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三百年捱不到禍亂相尋

  詞曰:
  雨汗淋漓赴選場,秀才落得甚乾忙。白髮漁樵諸事懶,蕭散,閒談今古論興亡。虞夏商周秦楚漢,三分南北至隋唐。看到史宮褒貶處,得趣,不搖紈扇自然涼。
  卻說唐太宗諱世民,高祖次子,母竇氏,生而不驚。方四歲,有書生見之日:「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其年幾冠,必能濟世安民。」書生去,高祖使人追之不見,乃採其語,名為世民。為人聰明、英武有大志,能屈節下士。年十八,舉義兵,初封秦王。兄建成、弟元占每欲殺之,反為所斃,高祖因傳位焉。年號貞觀,立妃長孫氏為后。后少好讀書,造次必循禮法。
  上為秦王時,後奉事高祖,承順妃嬪,甚有內助。及為后,務崇節儉,服御取給而已,上深重之。上勵精求治,數引魏徵入臥內,訪以得失,征知無不言,上皆欣然嘉納。王珪等亦數為直諫。裴矩初佞於隋,至是亦忠直。
  上神采英毅,群臣進見者,皆失舉措,上知之,每見人奏事,必假以辭色,冀聞規諫。嘗謂公卿曰:「人欲自見其形,必資明鏡;君欲自知其過,必待忠臣。朕事有得失,公輩無惜盡言。」上嘗得佳鷂,甚嬖之,望見魏徵來,匿懷中。征奏事故久,鷂竟死懷內。上每與房玄齡謀事,必曰:「非如晦不能決。」及如晦至,卒用玄齡之策。蓋玄齡善謀,如晦善斷故也。二人同心輔國,故唐世稱賢相者,推房、杜焉。有告尉遲恭反者,上謂敬德曰:「人言卿反何也?」對曰:「臣從陛下身經百戰,今所存者,皆鋒鏑之餘也。天下已定.乃更疑臣反乎?」
  因解衣投地,出其瘢痕。上流涕撫之,又欲以女妻之。敬德曰:「臣聞糟糠之妻不下堂,臣妻雖陋,相與共貧賤久矣。」上乃止,以為鄜州都督。鴻臚卿鄭元躊使突厥還,言於上曰:「戎狄興衰,專以牛馬為候,今突厥民饑畜瘦,此將亡之兆也,不過三年。」上曰:「然。今新與之盟,不可失信,待其有罪,然後討之。」突厥寇邊,遣都督李世責力、李靖、柴紹、薛萬徹為行軍總管,眾合十餘萬,皆受李靖節度,分道出擊突厥。李靖帥驍騎三千,自馬邑進屯惡陽嶺,夜襲定襄,破之。突厥頡利可汗不意靖猝至,大驚。時上遣鴻臚卿唐儉慰撫之,靖引兵與世責力會白道,謀曰:「頡利雖敗,其眾猶盛,若走度磧北,則難圖矣。今詔使至彼,虜必自寬,若選萬騎襲之,不戰可擒矣。」張公謹曰:「詔書許降,使者在彼,奈何擊之?」靖曰:「此韓信所以破齊也,唐儉輩何足惜。」遂勒兵夜發,世責力繼之,遂大破突厥於陰山,斬首萬餘級,俘男女十餘萬,斥地自陰山至北大漠,露布以聞。時煬帝后蕭氏在突厥,李靖送之還朝,年雖四十餘,而色猶未落。上召入宮,因幸焉。與談前朝故事,甚悅之。突厥頡利敗走,往依沙缽羅,設蘇尼失部落,任城王道宗引兵逼之,使蘇尼失執頡利,行軍副總管張寶相取之以獻。蘇尼失舉眾來降,漠南遂空。
  上御樓受俘,館之太僕。上皇聞之歎曰:「漢高祖困白登不能報,今我子能滅突厥,吾付托得人,復何憂哉?」上皇召上,與貴臣十餘人及諸王妃主,置酒凌煙閣,酒酣,上皇自彈琵琶,上起舞,公卿迭起為壽,迨夜而罷。頡利可汗入朝,靺鞨遣使入貢,時遠方諸國來朝者甚眾,服裝詭異。中書侍郎顏師古請圖寫以示後,作《王會圖》,從之。四夷君長詣闕請上為天可汗,群臣皆呼萬歲。自後以璽書賜夷狄君長,皆稱天可汗。是時天下治平,且大稔,終歲斷刑才二十九人。東至於海,南極五嶺,皆外戶不閉,行旅不齎糧,取給於道路焉。長孫皇后崩,上曰:「入宮不復聞規諫之言,失一良佐矣。」時齊王元吉改封巢刺王,妃楊氏生子明,甚得倖於上,上欲立為后。
  魏徵曰:「陛下方比德唐虞,奈何以辰嬴自累。」上乃止,尋封子明為曹王,使繼元吉後。又故荊州都督武彟女,年十四,上聞其美,召入後宮,以為才人,后為高宗后,即武后也。侯君集滅高昌,以其地為西州。於是唐地東極於海,西至焉耆,南盡林邑,北抵大漠,皆為州縣。
  初,太子承乾喜聲色及畋獵,所為奢靡,魏王泰多藝能,有寵於上,潛有奪嫡之志。太子知之,陰養刺客紇乾承基及壯士等百餘人,謀殺魏王泰。太子知吏部尚書侯君集怨望,引入東宮,謀以自安之策。君集以太子暗劣,欲乘釁圖之,遂勸之反,會上第七子齊王祐反,事連紇乾承基繫獄,當死,承基上變,告太子謀反,敕中書門參鞫之,反形已具,廢為庶人,侯君集等皆伏誅。乃立晉王治為皇太子。上謂侍臣曰:「我若立泰,則是太子之位,可經營而得,自今太子失道,藩王窺伺者,皆兩棄之。傳諸子孫,永為後法。」上疑太子治柔弱,密謂長孫無忌曰:「雉奴懦,恐不能守社稷。吳王恪英果類我,我欲立之何如?」無忌固爭,以為不可。上曰:「公以恪非己之甥耶?」無忌日:「太子仁厚,真守文令主,儲副至重,豈可數易?」上乃止。至高宗時,吳王坐房玄齡子房遺愛,與高陽公主謀立荊王元景,事覺冤死,其後為南唐主。初,魏徵嘗見侯君集有宰相才,至是以反誅,上疑征阿黨,乃踣其所撰碑。新羅遣使,言百濟與高麗連兵,謀絕新羅入朝之路,乞兵救援。上遣使齎璽書諭之。蓋蘇文不奉詔,使還。上曰:「蓋蘇文弒其君,殘虐其民。今又違詔命,不可不討。」李世責力勸上伐之,上欲自征高麗,褚遂良切諫不聽,命房玄齡留守京師,帝如洛陽,下詔親征高麗。以張亮、李世責力為行軍大總管,詔諸軍分道擊高麗。車駕至定州,拔遼東,進攻安市城。高麗延壽惠真帥兵十五萬救之,上敕諸軍齊出奮擊。會有龍門薛仁貴者,大呼陷陣,所向無敵,高麗兵披靡,大軍乘之,高麗乓大潰。延壽惠真帥其眾降,高麗舉國大駭。後黃城銀城皆帥眾遁去,數百里無復人煙。帝攻安市城久不下,以遼左早寒,草枯冰凍,士馬難久留,且糧食將盡,敕班師,乃耀兵於安市城下而還。
  安市城主登城拜辭,上嘉其有禮,賜縑百匹,以勵事君。上以征高麗不能成功,深悔之,歎曰:「魏徵若在,必不使朕有此行也。」命馳驛祀征以少牢,復立所制碑而勞賜其妻子。帝還京師,遣李世劫擊薛延隨,降之。遣使招諭鐵勒諸部,鐵勒百餘萬眾,其酋長皆請入朝。回紇等十一姓,各遣使歸命。上大喜,作詩曰:「雪恥酬百王,除凶報千古。」勒石於靈州,骨利乾遣使入貢。骨利乾居西域瀚海之北,與鐵勒諸部相去甚遠,晝長夜短,夏至日沒後,天色正曛,煮羊胛適熟,日已復出矣。
