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釋嫌疑妙判仰前型 說考試奇談出後進

  我正在阻擋那待者去拿香檳酒,說我們犯不著喫這麼貴物,還是改用中國自制的葡萄好,忽然一陣靴響,走進了幾個白鬢斑斑的老翁來,一個駝腰鮐背,鶴髮童顏,都怡然有長者之風。我就忙對那一起人看了一眼,只見內中有位是前任江蘇巡撫陸公春。唉!這位真正是好官嚇!可惜政府裡有眼無珠,聽其置散投閑,不加錄用。一般仗馬寒蟬,反得各居顯要,屍位素餐,未免好惡倒置,令人不解。且他從前宰江寧時,曾經與父親同寅,其時我們做上元外翰,他正由實授江寧縣兼署上元篆務。及至後來,他開府陳藩,薦長江蘇巡撫。我因從北京遭庚子之亂,避難南來,趁在滬寓無事,住蘇州去謁見過他兩次。當蒙俯念先情,恩禮備至。臨行又厚贈資斧,以壯行色。所以我是的的確確認識是他,決不會指鹿為馬的。但他那時做州縣官,卻不折現在一起膏梁文繡之徒,只知一日到夜同小奶奶打馬弔,其餘就是嚇來嚇的對著家丁用人,要倒八折二百五官腔。若地方應辦事件,如撫字催科,學堂巡警,目下又多添一樣洋人交涉,都一律的視官為傳捨,等諸具文。
  我且說一件陸公從前在江寧縣任上斷的案子,事屬離奇,判尤敏捷,誠不愧爐錘在手,游刃有餘。方之蒲留僊《聊齋志異》中《胭脂》一則,洵足後先媲美。事緣有梅幕府者,延金生菊如為子教讀。梅素性多疑,又加為諸侯師多年,遇事武斷。忽謂其妾周荷姑及婢女銀銀與金生有私,遂致涉訟。陸公當日廉得其實在情形,授筆立判曰:
    照得梅紹章遣控金菊如一案,研訊數堂,迄無確供。中 不可言,何況事無實據。縲紲非其罪,肯教士也貪冤?本縣觀金菊如章句書生,鄉村學究。適子之館,未及半年;招我由房,難通一面。縱使《國風》好色,豈忘君子懷刑?梅周氏貌尚端莊,年非韶稚,久已與梅公而偕隱,何至見金夫不有躬?梅宦生長名閥,身襲崇封,遺抱數言,亦知大體,決不因主賓失好,自污污人。大約別嫌明微者,名門之家範;爭妍妒寵者,婦女之恒情。周氏附中婦大婦之班。久抱衾裯而怨命;金生少經師人師之化,惟憑夏楚以收威。此豸娟娟,偶具先生之饌;群雌粥粥,遂疑逾東家之牆。梅宦偏聽人言,恐疏閨範,嫌疑原當自白,防閑不厭過嚴。投牒公堂,初非好訟,今眾口雷同,兩心冰釋。炎涼異性,荷菊非併蒂之花。貴賤殊形,金銀豈一爐之汞?賓東未洽,別聘名師;婢妾無辜,仍還舊主。門楣善保,子孫必可興昌;屋漏稍虧,神鬼豈能宥恕?倘該職專房有屬,無調象馴獅之術,何妨開閣放姬?爾生員就館不終,遇瓜田李下之嫌,益宜守身如玉。此判。
  諸如此類,足垂千古者,比比皆是。自有後日為公立傳者,任搜羅瑰寶之責,無待我為贅言。惟尚有一事,措置頗極倜儻,足解人頤。
  相傳公任民社時每喜黑夜微行,查密姦宄。一日,行至某處,忽見有三五秀才,相聚談笑甚歡。公就立下來乘間問道:「君等議論風生,想皆名下士,應知此間邑宰陸某賢否?」不意內中有一個人答曰:「不好!不好!」公又問:「你如何知道他不好?」那人道:「凡為地方官者,俗稱民之父母。現在我已四十歲,尚未娶妻;東鄰有某氏女,年亦過花信,尚未有夫。豈有賢父母坐視其子女鰥寡,終其身而不顧耶?懂憒若此,烏得曰賢?」公聞之默然。黎審其姓氏裡居,翌晨飛簽捕之。