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昌小姐女思男悲吟一曲 端公子男思女痛哭多時
詞云:
見面最酸甜,嘗著相思便苦。何不心頭吐出,要吐無能吐。長歌痛哭望消磨,不道全無補。若要歡歡喜喜,除是雙星睹。
右調《好事近》
話說昌全在亂軍中救了鳳儀的女兒,叫他拜認做義女,帶回衙來,叫他拜見杜氏。將前事細說了一遍。杜氏不勝驚喜,見他年紀雖幼,卻生得秀自骨生,美從胎出,說話溫和,更兼小心孝敬,竟似嫡親生的一般。杜氏喜他愛他,一如己出。又知他是小姐出身,受過榮華富貴,遂派了兩個丫鬟服侍。一名叫做春花,一名叫做秋花。
昌全又於後面的花園中一帶樓房收拾齊整,與女兒為臥室。又將自己看的書籍,俱堆集其樓下,擺設得精精緻致做書房。內裡圖書滿架,觸目琳瑯。昌全凡有周重文發來筆墨之事,他就在這書房中校閱書寫。小姐坐臥其中,盡他瀏覽,甚是歡喜。又因丫鬟的名字甚俗,遂將春花改了春暉,秋花改了秋素。若論年紀,也只好十三四歲,與小姐差不多。二人中又覺春暉作事伶俐,更中小姐之意,時常教他讀些書兒,學寫幾個字兒。因此就曉得些義理,故與眾不同。小姐每到針指之暇,看些書史消遣寂寞。
若論這鳳小姐,在九死一生中逃出性命來,今得安閒,就該凡事都丟開了。誰知人心最活,不可一律而論。苦有苦境,樂有樂境,當其在苦境,自家救死且不暇,那裡還想得到別人?就不想人,也不叫做無情,也不叫做負心;若處於樂境,竟一旦將從前受過的恩義置之不理,則此人禽獸不如矣。
故彩文小姐自拜認昌全、杜氏做了父母之後,處身得地,身子安閒,又年漸長,怎叫他不思前想後?故有時想一回自己本身的父母,拋別數年,被劫之後不知如何苦楚?如何思念?只疑我摧殘死矣。今生無相見之期,豈知我尚在天涯,未曾喪命。可憐他如今年老,又無兄弟代我奉養,況離別數年,死生未卜,怎教人不徘徊痛切?又想起鳳儀父母二人,養育之恩,實有過於生長。他只指望螟蛉有女,以娛老懷,不期遣謫同行,又被亂兵衝散。幸喜我年幼不致喪亡,他二人在路行藏,明明官長,不知實是囊空。若遇亂兵,又無黃白可獻,不傷於兵,亦饑殍於溝渠。即使脫生,又不知今存何地?竟不知我倒安然別認父母。
想到此處,淚滴涓涓矣。又每每欲將生身父母告訴今日的父母,又因前日初見時,已認定鳳家父母,皆以小姐稱呼。若今說明,未免轉說我巧言掩飾。及想起鳳家父母之恩,每欲啟齒要在昌家父母面前求使人緝訪下落,又恐疑我做孩兒的在此思彼,不但無成,抑且恩義有乖。徒使心念。又想道:「天既生我如是才能,又令我東圓西缺,何我命之不辰乃爾!」
每想到此,真覺傷心。又想起當日初見表兄唐昌,蒙他殷殷眷愛,一段溫存,又於詩中默默相關,隱隱寓意,以致兩相愛慕,彼此定盟,許以終身。臨別綢繆繾綣,叮嚀告戒,只以為終身姻契,故心各相安。奈何分手未幾,忽遭此飛災橫禍,流離顛沛,處身異域。彼安居讀書,定然不知。設若聞知此變,必疑我珠沉玉碎,月缺花殘。況他情深義重,自應清宵不寐,對著短檠孤燈,有無限傷心。自應白晝無聊,看詩書題詠而不勝悲痛者。豈知我轉在此粗安。世事無常,我既遭殃,不知那表兄此時此際,更作何狀?今欲尋消問息,又無奈天南地北,目斷衡陽,將何以慰知己之望?誠可悲也。由此終朝想念,累月懷思,又不敢盡情吐露,惟有停針不語,獨步低回。若到那苦雨淒風,花開花落之際,更覺增人惆悵。故每每借景舒懷,寓於吟詠。
