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陳都督占讖附燕王 王羽士感夢迎聖駕

  卻說徐輝祖破了火耳灰者,統軍前來,平安、何福、陳暉等眾將接著,言燕王聞禁軍一出,膽已喪失。魏公曰:「不然,彼已深入,利在速戰。我堅壁待之,糧盡必潰。廉頗之拒秦,司馬懿之拒蜀,皆是此意。獨是朝中一班文臣,不諳軍旅,只道我既請於天子出師,而又不敢交戰,其間便有多少猜疑。況且燕王與我為妻舅親,倘罹讒構,百死莫贖。我惟盡力交鋒,完我臣節,勝負固未可定也。」何福曰:「魏公忠亮,四海咸知,又為聖主信任,何慮之有?」平安曰:「那白面書生閒時掉舌,臨難縮頭,是他長技,魏公之見是也。末將無能,敢不為公前驅!」
  明辰會戰,魏公親自出馬,怎生結束:
  儀表堂堂,碧眼神光閃爍;威風凜凜,紫髯氣概飄飄。頭帶嵌石藍赤金帕頭,宛似楊老令公;身穿繡團花絳紅戰袍,儼然郭汾陽王。鮫魚袋插狼牙箭,擬射天狼;熊皮鞘插雁翎刀,誓斬國賊。手中青龍偃月,如千行激電隨身;坐下綠窵騰雲,有萬派旋風滾足。若能專任魏公材,何懼強梁燕孽反。
  燕王令驍將李斌迎敵,與魏公交手十餘合,斬於馬下。都指揮韓貴接戰不三合,魏公奮起神威,大喝一聲,揮為兩段。
  魏公指麾三軍,卷殺過來,燕兵大敗。高煦率兵來救,與王師且戰且走。天色已晚,魏公斂兵退回。
  燕王奔走五十餘里,安下營寨,會集諸將計議,皆曰懸軍深入,糧餉無多,目今暑雨鬱蒸,不特轉運艱難,而且恐生疾疫,自宜旋師,再圖後舉。燕王曰:「我師一動,後有平安、何福,前有盛庸、吳傑,即欲生還,可得乎?」乃下令曰:「欲旋師者左,不欲旋師者右。」諸將多趨於左。王怒曰:「公等自為之。」朱能拔劍起曰:「當日大王命金忠卜數,言六馬渡江,在大雨之年。今正應此兆,豈可退耶?如有再言旋師者,先斬以徇!」於是諸將復趨於右。燕王大喜,即命秣馬造飯,五更發兵前進。
  先鋒朱能距魏公營五里駐下軍馬,震炮三聲。王師大驚,魏公出營看時,見燕軍大隊俱到,已經列陣。魏公想道:怪不得燕王屢勝,原來是百折不回的。疾忙披掛上馬,出營搦戰。
  燕王料將士無他敵手,親自出陣,舉手問道:「魏公別來無恙?」
  魏公答道:「有恙就反了!」舞刀直取燕王。燕王挺槍劈面相迎,這一場好殺,怎見得:
  一個偃月刀,風馳電掣;一個梨花槍,雪灑霜飛。一個是開國無勛,巍巍公裔;一個是分藩錫祚,奕奕皇嗣。一個恃智勇,要奪江山;一個秉忠良,要保社稷。一個不顧阿妹的夫婿,刀從頂上飛來;一個不念愛妃的哥子,槍在心坎搠到。一個膂力方剛,自昔號燕王善戰;一個武藝精強,盡知道魏公義勇。
兩邊大戰有八十餘合,不分勝負。只聽得魏公營內,忽爾鳴金,不解何故。魏公大喝道:「且消停,拼個你死我活。」燕王因連日轉戰,也覺倦乏,亦厲聲道:「好漢子,不要幫手,少間再戰!」
  魏公回營,見禮部侍郎陳性善、大理寺丞彭與明齎有敕旨。
  是召魏公班師的。魏公接了旨,問:「出自上意否?」陳禮部曰:「朝議以淮南現有梅駙馬重兵屯紮,倒是京師單薄,不可無老成良將為之宿衛,是以召公,並命我二人在此參贊軍務。」
