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香奩才女代傲父做真壽文 絳帳庸師為愚徒集假家課

 
  詞云:
  筆墨風騷,頌德稱功何等妙。別有譏嘲,不許人知道。要博名高,借粉搽花貌。君休笑,無才有竅。深謝先生教。
                     右調《點絳唇》
  話說周重文,因常勇要參謀昌全代做壽文,去拜賀中貴。只得對昌全說了。昌全領命,不敢遲延,走入書房,就打帳起草。展過一幅長箋,鋪在案上,磨濃了墨,坐想良久,方欲成文。及至下筆,卻一句也寫不出。因想道:「凡為壽文,必其人有賢可誦,有德可稱。或有功名可贊揚,方好下筆,引作壽征。今曹吉祥不過一閹宦之流,若稽其出身,原係一市井無賴。即今竊位專權,無非仗奪門之功。想其當日是一亂臣耳。據今屢屢屈陷忠良,是又一奸臣耳。何賢何德?又是何等功名?叫我何處著筆?」因寫得十句,早抹去九句,寫得一篇,又扯去兩個半篇。寫來寫去,總不成文。只在書房中走來走去的思量。
  想了半晌,復又坐下想道:「常勇雖是總兵,卻鎮守的是天雄關。我又不在他名下,須管我不著。我只使人回他,叫別人做罷了。」遂立起身來,要去回覆周重文。不期昌小姐在書房後邊,早有春暉走來說道:「老爺今日在書房中做文。」小姐即著秋素去伺候茶水。
  秋素去了半晌,即回來說道:「老爺在書房中做了半日,竟做不出來。恐我在旁礙事,命我回來了。」小姐聽了想道:「父親做甚詩文,如此費力?我且去看來。」逕自走至壁後張看,見父親做了又涂,寫了又改。見此光景,大有可疑。忽見父親將這紙籠入袖中,往外就走。小姐看見,慌忙走出,叫道:「父親那裡去?這等要緊。」
  昌全見女兒問他,只得轉回身來說道:「我要做一篇文字,關乎名節,礙於道理,難於下筆。做了半日,再做不出。故要去回他。」小姐問道:「是篇甚麼文字?」昌全說道:「是篇壽文。」小姐道:「若是壽文,不過尋常酬應,有甚難處?爹爹這等費力。」昌全道:「壽文雖不難做,要做了與奸人曹吉祥上壽,故難耳。」遂將常勇央周重文之事,細細告知小姐。
  小姐聽見說出曹吉祥,吃了一驚。因暗想道:「當初鳳家父親只因忤觸曹石,以致父子拆散,幾乎有性命之虞。今父親又不肯與常鎮代筆。倘日後傳入權奸之耳,不幾復蹈前轍?」因對父親說道:「凡事貴乎經權並用。經者守常不變,權者反經合道。曹吉祥權奸小人,雖可輕而不足重。若自為文獻媚而趨承,以圖寵榮,則不可。今父親所做的壽文,不過是鄰鎮景仰父親之才,相求為重耳。又自知非屬,不敢輕請,而轉托本鎮婉求。可謂盡禮矣。今父親即屈筆為之,亦是奉周鎮之命,而非奉常鎮之命矣。即奉周命,則非趨勢之心。既不奉常命,則又非希寵之意明矣。為此者不過上行下效,職分所該,又何患焉?若必守經固執,推辭不為,鄰鎮雖無統屬,而本鎮相委相托之人,何以復其來意?父親還須三思。」昌全道:「孩兒所論固是。只覺奸人無所稱揚,難於下筆。」小姐道:「從來壽文,皆是虛譽。若必求實功實德而祝贊之,天下無壽文矣。只借賢影喻可也。若父親必不樂為,容孩兒草成,父親潤色,何如?」
  昌全聽了大喜道:「不信孩兒又能為文。你且做來我看。」小姐道:「孩兒不是能文,直欲代父完此公案耳。」因坐近書案,磨墨舉筆,展開素紙,信筆揮灑。昌全在旁看見女兒如此舉動,已是大奇。今見他一直寫去,越發驚駭。小姐寫出一句,他便在旁點頭贊好,寫兩句,只是說妙。不一時小姐做完,送與父親。昌全再細細看過,不禁大驚大喜,道:「不期孩兒有如此靈心慧性!洵是天才真才女子也。」小姐道:「孩兒豈願樂為?只為當初鳳家父親罹禍,亦出此人。今孩兒代父親之筆,蓋鑒前車,而欲父親明哲保身也。望父親改正。」
  昌全聽了,一發大喜道:「孩兒又能思前慮後,不獨賢,而且孝矣。此文無復增減,孩兒可為錄出。」小姐即磨墨端楷。適母親走到,昌全連忙細細告知,道:「若非女孩兒具此奇才,幾令我得罪總戎矣。一向竟不曉得,今日方知。」杜氏聽了,也大驚大喜,道:「原來女兒又通翰墨。」因恨一聲道:「只可惜我那親兒拋棄,不知生死存亡。若使二人配合,豈非一對?」昌全道:「昌谷若無恙,此時必有婦矣。」杜氏道:「女兒既是才女,須要留心揀擇一個才郎配他,娛你、我的晚景才好。」不一時,小姐將文錄完。昌全復又細看,見他句句稱揚,卻又句句不貼在曹吉祥身上,滿心歡喜。遂籠入袖中,來見周重文。周重文忙接了,展開一看,只見其文道:
