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鐵兵部焦魄能誅衛士 景文曲朽皮猶搏燕王
說的燕王登極詔書頒到濟南府,又特齎一敕,召鐵鉉還朝。
這是恐鐵公興兵,要來收羅他。百姓卻訛傳了勤王詔書,在鐵公亦未知京都的信,遂諭文武官員且出郭迎去,看是如何。到了皇華亭,見齎詔官是燕府長史周鐸,心中已是了然。鐵公厲色問道:「是建文皇帝詔書麼?」周鐸亦厲聲答道:「你們想是沒有耳朵的,建文已閹宮燒死,是當今永樂萬歲爺登基的明詔,尚不跪接,還敢說白道黑麼?」眾官員著了急,一齊跪倒。鐵公大怒,喝令左右:「與我拿下燕賊使!」軍士吆喝一聲,早把周鐸綁住,隨從人等,皆已打得星散。鐵公指著周鐸道:「你這狗賊,向為燕逆的心腹,當日潛居帝京,窺探動靜是你;結納權貴,謀欲傾太孫,立庶孽是你;陰謗魏公徐輝祖,暗害長史葛誠又是你。今尚敢齎逆詔來此!」遂掣軍士手中大刀,將周鐸揮為兩段。鐵公問眾文武官員:「我今起義討賊,爾等誰能從者?」皆鞠躬唯唯,戰慄不能言。
鐵公回至府城,豎起義旗,召募豪傑,並將周鐸首級懸在旗端,以徇於眾。半月之間,無一人應募者。且住,鐵公向有義士三千,何不就此興兵,還要召募呢?要知道鐵公向因王師交戰,盛庸、平安等軍餉皆取給於濟南,倉庫久矣空乏,又是個真正清官,囊無私蓄,日惟蔬食菜羹,那裡養得起這班義士,因此漸漸散了。不說別的,就是瞿雕兒,也自投了卸石寨去。
這番詔書到來,都知道燕王已做了皇帝,誰肯自己備了口糧鞍馬,棄了父子兄弟,捨著性命,去換一個「義」字?各官員當面雖勉強應承,今見鐵公孤掌難鳴,誰肯丟了現在的爵位,拼了夷滅九族,去博一個「忠」字?鐵公見此光景,不勝太息,謂二子福安、康安曰:「那些官員百姓,原不能概責以忠義。
我今欲挺身赴闕,死於社稷,汝等能從否?」福安曰:「兒聞守土之臣,死於封疆。況帝駕已崩,救衛不及,同一死耳,大人何必遠至都下。」鐵公曰:「是非兒曹所知。死於封疆者,謂城存則身存,城亡則身亡,此外臣之義宜然爾。我受帝恩為大司馬,自當與社稷存亡。且此土未當失守,封疆現在,烏得死於此耶?」二公子即慨然時曰:「幾乎錯認了大義所在!古人云:忠臣死忠,孝子死孝。兒等願從。」階下有蒼頭二人,毅然前稟曰:「奴輩亦願從主死。」於是鐵公即日起行,有舊參軍高巍,送至二十里以外,拜別以後,即自殺於郵亭。鐵公歎曰:「偌大濟南,僅有此君忠義!」揮淚而去。
星夜馳至浦口,覓一漁舟渡江,進了西門,轉向正南大街上,正遇著都御史景清大轎,喝殿前來。鐵公方欲駐馬問訊,而景公在轎中見了,佯若不相認者,反掉轉頭去。鐵公亦不顧,逕到正陽門,大罵燕王:「背祖滅宗,弒君篡國的逆賊,鐵鉉生不能斬汝之首,死當殛汝之魂,還我建文皇帝來!」說了這句,淚如泉注,擗踴痛哭。兩子二僕,亦齊聲大慟。羽林衛士即時擒下,飛報燕王。
燕王升殿,文武咸集,衛士掖鐵公至陛。燕王尚欲降了鐵公,以慰四海士民之望,亟令釋縛曰:「卿之忠義,朕所素知。」