  結骨俟利發入朝,結骨人皆長大,赤鬚綠睛,自古未通中國。
  至是入朝,上曰:「昔漢武帝窮兵三十年,所獲無幾,豈如今日,綏之以德,使窮發之地,盡為編戶乎?」
  時太白屢晝見,占云:「女主昌。」又秘記云:「唐三世之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上以問李淳風,對曰:「臣仰稽天象,俯察曆數,其人已在陛下宮中,自今不過三十年,殺陛下子孫殆盡。」上曰:「凡疑似者盡殺之,何如?」對曰:「王者不死,徒殺無辜,且自今以往,三十年其人已老,頗有慈心,為禍或淺,借使得而殺之,天或更生壯者,肆其荼毒,陛下子孫無遺類矣。」上乃止。上苦痢,增劇,太子晝夜不離側,或累日不食,髮有化白者。上泣曰:「汝能孝愛如此,吾死何恨?」丁卯疾篤,詔長孫無忌、褚遂良入臥內,謂之曰:「太子仁孝,公等所知,善輔導之。」謂太子曰:「無忌、遂良在,汝勿憂天下。」乃令遂良草遺詔。有頃上崩,在位二十三年。壽五十三歲。
  帝除亂比湯武,致治若成康,躬親行陣,戰無不克,虛己受諫,直無不容。四夷萬古所未及致者,無不服從,功德兼隆,自漢以來,未之有也。無忌等請太子先宣遺詔,罷東征之役,然後即位。是為高宗。立妃王氏為后。
  初年,長孫無忌、褚遂良同心輔政,百姓阜安,有貞觀之遺風。蕭淑妃有寵,王皇后嫉之,上之為太子也,入侍太宗,見才人武氏而悅之。太宗崩,武氏出為尼。忌日,上詣寺行香,見之泣。后聞之,陰令長髮,納之後宮,欲以間淑妃之寵。武氏巧慧,多權數,初入宮,屈體事后,后數稱其美。未幾大幸,拜為昭儀。后及淑妃寵皆衰,更相與譖之,上皆不納。王皇后、蕭淑妃與武昭儀更譖相訴,后寵遂衰,然猶未有意廢之也。會昭儀生女,后憐而弄之。后出,昭儀潛扼殺之。上至,昭儀陽歡笑,發被觀之,女已死矣,即驚啼,問左右,左右曰:「皇后適來此。」上大怒曰:「后殺吾女。」昭儀因泣數其罪。后無以自明,上由是有廢立之意.又恐大臣不從,乃與昭儀幸長孫無忌第,酣飲極歡,拜無忌寵姬子三人,皆為朝散大夫,仍載金寶繒帛十車,以賜無忌。上因從容言皇后無子,以諷無忌,無忌對以他語。上與昭儀不悅而罷。禮部尚書許敬宗亦數勸無忌,無忌厲色折之。上一日退朝,召長孫無忌、李世責力、於志寧、褚遂良於內殿。遂良曰:「今日之召,多為宮大尉元舅,司馬功臣,不可使上有殺元舅功臣之名。遂良起於草茅,且受顧托,不以死爭之,何以見先帝?」責力稱疾不朝,無忌等至內殿,上顧謂無忌曰:「皇后無子,武昭儀有子,今欲立昭儀為后何如?」遂良對曰:「皇后名家於,先帝為陛下所娶。先帝臨崩,執陛下手謂臣等曰:『朕佳兒佳婦,今以付卿。此陛下所聞,言猶在耳。皇后未聞有過,豈可輕廢?」上不悅而罷。
  明日又言之,遂良日:「陛下必欲易后,請妙擇天下令族,何必武氏?武氏經事先帝,眾所共知,萬代之後,謂陛下何如主。願留三思。」因置笏於殿階,解巾叩頭流血曰:「還陛下笏,乞放回田里。」上大怒,命引出。昭儀在簾中大言曰:「何不撲殺此獠。」西南夷曰獠,遂良杭州人,故呼之為獠。於志寧不敢言。韓瑗因奏事泣涕極諫,復上疏曰:「妲己傾殷,褒姒滅周,不謂今日,塵黷聖代。陛下不信臣言,臣恐宗廟不血食矣。」言極切直。上皆不納。他日,李世責力入見,上問之曰:「朕欲立武昭儀為后,遂良固執以為不可,事當何如?」對曰:「此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上意遂決。許敬宗宣言於朝曰:「田舍翁多收十斛麥,尚欲易妻。況天子乎?」昭儀令左右以聞,貶遂良、韓瑷等為遠州刺史,廢王皇后、蕭淑妃為庶人,冊立武氏為皇后,囚故后王氏、淑妃蕭氏於別院。上常念之,間行至其所,呼之。王后泣曰:「至尊若念疇昔,使得再見天日,幸甚。」上曰:「朕自有處。」武后聞之大怒,遣人斷其手足,投酒甕中,曰:「令二嫗骨醉。」數日而死,又斬之。武后數見王、蕭為祟,如死時狀。故后為太后時,多在洛陽,不敢歸長安以避之。削太尉長孫無忌趙公官,黔州安置,尋殺之。而用奸臣許敬宗、李義府等。上漸苦風眩,目不能視,百司奏事,或使皇后決之。
  后性明敏,涉獵書史,處事稱旨。由是委以政事,專作威福,上反為所制,中外謂之二聖。詔以武后為天后。時百濟恃高麗之援,數侵新羅,唐熊津總管孫仁師進攻百濟,拔之。百濟王豐奔高麗,高麗王泉及蓋蘇文死,子泉男生、泉男建爭立,男生降唐求救,上以李世責力為遼東大總管,伐高麗,薛仁貴為前鋒,與高麗戰,大破之。進至鴨綠棚,又破之。進圍平壤月餘,高麗王藏降,高麗悉平。分高麗為九督府四十二州百縣以統之。初,王皇后無子,請於帝,立子忠為太子。及武后立,廢忠而立武后子代王宏為太子。宏仁孝謙謹,數忤武后。蕭淑妃女義陽、宣城兩公主,年逾三十,尚幽掖庭,宏請嫁之。天后恨宏,鴆殺之。而立雍王賢為太子。賢處事明審,天后忌而廢之,立英王顯為太子。上在位三十四年崩。太子顯即位,是為中宗。裴炎受遺詔輔政,政事咸取決於太后。立妃韋氏為皇后。中宗欲以后父韋元貞為侍中,裴炎固爭,以為不可。中宗怒曰:「我以天下與韋元貞,何不可,而惜侍中耶?」炎懼以白太后,太后廢中宗為廬陵王,幽於別所,尋遷於房州,房州在今湖廣襄陽府廬陵縣。立豫王旦為皇帝,居於別殿,政事皆太后主之,皇帝不得有所干預。太后改元,及官名服色旗幟,皆尚金色,立武氏七廟。裴炎切諫,勿聽,尋炎為太后所殺。
  初,李世責力卒,孫敬業嗣為英公,為眉州刺史。時諸武用事,唐宗室人人自危,眾心憤惋。李敬業與弟敬猷、唐之奇、駱賓王、杜求仁、魏思溫各坐事遭貶,皆會於揚州,遂謀起兵。
  驅囚徒工匠數古授以甲,遂起一州之兵,殺揚州長史,開府庫,赦囚徒,旬日之間,得勝兵十餘萬。移檄州郡,其檄文駱賓王所作,義氣凜凜。太后見之,問曰:「誰所為?」或對曰:「駱賓王。」太后曰:「人有才如此,而使之流落不偶,宰相之過也。」遣玉鈐衛大將軍李孝逸將兵三十萬以討敬業,追削其祖考官爵,發塚斲棺,複姓徐氏。魏思溫說敬業曰:「明公以匡復為詞,宜帥大軍鼓行而進,直詣洛陽,則天下知公志在勤王,四方響應矣。」薛重璋曰:「金陵有王氣,且大江天險,足以為固,請先取之。」敬業不聽思溫,而從重璋謀,遂取潤州,李孝逸軍至臨淮,戰不利。魏元忠說孝逸曰:「敬業兵精,不可與敵。敬猷軍淮陰,不習軍事,其眾單弱,請先取之,乘勝而進,莫不勝矣。」孝逸從其計,先擊敬猷,走之。復進擊敬業,因風順荻乾,縱火焚之,敬業大敗,輕騎走,孝逸追之。
