與我父,係是同年同寅,而又同時殉難。今我與汝,又得同聚於此,報冤雪憤,定自有日。」淳風隨問司公如何殉難,高參軍約略一說,司韜放聲大哭。劉超道:「聖后寨內殉難的子女甚多,今且相商正事,不必過哀。」司公子方收了淚。
  營中已擺上酒來,把盞之間,高監軍問道:「仝先生此來,必有高見,可試請教一二?」淳風道:「『裡應外合』四字是大綱領,其餘條目,總請監軍與各位將軍主裁。」就把衛指揮姓名並兵馬數目,及近日軍機情形說了。監軍道:「兵貴神速,遲則有變,既承見教,務於三日內要建此大功。府上可有心腹數人麼?」淳風道:「有。」監軍就退人後營,疾書三紙,加以封函,一付與阿蠻,一付虎兒,一付淳風、司公子,再備兩頭驢兒,令四人立刻起程,限來日晌午,到淳風家下,各人照著紙上說話行事。淳風等如飛而去。監軍即令快馬,迎取後隊董彥杲等三位將軍來到寨中,各密授了計策。頃刻挑選精騎八百,飽餐戰飯,於子刻結束起程,限十二個時辰到萊州城下,違誤者斬。賓鴻、董彥杲等皆遵令督軍,卷甲星馳。暫且按下。
  卻說劉虎兒四人,走至半夜,已有百餘里。淳風道:「我們到近城十來裡,要將驢頭丟了,步行進去。那守門兵丁雖認得我,卻不認得列位,但看驢兒走得通身是汗,必定猜疑盤問,若有差誤,不是當耍。」劉虎兒道:「極是。」於是四人飛步人城,剛是午刻,各取出高監軍所付封函拆開。先看仝淳風的上寫著:可備硫黃燄硝引火之物,於半夜子刻,到相近指揮衙門的城上,看外有紅燈挑起,便是大軍到了,即放小紙炮兩枚,以便軍士扒城。
  仝淳風道:「妙極,我有內弟是做紙炮生意的,硫黃等物,極其便易。」又看劉將軍的紙上寫著道:可同司公子去殺守西門的兵丁,把住城門,來一個殺一個,候大軍進城。是大責任,切勿有誤。
  劉虎兒道:「砍城門須用大刀,這卻怎處?」淳風道:「離此不遠有關老爺廟,周將軍手內擎著一把大刀,重有百餘斤,只怕難用。」虎兒道:「用到好用,只是廟門關了,怎麼去取?」
  淳風道:「天賜其便,廟旁牆垣坍了,走得進的。」虎兒道:「既有此刀,那怕他千軍萬馬!」隨又看周蠻兒的紙上寫的是:
    可與淳風相商,仝數十心腹人,砍帶枝葉青竹,用作軍器,在指揮衙門左右,截住救火的兵丁人等。一可御箭,二可御馬。齊聲大呼:卸石寨十萬軍兵在此。如無青竹,小棗樹幹亦可。
  仝淳風道:「足見大功必成。萊州向無青竹,是我在鄉村攜來數根,今種在屋後,小棗樹亦有。」隨去砍削停當。淳風又邀了兩個妻弟、五個徒弟,連自己三個兒子、四個種園的家人,在臥房內擺下酒飯,與彼說明就裡,眾人都知淳風術數靈驗,無不信從。
  飲至二更,淳風引了劉超,到關公廟中,暗暗跪禱:若事成者,刀即取去;事不能成,取不動神刀。禱畢,劉超一掣在手。即便分頭自去行事。淳風同了大兒子,逕奔北城,在堵邊伏著,窺目間城外,遙見西城一盞小燈,挑有數丈來高,淳風即將小紙炮連放兩枚,城外軍士,便趕到北城根下,放了軟梯,一個個上來,為頭的是朱飛虎、雷一震,帶著三十名勇猛好漢,背上各負一個草束。淳風接著,引至指揮衙門,有幾個巡更的軍士,盡行殺了。朱飛虎道:「監軍令一半前門放火,一半後門殺人。」隨卸下所負草束,令淳風引至後門,卻是一片空地,飛虎等十六人各持大砍刀,在兩邊站立等候。雷一震領著十五個勇士,皆是長槍手,打開大門,逕殺進去。廳上守宿兵丁跳將起來,手無寸鐵,皆被搠死。就把草束堆垛在屋簷之下,加以硫黃燄硝,點著火,登時燒起,烈燄沖天。內堂的人只道是外堂失了火,鳴起鑼來,開門救護,被眾軍一刀一個。
