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朱溫起號梁朝歸於李氏
詩曰:
山自青青水自流,南征北戰幾時休。
青春壯士邊關老,紅粉佳人白了頭。
卻說律宗初政雖美,而有美中不足。雖勵精圖治,而性猜忌刻薄,以強明自任,恥見屈於忠言正論,而受欺於奸諂諛佞。
先用楊炎為相,專以報復恩仇為事。初,安史之亂,天下戶口十亡八九,所在宿重兵,其費不資,皆倚辦於劉宴。宴為戶部尚書,有精力,多機智,變通有無,曲盡其妙,唐之所以得中興,軍旅不至匱乏者,宴之力也。宴與楊炎有隙,貶為忠州刺史。荊南節度使庾准,希楊炎旨,誣以怨望,上密遣中使縊殺之。天下冤之,於是大臣人人不自保。朝野側目,上惡炎,欲誅之,乃擢盧杞為相。杞貌丑,色如藍,有口辯,陰險狡猾無比。知上性多猜忌,因以疑似離間,群臣始勸上以嚴刻御下,中外失望。術士桑道茂上言:「陛下不出數年,暫有離宮之厄。
臣望奉天有天子氣,宜高大其城,以備非常,試以小事,皆能先知。」上乃命京兆發丁夫數千,供六軍之士,築奉天城。
初,成德節度使李寶臣與淄青節度使李正已、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相結,期以土地傳之子孫。故田承嗣之死,寶臣力為之請於朝,使以節授田悅。代宗從之。至是田悅屢為寶臣子惟岳請繼襲。上欲革前弊,不許。悅乃與李正已各遣使詣惟岳,謀勒兵拒命。河南士民騷動。
李惟岳反,上命張孝忠、朱滔等討之。惟岳將王武俊殺之以降,成德遂平。滔請深州,不許;武俊欲得節度使不得,由是怨望。田悅聞之,各遣使說朱滔、王武俊,約以合謀同反之利,得以傳之子孫,二人皆喜,從之,遂合兵反。平盧節度使李正已卒,子納擅領軍務,請襲位,上不許,亦反。於是朱滔自稱冀王,田悅自稱魏王,王武俊稱趙王,李納稱齊王。上以淮西節度使李希烈兼平盧節度使討李納。希烈帥所部移鎮許,即與納通謀,自稱天下都元帥。希烈餡汝州,盧杞惡顏真卿,欲殺之,言於上,以真卿名重海內,使之宣慰,招諭李希烈。
真卿至許,希烈欲降之,百計窘之,真卿終不為屈,遂縊殺之。
李希烈寇襄城。初,上優恤士卒,每出境,加給酒肉,本道糧仍給其家。一人兼三人之給,軍士利之,各出軍,才逾境而止。
月費錢百三十餘萬緡,常賦不能供,乃稅間架,除陌錢以益之。
稅間架者,每屋二架為一間,上屋稅錢二千,中稅一千,下稅五百也。除陌錢,凡買賣每緡官稅五十錢,其隱錢與無價同,且加之罪也。於是愁怨之聲盈於遠近,又不能給,遂無以善其後。
上發涇原等道兵救襄城。涇原節度使姚令言將兵五千,至京師,軍士冒雨,寒甚,多攜子弟而來,冀得厚賜其家。既至,一無所賜,發至滻水。詔京兆尹王翌犒師,惟糲食菜蔬。眾怒,蹴而覆之。因揚言曰:「吾輩將死於敵,而食且不飽,安能以微命拒白刃耶?聞瓊林、太盈二庫金,帛盈溢,不如相與取之。」
乃擐甲張旗鼓噪,還趨京師。初,神策軍使白志貞掌召募禁兵,東征死亡者,志貞皆隱不以聞,但受市井富兒賂而補之。名在軍籍,受給賜,而身居市廛,為販鬻。至是,上召禁兵以御賊,竟無一人至者。賊已斬關而入,上乃與王貴妃、韋淑妃、太子、諸王自苑北門出,宦官左右僅百人以從。翰林學士姜公輔叩馬言曰:「朱泚嘗為涇帥,今廢處京師,心常怏怏,若亂兵奉以為主,則難至矣。請召使從行。」上曰:「無及矣。」姚令言因與亂兵謀曰:「今眾無主不能久,朱太尉閒居私請,相與奉之第。」眾許諾,乃遣數百騎迎朱泚於晉昌里第。泚入宮,居含元殿,自稱權知六軍。上至咸陽,思桑道茂之言,乃幸奉天,文武之臣稍稍繼至。左金吾大將軍渾瑊城至奉天,瑊素有威望,眾心恃之稍安。
朱泚自稱大秦皇帝,尋改國號曰漢,大殺唐宗室之在長安者,以絕人望。帥師犯奉天,李晟將兵入援,朱泚攻圍奉天經月,城中資糧俱盡。李懷光以兵五萬入援,與李晟合。遣間入城奏上,上大喜,城中歡聲如雷。懷光敗溉兵於醴泉,渾瑊擊朱泚,破走之,泚遁歸長安。眾以為懷光復三日不至,則城不守矣。李懷光自山東來赴難,數與人言盧杞、趙瓚及宦官白志貞之奸佞,且曰:「吾見上,當請誅之。」既解奉天之圍,自矜其功,謂上必接以殊禮。或以懷光之言告盧杞。杞懼,言於上,宜使懷光乘勝取長安,不必入朝,稽留時日。上以為然。