一面懸牌示眾,略謂:該文生某,藐視官長,肆為蜚談,本縣當定於某日處以極有趣極相當之刑法,以為目無長上者戒。屆期許爾軍民人等,咸來觀審,切切毋違。特諭。一時此唱彼和,傳為笑談。無論認識那秀才及不認識那秀才的人,都替他捏著一把汗。有的說:「這刑法是件極可怕的東西,如今忽然以極有趣三字出之,又為該秀才藐視官長之罪之相當辦法,難不成還會破天荒打板子麼?或者上面一進說的好過,也叫他下面受相當之好過,弄個木驢子把他騎起來,游四城門,亦未可知!」有的說:「中國歲試放榜,是有名一縣轟出二三十名屁股罩子來,向例不准用刑,此所謂士可殺而不可辱,就是這個道理。除非由縣先向該學官咨取年貌三代,及入學的年分,將衣領稟請學憲詳革了,才可以動手打板子的呢!不然,衹要你碰一碰,就是毆辱斯文,與擅責職官的罪名不相上下。」
  我這件事,卻是熟了不要熟的過來人。只因那年我父親在南京做教官的時候,上元縣陳謨,人一個本學秀才名字叫歐陽魁,綽號叫做歐伯伯,因為南京人遇著可怕的人,每以伯伯呼之,故有此美譽。他祖居金陵城北薛家巷妙相庵,隔壁是一個極不安分的壞人,遇事不守臥碑,武斷鄉曲。後來合當有事。剛剛他所住的是歐陽宗祠。宗祠旁邊就鄰近該段保甲局委員駐札之所。剛巧妙相庵一個方丈大和尚道悅,時常同保甲委員胡紹庭的太太作葉子戲,略如寧邑之叉麻雀、揚州之蹩棍各種賭博。不意面是禪房幽邃,一面是局所森嚴,竟會被歐伯伯偵探著了,遂夥同妙相庵內附設之同文館一個姓劉的學生,據雲係前任淮揚海道劉佐禹的二公子,斬關直入,雙雙擒下。當經鄰右一個姓孔的,行一,人每稱他做孔老大;一個姓方的,行二,和每稱他做方老二,出為排解,始行釋放。誰知那道悅比歐伯伯還壞,自從放他下來,就一口氣跑到上元縣衙門,擊鼓鳴冤,備訴文生歐陽連魁私設公堂,籍端敲詐等情。當奉陳大令准理,飭傳質訊。這件舉動非是我說就是陳謨陳大令不好了,所謂光棍好打,過門難還。那姓歐陽的既是學校中人,理應會同該管學官派鬥協傳,不應逕往差提,以致授人以隙,把去的兩名差役,被歐伯伯劈劈拍拍拍拍劈劈一頓皮鞭子,打得抱頭鼠竄而回,都哭著說:「小的們奉了大老爺鈞票,前去拘提文生歐陽連魁,詎料他不但不遵傳喚,反說他是秀才,自有他該管老師做主,我們家老爺不配出票子提他。小的們才想說,官差吏差,來人不差,我們夥計們只知奉承本官命令行事!你有甚麼理盡可以到堂上去說。不意他竟不由分辯,就叫了兩名馬夫來,先把大門閉上,然後兩個伏伺一個,霎時間捆捆紮紮,硬把小的們各人褲子脫掉了,四馬攢蹄,一人賞一千皮鞭子,他嘴裡還連說帶罵的道:『本先生本可以不打你們的,只因打了你們的屁股,就如同你的你們本官的臉一樣,所以才一家賞你們一弔大。但看這一次還敢再到我門上來放肆麼?』小的們那時,業已是打昏了,幸虧同去的內中有個夥計玲瓏點,再四哀懇說:『這一趟求你大先生饒我們小的個初犯,下次就是被本官一板子將屁股打成兩截,我們也再不敢來了!』裡說方,外說圓,好容易他才肯將小的們放轉來。稟求大老爺鈞鑒做主,看是怎麼辦?」內中還有一個去差嘰咕道:「你們都不過被一陣窮打,好在是當衙門的人,穿的板子戴的枷,屁股上一上就有老繭,不算得是件甚麼事。衹有我還被那廝訛著喝一飽回龍湯才來的呢!晦氣不晦氣!」其時陳大令聽見差人回來說,已氣得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大約是這一番他老先生卻動了真氣了,就立時移文到學裡來咨取那姓歐陽的年貌三代,等不及我們查覆過去,他又先行電稟了學院,請將文生歐陽連魁暫革衣領,以便歸案刑訊,一俟學臺回電照準,就即刻簽派五班出去拿人。