鐵公背立罵曰:「反賊逼死我君,焉知忠義?速求東宮奉立為帝,庶可免高皇之殛。」燕王曰:「朕為太祖之子,受天之命而有天下,理所當然。汝竟不知天道麼?」公又罵曰:「天道即是人倫,人倫首重君父。君父之命,即天命也。你受誰之命而擅居此大位?千秋萬載之下,逃不得『國賊』兩字!」燕王變色說:「朕與建文總是一家,汝既盡心於故主,寧獨不可盡心於朕?苟能北面而立,即以揆席相待,若更無知,方孝孺便是榜樣!」鐵公曰:「我與孝孺,豈若在廷狗彘,屈首為篡逆之臣哉?」痛罵不已。燕王大怒,令割公之耳鼻,以火灸之,納公口中,叱曰:「此味甘否?」公厲聲曰:「忠臣血肉,流芳千古,有何不甘?」寸磔至死,猶喃喃罵不絕口。燕王痛忿已極,令舁大鑊至,熬油數斛,投公屍於其中,頃刻如煤炭。呼衛士導之朝上,而屍轉輾向外,終不向內,數十人各用鐵棒四面夾持之,屍才面北。王笑而詈曰:「爾今亦朝向我耶?」語未畢,公屍效然躍起,滾油蹙沸數丈,直濺龍衣,諸內侍手皆糜爛,棄棒而走。公屍仍然反背如故。有頃,侍衛二十餘人咸吐鮮血,斃於殿上。群臣莫不畏怖,共請埋之。燕王叱退,令將焦屍投入糞窖。收公二子係獄,兩蒼頭皆腰斬。又命緹騎逮公妻氏楊夫人並二女,發教坊司,滅公之族,一夕,雷霆大作,環繞於糞窖者數匝,化為一泓清水,至今名曰「鐵公潭」。有詩贊曰:
社稷先云覆,封疆尚爾存。
義師頻進戰,燕孽幾亡魂。
枯骨猶能躍,焦軀誰敢翻。
一泓清冽水,英氣至今尊。
卻說景公路遇鐵公,回到私第,疾忙托病告假,意欲夤夜請來,商議大事。不意是日已遭慘死,乃大慟曰:「天喪吾君社稷矣!」設了鐵公靈位,瀝酒祭奠,痛哭者數次。這是何故?
原來兩公素日神交,彼此極其敬慕,只因隔絕千有餘里,鐵公亦未知景公別有作用也。當燕王造謀伊始,朝廷曾遣景公任北平布政,偵探消息。景公一見燕王,決其必反,返與之深相交結,俟其一有舉動,即便擒之。無奈朝中小人,多謗公與燕交通。建文帝初雖不信,然十夫撓錐,眾口鑠金,曾參大賢,不免見疑其母。即以左僉都御史召公還朝。景公謁帝奏云:「臣能制燕藩之命,不知何以召回?」帝慰公曰:「社稷方倚卿為重,豈可久居於外?燕王為朕叔父,天倫至戚,豈可以兵刃相加?朕當以德化之。」景公嘿然而退。迨燕王既反,王師屢敗,鐵公倡起義兵,兩次告捷,景公密奏:「今日能敵燕王者,唯鉉一人,請專以北伐之事畀之。」而朝中多畏鐵公,恐成了大功,為帝所柄用,又極力於暗中謀沮,建文帝只命鐵公扼住濟南中路,燕王遂由大名繞出館陶,逕趨徐泗而下金陵。登極之後,即召景公。公撫膺曰:「我不能存社稷,誓必與燕賊俱死以報我君。」乃詭自歸附,入見燕王。王大喜曰:「我故人也。」
升公為左都御史。自是恒伏利劍於衣衽中,委蛇從事,覷個方便。寮漷多有疑公者,所以與鐵公絕不交接,以杜人之耳目。
在景公正喜鐵公之來,為生死之計,若己一刺燕王,此身必遭屠戮,今有鐵公,則身雖死而社稷可復也。大英雄之處事,一柱足以撐天,而忽傾折,能不傷感悲慟乎?
