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遭遷御史苦思君遠塞得生還 改姓貴人不忘舊中堂抵死認

 
  詞曰:
  忠臣只望,朝廷正鋤奸,誰惜身和命,漫道遠疏離,生還原有時。相逢換頭面,何處尋針線。說出舊根苗,方知是久要。
                     右調《菩薩蠻》
  話說端居自離了宜城縣,一路由長江而還。風恬浪靜,不日到家,重置房屋,拜祖修墳,然後答拜親友。見了朱天爵,方曉得昌全回家,也做了官。心中又驚又喜,即忙來拜。昌全兩人相見,已是發鬢蕭蕭,彼此慰問,不勝歡忭。昌全遂述一番間別之苦,又說一番繼去兒子之事。今蒙聖恩賜歸,苟全性命。端居道:「別後想念仁兄,只道今生已矣,不期我兩人端然無恙,依舊重逢。真人生之僥倖!」又告訴一番失去女兒之事,幸喜小弟過繼得一螟蛉之子,盡可娛老。昌全道:「令公郎何不同來?」端居道:「小兒幸叨一第,今又公車矣。」
  昌全聽了大喜道:「原來令公郎高發,皆是仁兄積德所致。小弟不勝欣羨。」端居因問道:「老仁兄既然繼去公郎,無消無息,近來膝前將何慰?」昌全見問,蹙著眉頭道:「小弟雖福薄,有子而無子。幸喜天還憐見,在窮途中繼得一女。然女雖不如男,若論才情,卻勝於男子。故借此少解寂寞。」端居也喜道:「不意仁兄有女如玉,真可賀也。」昌全歎息道:「小弟有子得女,仁兄有女得男。顛顛倒倒,真令人莫測。」遂說道:「小兒當年看會時,蒙朱天爵贊襄,得蒙老仁兄俯允絲蘿。豈知我兩老人尚存,兩小兒女轉做了鏡花水月,無影無蹤。真可歎也!」二人說到傷心之處,大家灑淚唏噓。二人又談了半晌,方才別過。正是:
  真真糊塗假惺惺,眼看差池耳怎聽。
  親女親男都不識,反從人說是螟蛉。
  昌全、端居雖是姻親無望,卻是患難好友,便日日你來看我,我去看你,甚是相憐相愛。端居因回家平安,即備細寫了一書,著人進京報知兒子。過了場期,端居便在祖宗面前禱告,願兒子早得成名。過不得數日,早有報到。報端昌已中了第六名進士。
  端居、李氏大喜,打發報人去了。一時間親戚填門,俱送禮來賀。端居終日款賓待客,大吹大擂的飲酒。一連半月,客尚未曾請完。忽又報來,報端昌中了榜眼,先前還是一個進士,雖然稱喜,也還不奇。不期今日忽又報了榜眼,又是一番熱鬧。個個稱奇,人人說好。不一時,連府、縣官俱親自到門賀喜。華亭縣官著人豎旗桿,上匾額,人人爭看,十分熱鬧不題。
  卻說端昌自從聞父親告病回鄉之後,便心神不定,疑疑惑惑。又不便輕離,只得硬著心腸等信。又過了些時,忽家人持書拜見。端昌連忙拆書看了,方知為柳家姻事不便應承,父親辭歸,這些緣故。端昌方才放心。因想道:「上本之後,將及三月。為何尚不見鳳老伯的家眷回來?不知是何緣故?」便終日差人在外打聽不題。
  卻說鳳儀自從路上失了女兒,因同著王夫人悲悲啼啼,到了驛中安身。王夫人想一回女兒,念一回家鄉。自解自歎,真是受盡了風霜,耐盡了寒暑。鳳儀與王夫人無可奈何,只得安心忍耐。此時朝中這些正直忠良,俱已黜退。即有與風儀相好的,亦只好自己保守身家,那個還肯出頭去捋虎鬚,作逆鱗之事?自也不望生還。曹、石二權奸知他不能生還,也不追求了。故此鳳儀在這個所在,倒無榮無辱。只在鎮守之處,支些錢糧度日。又且他是個御史出身,人還敬他。故此緣邊這些武官,俱曉諭兵丁,不許在驛地遠近騷擾驚動他。到了時節,還送些禮物資助他。故鳳儀在驛中倒也相安。