忽一日,春暉說道:「園中百花舒放,小姐何不暫止繡工,去散一散步?也免得春光笑人。」小姐聽了,正無處消遣,遂同了春暉到園中閒步。春暉引著小姐東西賞玩,雖也花逕逶迤,亭台曲折,及細細看來,只覺春光慘澹,花香寂寥。縱紅滿枝頭,卻絕無娬媚鮮妍景象。小姐見了,殊覺不樂。因問春暉道:「我聞草木遇時,必有一番嬌豔奪目,芳香襲人,使人流連花底,不忍即去。今園中之花,雖嬌不嬌,雖豔不豔,雖芳香而只覺不芳香,不知何故?」春暉笑道:「小姐原來不知。大凡地分南北,非虛名也。水土即以南北而異。南方水土潤,地氣和柔,故草木之生亦和柔;北方水土燥,地氣乾枯,故草木之生亦乾枯。所以古稱河畔冰開,長安花落,非時不同,實地不同也。此地原不曾種花,這些花皆因周老爺是南方人,不惜重價移來,故為桃為杏,雖具花名,而花色終只尋常。」
小姐聽了,暗暗點頭稱是,轉覺不樂起來。忽觸著他當日與唐昌花下之言,不禁墮下幾點淚來。又恐春暉看見,只得勉強低頭暗拭。早被春暉看見,連忙說道:「小姐正好開懷,為何轉覺添愁?小姐莫非別有心事,就對春暉說說,卻也無妨。」小姐被問,只得支吾道:「偶然觸景,連我亦不自知,實非有以。」春暉見小姐興致索然,遂同歸繡室。正是:
桃貪結子始飛花,柳欲成陰方吐絮。
莫認無端空淚垂,傷心自有傷心處。
昌小姐自同春暉園中看花回房,愈覺無情無緒,懨懨不樂,不能自適。遂做成一套閨思,按了宮商,譜入絲弦,以消積悶:
十二紅
[山坡羊]依銀屏低回深想,驀忽地兩相依傍,我何曾知他是誰,他早驚驚喜喜謙還讓。
[五更轉]暗端詳,細識認,無來往。如何一旦從天降。竟自假托親親,將笑面如花相向。
[園林好]年輕輕,垂肩發長。態翩翩,涂容粉香。
[江兒水]略不避嫌疑怨曠。妹妹哥哥,只認做孩提無狀。
[玉交枝]瞞爺哄娘,俏心兒中藏不良。弄情直貼心窩上,那裡管眼損眉傷。
[五供養]笑我一時心蕩,早認定他們做鴛鴦,兩兩。已將琴與瑟,細細辨宮商。便彈出離鸞,也不願分張。
[好姐姐]癡望已許偕隨唱,奈一霎花奔柳忙。
[玉山頹]東家謫散,又早西家乘障。飄零無定處,絮顛狂。知他蹤跡在誰行。
[鮑者催]記他姓唐,幾番望他名字香。諒詩書不負行與藏。
[川撥桌]雖則音信爽。這恩情怎忍忘、我只須拿定心腸,我只須拿定心腸。
[嘉慶子]便辜負今生也不妨,將飛花吟認作檀郎。將飛花詠認作檀郎。任一世孤單相看,只認雙。
[僥僥令]簪花徒有淚,對鏡不成妝。風月雖佳誰去賞,拚冷冷清清做一場。
[尾聲]一身既已珠擎掌,為甚又將人送葬,到底天心問不詳。
