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老知縣性傲一朝歸 小榜眼才高三及第

 
  詞曰:
  心似桂,性如姜,到老未移常。
  一官落落不貪贓,歸去又何妨。
  才水湧,學山長,下筆自成章。
  萬言立就獻明光,安得不名揚。
              右調《喜遷鶯令》
  卻說端居別了王成美,回到私衙,遂將柳刑尊托王生員為媒,欲要孩兒為婿,我已推辭,只說等你成名之後,方可議及之話,細細說了一遍。端昌聽了心下暗吃一驚,因想道:「我與鳳小姐已有生死之約,只望功名成就,即覓行蹤,以完樂昌破鏡。怎許他成名之後議親?」因連忙說道:「父親何不竟說孩兒已有鳳婚,絕其妄念?」端居道:「柳刑尊愛汝聯姻,乃一團美意。況於我又有統屬之尊,豈可便遽拂其意?推說成名之後再議,已是不辭之辭。彼若會意丟開,豈不兩無形跡?倘若成名之後再來說起,那時直說已聘,便不嫌唐突了。」端昌聽了,怏怏不快。遂題詩一首以明己志。其詩曰:
  拆散名花恨不勝,忍牽野蔓與閒藤。
  分悲月夜和誰說,獨傍春風祛自憎。
  信杳音沈徒有淚,魂來夢去總無憑。
  非關意馬牢拴定,久矣心窩係赤繩。
  不一日宗師錄科,端昌早有了科舉。又過些時,場期已促,端居遂叫李氏與孩兒收拾行囊,差人服事,前去赴試。端昌遂辭別父母,到了湖廣省城住下。不幾日,已是初八頭場。端昌隨眾入去,候得題目下來,真是才高不讓,早已風雨驟至般落稿,兔起鶻落樣謄真。他人尚攢眉執筆,端昌早交卷出場。甚是得意。二場、三場也是如此。場完即同家人回到宜城。
  端居叫他寫出場中文字看了,果是篇篇氣滿神足,歡喜不勝。端昌只在衙中靜聽消息。過不得數日,早鬧哄哄報到宜城縣來,見端知縣道:「老爺恭喜,大相公已高中了!」端居見報,忙討報條來看。看見兒子已中了第二名經魁,不勝大喜,遂賞了報人,命端昌仍帶了家人,到省拜謁主考房師。俱見他年才十七八歲,又生得美如冠玉,又中得高,拜見時相待甚優。端昌又會了同年,在省忙了數日,方才回來。
  卻說柳星自從王成美議親之後,便安心等場後消息。到了八月初,忽報他入簾閱卷,他便歡喜欲中端昌,成婚更易。不期到場分房,他卻分在外簾,大失所望。今見端昌中了第二名舉人,心中大喜,遂著人請了王成美來,說道:「端新貴已躍龍門。賢契前言,正此時矣。」
  王成美便不敢怠慢,遂備了一副盛禮,來見端縣尊作賀。端居再三謙謝,只得收了。王成美說道:「生員今日之來,一為拜賀,一為令公子親事。向日曾蒙老父母大人金允。今令公郎先生既已成名,生員今日踐約,願為柯斧。」端居聽了愕然道:「柳刑尊之命,豈敢不遵?奈小兒緣慳,前已有聘矣。辜負刑尊美意,乞賢契為我一辭。」
  王成美聽了大驚,因問道:「今春柳老師,深知令公子未歸玉鏡,私相愛慕,故托生員以結兩姓之好。復蒙老父母大人定約,成名方議。今老父母忽言有聘,毋乃戲耶?」端居道:「婚姻大事,刑尊上台,一時不便直言,故借場後成名緩復之,何言戲也?」王成美又說道:「且請問令公郎之姻,還是在柳公之先,還是在柳公之後?又不知所定者何姓?作合者何人?乞老父母大人細言,以便生員轉達。」端知縣道:「小兒自幼已蒙鳳御史不棄,將令愛許配與他。已請媒作合久矣。只因本縣待罪於此,鳳公又遠謫邊庭,故尚未受室。」王成美聽見端知縣說得鑿鑿有據,只得別過去回覆柳星,且按下不題。
  卻說端昌自中了舉人,心中甚是快活,恨不能即刻起身進京,以便尋問消息。不期終日被這些同年往還,竟無一刻之閒,只得對父母說道:「孩兒幸叨一第,少不得要進京會試。孩兒在家應接甚煩,莫若早進京去,潛居寺院,清清閒閒,也可溫習書史,以圖上進。若臨期才去,倉卒奔走,非所宜也。」