  不知不覺,已住了六七年。他夫妻二人又無子女親戚在朝,也就得一日過一日,還鄉之念也不敢指望了。不期一日,鳳儀在驛中坐得無聊,同了一個家人到山前去眺望。眺望了半晌,忽向著東北上說道:「此去就是帝京了,我感蒙聖恩,不賜我死,尚得餘生。今我在此漠外,怎奈天高聽高,無由傳入九重。我今只好神馳帝闕,以盡臣職罷了。」遂望著東北上,雙膝跪下,再三拜呼:「萬歲!」
  家人看見老爺如此,甚是笑他。鳳儀拜完,家人攙了他起來,又周圍看了一遭。鳳儀指著東南上對家人說道:「此去白雲盡頭,是我故鄉。我今有翅亦不能回矣!」說罷,低頭沉想。正在出神之際,忽抬頭看見遠遠的一陣,有十數個京樣的大漢,飛馬直奔將來。奔到山下,看見有人,就高叫道:「兀那山上的老兒,可曉得榆林驛鳳老爺住在那裡?」
  鳳儀突然見問,不敢回他。家人嚇得心慌,悄悄的說道:「老爺不好了!莫非京中有變,又差校尉來嗎?這都是老爺方才拜出來的,這事怎麼好?」鳳儀想道:「既是朝廷拿人,他怎肯口口聲聲叫我老爺?畢竟還有別的緣故。」只得硬著膽問道:「你們要問他何用?」這幾個大漢道:「俺們是京中差來,報鳳老爺榮升,並接鳳老爺去上任的。」
  家人聽見,歡喜得只是打跌道:「原來老爺這一拜,就是個官了。」遂大叫道:「你們要尋鳳老爺,這不是嗎!」眾漢子道:「果真是鳳老爺嗎?」家人道:「怎麼不真?難道我哄你不成。」眾大漢聽見是真,一齊下馬走上山頭,齊齊的跪拜道:「老爺恭喜,官還原職。快些接旨。」鳳儀不敢怠慢,遂同了眾人一齊回到驛中,此時家人先已報知王夫人了。鳳儀忙排香案謝恩,方拆開詔書。只見上寫著:
  新科榜眼翰林院編修臣端昌一本:為鋤惡薦賢事,奉聖旨覽奏。劾曹吉祥、石亨朋黨為奸,惡跡甚著。即著削職聽勘。曹、石既罪在不赦,則鳳儀之遠謫無辜。官還原職。該部知道
  鳳儀看罷,又驚又喜。喜的是依舊原官,身回故里。驚的是這姓端的新中榜眼,他又後生,並未識面,非親非戚,為何肯出死力救我?此恩此德,真沒世難忘。又想道:「他新進有膽,能繼我志。又能聳動君王,除奸去惡。一片忠肝義膽,又勝我十倍矣。朝中有此忠良,真社稷之福也。」遂細細告知王夫人。
  王夫人亦說道:「難得此人素無一面,不避生死,救我二人榮歸故里。日後到家,當刻木拜他,猶恐不盡。」於是夫妻歡然,收拾行囊。一時傳開,這些武將曉得鳳儀欽詔進京,依然御史。凡是素常有些冒功不法的,恐他進京去說長道短,遂一時俱來相送。各有厚贈。鳳儀見無盤費,也只得笑納了。遂同了王夫人一齊起身,望北京而來。正是:
  當時遠謫愁無奈,今日生還笑有聲。
  萬死不辭維大節,一朝得釋是重生。
  鳳儀不一日到了。離京不遠,那幾個差人早飛馬先入城中,報知各衙門、府、縣都知,忙一面差人料理他的衙門,就一面出城迎接。不多時,將鳳儀接到。鳳儀不敢先進衙門,因借公館宿了一夜。
  次日五更,即入朝謝恩朝見。朝見過,然後同了王夫人進衙。不一時,同官拜見,各各稱賀一番。鳳儀送客出門,才走入穿堂,早有門上人來稟,說新科榜眼端老爺來拜,說是老爺至親,有名帖在此。鳳儀見說是榜眼端昌,正要打帳去拜謝他,不期他倒先來了。又見說是至親,便連忙接過名帖一看,卻是愚表姪小婿端昌頓首百拜。
  鳳儀看了,不覺大驚起來,因暗想道:「我親族中並無此姓。就是年家也不見有。又稱是小婿,我又無女嫁他。」又想道:「我雖得了一個女兒,已經失散。當初又不曾許人,為何他寫小婿二字?」一時心上驚疑,轉不便接見。因對家人說道:「你出去拜上端爺,說我老爺感恩甚厚。只因初到,朝事未完,尚未走候。少刻即踵門矣。」家人連忙出來,走到端榜眼轎前,即將老爺之言說了一遍。