詔懷光直引軍屯便橋,同李晟刻期共取長安。懷光自以數千里竭誠赴難,破朱泚,解重圍,而咫尺不得見天子,意殊怏怏,曰:「吾今已為奸臣所排,事可知矣。」遂引兵去,至魯店,留二日乃行。初,上在東宮,聞監察御史陸贄名,及即位,召為翰林學士。至是因亂,數問以時事得失,贄於政治時務,懇懇直陳,上頗用其言,中外賴之。李懷光屯兵不進,數上表暴揚盧杞等罪惡,眾論喧騰,亦咎杞等。上不得已,貶盧杞、趙瓚、白志貞為遠州司馬。上下詔大赦,王武俊、田悅、李納見赦,皆去王號,上表謝罪。惟李希烈自恃兵強財富,遂即皇帝位,國號大楚。李懷光既脅朝廷逐盧杞等,內不自安,遂有異志。又惡李晟獨當一面,恐其成功,奏請與晟合軍。詔許之,懷光屯咸陽累日,逗留不進,密與朱溉通謀,事跡頗露。李晟屢奏,以為懷光反狀已明,恐一旦有變,為其所並,請移軍東渭橋。上從之,詔加懷光太尉,賜鐵券,遣使諭旨。懷光對使者投鐵券於地曰:「人臣反,賜鐵券;懷光不反,今賜鐵券,是使之反也。」
辭氣甚悖。懷光潛與朱泚通,其養子石演芬遣客詣行在告之。
事覺,懷光責之曰:「我以爾為子,奈何負我?」演芬曰:「演芬胡人,惟知事一人,苟免賊名而死,死甘心矣。」懷光使左右臠食之,皆曰:「義土也。」以刀斷其喉而去。懷光遣其將趙升鸞入奉天,渾瑊聞之,遽請上急幸梁州。上從之,除李晟河中同絳節度使,加平章事。晟得除官制,拜哭受命,謂將佐曰:「長安宗廟所在,天下根本,晟若行,誰當滅賊者。」乃治城隍,繕甲兵,為復京城之計。是時懷光、朱泚連兵,聲勢甚盛,車駕南幸,人人憂擾。晟以孤軍處二強寇之間,內無資糧,外無救援,徒以忠義感激將士,故其眾雖單弱,而銳氣不衰。
初,懷光方強,朱泚畏之,與懷光書,以兄事之。及懷光既反,逼乘輿南幸,其下多叛之,勢漸弱。泚乃賜懷光詔書,以臣禮待之,且征其兵。懷光漸怒,遂燒營,東走河中,將士在道,散亡相繼。李晟家口及神策軍士家屬皆在長安,朱泚善遇之,軍中有言及家者,晟泣曰:「天子何在,敢言家乎?」
泚使晟親近,以家書遺晟曰:「公家無恙。」晟怒曰:「爾敢為賊間?立斬之。」軍士未授春衣,盛夏猶衣裘褐,二終無叛志。渾瑊帥諸軍屯奉天,與李晟東西相應,以逼長安,韓滉在江東,遣使貢獻運米百萬斛,以獻朝廷。又運米百艘,以餉李晟。李晟大陳兵,諭以收復京城,遂引兵至通化門外,泚兵大至,晟縱兵擊之,賊敗走,再戰,又破之,賊眾大潰。姚令言帥眾西走,晟屯於含光殿前,使掌書記於公異,作露布,詣行在。朱泚符奔吐蕃,其眾隨道散亡,至彭原西城,其將梁庭芬等斬之以降,傳首行在。朱泚亂,凡二年。車駕至長安,李晟見上,先賀平賊,後謝收復之晚。以李晟為鳳翔隴右節度使,進爵西平王。
時連年旱蝗,度支資糧匱竭,言事者多請赦李懷光。李晟上言,懷光有五不可赦。馬燧入朝奏曰:「懷光凶逆尤甚,赦之無以號令天下,願更得一月糧,必為陛下平之。」上許之。
燧以長春宮守備甚嚴,長春宮不下,則懷光不可得,乃逕造城下,呼其守將徐庭光曰:「汝曹徇國立功四十餘年,何忽為滅族之計?從吾言,非止免禍,富貴可圖也。反叛皆懷光所為,汝曹無罪,第堅守勿出。」眾皆曰:「諾。」乃開門降。燧以數騎入城,慰撫之,其眾大呼曰:「吾輩復為王人矣。」燧等引軍直逼河中。懷光舉火,諸營不應,河中軍士自相驚恐,須臾,皆易其號為太平字。懷光不知所為,乃縊而死,將士斬其首以降。燧自辭行。至河中平,凡二十七日。初,懷光之解奉天圍也,上以其子李璀為監察御史;及懷光屯咸陽不進,璀密言於上曰:「臣父必負陛下,願早為之備。」上驚曰:「卿大臣愛子,當為朕委曲彌縫之。」對曰:「臣父非不愛子,臣非不愛其父與宗族也,顧臣力竭,無能回也。」上曰:「然則卿以何策自免?」對曰:「臣父敗,則臣與之俱死,復何策哉?