  端居、李氏見他說得有理,只得料理停當,打發家人端敬、端勤,路上服侍。端昌遂拜辭父母,帶領家人起身。一路由長江進發,端昌心中想道:「我如今進京,少不得路過臨清,便好訪問唐家父母。但間別數年,不知二人如何光景?只怕見面時還記不起我舊時的模樣哩!待我細細說明,定有一番驚喜。」想到此處,便恨不得一時飛到。遂吩咐船上道:「我有急事,要早到臨清。可與我努力兼程。」船家見公子吩咐,不敢遲延。
  不一日到了山東碼頭,家人早僱下轎馬,望北京而來。又行了數日,端公子問道:「前去臨清還有多遠?」端敬道:「前去只有一日路了。」到了次日,端公子在轎中,眼巴巴恨不得立刻就到。遂不坐轎,倒騎了端敬的馬,雖比不得轎中安穩,卻喜馬上還可眺望,將心事散散。怎奈愈行愈遠,直到日落銜山,方才到了臨清。因不便去尋問,只得歇在店中。端昌一夜無眠。
  到了次早,也等不得吃飯,就叫端勤在店看守行李,自己即帶了端敬,出門一路找來。怎奈臨清地廣人稠,街道冗雜。端昌雖離此地也只數年,且他在臨清時年又小,又不甚出門,那裡還記得當時的門面路逕?遂疑疑惑惑,只管走來走去。端敬因問道:「相公走來走去,不知尋誰?」端昌道:「我有一個至親在此,急要見他一面。」端敬道:「相公既要尋親,豈無姓名住處?」端昌道:「我小時曾在此住過,論起來門巷也還該記得,不料東不是、西不是,竟忘記了。」端敬道:「相公既不認得住處,只要記了姓名,就好尋了。」端昌道:「我這親姓唐。」端敬道:「這就好問了。」便逢人就問,也有人說在前邊的,也有人指說在後邊的。二人及至尋到,卻又別是一個唐。
  端昌急得沒法,只見街旁一個老人家,向著日色在那裡打草鞋。因近前問道:「請問老丈,這邊有一位姓唐的,住在那裡?」那老兒只是低著頭做他的草鞋,全不答應。端敬道:「想是這老兒有些耳聾。相公可問高些。」端昌沒法,只得又走上一步,將手輕輕的撲著他的背,道:「我是過路的,要尋問一個唐家,你可認得嗎?」
  那老兒忽見有人問他,方停了手中的草鞋,抬頭一看,見是一位相公,連忙立起身來道:「不敢不敢,姓湯的就在前面,是我的親戚。」端昌見他果然是個聾子,只得又問道:「我問的是唐不是湯。」那老兒笑嘻嘻的指著道:「這邊轉彎去第三家就是郎家了。」端昌也忍不住笑起來,大聲說道:「我問的是唐不是郎!」
  那老兒方才明白,因笑嘻嘻的說道:「原來是唐。但我這所在,姓唐的頗多。不知還是問那一唐?」端昌道:「我問的是行醫的唐希堯!」那老兒聽見,連忙問道:「小相公,你問這唐希堯怎麼?」端昌道:「他是我的至親,數年不會,故此要問他。」那老兒道:「這唐希堯不在了。」
  端昌聽說不在,吃了一嚇,因驚問道:「他為何不在?莫非死了嗎?」那老兒道:「阿彌陀佛,怎麼就咒起人來!不當人子。相公若問別人,也不曉得。我老兒與這唐希堯自幼相知,只可憐他無子,剛剛繼得一個兒子,又被人算計死了。」端昌忙問道:「你可曉得為甚麼被人算計死了?」老兒道:「只因他有個姪兒,叫做唐涂,要謀占叔子的產業。見叔子過繼的這個兒子甚是聰明,府、縣俱考了案首,犯了姪兒之忌。守到進場這日,天還未明,唐涂父子行兇,竟抬出城外打死了。唐希堯家中竟不曉得。可憐他夫妻兩口,日夜想念,七八想死、哭死。」
  端昌道:「唐涂謀死事情,他如何肯對你說?」那老兒道:「他如何肯對人說?只因後來騙了唐家的銀子,兩個兒子分不勻,吵鬧說出來。是我居間調停,故此曉得。」端昌又問道:「這都罷了。但不知如今唐希堯怎樣了?」那老兒道:「後來被姪兒串通光棍,將人命賴他,把一個好好的家私弄得精光,無處存身,近聞得他往下路依傍親戚去了。」