  端昌連忙走下轎來,笑說道:「我是你老爺的至親,如何見外?」遂不由分說,竟一直走上堂來。家人不敢攔阻,慌忙報知鳳儀。鳳儀只得連忙迎將出來,遠遠看見這端榜眼甚是少年,只好十八、九歲,卻生得面如白雪,唇若丹涂,又帶著烏紗,穿著大紅圓領,越發好看。笑嘻嘻走將上來,說道:「老伯可還認得愚姪、小婿嗎?」跟來的家人早已將紅氈鋪下,端榜眼連忙移椅子放在中間,要請鳳儀去坐。
  鳳儀見他如此稱呼,又見他十分親厚,又見他殷殷要拜,一時竟摸不著頭腦。只得連忙扶住道:「學生遭斥邊庭,自分必死。感蒙大恩人鼎力回天,剪除凶類,不但救回老夫,抑且歸還原職。報君者忠,扶危者義,不意大恩人少年,而具此忠義,直比古人矣。今早朝見之後,正欲登堂一拜,不意大恩人轉逆禮先施,學生得罪多矣。」說罷連忙要同拜下去。
  端昌連忙攙住笑說道:「尊卑之禮,從來一定。怎麼亂得?還是老伯請台坐,容愚姪拜見為正。」鳳儀道:「且莫說恩私。只大恩人玉堂金馬,翰苑名流,亦無拜御史之理。」端榜眼道:「愚姪與老伯原係至親,名分所關,故請拜見。老伯為何就外人泛論?想是老伯一時間認不得愚姪了。請進去見見老伯母,老伯母自然認得。」
  一面說,一面就要走進內衙去見夫人。鳳儀越發驚慌,連忙扯住道:「大恩人且請坐下,請教明白,不妨再見。我學生被謫,昏聵有年。前事俱漠然矣。但細細想來,凡有瓜葛之牽,實未見有貴姓。雖有一小女,當年實未字人,不知大恩人是何枝派,又與小女何處言盟?乞細細見教明白,庶免學生疑疑惑惑。」
  端榜眼見問,方笑嘻嘻說道:「老伯疑惑的原不差。愚姪本不姓端。姓端者,乃難後從恩父收留之姓也。前邊家父,實係姓唐,就是令愛小姐之婚,亦係在唐家時,與老伯母面訂。非端家事也。求老伯詢之老伯母,方知愚姪小婿非謊言也。」
  鳳儀聽見,半日糊塗帳,今聽見說出姓唐。方驚問道:「大恩人莫非是我表弟唐希堯一家嗎?」端榜眼連忙應道:「唐希堯就是家君。」鳳儀見說是表弟唐希堯的兒子,便又驚又喜,連忙道:「這等說起來,你實實是我表姪了。」端榜眼道:「若不實是,怎敢妄認?」就要拜見。鳳儀道:「慢些,見過你伯母未遲。」
  二人歡歡喜喜,鳳儀扯著端昌的手兒,同入後堂,大叫道:「夫人那裡?快來相見。」王夫人忙走出來,鳳儀即用手指著端榜眼說道:「夫人你可認得他嗎?他就是我的姪兒,他就是表弟唐希堯的兒子,他就是上疏救我的恩人。」
  夫人聽說,大喜不勝。連忙上前細認道:「正是,正是,若不說明,也認不得了。」端榜眼就請鳳儀、王夫人上坐,拜了四拜。王夫人道:「不意別了幾年,賢姪如此長成。今又作皇家翰苑,叔叔、嬸嬸真好福分也。只不知賢姪為何又改了姓?」端榜眼遂將別後被人謀害,更名出姓始末根由,又說了一遍。又將進京會試,尋訪父母不見,今又著人四處訪問,尚未回音,也說了一遍。說罷,三人各自流淚。
  端榜眼拭淚,又問道:「賢表妹近來想已長成了?敢請來一見。」王夫人聽見端榜眼要請表妹相見,不覺淒然變色。道:「我那賢姪,你還想要問表妹,我勸你不如不問吧!」端昌聽了大驚道:「伯母此話說得大奇,姪兒怎麼不問?當時和《詠飛花》之詩,已蒙老伯鑒賞。後來聯《詠飛花》之詩,又蒙老伯母鐘愛,配為夫婦之言,又公出之老伯母。《長相思》之詞,又私與表妹訂盟。況小姪為有此盟,就在顛沛流離九死一生之際,也未敢少忘。就在登科得意柯斧奔走之時,也不敢負心。怎盼到如今,老伯與老伯母又塞外歸來,小姪又僥倖通籍,為何表妹轉不許問及?大奇,大奇!」
  王夫人見他說得傷心,不覺放聲大哭起來,一把扯著端昌,道:「我那有情有義的姪兒呀!你表妹我既已許你,怎麼不許你問?但可惜你問遲了,如今問也沒用了。」端昌吃驚道:「為何沒用?伯母快說與姪兒知道。」王夫人因又痛哭道:「我那孝順的女兒呀!我那命苦的女兒呀!只指望與你同去同歸,誰知半路裡丟得我好苦也!」鳳儀在旁也自流淚嗚咽。