使臣賣父求生,陛下亦何所用之?」及懷光死,璀即自殺。上以璀故,詔赦懷光一子,收葬其屍。李希烈在蔡州,兵勢日蹙,會有疾,大將陳仙奇使醫生陳山甫毒殺之,舉眾來降。希烈亂,凡五年。詔以仙奇為淮西節度使,未幾,仙奇為其將吳少誠所殺,上亦即以少誠為留後。吐蕃入寇,李晟遣兵擊敗之。其主巋結贊謂人曰:「唐之良將,李晟、馬燧、渾瑊而已,當以計去之。」乃遣使求和於馬燧。燧信其言,為之請於朝。李晟曰:「戎狄無信,不如擊之。」燧與張延賞皆與晟有隙,欲反其謀,爭言和親便,上計遂定。吐蕃尚結贊請和,欲得渾瑊會盟,使乃詐誘之曰:「渾侍中信厚,聞於異域,請必使之主盟。」瑊發長安,李晟深戒之,以為盟所不可不嚴備。張延賞言於上曰:「晟不欲盟好之成,故戒瑊以嚴備,我有疑彼之形,則彼亦疑我矣,盟何由成?」
上乃召瑊切戒,以推誠待虜,勿為猜疑。渾瑊表奏吐蕃,決於辛末日盟。上大喜,以表誇示群臣,辛未將盟。吐蕃伏精兵數萬於壇西,瑊等皆不知。入幕易禮服,吐蕃伐鼓三聲,大噪而至。瑊自幕後出,偶得他馬,乘之而遁。唐將士皆東走,吐蕃縱兵追擊,或殺或擒之。是日,上與群臣方慶盟誓得成,乃社稷之福,惟柳渾深以為憂。李晟曰:「誠如渾言。」上變色不悅而罷。是夕,韓游環表言虜動盟,上大驚。明日謂柳渾曰:「卿書生,乃能料敵如此之審耶?」初,吐蕃尚結贊惡李晟、馬燧、渾瑊,曰:「去此三人,則唐可圖也。」於是離間李晟,因馬燧以求和,欲執渾瑊以賣燧,使並獲罪,因縱兵直犯長安,會失渾瑊而止。
上以李泌同平章事。泌有謀略,諳練軍國之事,歷事三朝,因事納諫,為益弘多,且善調停上於君臣父子之間,順宗之不廢,泌之力也。然好仙術,不蓄家室,既力辭還山,而復出相,此其所短也。上於亂時,頗能信用李泌、陸贄之言,及亂稍定,李泌復卒,遂罷陸贄而用裴延齡等。又猜忌輕聽而好聚斂,治否各半。
上在位二十六年崩,太子誦立,是為順宗。時順帝失音,不能決事,常居深宮,施簾帷。獨宦官李忠言、昭容牛氏侍左右,百官奏事,自帷中可其奏。王任、王叔文、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等用事,西川節度韋臯表請太子監國。上傳位於太子純,在位一年,自稱太上皇。太子即位,是為憲宗。貶王伾、王叔文等。帝剛明果斷,能用忠謀。西川節度韋臯卒,劉辟自為留後,求節鉞。上以初嗣位,力未能討,許之。辟益驕,求兼領三川,上不許,遂發兵反,圍東川。眾以地險難取,杜黃裳獨請討之。力薦高崇文為將。崇文長驅直指成都,所向崩潰,遂克成都,擒劉辟,送京都斬之,市肆不驚,一境皆平。杜黃裳、裴垍、李絳相繼為相。上嘗與宰相論治道於延英殿,日旰暑甚,汗透御服,宰相恐上體倦,求退。上留之曰:「朕入宮中,所與處者,獨宦官宮人耳,故樂與卿等且共談為治之要,殊不知倦也。」時上處置得宜,諸藩鎮逆命者,多畏威懷德,歸順朝廷。淮西節度使吳少誠卒,吳少陽自為留後,及少陽卒,其子吳元濟匿喪,自領軍務,上以李光顏為節度使,嚴綬為招撫使,督諸道兵討吳元濟。諸軍討淮西,久未有功,眾請罷征,惟裴度言彰義必可取之狀。上以度為相,悉以兵事委之,討賊愈急。
以李晟子李愬為唐鄧隨節度使,愬謀襲蔡州。遣馬少良將十餘騎巡邏,遇吳元濟捉生虞侯,丁士良與戰,擒之。愬命釋其縛,給其衣服器械,署為捉生將。士良言於愬曰:「吳秀琳擁三千之眾,據文城城柵,為賊左臂,官軍不敢近者,有陳光洽為謀主也。光洽勇而輕,好自出戰,請為公先擒光洽,則秀琳自降矣。」遂擒光拾以歸,秀琳果以柵降。引兵入據其城,想與秀琳謀取蔡,秀琳日:「公欲取蔡,非得李祐不可,如秀琳無能為也。」會祐帥士卒刈麥於張柴村,使廂虞侯史用誠擒之以歸,愬待以客禮,士卒不悅,乃諜言祐為賊內應。愬恐謗,先達於上,已不及救,乃持祐泣曰:「豈天不欲平此賊耶?何吾二人相知之深,而不能勝眾口也。」乃械祐送京師。先密奏曰:「若殺祐,則無以成功。」詔以祐還愬,愬見之喜,執其手曰:「爾之得全,社稷之福也。」諸軍討淮西,四年不克,饋運疲弊,李逢吉等競言師老財竭,意欲罷兵。裴度請身自督戰,誓不與此賊俱生。上悅,使度以宰相兼彰義節度使,督諸軍討賊。
李祐言於李愬曰:「蔡之精兵皆在洄曲及四境拒守,守州城者,皆羸老之卒,可以乘虛直抵其城,待賊將聞之,元濟已成擒矣。」愬然之。因雪,假名出獵,夜半雪甚,行七十里,至州城。近城有鵝鴨池,愬令驚之,以混軍聲。自希烈亂後,吳少誠拒命,官軍不至蔡州城下者三十餘年,故蔡人不為備。
四鼓,愬至城下,無一人知者,李祐等钁其城,為坎以先登,壯士從之,雞鳴,入居元濟外宅。或告元濟曰:「官軍至矣。」
元濟尚寢,笑曰:「俘囚為盜爾,曉當盡殺之。」又有告者曰:「城陷矣。」元濟起,聽於庭,聞愬軍號令,曰:「常侍傳語。」
