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二金仙九州遊戲 諸神女萬里逢迎

  唐月君看到青州亂山之內有個大谷,形如葫蘆,四週圍皆層巒削壁,只一逕可入,口外雙峰對峙,其勢倒壓,若欲傾卸者,人都叫做卸石寨,內藏九仙台、水簾洞諸勝,寬圓約數十里,心甚愛之。鮑師曰:「此地可以立基。但今者名聲太震,運會尚早。且遨遊於三山五嶽,猝然回來,做一嗚驚人的事業,何如?」月君曰:「旨哉是言。」遂同了鮑姥,半雲半霧,乘著月色,自青齊而先下淮陰。
  漂母聞知,與露筋娘娘前來請見。月君謂漂母曰:「一飯之恩,人所易為,但恨無識英雄之俊眼,與施乞丐等耳。」又指露筋而謂鮑師曰:「當日我在瑤台,照見之子,剝膚之慘,恬然禁受,古今止有其一。」露筋姝答曰:「那時心如寒鐵,竟不知肌膚之糜爛也。」鮑母請:「贈之以詩,慰彼俠母貞姬,何如?」月君欣然題曰:
  人間有羅帳,誰敢覆貞娘。
  一夜軀完玉,千秋蚊亦香。
    右贈露筋妹
  赤帝山河沒,王孫恩怨消。
  只留漂母在,終古奠蘭椒。
    右贈漂母
二女靈再拜接受,各請到祠內暫息。
  隨抵廣陵,鮑姑指曰:「此隋帝瓊花觀也,宜有詩以志之。」
月君口占云:
  紅粉三千翠袖回,竹西歌吹舊亭台。
  君王去後瓊花死,廿四橋邊月自來。
月君又見一座梵剎,規模宏敞,與他寺異,因問鮑師。對曰:「古隋宮也,今為禪智寺。地占蜀岡,所以愈見崇高。」即按落雲頭,竟到法堂。一盞香燈,光熒熒如在碧琉璃界。乃題一律於素壁上云:
  香剎蒼涼燈未昏,蜀岡應有杜鵑魂。梵聲消盡笙歌怨,月色留將粉黛痕。
  花鳥至今思帝宅,江山終古識空門。可憐簫后偷生去,誰向雷塘奠一尊?
題畢,隨向金山、焦山遊覽一番。在寶塔上題七言絕句云:
  月華西逝浪歸東,夜半雲消秋漢空。
  一片玻璃無底鏡,兩峰削翠在其中。
又遍歷江畔諸山,始至金陵。鮑師曰:「虎踞龍蟠,王氣微矣。」月君曰:「江氣厚而山氣薄,所以六朝柔弱,非大一統所都也。」
  行次吳門,有上方山太媽與華光二女神來謁。鮑師曰:「汝等已皈南海,何尚血食人間?且縱爾子貪財好色,淫人婦女,頗為不端。」二神局踖前對曰:「我子五人,各率神兵,助高皇帝破楚,厥功莫大。故敕諭曰:『江以東子女玉帛,唯君有之。』非敢逞其私欲也。」鮑師曰:「豈無狄梁公者其人哉!」揮之使退。遂游姑胥之西山,見響屧廊空,彩香逕沒。月君笑道:「從來帝王之力,不能庇一愛妃,豈獨夫差。」遂返震澤,題詩於縹緲峰:
  蒼蒼七十二芙蓉,開向空波上下同;
  誰見仙姝吹鐵笛,危峰影裡月明中。
月君愛七十二峰之勝,曰:「此天子之大瀛台也。」淹留數日,方適浙東。
  入臨安,過紫陽洞天,笑曰:「此豈仙客所居耶?」渡江到會稽,看禹穴,登梅梁殿,謂鮑師曰:「禹王明德,俎豆若此夫!」至山陰,玩蘭亭、曲水諸勝,曰:「悠哉,此右軍之遺蹟。」然後之台州,登赤城、玉霄、天姥諸峰。又度石樑,俯瞰洞中,水聲瀧瀧,如雷霆激裂。飛身直下,見一老僧,入定在石牀上,傍一小衲誦《法華經》,人至其前,不睹不聞。遂與鮑師攜手而出,口占一絕,以指甲划於洞口壁上。字跡深入寸許,至今宛如新也。詩云:
  石如半月跨天台,千仞危溪劍戟開。
  無數雷聲喧襪底,一雙人影過橋來。