昌小姐一時做完,又將箋紙寫出,自己看了數遍。因想道:「偶然為此,只覺情詞太露,非兒女子之事。倘遺泄於人,豈非無瑕之一玷?」欲要毀去,又想道:「今雖無用,倘日後相逢,也可驗相思之有在。」遂將箋紙折做方勝兒,收入篋中藏好,且按下不題。
卻說鳳儀與王夫人,被兵馬趕來,各逃性命,不覺失散了小姐。王夫人大哭數番,使人尋訪,並無消息。打聽得周總兵提兵剿平亂兵,四境安然,鳳儀方得又同了王夫人望榆林驛而來。一路上孤孤淒淒,甚是不快。
不一日到了榆林驛,只有兩間草房,又是牆穿壁破。鳳儀夫妻到了半日,也不見有人來迎接。又過了半晌,方才走了三四個像是花子般的人出來,看見鳳儀,磕頭說道:「小人不知老爺遠來,不曾傳知眾人,有失迎接。但不知老爺為何到此荒涼寒苦之地?況且這驛中不曾修葺,老爺如何受得此苦?」鳳儀說道:「我鳳儀身居御史,只因忤觸權奸,自分必死。今蒙皇上洪恩,降此驛丞,已為萬幸。雖驛地不堪駐足,卻是我臣子職分當該,怎說受苦二字,以辜聖上之恩?只借重列位與我去覓些蒿草,遮蔽得風雨,足感盛情了。」
言罷,即取出些銀子,付與那幾個人。這些人見鳳儀說話,又達道理,又近人情,又不裝腔使勢,故此都敬他憐他,遂報知眾人,俱來料理這驛中。不數日間,早收拾得光光鮮鮮,與鳳儀住下。只因鳳儀以德化了這些頑民,故在這驛中竟相安無事。正是:
逆鱗只道鋤奸死,得賜投荒聖主恩。
但恨孤忠徒抑鬱,不能重叩到天閽。
鳳儀與王夫人夫妻暫時守困驛中,且按下不題。
卻說端昌同了父母上任之後,終日只在學中讀書作文為事。父親端居又時常送進些秀才的月課文字來,叫端昌批閱。端昌遂將得意之文,批了五卷。道:「此五人今科斷然要中。」父親也就依了他,發付五人。這五人聽見,也還說是學師的褒獎之常,不在心上。及到鄉場揭曉,恰恰五人俱中了。因此這五個舉人感文字相知,俱認真端居為老師。說道:「門生北上,倘能聯捷,決不令老師久屈。門生輩當竭力為老師之□,以報鑒定之恩。」後來果得其報,這是後話。
卻說此時端昌已是十六歲了,漸漸長成。今在衙中,雖蒙端居教養,不異親生。然思前想後,每暗暗不樂,常想生身父母,今在邊關,不能見面。又想到唐家父母待我何等深恩,不曾圖報。自此胸中憂憂,書都看不下去,便終日昏昏悶悶的起來。欲要出去遣興,又恐礙父親官箴,故只在書房中悶坐。
忽一日,衙役送進一封書來,端居拆開一看,卻是王尚書的公子做的幾篇文字,要求學師批閱。端居看了一遍,即走入書房遞與兒子,道:「這幾篇文章是王公子送來的,你可細細批獎幾句,我好著人送去。」端昌接了,慢慢細看,及看到後面,卻有一個經題。端昌看了題目,卻是兩句詩經上:「既見君子,不我遐棄。」
端昌忽然見了,正觸著當年鳳家小姐之言,不禁失聲長歎道:「這段良緣,只指望天長地久,蒙小姐深情訂約,又蒙伯母許諧伉儷,長成得附乘龍。誰知我命不濟,忽遭兇惡,竟不知有何怨何仇,將我致死?若在唐家父母名下,小姐雖在京中,我也還可尋些事故,少圖一面。不期飄流至此,欲見無由,今又改頭換面,遠隔關山,竟侯門如海矣。」又想道:「我遭難之事,自然要傳至京師。倘傳得小姐知道,我那小姐的俏心兒,定有許多展轉。若以為我必死,而小姐一種俠烈之性,未免要為我朝悲暮泣,憔悴而死。倘有此情,豈非我尚偷生,轉先致小姐之死乎?」又想道:「就是我那伯母,愛他心切,百般勸勉,不至於死。我想小姐心事難言,柔情默默,亦必為我瘦減腰圍矣。」