  直殺到私宅門首,是兩扇石門,雷將軍舉起鐵錘,一下打得粉碎,吶聲喊,搶將人去。
  那指揮叫做蒯捷,他有個結義的兄弟叫做「賽李逵」,也使兩把錕鉛鐵的大板斧,總在夢中驚醒,一個向外奔出,一個正搶進內室來救。蒯捷道:「兄弟,向後門走罷。」賽李逵道:「後門黑暗,必有巡風的強賊,我們趁著火光,從前門殺去,就是真梁山泊的好漢,少不得砍殺他娘。」蒯捷害怕,自向後門跑去,賽李逵只得掣身飛步,大叫來了,遂當先引路,奔出後門。黑影裡,朱飛虎大喝一聲,雙刀劈來,賽李逵閃過,就地滾去,輪斧橫砍,勇不可當。只得讓條路被他去了。賽李逵看後面不見蒯捷,又翻身殺將轉來,正撞著雷一震舞動雙鐵錘,當面截住。賽李逵大吼一聲,就向側邊滾進,兩把斧如風輪一般,砍散了幾個軍土,直殺出大堂。那時阿蠻兒已截殺了救火的人,也奔入衛衙,見個使雙斧的來得兇猛,倒閃在暗處,讓他過去,從背後一棗木打倒,活擒住了。看他是個好漢,隨交與仝淳風先押回去,自卻守在衙門口,專殺逃出的人。其蒯指揮並一家老少內丁人等共有百餘口,都被朱、雷二將殺個罄盡,索性大放起火,連屍帶骨燒作灰燼。
  那千戶、百戶衙門,也相去不遠,點起數百軍士,趕來救時,董、賓二將軍人馬正到,迎著就殺,登時星散。賓鴻道:「劉、週二將軍去殺武官,我與董將軍去殺文官。雷、朱二兄可向四處巡風,以防意外。」賓鴻隨領百餘騎直至府前,打開大門,下了馬,坐在堂上,教令軍人大聲傳說:「願做建文皇帝的官,快出來迎接。要做燕逆的官,快出來廝殺。」時天已明瞭,各廳官員都戰戰兢兢,向堂下跪著,說:「我等皆係建文年間選授的,情願歸順。」軍廳就呈上金印一顆,稟道:「太守缺員,近係小官署事。」只見董彥杲、阿蠻兒等,縛了縣令、百戶、典史等官都來了,說皆已投降,唯有千戶逃去。仝然向前說:「周將軍交與我這個漢子,掙斷繩索也逃去了。小可看守不嚴,有罪有罪!」阿蠻兒笑道:「四五個人,弄他一個不住!」
  仝然道:「我徒弟都被他打傷了哩。」董彥杲道:「他不再來,才是他得命處。」吩咐廳縣各官,速出城去迎接監軍來發落。
  不多時,高咸寧已到,止帶盧龍等數騎,其餘兵馬盡屯城外。彥杲等接住,都稱說監軍妙算如神。咸寧道:「皆賴諸將土之威靈,予何功焉?」隨發放各官視事如故,唯百戶一員,交與董彥杲營中效用。說武官有兵權,不可復職。又傳令繕寫書吏四名進來,一面出榜安民,一面起草申奏聖后。敘仝然第一功,全然再四謙遜。咸寧道:「賞罰公則蠻夷率服,賞罰私則親戚離叛。餘惟秉公而已,不問親疏也。」又發告示一道,張掛四門,並著快馬飛頒各屬,通行飭諭。示云:
    玉虛敕掌殺伐九天雷霆法主太陰聖后駕下監軍高為刑賞事:照得生殺予奪,人主之大權,所以匡風俗而勵人心也。貪墨不誅,則世道日壞;廉潔不褒,則民俗滋偽。本監軍奉命東征,已平萊郡,正發政施仁,移風易俗之日。如有向來貪酷官吏茶毒生靈、昏庸守令廢壞綱紀者,爾民即向本監軍營門據實控告,審訊明確,立正典刑。特給榜文,通諭闔屬。建文四年月日