  在天台山諸洞天游遍,尋不見桃花古洞。月君笑曰:「倘若劉郎再來,則如之何?」言未畢,忽一垂鬟小姝,趨而至前曰:「二仙師有請。」乃沿著澗水而行。行到盡處,則水從洞口噴出。小鬟摘一桃葉,投之於水曰:「請二師登舟。」鮑師與月君曰:「好相戲!」遂躍入葉之中央。小鬟站在葉尖,呼陣香風,逆流吹上。進得洞內,二女早出花間,含笑相迎矣。引過小轎,遙見亭台幽邃,別有天地。小鬟進松露飲與胡麻飯,留再宿始別。二女吟曰:
  浩劫人無到,桃花豈有因。
  天邊雲共雨,不染洞中春。
月君信口次韻曰:
  漫說桃花片,曾無仙子因。
  瑤台偏有客,來看洞中春。
二女撫掌大笑,導月君與鮑姑至一峭壁,高有萬仞,仰見天光,若在井中。二女曰:「從此出去甚便。」遂各分手。
  飛身而出,卻在曹娥江畔,已有旌節來迎。鮑師視之,一女神冠履服飾,有似后妃,乃孝女曹娥也。見了二仙師,即下拜曰:「奉上帝敕封貞孝少君,督察水府及人間功過。聞太陰君駕臨,特齋心敬迓。欲求聖制碑文一章,光耀幽顯。」月君曰:「蔡邕所題在前,恐難續貂,如何?」曹娥固請,月君乃作數韻付之。文曰:
  志貫金石,何況潮水;德動天地,何況人鬼!
  孝女曹娥,傷如之何!海枯岳碎,寸心不磨。
  帝封少君,彰善癉惡。造化威權,畀爾賞罰。
  雲旗翕翕,絳節央央。惟誠斯格,降福攸康。
曹娥再拜,送至錢塘方別。
  月君迤邐來到桐廬,登嚴子陵釣台,曰:「千古一高人也。」題二句於壁間:
  掉頭豈為耽江海,加足何心傲帝王。
遂抵金華。上括蒼,看石門瀑布,曰:「青田先生之精靈,其在斯乎?」至於雁蕩,謂鮑師曰:「自山左至此,此山奇奧秀拔,有七十七峰,森然乾霄,而皆隱於岩谷之中,外觀若無所見。謝靈運守於茲土,癖好山水,猶且失之,能不為山靈稱憾!」又見一峰曰玉甑,頂平而圓,色潤而潔,極為可愛,因摩其頂而題五律一章云:
  拂衣來雁蕩,霞彩碧空流。我有孤懷月,高懸萬古秋。
  懸崖手再撒,削壁跡雙留。歌斷思仙曲,因風到十洲。
  又歷大小龍湫,見飛流而下有三千餘尺,曰:「如此奇景,惜在海涯,猶之乎國士生於僻隅耳!」
  遂渡海至閩之武夷山。山有一帶削壁,橫亙者幾十尋,峻險插天,猿狖莫能攀也。月君折竹枝為筆,騰身半空,揮四句於壁上。每字圍方尺餘,若龍跳天門,過此者稱為仙筆。詩云:
  削石千尋翠萬重,洞門深鎖幾芙蓉。
  山靈自是仙家物,不許凡人住一峰。
題畢,請鮑師亦留一首。鮑姑曰:「仙子之詩,佳者許飛瓊與樊夫人,今得月君而成鼎立。我於斯道未精,豈可貽笑。」
月君曰:「豈有為師者在弟子面前謙遜的理?」鮑姑乃書一絕云:
  武彝仙翁何處去?峭壁萬丈插空天。
  我來策杖明月下,微聞鶴唳出松煙。
月君道:「一氣渾成,天然標格,仙家之老杜也。」乃遍尋玉華、仙掌、天柱、七台諸名勝。俯見九龍灘水,曰:「人秉山川之氣以生,此地當出龍陽君。」鮑師笑曰:「自古有之,於今為盛。」遵海一望,曰:「累累然若黍米者,其海島諸國與?」
  鮑姑曰:「海包乎地,中國亦海中一大島也。鄒衍謂九州之外復有九州,裨海之外又有大海。是應指大島外之海謂之裨海,海中之小島,謂之九州耳。若至澒洞無涯之極處,則已無底,又豈有島乎?」月君曰:「鄒衍之說,勝於管窺者多矣!」
  遂御風而飛至厓山。鮑師曰:「宋祚絕於此處,海外僻遠,從無憑弔者,宜有詩以悼之。」月君題曰:
  厓山猶講學,中國已無家。子母為魚鱉,君臣葬海沙。
  事由誅岳始,源豈滅遼差。辛苦文丞相,戎衣五載賒。