  其將王那相斬敬業、敬猷及駱賓王首來降。餘黨捕得皆斬之,傳首神都,神都即洛陽也。或曰:「那相陰逸敬業兄弟、賓壬,取其面貌相似者斬之以降,三人後皆為僧。」太后制:百官及百姓,皆得自舉。用僧懷義,本姓楊,名小寶,賣菜洛陽市。
  陽物偉岸,因千金公主以進,大得倖於太后,以為白馬寺主,出入乘御馬,朝貴皆匍匐禮謁。武承嗣、武三思皆執僮僕之禮以事之。懷義多聚無賴少年為僧,縱橫犯法,人莫敢言。太后托言懷義有巧思,使入宮營造補闕。王求禮表請閹之,表寢不出。後蘇良嗣為相,遇懷義於朝堂,懷義偃蹇不為禮,良嗣大怒,命左右批其頰。懷義訴於太后,太后曰:「阿師當於北門出入,南牙宰相所往來,勿犯也。」時太后自徐敬業之反,疑天下人多圖己。又以久專國事,內行不正,知宗室大臣怨望,欲大誅殺以威之。乃鑄銅為匭,可入而不可出,置之朝堂,以受天下表疏。盛開告密之門,有告密者,言或稱旨,則不次除官,無實者不問,於是四方告密者蠭起,人皆重足屏息。有胡人索元禮知太后意,因告密召見,擢為游擊將軍,令按制獄。
  元禮性殘忍,摧一人必令引數十百人,於是周興、來俊臣之徒效之,紛紛繼起。俊臣作《告密羅織經》數千言,太后得告密者,必令元禮等推之,競為訊囚酷法。有定百脈、突地吼、死豬愁、求破家、反是實等名號。又有鳳凰曬翅、驢狗拔橛、仙人獻果、玉女登梯諸刑。或以鐵圈束首,加以大楔,椓之使緊;或倒懸之,以石墜其首,以醋灌其鼻。其女人則倒懸之,以繩勒其陰,令壯士彈竹擊之,使酸痛不可忍;或以滾湯熟雞子,納數枚於陰中,使酸痛非常。每得囚,先陳其械,具以示之,皆望風誣服。太后以為忠,信任之,中外畏此數人,甚於狼虎。
  時華州赤水南岸大山,高二百餘丈,晝日忽有聲,東移數百步。又雍州新豐縣東南有山湧出,高二十餘丈,太后改新豐為慶山縣。太后潛謀革命,稍除宗室,諸王內不自安。武承嗣使人作瑞石,其文曰:「聖母臨人,永昌帝業。」使人獻之,云獲之於洛水。太后喜,命曰「寶圖」,親拜洛受圖,皇帝、皇子皆從。內外群臣,蠻夷酋長,各依方序立。列珍禽奇獸,雜寶於壇前,文物鹵簿之盛,唐興以來,未之有也。告謝南郊,禮畢,御明堂,朝群臣,召諸宗室朝於明堂,諸王遞相驚。
  瑯琊王沖起兵博州,越王貞起兵豫州,以匡復唐室。眾皆不滿萬,太后分遣將擊殺之。因欲悉誅諸王,使周興按之。於是收韓王元嘉、魯王靈夔、黃公撰與常樂公主於東都,迫使自殺,親黨皆誅,又殺鄭王璥等六人。太后享萬象神宮,始用周正,改十一月為正月,十二月為臘月,夏正月為一月。改國號曰周,上尊號曰聖神皇帝,以豫王旦為皇嗣,改姓武氏。太后雖濫以祿位收人心,然不稱職者,尋亦黜之,或加刑誅,挾刑賞之柄,以駕馭天下,政由己出,明察善斷,故當時英賢競為己用。王慶之數表請立武承嗣為皇太子。李昭德言於太后曰:「陛下身有天下,當傳之子孫,為萬代業。自古未聞姪為天子,而為姑立廟者也。」太后怒,慶之屢奏,命昭德杖之。昭德引出門示朝士曰:「此賊欲廢我皇嗣,立武承嗣,立杖殺之。」
  其黨乃散。或告右丞周興與大將軍邱神績通謀造反者,太后命來俊臣鞫之。俊臣方與興對食,謂之曰:「囚多不承,宜為何法?」興曰:「此甚易耳,取大甕以炭四週炙之,令囚入其中,何事不承。」俊臣乃索大甕,水圍如興法。起謂興日:「有內狀推兄,請兄入此甕。」興惶恐服罪。法當死,特原之,流嶺南,在道為仇家所殺。其來俊臣、索元禮,尋皆為太后所誅,以慰人心。
  時扛淮旱饑,禁天下屠殺,拾遺張德生男,私殺羊,會同僚。杜肅懷肉一塊上表告之。明日,太后當殿謂德曰:「聞卿生男,喜甚。」德拜謝。太后曰:「何從得肉?」德叩頭服罪。
  太后曰:「朕禁屠宰,吉凶不預,卿自今召客,亦須擇人。」
  出肅表示之。肅大慚,舉朝欲唾其面。太后自垂拱以來,任用酷吏,先誅唐宗室貴戚數百人,次及大臣數百家,其刺史郎將以下,不可勝紀。每除一官,戶婢私相謂曰:「鬼樸又來矣。」
  不旬月,輒遭掩捕族誅。監察御史嚴善思公直敢言,時告密者不可勝數,太后亦厭其煩,命善思按問,引虛伏罪反坐者八百五十餘人,羅織之黨,為之不振。補闕朱敬則、御史周矩皆上疏請寬刑,太后善之。制獄稍衰,戶婢團兒譖皇嗣妃劉氏、德妃竇氏為魘咒,太后殺之。有告皇嗣異謀者,命來俊臣鞠其左右。太常工人安金藏大呼曰:「請剖心以明皇嗣不反。」即引佩刀自剖其胸,五臟皆出。太后令舁入宮,敷心藥,經宿始蘇。
  歎曰:「吾有子不能自明,使汝至此。」即命來俊臣停推,睿宗由是得免。太后思徐有功用法平恕,擢為殿中侍御史。遠近聞之,無不相賀。時御醫沈南璆,亦得倖於太后。懷義心慍,乃密燒天堂延及明堂,皆盡,風裂血象,為數百段。血象者,懷義殺牛取血,畫為大佛象。懷義云:「自刺血為之也。」太后諱之,懷義內不自安,言多不順,太后執之於瑤光殿前,使武攸寧帥壯士毆殺之。
  太后多選美少年為奉宸內供奉。張昌宗、張易之皆年少,美姿容。太平公主隱敷之以淫藥,使偉岸其陽物,且能堅久,薦入宮中,太后大幸之。二人常傅硃粉,衣錦繡,賞賜不可勝紀。以昌宗為散騎常侍,易之為司衛少卿,皆為內宸供奉。武承嗣、武三思等皆爭候其門,為執鞭轡,謂易之為五郎,昌宗為六郎。易之又嘗引蜀商數人,飲博侍宴於禁中,宰相韋安石見而逐出之。又小說家盛傳薛敖曹故事,則太后之外遇,固不止於懷義、南璆、昌宗、易之也。婁師德薦狄仁傑於太后,以為同平章事。仁傑不知,意頗輕師德,數擠之於外。太后覺之,問仁傑曰:「師德知人乎?」對曰:「臣與同僚,未聞其知人也。」太后曰:「朕之知卿,乃師德所薦也,亦可謂知人矣。」
  仁傑出而歎曰:「婁公盛德,我為包容久矣。」太后一日謂仁傑曰:「朕夢大鸚鵡兩翼皆折,何也?」對曰:「武者陛下之姓,兩翼二子也。陛下起二子,則兩翼振矣。」太后由是無立承嗣、三思意。又吉頊說昌宗易之,勸立廬陵王,以慰人望,二人亦乘間屢為太后言之。太后乃托言廬陵王有疾,遣使召之,及其妃子皆詣行在,承嗣快快發病而已。皇嗣固請遜位於廬陵王,太后許之,立為太子,賜姓武氏,以豫王旦為相王。