  魏公撫膺太息曰:「大事去矣!」遂請平、何二將軍,語之以故。
  二將大驚曰:「我軍已三日無糧,彩蕪而食,魏公一去,恐有瓦解之勢。奈何!」彭寺丞道:「各位將軍,何不公上一表,保留魏公,毋使後悔。」魏公曰:「不可,我昨已料及於此。」遂囑平、何二將盡忠報效朝廷。二將皆泣下曰:「誓以馬革裹屍,不但不敢負聖恩,亦不肯有負明公也。」魏公即於是夕二更班師,命軍士銜枚疾行,天明已走百里。
  燕王正在披掛上馬,營門軍士報道,徐魏公已拔寨矣。燕王心中大疑,料必乘我之後。有諜者報雲,魏公奉旨召還。燕王以手加額道:「天贊我也。」又報譚、李二將軍皆已回來。燕王問截餉何如,李遠對曰:「淮河餉舟,悉已燒完。譚將軍殺散運糧軍士,盡奪其糧餉。不意陳暉、徐真等統三萬兵來,眾寡不敵,又被奪去。」燕王曰:「彼若得餉,就不可破。」即命高煦率兵與平安等搦戰,自督朱榮、劉江等領輕騎八千,星馳而去。陳暉不料燕軍又到,倉皇迎戰。燕王暗發一矢,正中陳暉面門,翻身落馬。朱榮、劉江奮勇爭先,殺傷萬餘人,王師潰散,糧餉盡被燕人劫去。到得敗兵馳報平安,已赴救不及。
  燕王還兵,就從營後殺來,平安正要迎敵,高煦、朱能、丘福等望見,統率精騎夾擊,直搗中堅,橫貫王師陣中,裂斷為二,部伍大亂。何福率兵來援,又被李遠、譚清截住混殺。
  燕兵既得糧草,銳氣百倍。王師饑困數日,無力戀戰,多棄甲投降。平安知勢不可為,遂於馬上自刎。何福孤掌難鳴,急收敗殘軍馬,星夜走回靈璧舊壘。燕王率兵追上,四面圍住。壘中亦久乏糧,將士宰馬而食,軍心離渙,不能固守。福下令於明日聽放號炮,盡力殺出,就糧於淮南。不期燕王於是旦放炮攻營,何福部下誤認為號炮,開門突出,燕軍一擁殺進,早已截住寨口。王師進退無路,皆墮入濠塹之中。都指揮宋垣、參將馬浦等皆戰死,禮部侍郎陳性善、大理寺丞彭與明亦同死於難,唯有何福單騎遁去。
  燕王此時已無返顧之虞,遂下淮南。有駙馬都尉梅殷,先奉帝命,在淮安募兵十萬屯駐。燕王遣人假道,梅殷不許,割使者耳鼻遣還。燕王怒曰:「我今渡江要緊,姑放著他。」隨轉至泗州,守將周景初前來迎降。燕王大喜,由此得渡淮河,逕趨揚州。巡方御史王彬正在城中,與都指揮祟剛繕甲練兵,同心守禦,召募得力士火千斤為大將。不意守備王禮與其弟王宗,羽黨徐政、張勝等,詐傳力士之母暴病,呼其子歸,於夜半潛入公署放火。王御史倉忙出堂,竟為賊擒。崇剛適來救火,亦被拿獲。王禮等即向燕營獻納,彬與剛大呼罵賊,同時被戮。
  燕王入城招撫軍士,下令渡江。諸將稟曰:「江北船隻,彼皆遣人燒盡,如何可渡?」燕王命取高郵、泰州小船二十,令華聚、狗兒巡哨至浦子口以窺動靜。正值都督僉事陳瑄、兵部侍郎陳植同奉帝命,統領舟師前來拒敵。行次龍潭,忽有燕子百數,集於牆上。瑄久有附燕之意,對天默禱:燕王當為天子,群燕飛向江南;若燕王當敗,群燕飛向江北。說也可怪,燕子悉向金陵飛去。於是令其下曰:「燕王以一旅之師,破朝廷百萬之眾,此殆天意,非由人力。今已臨江,一木豈支大廈,徒使無辜盡遭屠戮,爾等意下如何?」眾將及軍士齊聲願降。