未幾,中秋節近,聞賜群臣宴集,公喜曰:「好機會,我當獻酒於賊,逆而刺之。」先一夕,欽天監密奏文曲星犯帝座甚迫,其色赤,其人當衣緋,宜為嚴察。燕王初不疑為景清也。
詰旦,內束滉猊,外罩衮龍,又令心腹侍衛百人列於殿上,方行視朝。遍察百官,唯有景清獨衣緋袍,心甚訝之。公見燕王色動,知為所猜,待不得會宴了,遂奮躍而前,掣出袖中匕首,直刺燕王。燕王大呼殺賊,左右衛士蜂擁齊上,扯衣的扯衣,拖手的拖手,抱腰腳的抱腰腳,奪匕首的奪匕首,即時拿下。
清知志不得遂,植立嫚罵。王令以刃抉去公齒,且抉且罵,含血直噀燕王之面。王大慚大怒,立命將公剝皮揎草,以索繫於長安門,碎剮骨肉,投之圂廁。既而夷公之九族,又株連鄉里,因親及故,屠戮數百家,名曰:「瓜蔓抄」。好些村社,盡作丘墟。越日,燕王過長安門,顧所繫之皮,宛似人形,笑而詬曰:「汝猶能刺朕耶?」言未畢,公之朽皮,頓然躍起,繩亦掙斷,奮趨數步,直薄燕王。王大驚,左右以金瓜亂捶之。
王亟還宮,即令武士燒公之皮,化為灰燼。凡舉火數人,莫不口吐鮮血,立仆於地。燕王痛憾之極,復又波及公之朋友,而公最寡交,止有青州教諭劉固,與公莫逆,時居京師,遂連坐之,並其弟劉國、母袁氏,一家五口,同日受刑於聚寶門外。
劉固之子名超,年方十五,生有神力,仰天一呼,捆索盡斷,劊子手中的大砍刀,早奪過來,左揮右擊,斬馘十餘人,眾皆披靡。監斬宮亟呼兵士四面圍住,忽人叢中突出一道姑,袖內飛出一劍,將監斬官砍作兩截。劉超見有助他的,又奪一刀在手,縱橫旋轉,刀光奮躍,如飛霜激電,但見人頭滾滾墜地。那道姑的飛劍,颼颼風響,騰空而下,如鷹擊兔,血肉狼籍,頓殺百人,餘皆四散逃去。道姑收了神劍,同劉超竟奔江口,路上迎著幾個汛兵,盡行砍殺。見江邊有個空漁舟,道姑便呼超同跳下船,蕩起槳來,頃刻抵於北岸。劉超拜伏在地,道:「承道姥活命之恩,獨是我一家受戮,今投何處去好?」
道姑說:「有個去處,既可以建功立業,又可以報冤雪憤。」超又拜謝了,道姑就作起縮地法,如飛而去。
明日燕王視朝,應天府府尹將法場上事情逐一奏聞,燕王大駭,命兵部行文各省,畫影圖形,緝拿劉超與無名道姑二人。
朝罷回宮,猛見景清仗劍而來,王亟跳下步輦,向內亟走,絆了檻,一交跌倒在地。宮女們疾忙扶起,徐妃詢知緣由,便奏道:「陛下何不學唐太宗,用猛將把守宮門呢?」燕王道:「不怕外廷笑話?」既而倒在御榻,又見景清掣劍,照頂門砍下。
燕王閃過,跳將起來,渾身冷汗,乃秉燭而坐,拔劍在手,而景清已在背後。燕王大喝:「景清能為厲耶?朕有命在天!」大踏步轉身砍去,景清卻又在前,即便翻身迎他,而清或左或右,隨其所向,面面盤旋。燕王使盡氣力,輪劍擊刺,直到天明。
從此白晝現形,凡燕王止息之處,清亦在焉,舞刀試劍,直逼將來,陰風颯颯,毛髮皆豎,把兩三個所幸妃嬪,活活嚇死。
又見鐵鉉帶赤金帕頭,衣絳紅衮袍,指揮猛士數十,殺進宮來。