應者近萬人。元濟始懼,乃帥左右登牙城拒戰。時董重質擁精兵萬餘人據洄曲,想曰:「元濟所望者,重質之救耳。」乃訪重質家,厚撫之,遣其子傳道持書,諭重質。重質遂單騎詣愬降,元濟於城上請罪,梯而下之。檻送京師,不戮一人,屯於鞠場,以待斐度。度入城,李愬具橐糙出迎,拜於路左,度將避之。愬曰:「蔡人頑悖,不識上下之分數十年矣,願公因而示之,使知朝廷之尊。」度乃受之。還軍文城,裴度入蔡州。
上御門受俘,斬吳元濟,賜李愬爵涼國公,以李祐為神武將軍。
賜裴度爵晉國公,復入知政事。淮西既平,成德節度使王承宗聞之大懼,請以二子為質。及獻德、棣二州,輸租稅,請官吏,上許之。
初,淄青節度使李師道,使盜殺宰相武元衡,又擊傷裴度首,上未暇討,及見吳元濟伏誅,大懼。奉表納質,既而悔之,表言軍心不聽,納質割地。上怒,令宣武、魏博、成義、武寧、橫海諸鎮兵共討之。李愬、田弘正屢敗師道兵。師道聞官軍侵逼,發民治鄆州城塹,修守備,役及婦女,民益懼且怨。都知兵馬使劉悟,勒兵捕師道與其二子,斬之,函首送弘正營。弘正大喜,露布以聞,淄青等十二州皆平。自肅、代以來,垂六十年,藩鎮跋扈,河南、河北三十餘州,自除官吏,不供貢賦,至是盡受朝廷約束矣。
時天下既平,上浸驕侈,用皇甫鎛、李吉甫,而罷裴度,政治頗衰。又漸好仙佛,以方士柳泌為台州刺史,使求靈草合長生藥;又遣中使至鳳翔迎佛骨。刑部侍郎韓愈上疏切竦。上大怒,將加愈極刑,以裴度等言,乃貶為潮州刺史。柳泌至台州,驅吏民採藥,歲餘無所得,懼而逃入山中。浙東觀察使捕送京師,皇甫鎛、李道古保護之。上服其藥,日加燥渴,多躁怒,左右宦官往往獲罪有死者,人人自危。內常侍陳弘志,用毒藥弒帝於中和殿,其黨共為之諱,但云藥發暴崩,在位十五年。中尉梁守謙、王守澄等,共立太子恒穆宗,即位於太極殿,貶皇甫鎛、李道古為遠州司戶,柳泌伏誅。
翰林學士李德裕,吉甫之子也,以牛僧孺、李宗閔嘗對策譏切其父。心甚恨之。宗閔又與翰林學士元稹爭進取有隙。由是李德裕、元稹為一黨,牛僧孺、李宗閔、李逢吉等為一黨,號為牛、李二黨,更相傾軋,垂四十年。盧龍軍亂,囚節度使張弘靖,推朱克融為甲後。成德兵馬使王庭湊殺節度使田弘正,魏博節皮使李愬聞變涕泣,誓眾欲討之,會疾作,不果。庭湊圍牛元翼於深州,官軍救之,不能進。朝廷不得已,以庭湊為成德節度使,而遣韓愈宣慰之。自是再失河北,終唐不能復取。
初,柳泌既誅,方士稍復。因左右以進,上餌其金石之藥,至是疾作,崩,在位四年。子敬宗湛即位,年方十五。敬宗以昏戾失德,荒淫無度,而稍能信用裴度。裴度在中書,左右忽白「失印」,聞者失色,度飲酒自如。有頃,復白早「已得之」,度亦不喜。或問其故,度曰:「此必吏人盜之,以印書券耳。
急之則投諸水火,緩之則還故處。」人服其識量。上好遊戲,狎昵群小,嬖幸用事。善擊球,好手搏,性復褊急,宦官小過,動遭捶撻,皆怨且懼。夜獵還宮,與宦官劉克明及擊球軍將蘇佐明等二十八人飲酒,上酒酣,入室更衣,殿上燭滅,劉克明等弒上於室內。在位二年。矯稱上旨,以憲宗第六子絳王悟權當軍國事。知樞密王守澄等以衛兵討克明殺絳,王悟迎敬宗弟江王涵立之,是為文宗。
時牛僧孺用,則傾李德裕;李德裕用,則傾牛僧孺。各有朋黨互相擠援。上每歎曰:「去河北賊易,去朝中朋黨難。」
上性儉素,聽朝之暇,惟以書史自娛,聲樂游畋,未嘗留意。
且能虛懷聽納,然而優游不斷,受制家奴。上與李訓、鄭注謀誅宦官,既殺王守澄,因謀盡誅宦官,李訓復懼鄭注專有其功,因帥金吾衛士先期擊之。事敗,李訓、鄭注反為宦官仇士良等所殺,自是天下事,皆決於北司,宰相行文書而已。宮宦氣益盛,迫脅天子,下視宰相,凌暴朝士如草芥。上有疾,少間,坐思政殿,召當直學士周墀,賜之酒,因問曰:「朕可方前代何如主?」對曰:「陛下堯舜之王也。」上曰:「朕何敢上比堯舜?所以伺卿者,何如周赧漢獻耳。」墀驚曰:「彼亡國之主,豈可比聖德?」上曰:「赧,獻受制於強諸侯,今朕受制于家奴。以此言之,朕殆不如。」因泣下沾襟。墀伏地流涕。
自是不復視朝,在位十四年崩。
太子永早卒,上立敬宗子陳王成美為太子。宦官仇士良、魚弘志以其立不由己,矯詔廢而殺之,而立帝弟穎王瀍為皇太弟,更名炎,遂即位,是為武帝。上英敏特達,委任能臣,以李德裕為相。澤潞節度使劉從諫卒,子劉稹秘不發喪,欲為留後。上以謀於宰相李德裕曰:「稹所恃者,河朔三鎮耳。若遣重臣往諭三鎮,以河朔自艱難以來,列聖已許傳襲,與澤潞不同,即委成德鎮王元逵、魏博鎮何弘敬、盧龍鎮張仲武攻之,則稹必成擒矣。」上從之,遣御史中丞李回宣諭河北三鎮,奉昭舉兵討澤潞破之,邢、洛、磁三州降。李德裕日:「澤潞根本,盡在山東,三州降,則上黨不日有變矣。」上曰:「郭誼,稹謀主世,必梟劉稹以自贖。」德裕曰:「誠如聖料。」未幾,誼果斬稹,收稹宗族盡殺之,函稹首以降。上餌方士金丹,漸覺有疾,而方士以為換骨。凡服金丹者,則陽牡暴舉,御女多多益善,始亦甚覺壯健美快,故雖以武宗之賢,亦不悟而服之。