  太后信重狄仁傑,群臣莫能及,嘗謂之「國老」而不名。
  仁傑好面折廷爭,太后每屈意從之。嘗從太后遊幸,遇風巾墜,馬驚不止,太后命太子追執其鞚而係之。仁傑屢以老疾乞骸骨,不許。每入見,太后嘗止其拜,曰:「每見公拜,朕亦身痛。」
  及卒,太后泣曰:「朝堂空矣。」自是朝廷有大事,眾或不能決,太后輒歎曰:「天奪吾國老何太早耶!」太后嘗問仁傑曰:「朕欲得一佳士而用之。」仁傑曰:「未審陛下何所用之?」
  太后曰:「欲用為將相。」仁傑薦荊卅長史張柬之。太后屢遷其官,卒用為相。又嘗薦姚元崇、桓彥范、敬暉等數十人,太后率用之,悉為名臣。或謂仁傑曰:「天下桃李,盡在公門矣。」
  仁傑曰:「薦賢為國,非為私也。」太后寢疾,張昌宗、張易之居中侍疾,同平章事張柬之、崔元日韋與中台右丞敬暉、司刑少卿桓彥范、相王府司馬袁恕已謀誅之,謂羽林衛大將軍李多祚曰:「將軍今日富貴,誰所致也?」多祚泣曰:「大帝也。」
  柬之曰:「將軍亦思報大帝之德乎?」多祚曰:「苟利國家,惟相公處分。」遂與定謀。柬之使以敬暉、桓彥范及荊州長史楊玄琰、散騎常侍李湛皆為左右羽林將軍,委以禁兵。時太子於北門起居,柬之使敬暉、桓彥范謁見,密陳其事,太子許之。
  柬之、玄琰、彥范等帥左右羽林兵五百餘人至玄武門,遣李多祚、李湛迎太子,斬關而入,斬易之、昌宗於廡下。太后驚起問曰:「亂者誰耶?」對曰:「張昌宗、易之謀反,臣等奉太子令誅之。」太后見太子曰:「乃汝耶,小子既誅,可還東宮。」
  彥范進曰:「太子安得更歸?昔天皇以太子托陛下,今年齒已長,久居東宮,天意人心,久思李氏,願陛下傳位太子,以順天人之望。」太后乃傳位於太子,中宗重複即位,太后徙居上陽宮,帝帥百官上太后尊號曰則天大聖皇帝。太后僭位二十一年,讓位後,又一年而崩,壽八十一歲。年雖老而不見其衰,殆人妖歟!復立韋氏為皇后,贈后父元貞為上洛王。
  初,上在房州,與后同幽閉,備嘗艱厄,情愛甚篤。上嘗與后私誓曰:「異時重見天日,當惟卿所欲,不復相禁。」及再為皇后,遂干預朝政,二張之誅。薛季昶謂張柬之、敬輝曰:「二凶雖誅,產、祿猶在,去草不除根,終當復活。」二人曰:「大事已定,彼何能為?」劉幽求亦謂桓彥范、敬暉曰:「武三思尚存,公等終無葬地。及早圖之。」勿從。上女安樂公主適武三思子崇訓。上官儀女婉兒者,沒入掖庭,辯慧,善屬文,明習吏事,則天愛之,及上即位,使掌制命,益委任之,拜為婕妤,武三思通焉,故婉兒黨於武氏,又薦三思於韋后,三思遂與后通。上使韋后與三思雙陸,而自居傍為之點籌,由是武氏之勢復振。張柬之等數勸上誅諸武,上不聽。武三思與韋后日夜譖敬暉、柬之等,云恃功專權,將不利於社稷,不若封以王爵,罷其政事,外不失尊寵功臣,而內實奪之權柄。上以為然,封敬暉、桓彥范、張柬之等五人俱為王,皆罷其國事。三思令百官修復太后之政,不附武氏者斥之;為五王所逐者,復之。大權盡歸三思矣。太后崩於上陽宮,上居諒陰,命魏元忠居攝三日。元忠素負忠直之望,武三思矯太后遺制,慰諭元忠,賜實封百戶。元忠奉制,感咽涕泣。見者曰:「事去矣。」武三思使鄭愔告敬暉等五人,與王同皎通謀,欲廢皇后,於是削其勛封王爵,各貶為遠州司馬。三思又陰令人疏皇后穢行,榜於天津橋,請加廢黜。上大怒,命李承嘉窮核其事。承嘉奏言敬暉等所為,請族誅之。上可其奏。大理丞李朝隱奏稱,暉等未經推鞫,不可遽就誅夷,乃長流敬暉等於各遠州,三思矯制殺之。三思既殺五王,勢傾人主,嘗言:「我不知世間何者為善人,何者為惡人,但與我善者則為善人,與我惡者則為惡人耳。」韋后以太子重俊非己所生,惡之,武三思尤忌太子,屢謀廢之。太子積不能平,與左羽林大將軍李多祚矯制發羽林兵三百餘人,並太子侍衛共千人,殺武三思及其子崇訓於其第,斬關而入。欲殺上官婉兒、安樂公主與韋后。帝與后及安樂公主上官婕妤,避兵於玄武門樓,俯謂多祚所部曰:「汝輩皆朕宿衛之士,何為從多祚反?」於是千騎反斬多祚,太子走,為左右所殺。安樂公主悅崇訓之弟延秀,即以延秀尚焉。時公主每逾禮制,多外交,而駙馬必守貞一。帝女宜城公主駙馬裴巽有外寵一人,公主遣人執之,剝其陰皮,復剝駙馬之額皮,以陰皮附駙馬之額,而以額皮補陰門,兼以線縫其肉,即以鵝毛通便孔,皆敷以鸞膠,即時生就。乃令駙馬廳上視事,集僚吏共觀之,見者絕倒。後公主亦自覺不雅,且須朝見,復剝此婦之額皮,以補駙馬之額;仍移陰皮於此婦之額。其婦羞慚自縊。
  自是婦女大懼,無敢與駙馬偶語者。又安樂、常寧二公主,及皇后妹成阝國夫人、上官婕妤等皆依勢用事,請謁受賕,雖屠沾臧獲,用錢三十萬,則降墨敕除官,斜封付中書,時人謂之斜封官。西京、東都各置二吏部侍郎,為四銓簿,選者歲數萬人。
  上官婕妤創立外第,出入無節,朝士往往從之游處,以求仕進。
  升婕妤為昭容。崔浞通於昭容,昭容薦於帝以為相。
  昭容往往擇無賴少年陽物偉岸而善淫者,薦之韋后,衣以女衣,在宮日夜淫樂。帝與韋后觀燈於市里,縱宮女數千人出遊,多不歸者。政出多門,濫官充溢,府庫空竭,民不聊生。
  許州參軍燕欽融上言皇后淫亂,干預國政,宗楚客圖危社稷。
  上面詰之,欽融抗言不撓。楚客矯制撲殺之,上意怏怏。由是,皇后及其黨始懼。散騎常侍馬秦客、光祿少卿楊均皆得倖於后,恐事泄。安樂公主亦欲后臨朝,以己為皇太女。乃相與合謀,於餅餤中進毒。中宗食之而崩,在位五年。
  太平公主與上官昭容謀,草遺制,立溫王重茂為皇太子,皇后臨朝攝政。太子即位,時年十六。韋后深忌太平公主與相王。相王子臨淄王隆基,陰聚才勇,密圖匡復。初,太宗選天下驍勇之士,著虎文衣,跨豹文韉,謂之百騎。武后時增為千騎,隸左右羽林;中宗謂之萬騎,置使以領之。隆基皆厚結其豪傑。隆基與太平公主及公主子薛崇諫、苑總監鐘紹京、前朝邑尉劉幽求等,謀誅韋后。會置使韋播高嵩,數榜捶萬騎,萬騎皆怨。果毅、葛福順等見隆基訴之,隆基因諷以誅諸韋,皆踴躍自效。