  端昌又問道:「可知他如今在甚麼地方?」那老兒道:「他要避這姪兒,是悄悄去的。如何肯說出地方?」端昌又問道:「他這姪兒如今怎麼了?」那老兒道:「惡人自有天報,他竟全家害瘟病死了。」端昌又問道:「你這邊原有一位鳳御史老爺,如今可在家嗎?」那老兒說道:「這鳳老爺數年前被仇家陷害,已降了邊外驛丞,同了家眷去了。」端昌又問道:「他家還有人嗎?」那老兒道:「自從鳳老爺去後,家人無主,各自四散,房產俱被人占去了。」
  端昌聽見兩家俱是如此,真正是哭不得、笑不得,只得歎了數聲。因見這老兒說了半日的話,遂叫家人取了五錢銀子賞他。那老兒接了銀子,滿心歡喜,因作下半個揖去道:「多謝相公賞賜。下次若要問親戚,只來問我。」端昌空訪了一場,無可奈何,惟暗暗啼噓。只得回到店中,又過了一夜。這一夜在店中,正是:
  重來指望說從前,不道重來是枉然。
  想想思思心欲碎,那能魂夢得安然。
  次日,端昌只得起身。不日到了長安,叫人尋了寓所,安頓行李。心上雖繫念希堯,悶悶不悅,卻因場期在邇,只得藏修守候不題。
  卻說這王成美受了端知縣這些說話,連忙來見柳刑尊,細細述知。柳星見說,大怒道:「端知縣甚是無禮!我一個刑廳,與你知縣聯姻,也不為辱你。我一個進士的千金小姐,與你這老貢生的兒子成親,孰輕孰重?怎一毫世務也不知?我所愛者,止不過犁牛之子耳。他說鳳儀有約,況這鳳儀忤觸朝廷,流貶關外數年,這段姻事從何結起?既是鳳儀有約,當日初議時何不明言?今日又朦朧推托?此不過見兒子新中,不屑與我聯姻,故此推三阻四,奚落於我。你今尚在我屬下,怎這等可惡?也罷,今日再煩賢契去對他說,無論鳳家親事有無,即使果有這鳳儀之女,已在關外多年,存亡未卜。近來也不知嫁與那個驛丞的公子了,即使此女尚在,塞外風霜,花容憔悴,也不堪作玉堂金馬之配了。」
  王成美無法,只得又來見端知縣,細細述了一遍,道:「這段姻親,實是門當戶對。況柳老師令愛貌美而賢,足堪為公子之配。」端知縣道:「小兒臨去時,曾說鳳家姻事,一絲已定,生死不移。決不以富貴易念。此乃小兒敦義之處,本縣亦不能強。何柳刑尊不察,強使退婚、就婚?風化所關,非所宜出。即使可強,亦要男貪女愛。若逼迫而成,恐亦非父母之教也。」王成美只得說道:「老父母大人與令公郎所見,自是不差。但生員想來,仕途窄狹,誠恐好事不成。柳老師惱羞變怒,未免於老父母大人有礙。」端居大笑道:「居官賢否,自有公論。賢契倒不消為我慮得。」
  王成美見端知縣迂腐固執,只得回來細細告知柳星。柳星勃然大怒道:「我將好意待他,他反無禮待我!他一個貢生,多大腳力?虧得上台抬舉他,故此一向安然。」因說道:「賢契且回,我自有處。少不得他有求我之處。只怕他自來求親,也不可知。這也且慢說。」王成美見兩邊參差,甚覺無趣。只得告辭。柳星便暗暗尋思,要捉弄端知縣一番,使他知悔。
  過不得月餘,恰好按院到省,眾刑官進見,即當面發下許多已結、未結、積年的疑難文書與各刑官,叫他一一審明回報。眾刑官俱吃了一驚,皆面面相覷,不敢則聲。早有柳刑官上前跪稟道:「宜城縣知縣端居,素稱折獄。容刑官帶回,使他審定回報,無不合宜矣。」
  按院聽了,即發與柳星帶回。柳星歸到衙中,只將容易留下自己審錄,揀那些疑惑難審之事,俱著仰宜城縣知縣審明,詳院定奪。端居只得逐件細審,及送到柳刑廳處,柳星又駁下來。審不得三五件,尚未結局。柳星又發下數十件來,不幾日案積如山。端居只得慢慢審去。怎當得柳星動不動說是按台事情,不可遲延,火速著人來催。弄得個端居日不安、夜不寧,審了月餘,漸漸有些頭緒。