初,憲宗納李錡妾,生光王怡。怡幼時,宮中皆以為不慧,文宗以後,益自韜匿及上疾篤,諸宦官密於禁中定策,立怡為皇太叔,更名忱。太叔見百官哀戚,裁決庶務,咸當於理,人始知有隱德焉。上在位六年崩,太叔宣宗即位,即罷李德裕不用。
初,武宗無后,王才人寵冠後宮,武宗欲立為后,李德裕以其族寒無子,恐不厭天下之望,止之。武宗疾甚,顧之曰:「我死,汝當如何?」對曰:「願從陛下於九泉。」武宗以巾授之。
武宗崩,才人即自縊。宜宗聞而矜之,贈貴妃,同葬端陵。小說家作孟才人是也。
宣宗精於聽斷,用法無私,從諫如流,重惜官賞,謹飭節儉,惠愛民物。故時人號為小太宗。然以察為明,無復仁恩,自是而唐衰矣。上臨朝,接對群臣如賓客,每宰相奏事,旁無一人立者,威嚴不可仰視。奏事既畢,忽怡然曰:「可以閒語矣。」因問閭閻細事,或談宮中游晏,無所不至,復正容申飭而後人。上餌方士李元伯等藥,疽發於背,密以第三子夔王滋、屑王歸長等三人使立之,上在位十三年崩。左軍中尉王宗實,叱歸長等責以矯詔,皆捧足乞命,乃迎長子鄆王,立為太子,更名湜,取歸長等殺之。太子即位,是為懿宗。方士李玄伯等伏誅。懿宗驕奢無度,淫樂不悛,李氏之亡,於茲決矣。
浙東裘甫作亂,攻陷象山,浙東騷動,安南都護王式討平之。桂州戍卒作亂,推判官龐勛為主,眾至十萬,康承訓與朱邢赤心討平之。赤心賜姓李,名國昌,以為大間軍節度使,即李克用父也。上好奉佛,施與無度。十四年正月,遣使迎佛骨,群臣有言憲宗迎佛骨尋晏駕者,上曰:「生得見之,死亦何恨。」
上疾大漸。中尉劉行深、韓文約立上少子普王儼為太子,上在位十四年崩。太子即位,時年十二,是為僖宗。僖宗年少,政在臣下,南牙北司,互相矛盾。上之為普王也,小馬坊使田令孜有寵,及即位,使知樞密,擢為中尉。上時年十四,專事遊戲,政事一委令孜,呼為阿父。
自懿宗以來,奢侈日甚,用兵不息,賦斂愈急。關東連年水旱,州縣不以實聞,上下相蒙,百姓流殍,無所控訴,相聚起義,所在蠭起。濮州人王仙芝聚眾數千,起於長垣,今北直大名府長垣縣是也。冤句人黃巢,少與仙芝皆以販私鹽為事,巢善騎射,喜任俠,粗涉書傳,屢舉進土不第,遂為盜。與仙芝剽掠州縣,橫行山東,民之困於重斂者爭歸之,數月之間,眾至數萬。飛蝗蔽天,所過赤地,從者益眾。王仙芝進兵荊南等地,招討使曾元裕大破之於申州,殺萬餘人,降萬餘人;又破之於黃梅,殺五萬餘人,追仙芝斬之。義軍將領尚讓,帥仙芝餘黨,悉歸黃巢,推巢為沖天大將軍。進兵山東、湖廣、河南等處,至於江南浙東,開山路七百里,攻福建,所至收其精壯為兵。鎮海節度使高駢遣將擊破之。巢趨廣南,上表求為廣州節度使,朝廷不許。巢急攻廣州,陷之。左拾遺侯昌業,以義軍滿關東,而上專務遊戲,賞賜無度,田令孜專權無上,社稷將危,上疏極諫。上大怒,召昌業至內侍省,賜死。黃巢舉兵北向,眾二十餘萬,兵勢甚盛。因兩京無備,遂陷東都,破潼關,直入長安。宦官田令孜以神策兵五百,奉帝自金光門出,惟福王、穆王、澤王、壽王及妃嬪數人從行。鳳翔節度使鄭畋謁於道次,請留鳳翔。上曰嚴:「朕不欲密邇臣寇,且幸興元徵兵,以圖收復。」畋因刺血為表,請合諸道兵討賊。黃巢僭號,自稱大齊皇帝,殺唐宗室之在長安者無遺類。初,黃巢帥眾,流而不守,至是始地矣。田令孜勸上幸成都,從之。
初,碭山人朱溫(碭山,今江南徐州碭山縣是也),其父朱誠,以五經教授鄉里。生三子:長曰全昱,次日存,三日溫。
及誠卒,三子貧,傭食於蕭縣劉崇家。全昱無才能,為人頗長者,存與溫俱勇而有力,溫尤兇悍,崇數笞辱之,崇母獨憐之,戒家人曰:「朱三非常人,汝曹善遇之。」及黃巢兵起,存與溫俱從之。黃巢攻嶺南,朱存戰死,巢陷長安,以溫為東南面行營先鋒,使攻陷同州,以為防禦使,守華、鄧諸州。長安之陷,宦官楊光復慷慨忠義,在長安與周岌共起兵擊朱溫,敗之,遂克鄧州。朱溫守華州,高駢畏賊,偽稱風痹,無復出兵。駢召董昌於廣陵,錢鏐說昌日:「觀高公無心討賊,不若去之。」
昌從之,引兵入據杭州,使錢鏐取越州。昌遂徙鎮越州,以謬知杭州事。後謬據浙江等地,為吳越王,詳見下回。時壽州屠者王緒,舉眾盜據壽州及光州,以王潮為軍正,信用之。其後王潮據有福建等地,為閩國,詳見下回。秦彥殺高駢,上以高駢都將楊行密為淮南留後,後據有江南等地,為吳王,又為南唐,詳見下回。