  或謂隆基當啟相王。隆基曰:「我曹為此,以徇社稷,事成福歸於王,不成以身死,不以累王也。且萬一不從,將敗大計。」遂不啟。微服與幽求入苑中,會於紹京廨舍。夜二鼓,天星散落如雪,幽求曰:「天意若此,時不可失。」於是葛福順直入羽林營,斬諸韋典兵者以殉曰:「韋后鴆殺先帝,謀危社稷,今夕當共誅之,立相王以安天下。敢有懷兩端助逆黨者,罪及三族。」羽林士皆欣然聽命。隆基勒兵入玄武門,諸衛兵皆應之。斬韋后及安樂公主、武延秀、上官昭容等。幽求曰:「眾約今夕共立相王。何不早定?」隆基止之。比曉,內外皆定。隆基乃出見相王叩頭,謝不先白之罪。相王曰:「社稷宗廟不墜於地,皆汝之功。」遂迎相王入,收捕諸韋親黨及宗楚客等皆斬之,封隆基為平王,賜薛崇諫立節王爵,以紹京、幽求並參知機務。武氏宗屬誅竄殆盡。
  相王旦即位,是為睿宗。廢重茂復為溫王。睿宗將立太子,以宋王成器嫡長。平王隆基有功,疑不能決,成器辭曰:「國家安則先嫡長,危則先有功,臣死不敢居平王之上。」上從之。
  以隆基為太子,姚元之為兵部尚書,宋璟為吏部尚書,二人同心,革中宗弊政。進忠良,退不肖,賞罰公平,紀綱修舉。當時翕然,以為有貞觀之遺風。加太平公主實封萬戶。公主,武后女之妹也,沉敏多權略,武后以為類己,獨愛之。及誅二張,公主有力焉。至是又與太子共誅韋氏,屢立大功,益尊重。上嘗與之議政,宰相進退,係其一言,薦士驟歷清顯者,不可勝數,權傾人主,其門如市。公主憚太子英武,數為流言以危之。
  一日,上謂侍壓曰:「術者言五日中當有急兵入宮,御等為朕備之。」張說曰:「此必奸人欲離間東宮,願陛下早使太子監國,則流言自息矣。」姚元之曰:「張說之言,社稷之至計也。」
  上悅。於是以宋王成器為同州刺史,幽王守禮為幽州刺史,太平公主蒲州安置,命太子監國。次年秋七月,彗星出西方,入太微,太平公主使術者言於上曰:「彗所以除舊布新,又帝座及心前星皆有變,皇太子當為天子。」上曰:「傳德避災,吾志決矣。」八月壬辰,上傳位於太子,太子上表固辭,太平公主勸上雖傳位,猶宜自總大政。
  庚辰,太子即位,是為玄宗明皇帝。尊睿宗為太上皇,在位三年。自三品以上除授及大刑政,仍決於上皇。太平公主依上皇之勢,擅權用事,與上有隙,乃與竇懷貞、岑羲、蕭至忠謀廢立,又謀毒上。上與岐王范、薛王業及內給事高力士等定計,以兵三百人召蕭至忠、岑羲斬之,懷貞自縊,仍戮其屍。
  上皇下詔,自今軍國刑政,一聽皇帝處分。上下詔,賜太平公主及公主私人崔湜等死,諸子及黨羽死者數十人;惟子薛崇簡數諫其母,屢被撻,特免之。上賞高力士功,以為監門將軍,宦官稍增至三千餘人,多衣緋紫。宦官之盛,自此始。四年六月,太上皇崩,壽五十五歲。
  上勵精求治,每事訪於姚元之。元之避開元尊號,複名崇。
  及姚崇謁告歸,薦宋薦以自代。時賦役寬平,百姓富庶,唐世賢相,前稱房、杜,後稱姚、宋,他人不得比焉。上素友愛,近世帝王不能及。群臣以代王成器等地逼,請循故事,出刺外州,上不得已,從之,廢皇后王氏。時武惠妃寵傾後宮,生壽王瑁,李林甫因宦官言於惠妃,願竭力保護壽王,妃德之,陰為內助。上擢為禮部尚書。
  時有安祿山者,本營州雜胡,初名阿犖山,姓康,其母則巫也。父死,母攜之再適突厥安延偃。會其部落破散,與延偃兄子思順俱逃入塞,更名祿山,冒姓安氏。又有史窣乾者,與祿山同里閈,先後一日生,及長相親愛,皆以驍勇聞。窣乾因張守珪入奏事,上與語悅之,賜名思明,即史思明也。祿山狡黠,善揣人意,幽州節度使張守珪愛之,以為己子,使為討擊使,又以窣乾為將軍。至是守珪使討擊使安祿山討奚契丹之反叛者。祿山恃勇輕進,為契丹所敗,守珪以其失律,囚送京師,請斬之。上惜其才,赦之。張九齡固爭曰:「失律喪師,不可不誅,且貌有反相,不殺必有後患。」上勿從。張九齡遇事有不可行者,無細大,皆力爭之。上在位歲久,漸恣奢欲,怠於政事。李林甫巧伺上意,日夜短九齡於上,上寢疏之,而於林甫轉親矣。上即位以來,所用之相,姚崇尚通。宋璟尚法,張嘉貞尚史,張說尚文,李元紘、杜暹尚儉,韓休、張九齡尚直,皆賢臣,各有所長也。初,上捨長子嗣真而立少子嗣謙為太子,嗣謙後改名瑛,乃趙麗妃所生也。駙馬都尉楊洄私附武惠妃,嘗伺太子過失,令惠妃泣訴於上。上大怒,欲廢之,張九齡力諫乃止。至是,楊洄又譖太子瑛,及鄂王瑤、光王琚潛構異謀。
  上召宰相謀之,李林甫曰:「此陛下家事,非臣等所宜豫。」
  上意乃決,廢太子瑛為庶人,賜死城東驛,並瑤、琚皆殺之。
  太子瑛既死,李林甫數勸上立壽王瑁。時武惠妃已薨,壽王無內援,上以忠王璵年長,孝謹好學,意欲立之,猶豫不決,常忽忽不樂。高力士請擇長而立,上意遂定。立忠王璵為太子,改名亨。自開元二十四年,罷張九齡而相李林甫。又安祿山性傾巧,善事人,人多譽之,上以為賢。開元二十九年,以安祿山為營州都督,自後改元天寶,以年為載,而國事日非矣。李林甫為相,凡才望功業出己右及為上所厚之文學之士,必百計去之。或陽與之善,啖以甘言,而陰陷之。世謂林甫「口有蜜,腹有劍」。
  初,開元二十三年乙亥,娶蜀州司戶楊玄琰之女為壽王妃。
  自武惠妃薨,後宮無當意者。或言壽王妃楊氏之美,上召見,體態豐豔,如妖麗花枝,神魂為之收攝。乃令妃自以己意,乞為女官,號太真,更為壽王娶郎將韋昭訓女,潛納太真於宮中,寵遇一如惠妃,宮中號曰娘子。天寶四載八月,冊為貴妃。贈其父玄琰為兵部尚書,叔父玄珪為光祿卿,從銛兄為殿中少監,倚為駙馬都尉,姊妹皆賜第,京師寵貴赫然。時妃年二十七,妃每思念壽王,欲私會之。壽王懼禍,避嫌遠之。後壽王於代宗十七年薨,六子皆封郡王。
  楊妃曉音律,性警穎,善承迎上意,恩寵無比。民間為之歌曰:「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作門楣。」妃欲得生荔支,歲命嶺南馳驛致之。妃又嘗以悍妒不遜,送歸楊銛第,上為之不食,即召還。貴妃姊妹三人,皆有才色,上呼為姨,並承恩寵,封為韓國、虢國、秦國三夫人。與楊銛、楊錡等五家,競尚奢侈,勢傾天下。以安祿山兼御史大夫。祿山體充肥,腹垂過膝,嘗自稱重三百斤,外若癡直,內實狡黠,在上前應對敏給,雜以詼諧。上嘗戲指其腹曰:「此胡腹中何所有,其大乃爾。」對曰:「更無餘物,惟有赤心耳。」祿山欲得常出入禁中,因請為貴妃兒。上與貴妃共坐,祿山先拜貴妃。上問何故?