  不期柳星又發下許多來,端居想道:「按台審錄,原是刑尊之事,與知縣何涉?如此發來,不過刑尊為姻事不諧,故借此來奈何我。我若再不知機,只消他撿出一些不到之處,在按君面前撥弄是非,豈不將我名聲壞了?況我孩兒,鳳家這頭親事是他心中所慕,經過幾番垂死,而猶念念不忘,堅守其義。我為父的,豈可一旦畏勢變常,使他終身抱恨,豈非我為父的陷之於不義了?我在此為官,雖略略有些名望,怎當得理刑與我為難?他是上台耳目,若墮其術中,非削即貶,豈不出丑?且我年已望六,何苦戀此浮名?況我孩兒又能繼我之業,何不乘其未動之時,告病回去,優閒林下,以樂天年。」
  主意定了,遂吩咐掩門,連夜做成文書,到上司去告病。喜得上司一向知其清廉,遂准他回籍養病。病好再補原官。不一日文書下來,端居大喜,遂將一應事情,留與後官。柳星忽曉得端居告病,還打帳到按院處留他,怎奈各上司俱批准回籍。見事不能挽回,只得罷了。端居遂辭了各官,竟同夫人,帶了僕從,起身回去。宜城縣百姓俱焚香遠送。端居此時,真是無官一身輕,竟自自在在一路回來,不題。正是:
  涉世難逃是與非,為人只合要知機。
  一朝脫卻樊籠去,好似高天鴻鵠飛。
  卻說端昌在京住下,細細訪問,方知鳳儀降在榆林驛做驛丞。心中想道:「既然鳳老伯尚在,則小姐自然無恙。小姐無恙,定然為我堅守。我若再能僥倖,則見小姐之面,尚有可望。」遂將一切外念放下,自在下處揣摹。到了場期,依舊入場文戰。只因胸藏錦繡,筆帶風雲,早三場得意。到了揭曉之日,竟高高中了第六名會魁。
  到了殿試,對策詳明,言多剴切,龍顏大悅。又見他年少,遂賜端昌榜眼及第。端昌得中之後,十分榮耀,在京中遊街三日,即選入翰林院編修。就有在京多官,見他少年高中,凡有女兒之家,人人羨慕,俱著人來求親。端昌俱一力以有聘辭了。怎當得回了這家,又是那家來求。端昌見瑣碎得不耐煩,只得在齒錄中填了娶妻鳳氏,眾人看見,方才住了。
  此時,曹、石等終日驕功恣意,驅逐大臣,天子亦甚薄之。眾臣雖有章疏,不敢明言,虛應故事,俱留中不發。端昌因想道:「鳳儀當時降削,使我與小姐不得團圓。曹吉祥、石亨二人實罪之魁也。我何不參他一本,倘蒙聖上垂憐,一則為國,一則為私,放回鳳儀,則我那表妹隨父回京,相逢有日矣。若空空妄想,一毫無益。」即將二人惡跡,細細草成一疏上了。
  天子大喜道:「不意新進小臣,倒有如此膽量。不避權奸,深為可嘉。」遂將二奸即日削職,鳳儀欽賜還朝,官原舊職。聖旨下了,誰敢不遵!端昌見了,不勝大喜道:「不意聖上憐准除奸,又蒙賜歸岳父。這段姻親,皆出之聖恩矣!」遂望闕拜謝。
  方欲差端勤馳書告知父母,忽見湖廣報到,說端知縣告病致仕。端昌吃了一驚,道:「別來不久,父親雖然有年,尚還筋力未衰。為何忽然有病,以致解任?今既聞知,豈有不歸省之理。」遂要打點上疏歸家省親。又想道:「既然父親患病,為何不有家書?莫非其中尚有委曲?」又想道:「目今鳳老伯已是賜回,大約不久可到。他來我去,豈不又是一番錯誤?不如且候候家書,並見見老伯與伯母、小姐,說明婚姻,然後省親歸娶,豈不一舉而兩得?」端昌因在京中等候。只因這一守候,有分教:
  想望無限歡欣,見面俱成惆悵。
  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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