  又自瓊、雷而達嶺南,覽祝融之墟,循尉佗之跡,周流五嶺,乃憩羅福幽香杳渺,正梅花欲綻之候。鮑師指一株老梅謂月君曰:「梅花百萬株,皆從此株創始,乃神物也。」月君視之,其形若老龍湧地而出,其根如千百蛟螭,互相糾錯;其枝幹多拳曲倒垂,有若攫拿之狀;皮膚斑剝,紋如黝漆,半為苔蘚所蝕;其柯本脫皮有三尺許,潤潔異常。謂鮑姥曰:「此待我來題詩也。」乃以衣帶蘸硃砂,揮一絕云:
  露雕紅蕊堪為珮,風剪青霞好作裳。
  何事千年冰雪操,頓教一夕嫁仙郎。
  當晚與鮑姥同坐樹下,月君曰:「古來高人逸士,或游五嶽,或泛五湖,嘯月吟風,亦仙流也,何必求海上三山哉?」
  只見一絕色女子,帶著個青鬟,微步而來,向月君與鮑姥斂袂再拜曰:「妾意太陰娘娘到此,必為我表揚清操,何斯反加瑕玷耶?」月君問:「子非與師雄相會者與?」曰:「然也。妾乃梅花孕結之精英,妾在則花榮,妾去則花萎,與梅花為一體,非山妖木怪憑附於物者比也。偶爾步月,邂逅趙郎,同酌花露,令翠羽歌以侑觴,因此子有仙骨之故:在妾有形無質,豈有男女交合之事耶?可奈世人形之篇詠,不惟玷妾,實玷梅花,掬西江之水而不能洗者。千百年於茲矣」月君又問:「子言為梅花之精英,何以吳中玄墓,梅亦甚繁,而獨無精也?」對曰:「玄墓之花,喪其天者也。大抵人以結子之利,故到處種植,略至結子稀疏,或截去老枝而補接之,甚則並掘其根,另培新者,焉得有英?非若此間千百年無人彩折,自然而全其天者也」鮑師曰:「此至理也。月君可另作一首,為梅花生色,為之子完名,毋使人致疑於冰雪也。」月君一想,於下兩句改數字云:煉出千年冰雪操,不妨月夜會仙郎。
  梅花女子大喜,再拜謝曰:「山中花釀,不堪小酌,倘蒙垂鑒,當令攜來。」言未畢,又一青鬟,攜酒一尊,朱盒一枚,冉冉而至。盒中果四品,荔枝、圓榛、松子,皆新鮮者。鮑師曰:「非其時,何以有此?」曰:「妾於鮮時摘來,剖新篁而貯之節中,可歷年不壞。」月君嘗其酒,香而清冽,問:「何所釀?」
  曰:「梅花之蕊和松子釀成。」又問:「二青鬟何處得來?」曰:「此千年翠羽,亦得花之精氣者。」
  笑談之頃,不覺斜月東升,花影滿衣。坐至將旦,方別了梅花女,宛延而下贑關。見章、貢二水交流,曰:「此邦女風無節烈。」過滕王閣,曰:「何俗也。」不登而去。之匡廬,觀五老、雙劍諸峰,雲屏、玉簾諸瀑布,曰:「山雖佳,不免有和尚氣。」俄聞笑聲漸近,則大姑、小姑姊妹來迎,邀登小孤山之八卦亭。天光若翠,月華如霰,萬里江濤,橫絕南北。大姑吹玉笛,小姑歌以和之,其聲清激。潛蛟躍乎波間,老鶴翔於松杪。歌竟,大姑亦止笛而言曰:「妾家姊妹二山,曰大孤、小孤,適與彭郎山鼎峙西江。蠢夫謂妾嫁於彭郎,編造俚曲唱於澤畔,良為可惱。請太陰君一詩,喚醒世人。」月君不辭,援筆題示曰:
  大姑神女小姑仙,漫說彭郎舊有緣。
  昨夜月中吹玉笛,一聲裂碎石彭巔。
  忽聽得對顧山頭,聲如霹靂,裂為兩半,漁舟客舸皆驚起,從此俚歌遂絕。二神女大喜,送至黃梅而別。
  鮑師與月君沿著江山,至於武昌,登黃鶴樓,度漢口,上晴川閣。曰:「江山大觀也,宜仙翁馭鶴至此乎?」去而循漢皋,見兩美人浴於清川,衣履掛於最高松枝。月君令鶴銜去。
  二女羞恚,不能出水,乃相謂曰:「凡夫豈能及此,殆有神人相戲與?」月君應聲曰:「豈曰無之?」二女曰:「妾等裸體,寧能接駕?伏惟太陰君原宥。」月君曰:「倘是鄭交甫,則如之何?」二女曰:「若彼狂童,珮且不能得,況衣履耶?」月君令鶴銜還,二女忽不見。鮑姑曰:「想著了惱,避人水中矣。」月君大笑。
  抵湘江,遙見神女數十,金支翠旗,引導而來,則湘中二君娥皇、女英也。二神女亦在其中,前趨稽首曰:「妾等因湘皇以謝罪。」月君曰:「幸二神無介懷。」湘君邀至水府,覺冷光逼人,清素幽潔,與廣寒無異。開雲母之屏,設玳瑁之宴。