初,大同軍亂,殺防禦使段文楚,推李克用為留後。克用表求敕命,朝廷不許。使李可舉討李克用,大破之。使李琢討李國昌,敗之。國昌、克用亡走韃靼,嘗曰:「吾得罪天子,願效忠而不得,今聞黃巢北來,必為中原患,一旦天子赦吾罪,得與公輩南向,共立大功,不亦快乎!」監軍陳景思為之代請於朝,詔如所請。首相王鐸見黃巢勢振,而高駢為方士所愚,無心討之,發憤請行,會諸道兵進逼長安。官軍四集,巢勢日蹙,號令不行,不出同華。朱溫見巢兵勢漸弱,知其將亡,遂以華州降。詔以溫為招討副使,賜名全忠。時黃巢兵勢尚強,王鐸在河中,患之,乃以墨敕召李克用,克用遂將沙陀兵一萬七千,及雁門兵四萬趨河中,軍皆衣黑。賊憚之曰:「鴉軍至矣。」克用與黃巢兵戰於渭南,一日三戰,皆捷,諸軍繼之。
巢眾大奔,巢焚宮室遁去。克用時年二十八,於諸將中最少,而破黃巢,復長安,功第一,兵勢最強,諸將皆畏之。克用一目微眇,時人謂之「獨眼龍」。詔以克用為河東節度使。
時以黃巢未平,加朱全忠為東北都招討使。黃巢雖遁,兵勢尚強,周岌、時溥、朱全忠俱求救於李克用。克用將番漢兵五萬救之。巢圍陳州幾三百日,趙兄弟與之大小數百戰,雖兵食將盡而眾心益固。克用會許、汴、徐、兗之軍於陳州,攻尚讓於太甫,拔之。巢聞之懼,解圍而去。黃巢趨汴州,李克用等追及巢於中牟,奮擊,大破之,尚讓帥眾降。黃巢收餘眾奔兗州。克用至汴州,全忠固請入城,館於上源驛,就驛置酒甚恭。克用乘酒使氣,語頗侵之,全忠不平,薄暮罷酒,從者皆醉。宜武將楊彥洪密與全忠謀,乃連車塞路,發兵圍驛而攻之。克用縋城得出,全忠誤射彥洪,殺之。比明,克用欲勒兵攻全忠,其妻劉氏曰:「此當訴之朝廷,若擅舉兵相攻,則天下孰能辨其曲直,且彼得以為辭矣。」克用從之,引兵去武陵,將李師悅與尚讓追黃巢至瑕邱,敗之。巢眾殆盡,走至虎狼口,其甥林言斬巢兄弟妻子首以降。黃巢起義,凡十年。時溥遣使獻巢首並其姬妾,上御樓受之。其姬妾皆美婦,極天下之選,上意欲納之,因宣問曰:「汝曹皆勛貴子女,何以從賊?」其居首者應曰:「妾等從賊不過失身,至若國家以百萬之眾,不能拒賊,失守宗祧,妾等女子,縱欲保身,不過死耳,豈能拒賊耶?」上大怒,盡斬之。
王鐸既平義軍,寶玩充積,美女成行,皆豔冶奪目。上以為義昌節度使,過魏地,魏博節度使樂從訓殺而奪之,以盜聞於朝。宦官田令孜專權罔上,殺害忠良,禁制天子。上患其專,時語左右,流涕而已。李克用表請誅田令孜,詔和解之,克用不聽,進逼京城。令孜夜奉天子自奉遠門出,幸鳳翔,克用還軍河中,表請大駕還宮,罪狀田令孜,請誅之。令孜請上幸興元,上不從。是夜令孜引兵入宮,劫上如寶雞。朱玖、李昌符引兵迫逼乘輿,天下共忿疾令孜,令孜內不自安,乃薦楊復恭為中尉,自除西川監軍,往依陳敬瑄。復恭斥逐令孜之黨,以王建為西川利州刺史,後據蜀,是為前蜀,詳見下回。詔削田令孜官爵,長流端州。令孜依陳敬瑄竟不行,後二人俱為王建所殺。時京師再經兵火,荊棘滿城,車駕暫駐蹕於鳳翔。上疾大漸。觀軍容使楊復恭立壽王傑為皇太弟。僖宗在位十五年崩,弟昭宗桀即位。
昭宗體貌明粹,有英氣,似僖宗威令不振,朝廷日卑,有恢復前烈妻志,尊禮大臣,即位之初,天下欣欣焉。進朱全忠爵東平郡王。初,李克用請討朱全忠,詔和解之。至是朱全忠請討李克用,張濬欲倚外勢,以擠楊復恭,請從之。以張濬為招討使,會諸道兵討之。克用養子李存孝,力過猛虎,常將騎兵為先鋒,身披重鎧,腰弓髀槊,獨舞鐵撾入陣。前破黃巢,所向無敵,至是凡河北驍將至者,存孝帥數百騎,悉生擒之。
葛從周、朱全忠皆敗走,張濬大敗而還。李克用上表訴冤,詔復克用官爵,使回晉陽,貶張濬為繡州司戶,濬奔依朱全忠。
劉隱將兵平定廣州,上以隱為清海軍節度使,使治廣州,後為南漢,詳見下回。武安節度使劉建鋒,為其下所殺,眾推馬殷為留後,上以馬殷為湖南節度使,後為楚國,詳見下回。內宦楊復恭專橫,上出為鳳翔監軍,復恭慍懟不肯行,稱疾求致仕,從之。未幾,走興元,與楊守亮反,李茂貞討誅之,獻復恭與守亮書,訴致仕之由,云:「吾於荊棘中立壽王,才得尊位。
廢定策國老,有如此負心門生。」天子進李克用爵為晉王,克用還晉陽,車駕還京師。初,李存孝與李存信俱為克用養子,存信有寵於克用,妒存孝功,讒而殺之。克用痛惜,為之不視事者旬日。又存孝部將薛阿檀,其勇亞於存孝,克用並殺之。
自是兵勢浸弱,而朱全忠獨盛矣。