  我那一日,正從江寧府衙門出來,打從回上元學署。不意看見縣署頭門口,擁擠得實實在在,一個個人都喊說:「看秀才打板子啊!你們來呀,看希希罕兒呀!」我也走上去,挨進「公生明」一看,只見陳大令高坐堂皇,一面喝叫重打,一面就順手在刑杖籤筒內抽了一支紅頭籤子,對準下面飛來。我再將兩道眼光跟緊他那支籤朝丹墀下一看,原來是有三四個戴紅黑高帽的皂隸,同捆豬似的按捺著一個年約二十外,團白面,近視眼的人在地下。那支籤撩下,正同皂隸們擱在他尊臀上作勢的小笞無意中不偏不倚,卻成了一個十字架模樣,不住聲喊說:「求大公祖賞體面!」後來又改口:「求大老爺賞體面,今天若要一打,革生就永遠沒有地方可以去混飯喫了!」我聽到這裡,頗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且他終屬辱在門牆,不忍再朝下看,只得逕分開眾人,取路回署。
  到了第二日上,我再打發人去探聽探聽,究竟此事作何了局?才知道這都是陳大令預先囑咐站班的好了的,叫他們有意將小板子放在他屁股上,磨礪以須,打倒不一定要打他,只須藉此以生其羞惡之心,好使他以後勉為善人。再者,這件事不然還不至於鬧得這麼大,即陳大令亦不盡聽差役一面之詞,濫用壓力,多半因為他自作自受,從毆差奪票之後,猶以為未足,又嫁禍別人,做了好些寶塔詩,要遍貼通衢,肆行毀謗。我當時曾經叫人抄了一張來,見他上面寫的是:
    胡腐儒,太糊塗,聽信妻孥,道悅本凶徒。歐陽子,亦豪奴,爭鬥理派禿驢輸。不修帷薄,騰笑閻閭。
  年將半百,眼見要嗚呼,又何必助婬僧去見陳謨。一派嘻笑,甚於怒罵,以致激怒陳大令不能不辦。諸如現今威而不猛,怒而有節,尚屬為讀書人留有餘地步,即為子孫種無限陰功的一宗善政呢!
  如今那位腹誹陸春帥的窮秀才,既未照例詳革衣領,焉得有打板子之一日?而且木驢子這一件東西,是從前一部《倭袍》小說上,治婬婦謀害親夫用的。我朝深仁厚德,早通飭各直省督撫將軍,嚴戒所屬,不得以非刑逼供。雍正年又有: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暨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諭旨,分書各州縣大堂對面之「公生明」牌樓及暖閣上面朝裡掛之匾額上。
  (此匾直對公案,是專使有親民之責者見之,觸目驚心之意。)天語煌煌,久為定例,何得再有此風?加以《倭袍》一書,半多齊東野人之語,更未可深信,其非處治秀才毀謗官長之罪,可想而知。所以當時這一班人,如杞民憂天,議論傳訛,莫衷一是。