端昌想到此處,涕淚交流。忽一交跌在牀上捶著,哭不出聲。早被書童看見,連忙入內報知老爺,道:「相公在書房中看了幾篇文字,忽然大哭起來。小人不知是甚緣故,特來稟知。」李氏連忙同了端居走入書房,只見端昌果然在牀上掩面悲啼。李氏走近牀前,撫摩他道:「孩兒為何傷心至此?有事可說與我知道。」端昌忽見父母俱在面前,遂立下牀來,嚇得不敢做聲。端居、李氏再三問他,他只是支吾不說。
端居大怒,說道:「你日讀聖賢詩書,怎敢在父母面前如此掩飾,可謂孝乎?即念生身,亦不妨明言,好作區處。似這般背前面後,哭哭啼啼,成個甚麼模樣!」端昌聽見,連忙跪下說道:「孩兒焉敢在父母面前不言。但其中實有隱情,難於啟口耳。」李氏扶他起來,又與他拭淚,道:「吾兒有話直說,為父母的自當為你處分。何苦哭壞了身子。」
端昌無可奈何,只得將鳳小姐許訂終身,又將鳳小姐所引喻之詩,今日忽然看見,觸感傷懷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道:「孩兒並無他意。」端居道:「原來如此。但我想這段良緣,王夫人與小姐既有此愛才愛親,則此姻緣自在。但鳳公門第甚高,恐不肯招贅□面。今孩兒若念鳳小姐這段盟言,只消努力詩書,以求上達。倘僥倖一第,那時面懇鳳公,且內中有約,無不允矣。此時徒想何益?」端昌聽了父親之言甚是有理,方生歡喜,說道:「父親所見甚確。孩兒敢不信從!」遂又歡然讀書,且按下不題。正是:
默默無言事在心,自從別後到爾今。
蘆花明月知何處?只合愁中夢裡尋。
卻說邊庭守將,有一人姓常名勇,是個總兵,鎮守天雄關,與周重文同僚。兩處兵馬互相呼吸,有事接應,各守汛地。這個常勇,他是朝中內官曹吉祥所喜之人,故叫他協守邊疆,有功即報,皆冒為己有。這常勇有了這個靠山,遂覺威勢炎炎,各邊境武官俱要加意奉承。若是奉承不到,便要時常呵責。呵責不受,即通知曹吉祥,非降即調。往往武官們受其鉗制。惟這周重文,屢屢在邊上立功,有些聲名,難以威攝。故常勇倒來結交周重文。周重文亦謙謹待之。
這年常勇打聽得他主人曹吉祥五十歲,要借此進奉。早在半年前,即差人到各處去彩買禮物,並珍奇玩好,無般不有。實指望這番孝順,要取個腰玉之榮。料理多時,諸禮俱備,只單少一篇祝贊的壽文稱其功德。軍中雖有書記,俱是些刀吏之筆,恐不能贊揚盡妙。若要去求別人,又一時無可求之才。因忽想起周重文軍中參謀昌全,文才博學,何不差人拿我名帖,要周重文叫昌全代筆。豈不是一件妙事?遂差人致書周重文。周重文見了,即將來意告知昌全。昌全那裡敢推辭,遂連書拿了,入書房而來。只因這一做,有分教:
才中顯色,色裡呈才。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