崔胤與上密謀,盡誅宦官,宦官益懼。上自華州還,忽忽不樂,多縱酒,喜怒不常,左右人人自危。於是中尉劉季述、王仲先等陰謀廢立,乃引兵突入宣化門。季述進曰:「陛下厭倦大寶,中外群情,願太子監國,請陛下保頤東宮。」乃扶上與后同輦,嬪御侍者才十餘人。適少陽院,季述以銀撾畫地,數上罪數十,乃鎖其門,熔鐵錮之,穴牆以通飲食。季述等矯詔,令太子裕監國,尋使即皇帝位。崔胤密遣人說神策指揮使孫德昭曰:「今反者獨季述、仲先耳,公誠能誅此二人,迎上皇復位,則富貴窮於一時,忠義流於千古矣。」德昭日:「相公有命,不敢愛死。」遂結右軍都將董彥弼、周承誨擒述等斬之,迎上復位。上曰:「裕幼弱,非其罪。」黜為德王,賜德昭等俱姓李,以為使相,留宿衛,賞賜傾府庫,時人號為三使相。時上悉以軍回事委崔胤,宦官側目,胤欲盡除之。上以問韓偓。對曰:「不若擇其尤無良者數人誅之,擇其忠良者使之,有善則賞,有惡則懲,則咸自安矣。」上深以為然。而胤復請盡誅宦官,宦官得胤密謀,日夜謀所以去胤者。胤知謀泄,事急,遺全忠書,稱彼密詔,令全忠以兵迎車駕。全忠得書,舉兵發大梁,表請車駕幸東都。京師大駭,中尉韓全誨等陳兵殿前,劫上如鳳翔。上不許,拔劍登乞巧樓。全誨等逼上下樓,上不得已,乃與皇后、妃嬪、諸王百餘人,皆上馬慟哭。全誨等遂火宮城,車駕幸鳳翔,全忠駐師河中。崔胤詣河中,涕泣請兵,全忠乃將兵五萬,進攻鳳翔。李茂貞出戰累敗,儲資已竭,上鬻御衣及小皇子衣於市以充用。上乃召茂貞等,議與全忠和。李茂貞獨見上,請誅韓全誨等,與全忠和,奉車駕遂策。
上喜,收全誨斬之,並誅宦官七十餘人。車駕入長安,復以崔胤同平章事。胤復奏宦官典兵預政,不剪其根,禍終不已,請悉罷諸內司及諸道監軍,上從之。是日,全忠以兵驅第五可范已下數百人於侍省,盡殺之,冤號之聲,徹於內外。又出使者詔所在收捕諸道監軍,悉誅之,止留黃衣幼弱者三十人,以備灑掃。
全忠引兵屯河中,殺崔胤、鄭元規等,遣牙將奉表,稱邠岐李茂貞兵,逼畿甸,請上遷都洛陽。上以皇后新產,未任道路,乞俟滿月後行,全忠不許。時上御筵喜樓,及下,裴樞已促百官東行,驅徙士民,號泣滿路,罵曰:「賊臣崔胤,召朱溫來傾復社稷,使我曹流離至此。」上遂發長安,至華州,民夾道呼萬歲。上泣曰:「勿呼萬歲,朕不當為汝主矣。」館於興德宮,謂特臣曰:「鄙語云:『紇乾山頭凍殺雀,何不飛去生處樂。』朕今漂泊,不知竟落何所。」因泣下沾襟,左右不能仰視。上遣間使以絹詔告急於王建、楊行密、李克用等,令糾率藩鎮,以圖匡復,曰:「朕至洛陽,則為全忠所幽閉,詔敕皆出其手,朕意不得復通矣。」全忠迎上於新安,殺上左右及宮女數人。自崔胤之死,六軍散亡殆盡,惟餘內園小兒二百餘人,從上而東,全忠皆殺之。預選小兒二百餘人,大小相類者,衣其服,頂其名而代之。上初不之覺,至累日乃悟。自是上之左右使令,皆全忠之人矣。李茂貞、王建、李繼徽合兵討朱全忠,全忠拒之於河中,皆敗還。時李克用兵勢衰弱,封疆日蹙,不能出兵;憂形於色。其子存勖進曰:「朱氏窮凶極惡,人怨神怒,今其極也,殆將斃矣,吾家代襲忠貞,大人當遵時養晦,以待其衰,奈何輕為沮喪乎?」克用大悅。
朱全忠還大梁,懼上有英氣,愁變生於中,遣朱友恭及叔琮弒帝於俶殿。在位十六年。立帝第九子輝王祚,年方十三,是為昭宣帝。宮中恐懼,不敢出聲哭。全忠聞之,祥驚哭,自投於地曰:「奴輩負我,令我受惡名於萬代。」至東都,伏梓宮慟哭,殺友恭、叔琮。友恭臨刑太呼曰:「賣我以塞天下之謗,如鬼神何!」全忠遂辭赴鎮。全忠使蔣元暉邀德王裕等九人,置酒九曲池,悉縊殺之,投產池中,皆昭宗之子也。彗星出西北,長竟天。全忠殺不附己者,聚裴樞、獨孤損、崔遠、陸扆、王溥等三十餘人於白馬驛,盡殺之,以應天變。李振言於全忠曰:「此輩常自謂清流,宜投之黃河,使為濁流。」全忠笑而從之。昭宣帝在虛位三年。君臣懼禍,遣使奉冊寶如大梁,讓位於朱全忠。梁王朱全忠,更名晃,稱皇帝,國號梁,都大梁,是為後梁太祖。廢昭宣帝為濟陰王,尋弒之,唐亡。
起高祖戊寅,終昭宣帝丁卯,凡十二帝,共二百九十年。
梁主既篡位,與宗戚飲博於宮中。其兄全昱謂曰:「朱三本碭山一民也,從黃巢為盜,天子用汝為四鎮節度使,富貴極矣,奈何一旦滅唐家三百年社稷,他日得無滅吾族乎?」梁主不懌而罷。時惟河東晉王李克用、鳳州岐王李茂貞、淮南吳王楊行密之子楊渥、西川蜀王王建,不奉梁年號,餘皆稟梁正朔。
梁以高季昌為荊南節度使,遂據江陵,後為南平王,詳見下回。
契丹耶律阿保機,始建國,是為遼太祖,詳見三十二回。梁遣康懷貞將兵攻晉潞州,晉李嗣昭閉門拒守,懷貞晝夜攻之,半月不拔,乃於潞州城下,更築長城,內防衝突,外拒援兵,謂之夾寨,塹而守之,久不下。晉王李克用卒,子存勖立為晉王。
存勖與諸將謀曰:「朱溫所憚者,獨先王耳!聞吾新立,必有驕怠之志,若簡精兵,倍道趨之,出其不意,破之必矣。」乃大閱士卒,率周德威等,發晉陽,進兵直抵夾寨,鼓噪而入。
梁兵大敗南走,亡失將校士卒以萬計,委棄資糧器械山積,潞州圍解。梁主聞夾寨不守,大驚,既而歎曰:「生子當如李亞子,克用為不亡矣。至如吾子,豚犬耳。」