  陳植奮然立起,斥瑄背君降賊,狗彘不食。遂為麾下所殺。陳瑄取了首級,具舟前迎,忽見有哨船數十,揚旗吶喊,乘著順風,逆流衝上。陳瑄令將士大聲說是迎燕王的,華聚問有何為信,瑄將陳侍郎首懸於竿上,以示燕兵曰:「此督師兵部侍郎某之首級也。」華聚急遣人報知燕王。燕王乘小舸飛至,瑄迎上大艦,叩首稱賀。王曰:「識天命者,惟公一人。」瑄進言曰:「京口密邇金陵,尚有數萬雄兵屯集,須豫為圖之。」燕王曰:「公言是也。」都指揮吳玉進曰:「京口守將童俊,與臣至交,願往招之,請大王泊舟以待。」燕王大喜,即遣吳玉前往。翌日報命,降表已至。王乃祭江誓師,揚帆直指金陵,旌旗蔽日,金鼓震天。防守采石磯軍士,悉來迎降。
  建文帝知事不可為,乃命兵部尚書菇常、都督王佐及李景隆往見燕王,願平分天下,割南北以為界。燕王笑曰:「公等欲作說客耶?我始無罪,以奸臣離間削為庶人,今者救死不暇,曷用地為!但得奸臣之首,即解甲謁孝陵,永奉北藩。天地神明,鑒子斯言。」茹常等還奏,帝又令谷王穗、安王槿同見燕王,再申割地之議。燕王曰:「二弟試謂斯言誠耶,偽耶?」
  谷王曰:「大兄洞見矣。」燕王乃設宴,與二王痛飲。臨別執手曰:「為我語諸弟妹:賴宗廟神靈,相見有日。」二王回後,帝與群臣皆束手無策。
  俄報燕師進逼金川門,谷王穗與李景隆已開門迎入,魏國公徐輝祖率家童巷戰敗衄。帝亟還宮,群臣從者五十餘人。帝召劉皇后曰:「汝先死,朕即來泉路相會。」后遂拜別了帝,獨進椒房,令宮人從外縱火,自焚而死。帝亦欲自殺,諸臣咸來抱持,牽定龍衣痛哭。少監王鉞跪奏曰:「昔高皇帝昇天時,曾言劉基進一秘篋,到國有大難,方可啟發。今藏在奉先殿左。」
  帝亟命取看,是個朱紅篋,有玉璽封識,鎖皆灌鐵。程濟立為槌破,見內藏度牒三張,一名「應文」,一名「應能」,一名「應賢」,袈裟帽鞋剃刀畢備。朱書篋內:「應文從鬼門出,餘從御溝而行,會於神樂觀之西房。」帝曰:「劉先生早知今日矣!」
  程濟即親為帝祝髮。吳王教授楊應能、監察御史葉希賢改名應賢,皆剃去髮鬚,以應度牒之數。帝顧諸臣曰:「卿等各散,勿以朕為念。」卿史曾鳳韶叩頭流血,必欲隨駕,群臣齊奏皆願從行。濟曰:「諸大臣素有名望,亦且人多,難掩耳目,恐有蹉跌,斷乎不可。」帝乃止留小臣數人,將東宮交與兵部侍郎廖平,揮令速走。諸臣皆大慟而去。帝乃與程濟等遵照篋內遺言,分路出宮。正是:
  君王變作如來相,臣子充為行腳僧。
  先一夕,有神樂觀道士王異,夢見劉伯溫便服坐於西房。
  矟曰:「不意師相亦在圍城之內,今者旦夕將破,何不進一奇策,以救天子之難?」伯溫曰:「正為救難而來。汝可棹一小舟泊於鬼門,渡一僧人到此,我有話說。」矟曰:「我方無處逃命,何暇去渡僧人。」伯溫曰:「此僧即當今天子,其跟隨者皆忠臣也。將來女英雄出世,尚有建文皇帝二十餘年位號,汝可速往救之,日後自然富貴。」忽空中有神厲聲言:「奉高皇帝御旨,命王矟到鬼門左側,迎接太孫帝駕。」矟大驚而覺,渾身流汗,細思此夢神異,即便棹舟前去鬼門探望。果有一僧倉皇而出,道士向前叩頭稱萬歲:「臣在此候駕。」帝恐是燕王之計,躊躇不應。道士曰:「昨夜夢高皇帝及誠意伯劉公,命臣來接,請速登舟到觀,遲則恐人知覺。」帝恍然大悟朱篋內所書「會於神樂觀」也,遂乘舟至太平門,矟導進觀之西房。