燕王大叫左右,似夢非夢,霍然而醒,心甚著急。告於徐妃。
婦塞曰.「人言景清、鐵鉉皆係上界列宿,英靈特異。以妾愚見,陛下贈其官爵,賜以祭典,則氣平而精靈散矣。」燕王欲依徐妃所奏,又不肯以膽怯示人,乃密諭胡濙、金幼孜等公具一疏,言「景、清、鐵鉉雖心在建文,然忠烈可嘉,請特旌之,以風在位」。燕王批示曰:「建文時之奸黨,均宜夷滅,而鐵鉉則係外吏,景清是朕素交,據欽天監奏皆上應列宿,姑頒格外旌典,並以原銜加贈宮保,各賜祭一壇,命蹇義、菇王常代朕行禮。」自此以後,方得宮中寧謐。有詩弔景公曰:
文曲星芒赤,中宵殺氣分。心能藏一劍,膽直壓千軍。
十步皮能躍,一靈火不焚。英魂空殺賊,天意在燕君。
燕王之世子高熾,素性仁厚,向以父親殺戮過慘,幾次要諫,又怕性子利害,惹出事來,不敢啟齒。今見褒獎了景、鐵二公,略有悔悟之心,遂乘間奏曰:「當日離間宗親之奸臣,不過數人,皆已族誅。至於遁去官員並殉難之妻女,似可原宥。
若搜拿緊急,恐人心震駭,激出事端,未免有煩睿慮。孩兒淺見若此,願父王察之。」燕王曰:「此輩頗有節義,朕原欲用之,乃敢罵朕為反賊,是自取誅戮,非朕必欲殺之也。今依吾兒所奏,凡遁去官員與殉難之妻女,悉免逮解,止禁錮其子孫,不許出仕。」世子又奏曰:「前日泗州與臨淮,被勤王賊寇殺死大將三員、官兵四千有餘,以孩兒之見,當亟加天討,父皇置之不問,何也?」王笑曰:「非汝所知,此乃烏合之眾,急之則聚,緩之則散,散而縛之,一捕快之力耳,若急之則必挺而走險,嘯聚益眾。相傳建文未死,人心惶惑,倘有搖動,安能保得中原耶?我已密敕青州守將與登州總兵,伺其消息,聚則討之,散則擒之矣。」世子曰:「足見聖算周詳。」
忽大常寺密本奏云「奉發教坊司罪人妻女若干,於昨晚忽然不見,門戶緊閉如故,事出異常」等語。王默然良久,以奏摺付與世子詳察。世子奏曰:「據孩兒看來,此必有妖人以邪術攝去,恐即是劫取劉超之道姑,亦未可定。」王曰:「是也。
彼能飛劍斬人,妖術無疑。」世子又奏曰:「泗陵守監來時,兒曾問及賊寇情形。據雲中軍有女將,號太陰元帥,有金甲神人護持。由此言之,劫法場之道姑,即此賊寇矣。」燕王曰;「報來文書,雲係響馬作亂,並未言及女將情由。俟朕臨朝訊之。」
忽又刑部密奏云:「獄中牆垣不動,門戶不啟,罪囚逃去無存。」
燕王大怒,令將提牢司獄官吏勘問。世子又婉奏曰:「此亦教坊司一轍,非防範不嚴之故。大約妖黨必與青州響馬合成一局,不可不早加剪滅也。」燕王正在籌畫,兵部又一密本奏進云:「據青州都指揮使高鳳飛報,益都卸石寨中,盤踞響馬數千,奉一女將為主,豎起黃旗,招軍買馬,日盛一日。亟請進剿,以除禍本。」王謂世子曰:「汝之見識良是。」遂飛頒密敕與高風並登州總兵,令會兵合剿。但不知那錦衣衛獄與教坊司忠臣的子孫妻女,是怎樣一齊走個沒影的,總在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