  月君問:「世傳湘靈鼓瑟,何也?」湘夫人曰:「有侍女瑟瑟,頗善此技,偶向波間調軫,為錢起夢中聞之耳。」遂命瑟瑟至前,試鼓一曲。月君曰:「清以婉,淡而逸,其素女之流亞乎!」作詞一闋以贈之:
  風肅肅,雨霏霏,瑟瑟調來今古希塵外仙姝神欲動,水中帝女色俱飛。
  湘君曰:「予聞太陰君少時,曾詠湘竹,亦是此調。」月君大驚。鮑師曰:「幽明一理,天人一致。吟於蒲台,已聞於湘水矣。」湘君曰:「帝南巡而崩,已百有十歲,予少一歲,子妹少二歲,追至湘川,自沈於此,乃詩家往往加以豔詞綺語,助其筆墨風流,冥司不肯少貸。予姊妹以肇端於屈平之寄托,所以概置勿論。」月君曰:「風雅狂生,不可一世,我輩猶不加宥而誰宥之?若責之以義,彼亦將神仙為忌才也。」眾神女皆大笑。隨辭出水府,湘君等欲送,鮑師固止之。
  乃至洞庭湖,見君山如一翠髻,浮於水面,微風不動,皎月初升,恍若水精世界。月君吟詩曰:
  蛟龍何處且潛靈,應是沈冥醉未醒。
  清鏡一規九萬頃,中央湧出佛頭青。
吟甫畢,狂風捲地,駭浪拍天。月君與鮑師隱於雲端,遙見一妙年龍女,引數個垂鬟,踏浪而來,大叫:「恩師何在?」
  鮑姑視之,乃當日以仙艾授於王煒,得入龍宮,醫好其女,龍君遂以妻之。是在粵南之事,今卻在洞庭湖中,未知其由。隨應曰:「龍女猶能念及我哉?」龍女曰:「何意數百年不得見恩師之面!」固邀入水府。鮑姑曰:「不如君山頂之佳也。」於是同躡山頂。頃刻設席,珍羞充仞。
  鮑師問:「何以移居於此?」曰:「分藩於洞庭湖,洞庭君即王郎也。」鮑師:「安在?」曰:「為射陽君請去看甓社湖蚌珠。」月君問:「看之何意?」龍女曰:「此珠飛潛靈異,各水府所未有者。」移時宴畢,獻月君伽楠天然如意一枝,獻鮑母旃檀天然如意一枝,曰:「物雖細微,出自天工,非人力也。」早見朱旗丹旆,紫蓋黃鉞,蔽天而來,巡湖神報洞庭君駕回矣。鮑姥與月君即起告別,龍女挽留不住,跪送於道左。爰造衡山。南嶽夫人迎至朱闕,延入離光殿,小宴款待。
  月君曰:「略去繁文,方是神仙之道。」夫人曰:「荊南蠻浴,大概不能知禮,妾等亦難出乎其類。」因問月君:「奉敕斬除劫數,何事閒遊?」鮑師曰:「所謂偷得浮生半日閒耳。」各拊掌而笑。又互相議論神道、仙道之分,鮑師曰:「仙屬純陽,神則純陰,然乃世間城隍土地之神也。若五嶽之神,或亦陰陽各半耶?」夫人曰:「然。龍亦純陽,而位居乎陰,故水府之神亦陰陽相半耳。」月君離席,佇立露台,見回雁一峰,正當殿背,笑謂夫人曰:「言別於此峰可乎?」遂齊飛至峰頂。熊湘蠻JY溪峒之勝,盡在掌中,月君曰:「觀止矣。」
  別過夫人,竟適粵西。覺山川毒氣,彌瀰漫漫,若火蒸者然。月君曰:「冰中有蠶,雪中有蛆,毒氣中乃能生人耶?」
  鮑師曰:「蠶生於冰,蛆生於雪,皆為貴物。若人生於毒氣中,則賤一等。」即欲去之。顧見一石峰,明潔如玉,宛如女子之形,眉彎兩道,髻綰一窩,素手半垂,玉指微露,雖畫工亦所不及。視其髮際,有硃砂篆三字,曰「石丫頭。」月君笑曰:「既係丫頭,曷不嫁人?」石應聲曰:「煩二仙為我通媒也。」
  月君大驚曰:「石言於晉,師曠謂石不能言,蓋有憑耳。此殆有憑附者與?」鮑師曰:「否,乃其自言也。我游粵南時,已久知之。」石朗言曰:「既已久知,請贈一詩,不杜駕臨。」鮑師請月君贈之。月君曰:「我於此有未明,無處落想。請師太太贈以片言,為彼光寵。」鮑師即題石背云:
  枉教人喚石丫頭,何不芳年便嫁休?