  光陰轉瞬,已交牌上所示日期,一幹男男女女,都不約而同的簇擁到江寧縣衙門口來看熱鬧。只見儀門兩旁,各擺了一只大木桶在那裡,有一名典史帶著本署差役們守著。桶上標著:「如欲進內觀審處治某秀才一案者,著各輸銀錢隨意。」到底金陵是個省會之區,久稱富庶,不消一刻,早已將那只木桶丟得如撲滿一般。隨即聽見裡面傳鼓陞堂,重門洞啟。宮鐘坐大堂,命帶某秀才,略諭數語,大約不過是說,爾自己短於理財,不知自立,敢以無妻之咎責備長官。本意治爾以應得之罪,今姑念爾四十無妻,勢將絕後,背人數語,當是憤懣之辭。且聖人云:「不孝有三,無嗣為大。」本縣忝任斯土,義難坐觀,茲已思得一策,幸能集腋成裘,共襄厥舉。某氏既拒爾雲今尚無夫,可憑本縣當堂配定,以便各遂所欲。言罷,又離公座立起身來,對著那堂下一班出錢聽審的人指道:「某生你看,使爾無到而有妻,使爾婦無夫而有夫,皆堂下諸君之力也。若男若女,若長若幼,均與爾有將伯之誼,催妝之功,是不可以不謝。」愛命秀才望眾人籠統四拜,即令鼓吹輿馬,並輦資以送其歸。
  此是當時我偶在普天香大菜館見著陸春帥,因而一時想起的。他那時做州縣的辰光,真不愧儒雅廉明,愛民如子。何以一經昇到封疆大吏,倒反聽其閑散起來?莫非方今聖明在上,洞燭時艱,不忍牛驥以併駕而俱疲,工尺因混吹而莫辨,所以才令暫游湖上,留以待時?諸如以上種種思想,現在寫出來一大篇話,在當時不過略從心上過了一過,並未出諸齒頰。隨即就回轉頭來對柔齋道:「人說蘇州人蘇空頭,最喜說空頭話,怎麼這裡的待者說六號有人,就真有人,又這樣信實起來呢?」柔齋笑道:「他這句話不犯著同你撒謊。但是蘇州人所做空頭事甚多,也不單是句把空頭話呢!諸如有一種甚麼叫做『十可怪』,我卻記不清楚了。大約是一可怪,『祖宗供在二門外』;二可怪,『小衣尿布攔街曬』;三可怪,『男人開店女人賣』;四可怪,『和尚當作老子待』;五可怪,『囡女偷人娘不怪』;六可怪,『鬍鬚拖到馬桶蓋』。柔齋說到此處,剛巧待者送上各人所要的菜來:美脫生是要的一樣雞絲冬菇蕩、一樣青蟹、一樣炸竹雞;柔齋舊要的一樣鮑魚火腿湯、一樣豬排、一樣虎皮鴿蛋;我是要的一樣三絲湯、一樣清燉鰣魚、一樣冬菇鴨飯。他忽然停住不說,舉起刀叉來便邀我同美脫生道:「來!來!來!我們來修五臟廟,停會兒再講。」
  如此又過了一刻,名人面前的菜差不多喫到第二樣了,我因笑問道:「柔齋,你還有那四可怪呢!怎麼就不說了?柔齋聽我問,笑了一笑道:「其餘的四可怪,都被我變了豬排鴿蛋,喫下肚去了,你還問做怎的?」美脫生不懂此話怎講,忙向我問:「甚麼叫做十可怪?又是甚麼會變豬排鴿蛋?」我笑道:「你不曉得!這都是蘇州人在日用民生上集出來些土語,因為他們祖宗牌位是向喜供在二門頭上,略如我們中國各店舖供奉玄壇一樣,都喜歡一律高高乎在上。尿布小衣,從不知衛生為何事,竟是大家小戶攔街亂曬。至於市上各店面,無論居何營業,每喜用婦女同買客接洽,相習成風,最鄙薄。囡女蘇州未出閨門幼女之通稱,偷人又適為囡女道德污點,風化攸關,中外同理。乃蘇州人之為娘者,對於囡女偷人一房舍,竟含有不怪二字之性質,乃可謂真怪!且更有視其偷人之多寡為姿色優劣之目的者,其或怪不更加一等哉!蘇俗糞夫多用男子,每晨由樓上連舉三四桶,拾級而下,其頂上之馬桶蓋,適與須齊,殊為三吳惡俗,亦他處糞夫所不能也。和尚久為中國鬼神代表,吳人信鬼,就不免崇奉和尚,一切輸金錢,嚴供奉,不啻孝子事親,說把和尚當老子,當是指此。然而寄語吳人,倘能把老子當和尚,一轉移間,豈非大妙呢?」我解釋甫畢,連美脫生都聽了笑將起來。待者來問竹雞上海還未到,請老爺們另外改點一樣罷!我對美脫生道:「鷓鴣何如?」待者道:「鷓鴣這邊人叫他做白鴣鴣,恐怕也沒有。」美脫生聽他回這樣也沒有,那樣也沒有,便對待者道:「你們隨便做罷!」待者笑道:「蛇面更沒有,我們小館裡衹有香蕉、豬油、幹母、杏仁,各種布西做點心,這件甚麼蛇面不蛇面,大約是廣東菜,此地蘇州人莫要說喫了,連聽聽還要害怕呢!再不然,你老爺改一樣蝦仁衣面,或是江瑤同雞火衣面也罷!我們這是用上等雞汁,同白塔油做出來的。」美脫生知道那待者是誤會,也就笑了笑,點點頭道:「好,隨你去辦罷!」這待者才歡喜答應下去。