監軍處置已畢,即令各將軍帶領人馬出城,移營在東關外住紮。
  不兩日,有百姓數千,齊到營門跪遞公呈,一是保舉高密松令清廉,一是控告即墨金令貪酷,與金弁同惡相濟。監軍看了呈詞,立請董將軍去提拿,與原告人等質審。有探馬飛報呂軍師統率大兵已到界上,咸寧即同諸將前去接見。御陽拱手道:「兩日令人飛探,監軍之拔萊州,與不佞之克青州同在一日。
  用兵如神,無異於淮陰之襲安邑也。」咸寧遜謝道:「功倡仝然,諸將成之,於愚何有。」當下合兵一處。
  彥杲提拿兩被犯已到,眾百姓都來候審,咸寧即取兩詞與呂軍師看。內金令名性,字立命,金弁名貝,字有才。軍師道:「美哉名號。」隨大開營門,命兩個耆老進來,問道:「那狀上第一款『女鬼號冤』是怎樣的?可從實說來。」老人瓤:「有一窮人姓張名辛,借住富豪王庚宅邊兩間小屋。辛之長女,年方十七歲,被庚教令家人婦哄誘人室,按住強姦,其女抵死不從,抓破庚面方能得脫。庚惱羞成怒,遂向張辛說,你女我已奸過,快快送我為妾,從今不要房錢了。辛歸責女。含冤難辨,遂將剪刀自刺心胸而死。金有才從中說合,金令得了銀五百兩,反將張辛重責,勒令燒埋,這是合邑稱冤的。」又問:「第二款『冤污烈婦』,怎麼樣說呢?」老人稟道:「金令最信任的蠹吏王羔,羔與烈婦梅氏,原係表戚。羔有結髮,逐出在外,慕梅氏少寡而美,遂賄氏之族長,強納聘禮。氏鳴於官。斷云:『族長主婚,既由正禮;婺婦再醮,亦合常經。』羔恃本官之勢,竟搶回家。烈婦早懷鴆毒,自飲而死。氏弟赴縣喊告,縣官謂自盡死者,從無抵償之條,反問了誣告人命,現今發驛擺站。這件事是人人痛恨的。」又問:「第三款『誣殺真僧雞奸』呢?」老人稟道:「真僧性月有個小徒弟,偷了師父銀兩逃回家去。其母素與光棍往來,遂誣性月為雞奸致死了他兒子。金令知性月素有積蓄,串同金弁,恐嚇不從,遂夾了七夾棍,要性月承認雞奸,竟夾死於公堂之上。這也是眾人不服的。」呂軍師大怒道:「只這三件,死有餘辜了!」耆老等又稟:「那金性若無金有才,也到不得貪酷極處,總是有才唆撥的。」咸寧道:「足見貪酷的官吏,若無些惡才,怎濟得他窮貪極酷。這一對殺才,真豺虎不食之徒也。」軍師喝令即在營前,用解腕銀尖刀刺人金令之心。咸寧笑道:「這是使他後世性中,仍不忘個金字。」
  又令將種種臭糞污穢之物,塞人金貝七竅而死。咸寧又笑:「這個來生有才化作無才了。」並抄沒宦橐,賑濟煢獨。
  發放已畢,隨手自草奏,薦:「高參軍精通韜略,孰諳軍旅,有獨當一面之才,宜與軍師重任,暫管萊州府事,俾以賞罰黜陟,行其激勸鼓舞,則地方幸甚。」咸寧起謝道:「不才何人,敢當軍師推轂。」御陽道:「薦賢黜不肖。平生素志也,非有私於先生。」即統軍士向登州進發。流星探馬報說,登州張總兵,率領大隊人馬將次到了。軍師即擇地下寨,令將士整備廝殺,此按孫子先處戰地而待敵之意。且看他雙雙猛將穴中鬥,一一仙靈壁上觀。下回便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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