  俄而,楊應能、葉希賢等皆至,共十一人。帝曰:「今後但以師弟稱呼,切勿用君臣禮數。」諸臣泣諾,環坐於地。道士進夜膳畢,帝詢其所夢,王矟具述伯溫之語,且曰:「據夢中言,誠意伯之英靈亦護駕在此,陛下終登大寶也。」帝謂程濟曰:「當年燕師未起,汝已前知。今者道士所夢,汝可為我卜之。」程濟焚香布蓍,請帝對天虔禱,諸臣俱隨帝向空禮拜。
  程濟卜得坤卦,奏帝曰:「卦兆甚奇甚奧。」諸臣亟叩之。濟曰:「坤卦純陰,主女子乘陽起兵,當在中州。初爻『履霜』,是陰之始凝;至於『堅冰』,則陰象太盛,恐不止一女子已也。
  二爻『直方大』,是女子而有正大忠義之概。象曰『地道光也』,是其橫行無敵,坤德煥發之候。三爻『含章可貞』,是內含章美,貞且久也。象曰『或從王事』,知光大也,是豪傑之士,知其光大而從之,為此女之羽翼。然曰『無成有終』,似乎無所成也而又有終,有所終也而卒無成。故四爻曰『括囊,無咎無譽』,此言其不從者括囊以處,無榮無辱也。五爻之『黃裳元吉』,是他當陽之候,裳為女子之衣,以陰居尊而有中順之德,則其推戴故主之義矣。然而上六曰:『龍戰於野,其血玄黃。』究竟陰陽兩傷,而非混一之象,燕固不能滅彼,彼亦不能滅燕,歸於渙然冰釋。其所以然,則非臣之所能詳察也。」
  楊應能曰:「卦兆如此,似可復興,何不渡江而入中原,以俟機會。」程濟曰:「不可。彖辭曰『利牝馬之貞』,指彼而言;『君子有攸往』,指此而言。『西南得朋,東北喪朋』,是說君子,大師當之,中原在東北,不可往也。今且向西南,權作括囊之人。若果有女英雄出世,那時相機而行,亦未為遲。」眾皆稱善,帝遂決意南行。議定左右不離者三人:楊應能、葉應賢俱稱比丘,程濟稱道人。往來道路給運衣食者六人:刑部司務馮㴶稱塞馬先生;中書舍人郭節稱雪庵,後稱雪和尚;宋和稱雲門僧;編修趙天泰時衣葛,即稱衣葛翁;欽天監正王之臣號老補鍋,即以此作生業;鎮撫牛景先號東湖樵夫;賓輔史彬,待詔浦洽,為吳越東道主。
  分撥已畢,帝曰:「我先往滇南何如?」史彬曰:「西平侯之心,未知果能效忠於陛下否?亦不可不慮及也。」時天已微明,葉應賢曰:「此處不宜久留,且出了禁門,再議去向。」史彬曰:「須得舟楫方好。」遂與牛景先同步至中河橋,適有一人,搖著小艇,唱吳歌而來,乃彬家遣到都門以偵吉凶者。二人大喜,急返觀中,迎帝並諸人登舟而去。時建文四年夏六月也。
  謾雲日下虞淵,焉得五王夾馭;誰知月臨象闕,忽來一女勤王。
  下回便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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