  對曰:「胡人先母而後父。」上大悅。祿山矯健異常,陽物偉岸而善戰,貴妃悅之,因與通焉。上命有司為祿山起第於親仁坊,敕令但窮壯麗,不限財力。祿山生日,上及貴妃皆賜衣服、寶器、酒饌甚厚。後三日,召祿山入禁中,貴妃以錦繡為大襁褓,裹祿山,使人以彩輿舁之。上聞後宮喧笑,問其故,左右以貴妃三日洗祿山兒對。上自往觀之,大喜,賜貴妃洗兒金銀錢,復厚賜祿山,盡歡而罷。自是祿山出入宮掖不禁,或與貴妃對食,或通宵不出,頗有丑聲揚於外,上不疑也。
  自唐興以來,邊帥皆用忠厚名臣,不久任,不遙領,不兼統。李林甫欲杜邊帥入相之路,以胡人不知書,乃奏言:文臣為將,怯當矢石,不若用寒族胡人。胡人則勇決善戰,寒族則孤立無黨。上悅其言,始用安祿山等,諸節度使盡用胡人。林甫又數稱祿山之美,上既使遙領平盧節度使,又使兼范陽河東節度使,封東平郡王,出鎮范陽。上以承平日久,專以聲色自娛,委政於李林甫,命百官閱視天下歲貢物於尚書省,悉以車載賜李林甫家。林甫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寵,杜絕言路,掩蔽聰明,以成其奸,妒賢嫉能,排抑勝己,以保其位。
  屢起大獄,誅逐貴臣,以張其勢。自皇太子以下,畏之側目。
  在相位十九年,養成天下之亂,而上不悟也。楊貴妃從兄钊,不學無術,從軍於蜀,貧不能歸。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欲結楊妃為內援,求得之。使獻春彩於京師,贐以蜀貨萬緡。钊至長安,見諸妹分蜀貨以遺之曰:「此章仇公所贈也。」於是諸楊日夜譽章仇兼瓊,上以兼瓊為戶部尚書,而钊日貴幸用事矣。
  以钊為度支郎中,善於聚斂,帑藏充裕,奏請上觀之。上由是視金帛如糞土,賞賜無限。钊一歲十五遷,以為文部尚書,文部即吏部也。钊以圖讖有金刀語,請更名,上賜名國忠。李林甫既卒,以楊國忠為相國。忠使人誣告李林甫與突厥阿布思謀反,詔追削其官爵,剖其棺。
  初,安祿山以林甫狡獪逾己,故畏服之;及楊國忠為相,祿山視之蔑如也,由是有隙。國忠屢言祿山有反狀,上不信。
  國忠以隴右節度使哥舒翰與祿山不協,奏以翰兼河西節度使,與共排祿山。是時中國強盛,自安遠門西盡唐境,凡一萬三千里,閭閻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稱富庶者,無如隴右。翰每遣使入奏,常乘白橐駝,日行五百里。楊國忠言祿山必反,且曰:「陛下試召之,必不來。」上使召之,祿山聞命即至。上由是益親信祿山。祿山辭歸范陽,上解御衣以賜之。祿山驚喜,恐國忠奏留之,疾驅出關,乘船而下,晝夜兼行,日數百里。及至范陽,使副將何千年入奏,請以蕃將三十二人代漢將。韋見素極言祿山反已有跡,所請切不可聽,上不聽,許之。祿山專制范陽、平盧、河東三道,陽蓄異志,殆將十年,養同羅、奚契丹降者八千餘人,謂之曳落河。及家僮百餘人,皆力舉千鈞,驍勇善戰,一可當百。又蓄戰馬數萬匹,皆高大善走,天下精兵皆聚於河北。見上春秋高,又武備廢弛,素有輕中國心。以上待之厚,欲待上晏駕,然後作亂。會國忠與祿山有隙,屢言祿山且反,上不信,即誣數事以激之,欲其速反,以取信於上。
  祿山於是決意遽反。會有奏事官自京師來,祿山詐為敕書,悉召諸將示之曰:「有密旨,令祿山人討楊國忠,諸軍宜即從軍。」
  眾愕然相顧,莫敢異言。於是發所部十五萬從,反於范陽,引兵而南。時承平日久,民不知兵,忽聞范陽兵起,遠近震駭,所過州縣,望風瓦解。上聞祿山已反,乃召君臣謀之。楊國忠洋洋有得色,曰:「今反者獨祿山耳,其下皆不願也。不過旬日,必傳首詣行在。」上以為然。安西節度使封常清入朝,上以為范陽、平盧節度使,乘驛詣東京募兵,旬日得六萬令人,乃斷河橋,為守禦之備。封常清與賊戰於武牢,敗績。祿山遂陷東京洛陽,徙都之。時祿山子慶宗尚宗女在長安,上因誅之。
  以郭子儀為朔方節度使。平原太守顏真卿起兵討賊,遣李平間道奏之。上始聞河北諸郡皆從賊,歎曰:「二十四郡,曾無一義士耶?」及平至,大喜曰:「不識顏真卿作何狀,乃能如是。」
  常由太守顏杲卿與長史袁履謙等起兵討賊,命崔安石等徇河北諸郡,曰:「大軍已下井陘,朝夕當至,先降者賞,後降者誅。
  於是河北十七郡,皆歸朝廷,合兵二十餘萬。其附祿山者,惟范陽、盧龍、密雲、漁陽、汲、鄴六郡而已。杲卿起兵才八日,守備未完,且諸兵各遣分徇諸郡。賊將史思明、蔡希德引大兵至常山城下,杲卿告急於王承業,承業欲竊其功,利於城陷,遂擁兵不救。杲卿晝夜拒戰,糧盡矢竭城陷。賊縱兵殺掠,執杲卿、履謙等送洛陽,縛於木橋之柱而剮之,杲卿、履謙至死罵不絕口,顏氏死者三十餘人,於是諸郡復陷於賊。安祿山僭號,自稱大燕皇帝,賊群臣各加官有差。真源令張巡起兵討賊,得精兵千人,至雍邱與賈賁合兵,賊將令狐潮引兵攻雍邱,賈賁出戰,敗死。張巡力戰卻賊,兼領賁眾,賊蟻附攻城。巡束蒿灌脂,焚而投之,賊不得上,城中矢盡,巡縛草為人千餘,被以黑衣,夜縋城,潮兵爭射之。
  久乃知其藁人,得矢數十萬。其後復夜縋城,賊笑不設備,乃以死士斲潮營,賊兵大亂。巡使部將雷萬春,於城上與潮語,賊射之,面中六矢而不動,賊疑為木人,諜問之,乃大驚服。
  巡時伺賊隙,出兵擊之,積六十餘日,大小三百餘戰,賊遂敗走,軍聲大振。以李光田為河北節度使,子儀、光弼大敗賊將史思明於嘉山,復河北十餘郡。祿山大懼。子儀、光弼奏請固守潼關,而引兵北取范陽,復其巢穴,則賊不日可定。時賊將崔乾祐在陝州,故為羸弱以誘王師,上遣使促哥舒翰進兵復陝洛,翰奏祿山習兵,必羸師以誘我,宜守不宜御。楊國忠言於帝,趨使速戰。翰不得已,撫膺慟哭。引兵出潼關,遇崔乾祐之兵於靈寶西源,翰大敗入關。乾祐進攻潼關,克之,執翰關洛陽,翰降於賊。上聞之大懼,召宰相謀之。楊國忠首倡幸蜀之策,上然之。
  明日黎明,上獨與貴妃姊妹、皇子、妃主、皇孫,及親近宦官宮人,出延秋門。妃主皇孫之在外者,皆委之而去。至咸陽望夷宮,日向中,上猶未食。國忠自市胡餅以獻,於是民爭進糲食,皇孫輩爭以手掬食之,須臾而盡。上至馬嵬驛,將士饑疲,皆憤怒。陳玄禮以禍由國忠,欲誅之。會吐蕃使者二十餘人,遮國忠馬,訴以無食。國忠未及對。軍士呼曰:「國忠與胡虜謀反。」國忠急走,軍士擒殺之,以槍揭其首,並殺其子暄及韓國、秦國二夫人。上拖履出驛門,慰勞將士,令收隊。
  軍士不應。上使高力士問之,玄禮曰:「國忠謀反,貴妃不宜供奉,願陛下割恩正法。」上曰:「貴妃居深宮,安知國忠謀反?」力士曰:「貴妃誠無罪,然將士已殺國忠,而貴妃仍在左右,豈能自安?願陛下審思之,將士安則陛下安矣。」帝乃命專士引貴妃於佛堂縊殺之,時年三十有八。輿屍至驛庭,玄禮等人視之,於是始整部伍為行計。國忠妻與幼子日希、虢國夫人、夫人子裴徽,走至陳倉,縣令薛景仙捕誅之。上將發馬嵬驛,朝臣惟韋見素一人,父老皆遮道請留。帝為按轡久之,乃命太子於後宣慰父老。父老因曰:「至尊既不肯留,某等願帥子弟從殿下東破賊,取長安。若殿下與至尊皆入蜀,則中原百姓,誰為之主?」須臾聚至數千人。太子不可,曰:「至尊冒險阻,吾豈可朝夕離左右?」涕泣拔馬欲西。建寧王.與宦者李輔國執.諫曰:「逆胡犯闕,四海分崩,不因人心,何以興復?今殿下從至尊入蜀,則中原之地,拱手授賊矣。不如收西北守邊之兵,召郭、李於河北,與之並力討賊,克復二京,以迎至尊,豈非孝之大者。何必區區溫清,為兒女之戀乎?」