  只為良媒無處覓,甘心獨立萬千秋。
  那石朗聲謝曰:「近有官宦竟要將我移去,得此詩,可以止其邪念矣。並請落了款,留個聖跡。」鮑姑就添注「西池仙子鮑某題」。月君再視其容,若含笑者然。
  遂取路都勻而造雲南,曰:「黔為滇之喉吭,尚少一鎮以撫之。」迨六詔洞山,約略歷遍,省君謂鮑姑曰:「滇之山,其脈散漫而無靈穴,氣則疏濁而不蔚秀,非產人材處也。」鮑師曰:「萬國水皆順流,唯滇之水則倒行,斯亦奇事,足征此邦之易叛。」月君曰:「我正惡此。」因吟一絕云:
  此水何為獨倒行?朝宗無路更無情。
  藩王要竊皇王命,人意能違天道行。
鮑師大笑曰:「此詩可移贈燕王。」
  即渡瀘水,至於蜀中,登峨嵋之巔。時方暮春,霰珠撲面,勁於鐵粒,剛風剪衣,利若鋒刃。月君曰:「凡人奈何?」鮑師曰:「凡人豈能當此?或三伏時備重裘而登,然亦不能過宿也。」月君曰:「我視峨嵋之高,約一百二十餘里,更有高於此山者乎?」鮑姑曰:「無之。惟崑崙與姑射又高,乃仙山也。」
  月君曰:「山之至高者曰岳,何以峨嵋不稱為岳耶?」鮑姑曰:「岳者,五方五帝所居,歷代天子多有祀典。若峨嵋,不但天子不能祀,即神亦不能居也。譬如高才博學之士,人不能測其涯岸,難以相親,皆掉臂去之耳。」月君大笑。其山巔之正南,有石如鏡面,大可畝許,其前有大壑,壑之外有石壁,壁上鑿有「峨嵋洞天」四大字,橫逕皆丈餘,旁注曰「坡仙筆」。鮑姑曰:「當日東坡書此,原有徑路可至壁前。迨後百年,有應龍出於石中,裂成為壑,今內遺有龍種。世人妄謂東坡騰空而書,豈鎸石匠工亦能騰空者耶?」月君曰:「有道者與世人言,猶之乎向蠛蠓而說鯤鵬,對蜉蝣而談蛟龍也。」俯視壑內,有小龍,錦鱗朱鬣,長止數寸,形如四足蛇,而具五爪,游泳跳躍,其首宛然龍也。又至一峻坂,斜側不能步。二仙各離坂尺許,踏空而行。行經三折,見一石洞,洞中坐一老僧,赤身跣足,遍體皆纏藤蘿。忽聞樹震山鳴,腥風捲至,則兩隻猛虎逕撲二仙。月君以手指之,虎遂伏而不動。問鮑姥曰:「此何僧也?」鮑姥曰:「我亦不能知。大約已證正果,恐凡人傷其肌骨,故留虎以守之耳。此豈可無詩耶?」月君乃題於洞壁曰:
  何日空岩下,跏趺入定真。藤蘿纏瘦骨,虎豹護枯身。
  應入無生路,常為不滅人。茫茫堯甲子,天地幾回春?