  其時四面房裡喫客,都已絡繹不絕的來到,也有男的,也有女的,也有一座房間代上十七八個局,拉的拉,唱有唱,嘈雜不了。那些人的妝束,若在上海人的眼睛裡看起來,不算得時新。卻在蘇州地面,就要數他是天字第一號的講究了。我因笑道:「我瞧不起這邊人,倒喜歡喫大菜,可見內地里社會風氣是開通得許多了。現在平時如此,若到禮拜,還不曉得怎樣熱鬧呢?」柔齋忙接著道:「通倒是通了,只可惜才通得一半,還有那一半,如同人家鴉片煙槍,被老膏塞住了,沒有去尋火簽通呢!你原來不曉得,如今中國那些人,我要形容起來,真能把鼻堂都氣黃了。即如幾個新學界的朋友,打扮得不男不女,倒也不要去說他。怎麼撮取了幾句外國皮毛,無論在茶坊酒肆,同人談論起來,不是說這件事與衛生不合,就是說那件事同文明有礙。再不然就是說某人期望低,某人宗旨欠正。向日滿口之乎者也矣焉哉,今朝都律改成野蠻自由達目的。及至問起他學問何如,莫說甚麼天文、輿地、格致、算學是一絲瞎屁不通,即連俄羅斯大彼得、法蘭西拿破侖合起來,是生在我們中國哪一朝哪一代,他都茫然不知道。你想可算得開通不算得開通?所以我說他們這班人適如蘇浙航船定例,凡江湖術士搭船,無錢名叫全通,半價叫半通,現今替他改上一個不通,用以移贈,倒還算得是銜缺相當,毋庸送部引見的一件事呢!至於大菜館生意擁擠,內中卻有個主動力在內。多半是因為現在蘇省民風澆薄,至有請客喫革命花酒,反要客帶兩元一人的坐地錢去,質言之,只算替老鴇打抽豐。再加現今又多了一班不肖紳士,同娼家狼狽為奸,串通一氣,一個任酒席的資本,一個擔捉客的義務。譬如今天席上,衹要能夠上除主人七位,這就是有名可數的二七一十四元;若再加一人代上兩三個局,這就又是毛毛的二十上下。不問酒席賬收得著收不著,先不先他已是三十多塊現洋錢到手了。除幹算淨,還可以一人分得著分八九元一個餘潤。以致那些毛廁坑裡石頭,又臭又硬的一班二八鄉紳,竟是目為利藪。稍知自愛者,自然就視為畏途了。去喫只算是晴蜓喫尾巴,自喫自還要加倍,不去喫即立刻得罪人。所以那麼一想,倒是堂前生瑞草,好事不如無!還不若以後大家相約是請客都改到大菜館裡,又時新,又得實的好。小雅你想,那班破落鄉紳,在地方上不圖謀公益,只一日到夜在飲食徵逐上用功,又從而於中取利,可怪得人家替他們起一個外號叫做『烏倀』,說是替烏龜作倀的意思。」
  我道:「如今要照你這麼一說,豈不是那一班鄉紳同開堂子的老鴇,混而為一了麼?怪不得上次有人在撫轅上一條陳,要求開辦妓捐,又要設立妓女學堂,專收一起龜子龜孫,教授普通國文呢!今這麼一想,既是妓女的利權鄉紳可以奪得,鄉紳的學堂妓女就不可以開得麼?總而言之,目下是清濁不分,貴賤倒置的時代。這句話也說不得了!」