  廣平王做亦勸太子留。父老共擁太子,馬不得行。上總轡待太子,久不至,使人偵之,還白狀,上曰:「天也。」乃命分後軍二千人及飛龍廄馬從太子,又宣旨欲傳位於太子,太子不受。
  太子既留,不知所適。建寧王倓請太子詣平涼,從之。一晝夜馳三百里,至平涼,募兵得五百餘人?軍勢稍振。安祿山不意上遽西幸,遣使止崔乾祐兵,留潼關凡十日。乃遣孫孝哲將兵入長安,於是賊勢大熾,然無選略,日夜縱酒,專以女色財寶為事,無復有西出之意,故上得安然入蜀。太子北行,亦無追迫之患。太子至靈武,裴冕、杜鴻漸等上太子箋,請尊馬嵬之命,即皇帝位,以號令四方。太子不許,冕等表五上,固爭之,乃許之。
  是日,肅宗即位於靈武,尊玄宗曰上皇天帝,復以載為年。
  初,肅宗為太子時,與李泌為布衣交,泌後隱居潁陽,上遣使召之。至是謁見於靈武,上大喜,每事咨之,言無不從。上皇至成都,從官六軍,至者千三百人而已。郭子儀等將兵五萬,自河北至靈武。靈武軍威始盛,人有復興之望矣。靈武使者至蜀,上皇喜曰:「吾兒應天順人,吾復何憂!」乃制:「自今改制敕為誥,表疏稱太上皇,四海軍國重事,皆先取皇帝進止,仍奏朕知。」命韋見素、房王官、崔渙奉傳國寶玉冊,詣靈武傳位,在位四十四年。
  初,上皇每大宴,先設太常雅樂,繼以鼓吹,出宮人舞霓裳羽衣。又奏散樂雜戲,教舞馬百匹,銜杯上壽,引犀象入場,或拜或舞。祿山見而悅之。至是命搜捕悉送洛陽,祿山宴群臣於凝碧池,盛奏眾樂卑舞象怒目不動,祿山盡殺之。梨園子弟往往欷歔泣下,賊皆露刃睨之。樂工雷海清不勝悲憤,擲樂器於地,西向慟哭。祿山怒,縛於試馬殿前,肢解之。
  上欲以建寧王倓為元帥,李泌曰:「廣平,兄也,使建寧既成大功,將何以處之?」乃以廣平王俶為天下兵馬大元帥,李泌為侍謀元帥長史,以討祿山。帝如彭原,廨舍隘狹。上與張良娣博,打子之聲聞於外。李泌言諸軍奏報停壅,不宜為此,良娣以是怨泌。張良娣與李輔國表裡為奸,皆惡泌。建寧王倓謂泌曰:「先生薦兄廣平王為元帥,使俠得盡臣子之禮,無以報德,請為先生除害。」泌日:「何也?」倓以良娣為言。泌曰:「此非臣子所宜言,願王置之。」倓不從,數於上前詆訐良娣及輔國罪惡。二人譖之曰:「倓恨不得為元帥,謀害廣平王。」上怒,賜倓死。廣平王大懼,謀去輔國及良娣。李泌曰:「不可,但盡人子之孝可也。」王從之。上以良娣為淑妃,未幾,竟立為后,李輔國依附之,勢傾朝野。
  安祿山自起兵以來,目漸昏,至是不復睹物,左右動加棰撻,或殺之,人不自保。又欲廢慶緒而立嬖妾所生之子慶恩。嚴莊與慶緒謀,夜使閹豎李豬兒執刀直入帳中,斲祿山腹,出其腸,流血數鬥而死。慶緒即皇帝位,以史思明為范陽節度使。
  先是,祿山得兩京珍貨,悉輸洛陽。思明擁重兵,據富資,寢不用慶緒命,慶緒不能制。慶緒使尹子奇寇睢陽,許遠告急於張巡,巡入睢陽,與遠合兵固守,晝夜苦戰。遠自知才不及巡,其戰事籌畫,一聽於巡,凡十六日,擒賊將,殺賊兵,賊兵夜遁。尹子奇復引兵攻睢陽,張巡椎牛享士,盡軍出戰。賊見其少,笑之。巡帥諸將直衝賊陣,賊大潰。明日賊複合兵攻城。巡於城中,夜鳴鼓嚴隊,若將出擊者。賊聞之,達旦警備。
  既朋,巡乃寢兵絕鼓,賊以飛樓瞰城中,無所見,遂解甲休息。
  巡與將軍南霽雲、雷萬春等十餘將,各將五十騎,開門突出,直衝賊營,營中大亂。巡欲射奇而不識,乃削蒿為矢射之,中者謂巡矢盡,走白子奇。乃得其狀,使霽雲射之,中其左目,幾獲之,子奇乃收軍還。子奇復圍睢陽,城中日蹙。巡乃令霽雲突圍出,告急於臨淮賀蘭進明,進明不肯發兵,而愛霽雲勇壯,具食延之。霽雲曰:「睢陽主人不食月餘矣,雲雖欲獨食,何能下咽?」因齧一指以示進明曰:「霽雲既不能達主將之意,請留一指以示信。」歸報,座中皆為泣下。子奇久圍睢陽,城中食盡,議棄城東走。張巡、許遠謀以為睢陽江淮之保障,無睢陽是無江淮也,不如堅守以待之。始與士卒同食茶紙;既盡,又食馬;馬盡,羅雀掘鼠。雀鼠既盡,巡愛妾霍氏曰:「城陷則妾必死,屍爛於地為螻蟻所食,甚無益也。不如變無益為有益,妾請以身為糧,延軍士數刻之命,以待救。妾丑處,君須自食,以完吾貞。埋骨於地,以還父母。」巡義而許之,乃出愛妾,殺以食士。許遠亦殺其奴,然後括城中婦人食之。既盡,繼以老弱男子,人知必死,無有叛者,所餘僅四百人。賊登城,將士病不能戰。巡西向再拜曰:「臣力竭矣,生無以報陛下,死當為厲鬼以殺賊。」城遂陷,巡與南霽雲、雷萬春等三十六人,俱被殺。生致許遠於洛陽,死於偃師。張鎬聞睢陽圍急,倍道急進,且檄譙郡太守閭邱曉救之。曉不受命,鎬至睢陽,城已陷三日矣。鎬召曉杖殺之。上享勞諸將,遣廣平王俶、郭子儀攻長安。謂子儀曰:「事之濟否,在此行也。」子儀對曰:「此行不捷,臣必死之。」回紇懷仁可汗遣其子葉護等,將精兵四千餘人至鳳翔,廣平王俶見葉護,約為兄弟,因帥郭子儀、李嗣業僕固懷恩等,與賊戰於長安城西,自午至酉,斬首六萬級,賊遂大潰,克復長安,遣使人蜀,請上皇還京師。廣平王俶、郭子儀等,將兵取東京洛陽。安慶緒悉發洛陽兵,使嚴莊將之,以拒官兵。子儀等初與戰不利,回紇自南山襲其背。賊驚顧曰:「回紇至矣。」遂潰。慶緒奔河北,廣平王俶人東京,回紇縱兵大驚。俶患之,父老請以囉錦萬匹以賂回紇,回紇乃止。上皇至咸陽,上備法駕迎於望賢宮。上皇即日幸興慶官,遂居之。賜郭子儀爵汾陽王,李光弼等功臣各進階賜爵有差,追贈死節之臣。安慶緒忌史思明之強,欲圖之。思明遂以所部十三州來降,滄、瀛、安、深、德、棣等州皆降,雖相州未下,河北卒為唐有矣。
  張鎬上言,史思明兇險,人面獸心,難以德懷,願勿假以威權,征之入朝,分散其兵,補入宿衛,則亂定矣。時上已寵納史思明,勿聽。李光弼以史思明終必為亂,陰使烏承恩圖之。
  已而謀泄,思明乃集將佐吏民,西向大哭曰:「臣以十三萬眾降朝廷,何負陛下,而必欲殺臣。」遂殺烏承恩,挾兵觀望。
  上命朔方郭子儀、淮西魯炅等七節度使討安慶緒,又命河東李光弼、澤潞王思禮二節度使將所部兵以助之。上以子儀、光弼皆元勛,難以統屬,故不置元帥,但以宦官魚朝恩為觀軍容使以監之。子儀等大破慶緒於衛州,追至鄴,圍之。慶緒窮急,求救於史思明,且請以位讓之。思明反,發范陽兵十三萬救鄴。
  九節度使之師既無統帥,號令不一,鎮西節度使李嗣業中流矢死。思明引大軍直抵城下,官兵步騎六十萬與之,刻日決戰,未及佈陣,思明將精兵五萬,直前奮擊,大風忽起,吹沙拔木,天地晝晦,咫尺不相辨,兩軍大驚潰。子儀以朔方軍斷河陽橋,保東京,戰馬甲仗遺棄殆盡,諸節度各潰歸本鎮。史思明殺安慶緒,返范陽,僭號大燕皇帝。魚朝恩惡郭子儀,因其敗,短之於上,以李光弼代為朔方節度使。史思明復入東京,遂引兵攻河陽。光弼以短刀置靴中曰:「戰事危,吾國之三公,不可死賊手,萬一不利,諸君死敵,我自剄,不令諸君獨死也。」