  隨離了峨嵋,來向成都,覽永安宮之遺址與浣花草堂之故跡,渡濯錦江,登劍閣。回望蜀中,真一萬里石穴,關口僅容方軌,設在千尋峭壁之間,一夫守之,萬夫莫能上也。月君因口占五律一首云:
  劍閣千夫御,陰平一旅過。可憐漢統係,才得蜀山河。
  邈婦心難泯,諶孫淚不磨。從來佞臣舌,覆國勝矛戈。
  出了劍關,由棧道至秦中。先循邊塞而行,月君請至西極一登崑崙,鮑姥曰:「此上真休浣處也。」又請游姑射,鮑姥曰:「神人藐姑乃男子身,既無正事,何得遠謁!詩家誤於『姑』字,多用到美人身上去,真夢中語耳!」月君曰:「微師言,我亦道是神女。」又請教:「無缺於西北,則崑崙之外果五天乎?」
  鮑師曰:「地陷於東南,指海而言也;天缺於西北,謂日月光所弗及,非無天也。故《山海經》言『有燭龍銜珠以照幽谷』。」
  月君曰:「有人乎?」曰:「但有奇形異狀之禽獸。若並禽獸無之,則燭龍亦可不照。」月君曰:「師乃仙子中之張華也。」
  遂游二華。月君指玉女峰曰:「此石稱玉女乎?」因題云:
  誰與錫嘉名?得向雲霄立!
  偶有玉女過,笑雲不我識。
鮑姥曰:「此峰擅名已久,何以貶之?」曰:「為其不及石丫頭也。丫頭肌理縝密,玉女則粗而有筋;丫頭眉目如畫,玉女不過略似人形;丫頭娉婷有致,玉女身材太覺笨重;玉女叩之默然,丫頭則應答如響。如此玉女,何異於享大名而寡於學問者乎?世人之分美惡以耳,我則以目,焉不貶諸?」
  離了二華,道終南,相近乾陵。鮑師曰:「則天在其中,最能纏人,宜亟行也。」已逾百里,忽見月光慘淡,霧氣飛揚,隱隱有美女十人前導,喝曰:「大周武皇帝駕到,速來迎接!」
  月君視之,一垂老婦人,並無冠帔,頭挽盤龍肉髻,身披團鳳單衫,紫練花裙,舊綾繡襪,佇立濃霧之內。傳諭曰:「嫦娥為月殿之主,鮑姑乃瑤池之客,與朕並無統屬,可請至行宮,以賓禮相見。」即回身先去。十個美人簇擁著鮑師、月君而行,至一古廟。廟內齊齊整整塑著那十個美人的形容。月君心以為怪。那時武后降階迎人,先向月君賀喜,又向鮑姑敘舊。月君曰:「師與后是故交乎?」鮑師曰:「后本大羅天女,所以識面。」
  武后曰:「朕福運未艾,奈上帝苛刻,不令轉世再登皇極,又不許仍歸天女之班,以致沉淪於此。又自巢賊發掘寢宮,冠履珠玉皆被竊去,幾致不可見客。望太陰主救援則個!」月君曰:「事由上帝,未敢與聞。」武后曰:「不然。朕是個女英雄,爾亦是女英雄,英雄惜英雄,湯火有所不顧,何其懦也!」鮑師道:「且請教援手之法。」武后曰:「朕今為上帝所棄,意欲歸於魔道,出世橫行一番,以暢前生未了之志。但要太陰主與掌教者一言耳。」月君曰:「餘與剎魔從未謀面,小仙避魔如仇,豈能為後作緣?」說畢,即欲起身。武后勃然變色,謂鮑姑曰:「朕淪落千年,今日尋得一個對手!請問嫦娥,奉命殺伐中原,因何夤夜到此,倩朕去暗中行事?我今首與上帝,爾等皆係明證!」十美人嚷曰:「我等皆所目擊!」月君忍不住,把袖中手巾一幅,向著十女拋去,盡裹在內,藏於袖中,拉鮑姥道:「我們去休!」
  武后大怒,向空指手划腳,只見鐃飯大小的冰雹,無數打將下來,月君又取手帕一方,拋向空中,卻像似片大石板,冰雹乒乒乓乓都打在石板上,一塊也不得下來,武后就脫下裙子,也要來裹月君。鮑姑一手接住道:「請各收了神通,我有道理。」
  武后巴不能個解紛,就道:「願聞仙師尊命。」鮑姥道:「且俟太陰相會剎魔時,我勸他一說,何如?」武后道:「如果未會,太陰主身邊玉璽,印與一顆,就是用情了。」鮑姥勸月君道:「今日之會,良非偶爾。天后得印而有遭逢,何莫非太陰主提攜之力?人天路上,豈無再會之日乎?」月君道:「可笑他不好好相商,要同我去見上帝,這不是個女光棍圖賴人麼?難道我怕他不成!」