燕王劉守光稱帝,國號大燕。晉王聞之大笑曰:「俟彼十年,吾將問其鼎矣。」晉王存勖屢敗梁兵,梁主疾憎甚,謂近臣曰:「我經營天下三十年,不意太原餘孽更昌熾如此。吾觀其志不小,天復奪我年,我死,諸兒非彼敵也,吾無葬地矣!」
因哽噎,絕而復甦。初,張后嚴整多智,梁主敬憚之。後殂,梁主恣意聲色,嘗避暑於河南尹張宗奭家,淫其婦女殆遍。梁主諸子雖在外,常征其婦入侍,七子皆親生,惟幼子友文本姓康,名勤,梁養子也。其婦女王氏色最美,且善承人主顏色。
枕席間,曲盡其妙,其餘七子婦,雖委曲承順,尚有勉強之容,不能及也。梁主愛王氏,王氏請以友文為太子,梁主許之。諸子心皆不平。梁主嫉甚,命王氏如友文,欲付以後事。第七子友珪婦張氏知之,密召友珪,珪與統軍韓京力合謀,夜斬關入至寢殿。梁主驚起曰:「我固疑此賊,恨不早殺之,汝悖逆如此,天豈容汝乎?」友珪曰:「斬老賊萬段!」友珪僕夫馮廷諤刺梁主腹,刃出於背,以敗氈裹之,殯於寢殿,在位六年。
友珪遂即位。梁趙岩奉使至大梁,見梁主三子友貞,密與之謀誅友珪。岩曰:「此事成敗,在招討楊令公耳!得其一言,諭禁軍,吾事立辦。」均王友貞乃遣腹心馬慎交往魏州,說楊師厚曰:「郢王篡位,人望屬在大梁,公若因而成之,此不世之功也。」師厚乃遣其將王舜賢至洛陽,陰與袁象先謀。象先帥禁兵數千人,待旦突入宮中。友珪聞變,自度不免,令馮廷諤先殺妻,次殺己,廷諤亦自殺。均王乃即帝位於大梁,更名王皇,又更名王真,是為末帝。
時晉王存勖,明賞罰,舉賢才,黜貪殘,嚴盜賊,重農積穀,訓練士卒,張承業輔之,境內大治。初,克用表奏劉仁恭為盧龍節度使,後徵兵於仁恭。以入援唐室,仁恭抵書謾罵,克用怒伐之,仁恭擊敗其師。仁恭子守光通於仁恭之愛妾羅氏,仁恭杖而斥之。守光遂以兵入,幽其父於別室,而自立為燕王,尋復稱帝。晉王存勖以其父克用臨終之命,舉兵伐燕。燕王劉守光遣其將單廷珪出戰,晉將周德威奮擊擒之,晉王分兵徇燕山,後八州皆下之,進逼幽州。晉王督諸軍四面攻城,克之,擒劉仁恭、劉守光父子及其妻妾以歸,獻於太廟,自監斬劉守光,械仁恭至代州,刺其心血,以祭父墓,而後殺之。
梁分天雄為兩鎮,魏人不服,降於晉,並求援師。晉主入魏州,梁將劉郛以晉兵盡在魏州,晉陽必虛,乃潛兵以襲晉陽。
晉李存審擊敗之,尋阝奔還。梁王檀密疏請發關西兵,以襲晉陽,梁主從之。兵至晉陽,夜急攻城,城幾陷者數次。晉北伐,故將安金全帥兵夜出,擊敗之。契丹既歸,梁舉兵圍晉幽州,李嗣源、李存審帥兵前後奮擊,大敗之。幽州圍解,晉國大強。
晉王得傳國璽,因稱帝,改國號曰唐,是為後唐莊宗。唐遣李嗣源襲梁鄆州,取之。梁敬翔言於梁王曰:「事急矣,非用王彥章為大將,不可救也。」梁主從之。梁彥章攻唐德勝南城,皆拔之。又進攻楊劉。初,王彥章嫉趙岩、張漢鼎、張漢傑兄弟亂玫,謂所親曰:「待我成功歸,就誅奸臣,以謝天下。」
趙、張聞之,恐其成功,百計阻之,由是彥章功竟無成。梁主猶恐彥章功成難制,還大梁,以段凝代之。於是宿將憤怒,梁右先鋒指揮使康延孝奔唐,唐主問以梁事,對曰:「梁地不為狹,兵不為少,然跡其行事,終必敗亡。近又聞欲數道出兵,決以十月大舉,臣竊觀梁兵,聚則不少,分則不多,願陛下養勇蓄力,以俟其分兵,帥精騎五千,自鄆州直抵大梁,擒其偽主,旬月之間,天下定矣。」唐主大悅。
唐主聞梁人欲大舉,數入道寇,召諸將會議。郭崇韜對曰:「段凝本非將才,不能臨機決策,本無足畏。降者皆言大梁無兵,陛下若留兵守魏,固保楊劉城,自以精兵與鄆州合力長驅入汴,彼城中空虛,必望風自潰,苟偽主授首,則諸將自降矣。」
唐主曰:「此正合朕意,大丈夫得則為王,失則為虜。吾行決矣。」冬十月,唐主以大軍濟河至鄆州,一戰敗之,追至中都,圍其城,城無守備。少頃,梁兵潰圍出。唐兵執王彥章,唐主欲降之,彥章曰:「餘本匹夫,蒙梁主恩位至上將,今兵敗力窮,死自其分。」唐主命斬之。康延孝請急攻大梁。李嗣源曰:「兵貴神速,今彥章既擒,段凝未必知之。此去大梁至近,前無山險,方陣橫行,晝夜兼程,信宿可至,段凝未離河上,友貞已為我擒矣。延孝之言是也,請陛下以大軍徐進,臣以千騎前驅。」唐主從之,令下,諸軍皆踴躍願行。梁主日夜涕泣,不知所為,置傳國璽於臥內,忽失之,已為左右竊之,迎唐軍矣。梁主謂皇甫麟曰:「吾不能自裁。卿可斷吾首。」麟泣從之,遂殺末帝,因自殺。末帝在位十一年。末帝為人溫恭儉約,無荒淫之失,但疏忌宗室,寵任越岩及德妃,兄弟張漢鼎、張漢傑等依勢弄權,賣官鬻爵,離間舊將相,政事日紊,以至於亡。唐毀梁宗廟,追廢朱溫、朱友貞為庶人,屠滅其家,粱亡。
凡二主,共十七年。後唐莊宗李存勖既滅燕,復並梁,足稱英主。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