  端榜眼看了,忙忙驚問道:「二大人如此傷心,莫非我表妹有甚不測嗎?」王夫人只是哭,那裡說得出。還是鳳儀說道:「因我連貶,帶他赴驛,同至中途,不期天雄關兵變,一時兵民紛擾,將女兒衝散,又不知是蹂躪死了,又不知是流落他方。叫我老夫妻哭哭啼啼,思思想想,至今魂夢不寧。」
  說罷,王夫人愈加痛哭。端榜眼聽了,嚇得面如土色,四肢癱軟。禁不住撲籟籟淚珠亂滾,道:「小姐呀!小姐呀!何我與你薄命無緣若此耶!猶記聯吟續句,月下言盟,誓同生死。到今竟成虛話耶!豈不將我數年眷懷寤寐,悉付東流耶?」說罷哀哀大哭,哽咽不能出聲。
  鳳儀、王夫人見他如此,著實憐他。只得拭淚,住了自哭,轉勸他道:「小女福薄,不能承受賢姪鳳冠。今賢姪青年,自有福人相配。請自開懷。」端榜眼道:「姪兒只為小姐,流離抱病,幾不願生。今不死者,實欲希圖完此一段姻緣。不想今成永別。當日姪兒與小姐定盟,原說男義女節,今無論小姐存亡,我只堅心不娶而已!」
  鳳儀只得寬慰道:「賢姪既能逢難不死,焉知我小女不在天涯?小女既與賢姪有這番願娶願嫁之私,則一念真誠,上蒼決不有負!況天下事奇奇怪怪者不少,或尚有相逢,也未可料。況賢姪雖居翰苑,實在可待之年。今我已歸,就好尋訪了。」端榜眼到了此時,也無可奈何,只得收淚,即欲辭去。王夫人留住道:「你我三人在京中,殊覺寂寞。姪兒可移來同住,大家也可商量找尋。」端榜眼也不忍分別,只得叫家人將寓中的行李搬來,住下不題。
  卻說端居、昌全二人在家,以為生死重逢,又念昔日一段兒女之情,故此越發比當年更加親熱。連朱天爵竟做了二人的幫閒,便終日去登山問水,看月尋花。或是你請,或是我邀,三人甚是得意。
  一日,同在舟中,朱天爵因說道:「當初我指望你二人結成親家往來,不期今日彼此失散,化為子虛。我今更有一言,只不知二位可肯聽嗎?」昌全、端居同聲說道:「你我老友,仁兄有言,敢不恭聽。」朱天爵道:「近來聞知你二位皆有子女。端兄令郎,雖然高發,尚未受室。昌兄令愛,雖已長成,亦未曾許人。何不也象當年你二人重結親家,使親情不絕?當初昌男端女,如今昌女端男,陰變為陽,陽變為陰。反覆配合,豈不又是一段奇緣?不知你二人心下如何?」
  二人聽了,細細尋思,俱各欣然道:「朱兄妙論,愈出愈奇。可謂善於撮合矣。」朱天爵問道:「令郎先生不知幾時方得榮歸?」端居道:「前日,小兒書中已說,不久告假省親,大約不遠。」朱天爵又接一句道:「今日說過,等令郎榮歸,小弟准吃喜酒矣。」三人大笑。正是:
  舊親欲改做新親,誰道新親是舊人。
  天意錯綜人不識,一番春認兩番春。
  卻說曹、石二人,自從被端榜眼上疏革職,也就有言官你一本、我一疏,不消幾日,奉旨處死。又查他二人往日這些阿附黨羽,削的削,處的處,早將常勇削職問罪。當事的因念鳳儀忠義可用,將他點了淮揚鹽院,以報他數年之苦。不日命下,鳳儀謝恩辭朝,領了文憑,同王夫人起身。
  端榜眼見鳳儀差了外任,不日起身。自己思想在京無聊,因想道:「我何不同去省親過?再來也好。」也就上了一疏,告假省親。疏上也就准了。端榜眼見准了,遂歡歡喜喜同鳳儀、王夫人一齊出京。只因這一來,有分教:
  踏破鐵鞋,終成眷屬。
  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便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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