  武后見有允意,斂手再拜曰:「適間唐突,幸勿介懷。」月君也是好勝的,見他屈膝來求,就一手扶住道:「我何惜印文哉!」但看不得你把這個死皇帝嚇人耳。」武后笑嘻嘻的,取出一幅舊素綾來遞與鮑師。鮑師在月君臂上解下玉璽,武后即將綾兒覆在印文上,手按一按,已是清清楚楚的「玉虛敕掌殺伐九天雷霆法主太陰元君」十六個字。武后隨收入袖中。又懇月君放還美人。月君道:「這十個是何妖婦?說得明白,才放還你。」武后直說道:「這是杜拾遺廟,後來坍塌了,人誤為杜十姨,就塑下十個美人。便有十個姓杜的女人,占住此廟。為首的杜撰夫人,次是杜韋娘,在此作禍作福,圖些血食,恐怕弄出事來,投托在朕之駕下。前有兩個書生,知道原委,要說與地方毀他,被朕一陣冰雹打個半死,狼狽逃去。所以此祠為朕行宮也。」月君大笑道:「原來是一班鬼祟,怎麼也說到上帝前作證呢?」隨將袖子一灑,都踉踉蹌蹌的摜倒在地。二師已起向雲端,武后與美人等拜送不迭。
  迤邐前行,已次妒婦津。鮑姥說:「這個妒婦,也是古今有一無二的。」忽有小舟唱歌而來,歌曰:
  妾心最愛美人妝,妒婦津頭一棹行。
  若使有緣來渡此,風恬浪靜水生香。
  月君道:「這個婦人能與妒婦相抗,是個奇的了。我們渡他的船罷。」早見他攏向岸邊。才上得去,那婦用篙一點,放到中流。陡然狂風大作,吹得那船如磨盤樣旋轉,底兒翻起向天,兩位金仙顛倒落水。就有無數捉生替死的鬼,搶近身來。
  月君顯出神通,仰口向上一吹,水皆飛起,簇著兩師直上雲端。
  見妒婦將次歸到祠內,口裡還說道:「且教這個嫦娥,從天河返到廣寒去罷!」月君大喝道:「潑妒婦,我要看看你的妒心!」
  妒婦回頭見二仙無恙,即取身邊軍器來迎,卻是他當初燒火的鐵叉煉成氣候的。月君吐出劍氣,先要斬斷他的鐵叉。擊格一聲,動也不動;那青氣就纏住在叉上,竟有千鈞之重,舉又舉不起,舞又舞不得,急得妒婦丟了叉,駕風而逃。鮑姑早放出火鏡內千百神烏來,蜂擁著妒婦亂啄。待要鑽下水去,無奈渾身被神烏卷住,掙扎不得,頃刻為齏粉。那鐵叉鮑師收了。要知道鬼神是已死的魂魄,經著千萬烏嘴一啄,散若煙塵,不可復聚。這算是真正死,比不得人死了還有個鬼在。月君向鮑姥道:「男子而妒,則天下有才者皆罹其毒;女子而妒,則天下有色者皆遭其陷。我今先滅妒婦,以儆彼妒才之男子。」便向離位上呼口氣吹去,散作萬道火光,將妒婦廟宇頃刻化為赤土。
  然後度函關,來至晉中。先游五台山,見僧眾如蟻。月君曰:「有個能成佛者否?」鮑姥曰:「非力不能,勢有不能也。何以故?修佛者至無生而止,不可以世數論;一到轉輪,忘卻前因矣,焉得有唐玄奘十世童身者乎?我道家性命兼修,先煉長生,道成則羽化,如其未成,猶不失為地仙,再加修煉,是個有把捉的,是故佛道難而仙道易也。」
  一路說說話話,已到晉南。有二少女來接,鮑姥視之,亦不知為何神。月君詢其姓氏,二女曰:「兒家姊妹姓樂,為繼母凌虐而亡,上帝以貞孝,命為太行之神,專司此間水旱疾疫。
  至宋崇寧間,邊西乏餉,兒家以一盂飯遍食三軍,遂得敕封衝淑、衝惠真人,建祠在太行山之西溪。」隨請月君、鮑姥往幸其所。見宮殿峻整,背崇巒,俯曲澗,前面與左右皆削壁千仞,逶迤環拱,而澗水噴激於下,亦勝境也。二神女復請留題,月君贈以詩曰:
  煙霞深鎖殿門開,鶴唳寥天下碧苔。