  奉祝大中貴太監曹老公公五十華誕:
  古之頌壽,詩稱竹苞。鬆茂尚矣,然不過養尋常草木之年,何足獻大貴人之觴。若夫大貴人名並南山,聲高北斗,自有不齒發而黃耇者。又當祝禧於甲子之外。吾茲有以知曹老公公之遐齡不朽矣。曹老公公身依日月,豈不分日月之光。日月之光不磨,則老公公之壽不磨可知矣。老公公出入九重,自應承九重之寵。九重之寵不衰,則老公公之壽不衰可知矣。況純陽乃內養之,真丹無漏,實長生之妙訣,將見立地成仙。何必如儒家虛引德功,然後希冀永龜鶴之年於旦暮哉。即如所引,而老公公之德功奇偉。內結一人之知,外喧萬民之口。又何嘗非儒家之所得而稱者也。由此論壽,壽豈有既乎?武夫不文,謹質言以附華封之後。至於瑤池蓬島,桃熟籌添,荒唐之言,不敢妄陳,以涉諛媚。
  周重文看罷,不勝擊節贊說道:「身依日月,出入九重,稱揚得微妙。曹太監見了未有不快者。常寅翁得此佳文往祝,增榮多矣。但先生平日之文,端莊博大,不知今日為何又有一種靈秀娬媚之妙?令人覽而動色,真可敬可愛也。」昌全聽了,只是掩口而笑。周重文見他笑得有因,遂問道:「昌先生為何含笑?莫非笑本鎮不知其文,稱譽不當嗎?」昌全道:「老總戎鑒識有如犀燭,悉窺底裡。學生又安得不笑?」
  周重文見他說話胡涂,越發動疑。因說道:「先生誠實君子也。從無隱情。何今日吞而不吐如此?」昌全見周重文問得慇懃,只得說道:「學生蒙老大人見委,即欲應教。因一時意興沮喪,不能著筆。小女見了,恐我違命獲罪。因不自揣,竟代作此文,以圖塞責。不期老大人不以為非,轉蒙見賞,又蒙法眼說出靈秀娬媚四字來,纖毫不爽。故學生不覺驚喜而失笑也。」
  周重文聽見這篇壽文是他女兒做的,不覺大驚。問道:「果是令愛所作嗎?」昌全道:「實是小女所作。」周重文道:「令愛有此仙才,真令男兒抱愧。今又見蘇家一妹矣。」因又問道:「令愛青春幾何矣?」昌全道:「小女今年十六。」周重文又吃驚道:「原來令愛尚幼,可曾受聘嗎?」昌全道:「一者年尚有待,二來邊地無婿可擇,故尚未議及。」周重文道:「才難自古歎之。今既有如此才女,亦必有如此才郎求,將來兩相配偶,方不虛天地生才之妙。若悠忽而適匪才,則是虛生矣。今後先生須自重,必慎擇一佳婿方妙。」昌全聽了,不勝感激。正是:
  盈盈十六正芳年,況復多才更可憐。
  不是謝家真玉樹,紅絲休想等閒牽。
  周重文到了次日,即將此稿封固,又寫書致意常總兵。常總兵即選名手寫了,裱做一幅錦軸,又使先生細細開單,同了禮物,差了數十個的當家人押送至京,進與曹吉祥拜壽去了。又過了些時,只因黑山嶺變亂之後,軍久無糧,故各處總兵官俱以近就近,商議發糧之期。常勇與周重文兩處相隔不遠,故常勇遂帶了幾員驍將,來會周重文。周重文接著,商量定了發糧日期。公事畢,周重文即備酒留入內衙款待。須臾席完,周重文即令參謀昌全相見。昌全見了常勇,要行屬禮。常勇再三謙讓道:「自來參謀原無統屬。況昌兄又係皇上欽依,與眾不同。今況又在周寅翁軍中任事,豈可越禮。」昌全只得行了賓主之禮。
  三人入席,飲到中間,常勇再三稱說前日壽文之妙。道:「昌參謀即此一文,已知宿學弘才。今復識荊,大快所願。只怕此文傳入帝都,若邀曹中貴鑒拔,昌參謀還有一番奇遇,豈止參謀而已。」昌全聽了,只得連連打恭道:「晚生不敢、不敢。」周重文此時酒後高興,又見常總兵極口稱贊,遂大喜笑說道:「此文實非昌參謀之筆也。」
  常勇聽了吃驚,說道:「北地軍中,才俱襪線。小弟軍中並無一人,老寅翁幕中有一昌兄,可稱冠軍矣。奈何更有才人?則才人何其多耶?且請問老寅翁,此位卻是何人?容弟荊識何如?」周重文又笑道:「雖有其人,相去甚近。若老寅翁欲識荊州,則其人又遠矣。」常勇道:「既有其人,遠則遠,近則近。為何老寅翁作此若遠若近之言?使小弟望而神馳,慕而垂涎。莫非老寅翁視弟為武夫,不堪與文人相對耶?」