  柔齋一面點頭稱是,一面又笑道:「小雅,你適才說蘇州人若肯把老子當和尚一轉移間,即成孝子的這句議論,大是大是。但他們也不盡這一層,一切惡才盡有可取之外,倘肯遇事轉移起來,莫說中國別處人抵不上他們聰慧絕倫,就是連外國人也恐怕趕不上他們的腳後跟呢!而其中尤以從前科舉未停時,考生為最刁最狡。我如今說一件事,你就知道他們的腦力靈敏,真有人不可及之處了。從前長、元、吳三縣小考,學臺按臨,生童雲集。當有一起考生因為日間看見一家候補知府的公館圍牆樓窗上,倚了一個絕色的婦女,臨街閑眺,他們竟忽然動了一種人面桃花之感,商議著晚間故意進去,冀逢一面。誰知公館主人家居未出,見有許多不衫不履的人走進來,問他們做甚麼事?他們又你推我,我推你說不出。正熙熙擾擾,兩不相下,忽然外面又擁進一大陣人來,嘴裡都嚷說:『你們這裡有間屋子出租麼?在哪裡?可領我去望一望!』公館主人見頭一起人跑進來,已不自在,如今又多加了這一起問租屋子的,更覺忿怒,就拿用人出氣,罵道:『混賬東西!這麼連大門都看不好,儘管一起放進人來胡鬧!』那考生也就插上去罵道:『我們到你家裡混賬過幾次?你倒說明白。』主人又罵道:『忘八旦!還不替我滾出去!』考生道:『忘八旦還會開口罵人呢!』那主人被激不過,又大罵道:『狗銃的!』他們又道:『怪不得這樣嗥嗥的叫,原來是狗銃的!』彼此翻駁有許久工夫才鬧明白了,他那公館門口,不知被何人貼上一張梅紅京片,上寫『三元考寓』四字,旁寫『如有欲租者,請逕入內室接洽可也』。兩角上還一面寫『成者大吉』一面寫『破者天誅』八字。這才知道是有人捉弄他的,連考生都是誤入桃源。然而是誤入不是誤入,當局者知之,明眼人知之,即你我亦無不知之也,無庸再耽誤說別的話工夫,來替他解釋。這是一回。還有也是考期,我初到蘇州,見一起考生提了一隻紙燈籠到滿熏燒攤子上去亂照,這一塊又嫌太瘦,那一塊又嫌太肥,掂斤播兩的迄無成議。如此照了許久,那起考生又提了燈籠望別處照去。誰知過後,熏燒攤子上主人再一檢點,這一家嚷說少了一隻豬腰子,那一家又吵鬧少了一塊豬頭肉。就此被那起考生拿燈籠一照,都先後的不翼而飛了。當下我就千方百計的在外面查考,才查出是那起考生的燈籠底上,預先就釘了一隻倒須鐵鉤,形同鷹嘴,尖利無比,衹要在那肉上略一摩弄,即被提挈以去,而又適隱在燈籠影子底下,人恒不察故耳!此後又有一回,是吳縣門口有一名枷犯,忽然那日來了一位考先生,對他同看役說:『你們兩個人可想進賬幾文麼?』那枷犯還未開口,看役就接道:『我的阿爹呀!你老人家說哪裡話?一個人生在世面上,大則做官做宰,小則貿易經商,再不然像我們身為賤役,受人驅使,誰不是為著兩個嘮叨子買命來!這進賬兩個字,是我平時做夢都忘卻不掉的本命經呀!怎麼能不想呢?只恐怕想不到手啊!』他笑道:『你既肯想就好商議。我如今有一件事拜煩你!』說著,便咕著看役耳朵,唼唼喋喋的咕嚕了一大陣。那看役聽一句,點一句頭道:『小人理會得!小人理會得!你老人家這件事,包管放在我身上,辦得到口酥就是了。衹是回來,酒錢要多賞幾文。』」正是:
    莫說餘腥能役鬼,
    須知大力可通神。
  要知年商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全本只有三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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