  帥諸將致死擊之,賊眾大潰,思明遂遁。
  思明猜忌好殺,群下小不如意,動至族誅,人不自保。且愛少子朝清,欲殺長子朝義。立朝清為後。朝義憂懼,乃與步將曹將軍謀,遂以兵入,思明逾垣走,射之墜,執而縊殺之,使人至范陽殺朝清、朝義,即偽位稱帝。時李輔國、魚朝恩與張后內外表裡,壅蔽作姦,上不能制。上皇居興慶宮,父老過者,往往瞻拜呼萬歲。李輔國言於上曰:「上皇居興慶宮,日與外人交通,陳玄禮、高力士謀不利於陛下,宜移居大內。」
  上不聽。會上病,輔國乃矯稱上語,將射生手五百騎,露刃迎上皇如西內,居甘露殿。高力士流巫州,陳玄禮勒令致仕。上皇不懌,因不茹葷,辟谷,浸以成疾。上欲以郭子儀統諸道兵,取范陽,定河北,為宦官魚朝恩所阻,事竟不行。上為張后所制,竟不敢詣西內朝太上皇。太上皇崩於神龍殿,壽七十有八。
  上自仲春寢疾,聞太上皇崩,疾甚劇,乃命太子監國。未幾上崩,在位七年。
  初,張后與李輔國相表裡,晚年因有隙,欲殺輔國,廢太子面立己子。輔國與內射生使程元振遷張后於別殿,尋殺之並其二子。輔國引太子素服,與宰相相見,遂即位,是為代宗。
  輔國恃功益橫,明謂上曰:「大家但居禁中,外事悉聽老奴處分。」上內不能平,以其方握禁兵,外尊禮之,號為尚父,而不名,事無大小,皆咨之。輔國亦晏然處之,封為博陸王。上夜遣盜入其家,斬輔國之首及其一臂而去。上詐敕有司捕盜,遣中使存問其家。上遣中使劉清潭,與回紇修舊好,且徵兵討史朝義。
  先是,肅宗以僕固懷盡女妻回紇可汗,可汗請與懷恩相見。
  懷恩時在涼州,上令往見之。懷恩力言,唐家恩信不可負。可汗悅,遣使上表請助國討朝義。制以雍王適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僕固懷恩副之。諸軍發陝州,懷恩與回紇為前鋒,與李光弼、李抱玉數道並進。官軍至洛陽北郊,賊眾數萬,立柵自固,官軍驟擊之,賊眾大敗,口朝義將輕騎數百東走。懷恩進克東京,使其子錫乘勝逐朝義,累戰皆捷。錫等追及史朝義,於莫州圍之。賊將田承嗣以莫州降,送朝義母及其妻子於官軍,朝義以精兵五千,犯北門圍而出,奔范陽。賊將李懷仙以范陽降,朝義致不得入,勢甚窮促,縊於林中,其下皆散。懷義取其首以獻。僕固懷恩與諸軍皆還,回紇回國,河北悉定。祿山亂凡三年,慶緒二年,史思明二年,朝義二年,共九年而滅。
  僕固懷恩恐衰賊平寵,奏以史朝義降將薛蒿為相衛節度使,田承嗣為魏博節度使,李懷仙為盧龍節度使,李寶臣為成德節度使,以自為黨援。朝廷亦厭苦兵革,苟冀無事,亦因而授之。
  其後諸鎮各收安史餘黨,坐擁強兵,自署文武將吏,不供貢賦,雖名藩臣,羈縻而已。吐蕃入寇,邊將告急,宦官程元振不以聞。及寇奉天武功,京師震駭,詔以雍王適為關內元帥,郭子儀為副元帥,出鎮咸陽以御之。子儀閒廢日久,部曲離散,至是召募得二十騎而行。至咸陽,吐蕃帥吐谷渾、黨項、氐、羌二十餘萬眾,瀰漫數十里。子儀使判官王延昌奏請益兵,程元振遏之,竟木召見。上方治兵,而吐蕃已渡便橋,倉猝不知所為,出幸陝州。吐蕃入長安,剽掠府庫市里,焚廬舍,長安城中,蕭然一空。子儀至商州,行收兵,得四千人,泣諭將士,以共泄國恥,取長安,皆感激受約束。乃使長孫全緒將二百騎出藍田,晝則擊鼓張旗,夜則燃火,多為疑兵。為流言以紿之曰:「郭令公自商州將大軍,不知其數至矣。」吐蕃大恐,帥眾遁去。詔以子儀為西京留守。
  初,程元振專權自恣,人畏之甚於李輔國,諸將有大功者,元振皆忌嫉,欲害之。吐蕃入寇,上遣使發諸道兵。李光弼等忌元振居中,莫有至者。太常博士柳伉上疏,請斬程元振以謝天下。詔削元振官爵,放回田里。而魚朝恩復專權用事,及朝恩勢傾朝野,上與相臣玄載設謀,擒而縊殺之,以屍還其家,而玄載復專權受賄矣。初,河東節度使辛雲京與僕固懷恩有隙,奏懷思謀反,上優詔和解之。遣使征懷恩入朝,懷恩不至。懷恩自兵興以來,所在力戰,一門死王事者四十六人,女嫁絕域,說諭回紇,再復東京,平定河南北,功無倫比,而為人所搆陷,憤怨殊深,上書自訟,言甚切至,遂舉兵反,寇太原。上謂郭子儀曰:「懷恩父子負朕實深,聞朔方將士思公,公為朕鎮撫河東汾上之師。」乃以子儀為副元帥、河中節度使。懷恩將士聞之,皆曰:「吾等從懷恩為不義,何面目見汾陽王。」僕固錫圍榆次,其將焦暉、白玉攻殺之。懷恩聞之,入告其母。母曰:「吾語汝勿反,國家待汝不薄,今眾心既變,禍必及我,將如之何?」懷恩不對而出。母提刀逐之,曰:「吾為國殺此賊,取其心以謝三軍。」懷恩疾走乃免。遂與麾下三百騎,渡河北走。子儀傳錫首詣闕,群臣入賀。上慘然不悅曰:「朕信不及人,致勛臣顛越,深以為愧,又何賀焉?」使輦懷恩母至長安,給待優厚,月餘以壽終,具禮葬之,功臣皆感歎。郭子儀至汾州,懷恩之眾數萬悉歸之。懷恩北走至回紇,誘回紇、吐蕃、吐谷渾、黨項、奴刺等數十萬眾,俱入寇,自以朔方兵繼之。郭子儀奏請諸道節度使,各出兵以扼其衝要。上從之。
  然諸道惟淮西李忠臣即日就道,餘無至者。幸懷恩中途遇暴疾死,於是回紇、吐蕃各爭長不相睦。郭子儀因前主兵時,素厚回紇,因輕身往見之,說使共擊吐蕃。回紇從之,與之設誓定盟而還。吐蕃聞之,夜遁。子儀、回紇合兵追之,戰於靈台西原,大破之,斬首以萬計。上禮重子儀,嘗稱郭大臣而不名。
  子儀居親仁里中通永巷,子婦待妾既多,家眾三千,每日洞開重門,直達臥所,出入無禁,頗有丑聲聞於外。諸子固諫。子儀曰:「以吾門第,正欲使人共見共聞,則讒慝無由而生。若一禁出入,則猜疑踵至,必致族滅矣!兒女小嫌,何足介意。」
  眾乃歎服。其子暖尚昇平公主,嘗與爭言。暖曰:「汝倚乃父為天子耶?我父薄天子而不為。」公主大恚,奔奏之。上曰:「此非汝所知,此言誠然,彼如欲為天子,天下豈汝家有耶?」
  慰諭令歸。子儀聞之,囚曖入待罪。上曰:「鄙諺有云:『不癡不聾,不為阿家翁。』兒女閨房之言,何足聽也?」子儀歸,杖暖數十。時有盜發郭子儀父家者,捕之不獲。人以魚朝恩素惡,子儀疑其所使。子儀入朝,朝廷憂其為變,及見上,上語及之,子儀流涕曰:「臣久將兵,不能禁御軍士多發人塚,今日及此,乃天譴,非人事也。」朝廷乃安。上在位十七年崩。
  太子適即位,即雍王也,是為德宗。夫肅宗、代宗本中材之主,以人心思唐,賴大將力,克復舊物,乃不思經遠之謀,專為姑息之政。節度使尚由軍士廢立,則其他可知矣。卒之藩鎮陸梁,上陵下替,養成亂階,唐之紀綱大壞,不可復振,則肅、代為之也。德宗新立,外國貢馴象適至。上曰:「象費豢養,而違物性,將安用之?」命縱於荊山之陽。又出宮女數百人,遣中使邵光超賜李希烈旌節,希烈贈以僕馬及縑七百匹。上怒,杖光超而流之。於是中使之未歸者,皆潛棄所得於山谷,雖與之,莫敢受也。於是中外皆悅,青淄軍士,至投兵相顧曰:「明主出矣,吾屬猶反乎!」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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