  萬木青含一水去,千山黛擁二仙來。
  當年貞孝堪為法,終古精靈且御災。
  直使鬚眉還下拜,香風日夕動崔嵬。
  二女再拜稱謝,月君遂行。至一大寺,寺門題曰「古陵樓」。
鮑師曰:「其下乃石勒墓也。」月君漫題云:
  今日慈王寺,千秋伯主墳。玉衣消宿莽,金磬徹空雲。
  一閣千峰抱,孤城萬戶分。袖中雙劍氣,談笑掃塵氛。
  又至黃圍洞,見瀑布衝出山口,冒去數丈,其下行人仰視,若張素幔。月君曰:「可惜奇景都為俗人草草看過。」不匝月,尋遍太行諸勝。即從星軺下九坂,已人河南界內。
  先游洛川,慮妃迎入水宮。龍鱗為瓦,鮫綃為幄,玳瑁為牀,水精為簾,窗格悉琢珊瑚,門楣皆飾珠翠,鮮華藻豔,炫心奪目。列青玉之案,設沉香之椅,虯脯鸞營,腥唇麟髓,奇肴珍品,無所不備。小鬟獻酒,月君嘗之曰:「何鮮也!」譻妃曰:「此蝦腦釀成者。」月君曰:「水府繁華,迥勝仙家。」
  鮑姥曰:「妃,帝女也,爵在湘君之上。乃無知曹植,輒作冶詞以擬阿甄,獲罪於天矣。」譻妃曰:「我已行檄冥司,索二人魂魄來此,完其志願,亦善處之法也。」即令小鬟呼令前來。
  月君見陳王與甄后攜手至階,再拜而立,窺其情狀,異常篤愛。
  月君曰:「一念之差,千劫不返。請鮑師開諭之。」說偈曰:
    樹有相思花,水有比目魚。冥冥雙幽魂,交合在清渠。可憐八斗才,升合已無餘。咄!速脫情緣縛,隨我凌空虛。
  陳王與甄后聽畢,心皆不懌,相依相偎的去了。月君信口吟曰:
  忽見雙魂笑,還思半面啼。人間為叔嫂,地下作夫妻。
  孽債三生障,情緣萬劫迷。如來空棒喝,磷火夜淒淒。
  月君與鮑師辭別譻妃,前往嵩岳。尚距百里,見四個美鬟,捧著冠帶前來叩接。致詞曰:「嵩岳娘娘敬遣賤婢子銜命:猥以嫁女,弗獲祗迎。又恐褻瀆,不敢遠邀聖駕,幸惟諒跡原心,賜之矜宥。齎獻微儀二色,聊申登極之賀。伏冀不加訶斥,寡小君幸甚!」月君聽其詞令和婉,聲音清脆,視其姿色,明媚絕倫,乃詢其名字。答曰:「月黛、雲絲、小紅紅、小素素。」月君謂鮑師曰:「使乎!使乎!」視其所送之冠,則前後十二珠旒,沖天鳳翅,紫金造成的。其帶則是九龍吐珠,羊脂漢玉碾就的,帶鉤是蟠螭二條,互相銜結,四睛四唇皆朱色,係血侵而成,約值數萬金。月君固辭不受。四鬟曰:「聖后見棄如此,寡小君何以容足?」鮑姑曰:「詞云賀登極,於禮宜受。」月君方收下,隨摘鸞縧上夜明墜珠四顆,各與一枚。
  四鬟叩首謝去。月君曰:「我有未解:何以嵩岳恭敬若斯也?」
  鮑師曰:「此易明耳。汝掌中原劫數,嵩岳正屬統轄,安得不小心盡禮?衡岳亦聲號所及,所以設宴交歡。至於西嶽,則絕無干涉。猶之乎遠省上司,經臨地方,聽其來去,不出迎送,無奈彼何。」月君笑道:「若然,則鬼神亦不免於勢利也。」
  鮑姥見黃河奔湍,比駕雲還快,遂與月君同立於波濤之上,順流至於汴梁。月君曰:「去年今日,正在這個地方降鹿怪哩。」
  顧見「萬壽仙院」改為「三聖殿」,各塑有法身,彷彿二師與月君的相貌。鮑師曰:「無相無無相,才是真相。如今有相有有相,乃是假相。」兩位金仙拊掌大笑,逕返青齊。那知道山河緜邈,殊鄉無花鳥之愁;城闕荒涼,故國有滄桑之感。正是:萬里烽飛,燕孽雄師過濟上;九重火發,天狼凶宿下江南。且看下幾回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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