  周重文看了昌全,笑說道:「常寅翁既如此見責,小弟何敢再隱?只得要真說了。說便說,只怕老寅翁初聞之而驚,再回思而又喜也。」常勇大笑道:「老寅翁說得這等奇奇怪怪,無非高其聲價,欲使小弟敬而服之也。老寅翁幸速見教,毋使小弟寸心在胸中,如大旱之望雨。」周重文知不可瞞,只得直說道:「昌參謀不獨具文武之才,而宿學甚富。只緣年大無子,止生此一令愛,遂視掌珠為箕裘。於軍中閒暇,竟將胸中之學,悉心教之。不期他令愛天生聰慧,又能仰承父志。讀盡父書,下筆竟要跨灶閨詞。詩句長篇大賦不可勝數。小弟也一向不知,前日蒙老寅翁見教,小弟即奉來命,煩昌參謀一揮。不期昌參謀偶得小疾,不能承命,他令愛恐誤台事,竟代父具草。小弟見其脫略常套,獨具精神,甚為驚訝。又見其筆墨之外,更有一種秀媚之氣。再三詢[原書以下缺320字]虛名,而失之當面。」
  周重文聽了,因說道:「常寅翁高論,自是選婿良方。昌參謀不可不深思其妙。」昌全聽了,忙向常勇深深打一恭,道:「謹領台教。」三人說得投機,歡然暢飲。常勇便與昌全更覺親熱。臨別尚有許多眷戀。周重文與昌全直送出轅門,常勇方才作別而去。正是:
  良賈深藏實不差,奈何輕露一枝花。
  只因不慎春風面,惹得游蜂滿樹嘩。
  原來這常勇是北京人,只因會趨奉曹吉祥,故得做了此地的總兵。他生得一子,取名常奇,今年十七歲了。只因這常勇是個武官,文理不甚溜亮,故要兒子刻苦讀書。便不惜館金,請了有名的先生,只要教得常奇文理通透,做一文官,方才快活。不期這常奇人物倒也生得魁偉,有些福相,書倒也肯讀。只無奈資性愚鈍,再讀不透。今年十七歲,才做破承題,尚未知一些竅脈。先生見常勇急欲教子成名,只得將他的破題逐句改過,送與常勇去看,只說令郎漸入佳境矣。將來必是大物。
  常勇見先生稱贊兒子,也就信為實然。以為兒子功名可望,才子可稱,又每每思想,若在此地必難成名,須到京中方能出頭。故屢屢要送兒子進京。先生說道:「令郎雖是有才,尚未充足。還須揣摩,然後一戰成功。古語云:『三年不鳴,鳴則驚人;三年不飛,飛則沖天。』正此之謂也。」常勇只得留下兒子,請他再教。然心下認真兒子的才高,遂打帳要求一個才貌之女配他,方才得意。雖有此意,卻因眼前無人,只指望京中去求。故將兒子的親事就因循下了。
  今日常勇恰恰在周重文衙中飲酒,聞知昌全的女兒能做壽文。如此多才,又且未聘,正中其懷。不勝大喜,遂留心要娶他為媳婦。因在馬上一路暗想道:「不期昌全生此奇女,若不早求,倘被他人娶了,豈不當面錯過?但我看昌全這老兒,做人有些古板,世務有些不達。他有了這個女兒,必定要在女婿面上用心揀擇,必敵得他女兒的才情,方肯死心許嫁。若是有一些不妥,莫說此老,我想此女既會做如此的好文章,自家一定有些主意。就是這老兒肯了,這個女兒不肯起來,也是無法。只不知我的兒子胸中才學,果是如何?不知可能實實敵得他過?想到此處,一時無法起來。
  忽又想道:「我一個總戎顯職,將來掛印腰玉,拜將封侯,俱實實可望。他雖是參謀,尚無關防印信,不過是個軍中書記之人。參謀二字,無非名色為人所重。我若以威勢壓他,他安敢抗違不從?況且我的兒子,等我腰玉之後,使他進京懇求曹中貴一臂,只怕舉人、進士可垂手而得。若論力量,縱不望鼎甲,二甲之內還要占在前邊。若在二甲,選入翰林,至穩至當。他的女兒若肯許嫁,一進吾門,即鳳冠霞帔,就做夫人。豈非榮幸?我若去聘他,難道這老兒就不想到這個田地?」因又道:「但只恐才子配佳人,必使男歡女愛,以作佳話,使人羨慕方妙。我今若但以勢利壓求,未免使人笑我武夫輕才。」
  想來想去,這又不好,那又不妥。忽又想道:「我如今除非如此,如此,方不失斯文體統,大家有光。這老兒方不敢有詞。」在馬上想到得意之際,遂意氣揚揚,歸到本衙。眾軍士接入,常勇且不進私衙,竟往書房中來,看先生與他兒子。只因這一來,有分教:
  姻緣遇而不遇,佳期合而不合。
  不知常勇果聘得昌全的女兒為媳婦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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