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朱互蘭再領鶯燕班 祝如椿重酬風月債

  我當時去志已決,第二日早起,就寫信一封,叫人送到院上去辭行。又想宸章那裡,雖然沒有信給我,我也得知照他一聲南下。並真曉輪昨天來過一次,更要寫封信與他,算是辭行謝步。諸事甫畢,適值院上著人送程儀來,我只得如數收下了。
  翌日,照例去稟謝。見了面,又勉勵我幾句說:「目下雖入仕途,苟有志氣,仍須安心讀書,力圖上達。就是現在朝廷科舉已停,然讀書志在聖賢,衹要真學有根柢,也可以另為設法的。」我答應了幾聲「是」。他又問:「此番回去究竟幾時出來?」我回道:「小姪不過因為離桑梓太久,加以節近清明,想回去掃一掃墓,大約在中元左右就可以出來的。」他便點了點頭,拿眼線對茶碗上一看,我早知道他是要送客的意思。剛巧有個文巡捕走上來,站在那格子外面,手裡拿著一封梅紅紙手本,手本上黏著一條極長的耳簽,欲進不進的立著。此時已被他看見了,扭過頭去問甚麼事?那位巡捕就搶上一步,一隻手把手本呈上來,一隻手把手本耳簽理與他看。我就一眼瞟去,無奈字跡太小,又是紅紙楷書,我再坐在迎亮地位,看不清楚,衹有「吳無凱」三字約略可辨。再聽那巡捕低聲說:「吳鎮過來,稟知本日交卸凱字營關防,並遵札會同新統稟報散放恩餉日期。現在外在外面候著,請宮保的示,還是見他是不見他?」我心里正想凱軍到底是裁撤了,只以新舊爭權,二虎不睦,遂使久練之軍,一旦散而為匪,貽害閭閻,未免可惜可恨。
  忽見制台招呼一聲:「叫他候著罷!」我知是有客要見,就站起來回道:「小姪此趟也不再過來請安了,等到年伯大拜的時候再來叩喜罷!」他道:「好說!這個造化哪裡就能夠得上!」便一面端起茶碗,外面戈什人等,一連聲喊送客。花廳門外,從階正直達二堂旁垂花門,早有許多五顏六色頂戴的人,老少俱全,長短不一,都低頭垂手,一個個像又整齊又嚴肅的樣子,在那裡站班伺候。及至我走下來,剛過宅門口,早見適才那位巡捕老爺,手裡高高舉著一封大貼,在前頭引路,後面又緊跟著一位信字鬍鬚,圓胖面孔,看上去約有五十餘歲的人,頭上戴著一顆大紅頂子,一枝花翎,身上穿著行裝開氣袍,天青八團馬褂,一頭走著,一頭愁眉不展的,盡拿一隻手在那裡拈著鬍鬚,嘴裡還像不曉得是嘰咕的甚麼東西,自言自語,迎面走過。我也就不及迴避,匆匆撞出儀門。心裡想:「大約這人就是吳元凱無疑了。」我看他那番醜媳婦怕見公婆的樣兒,就恐怕今日見著老頭子,還有釘子碰呢!
  一路出了東轅門,就順便過江,買了一張招商局江裕輪船官艙客票,回來將行李搬上船,即日動身。由此煙波浩淼,時止時行。招商局輪船上下客貨,又比別船為多,所以沿途耽擱,直至第三日傍晚至京口。那講台一帶洋房,同那金山寶塔,依然矗立雲霄,莊嚴在目。我也就不再下落客棧,即時換坐內河戴生昌局小火輪,逕住姑蘇臺畔。途次常州、無錫等縣,因停輪時刻太少,不便上坡閑玩,直等船到蘇州,方始登岸,在城外青陽地尋了一家客棧往下。
  明日進城往馬醫科俞曲園太史那裡去一探我們二嫂子消息。誰知這幾年音信未通,我們二嫂子業已亡故,靈柩停在幽蘭巷本宅,未回寶應原籍安葬。我就又到幽蘭巷來,哪曉得一個人都不在家,衹有一名又聾又笨的老蒼頭看守門戶。好容易我才把來歷告給他清楚了,又好容易才把家裡沒有人的話問明白了。原來我們二嫂子自從我們豫卿二哥哥去世,又丟下二個姪兒子守節撫孤,不遺餘辦。再他本是曲園太史的女公子,凡屬詩詞歌賦,無不家學淵源,因此春露秋霜,益增感慨。不覺積勞成病,醫藥無靈,遺命同我們豫二哥兩柩就在蘇州擇地安葬,不必拘泥定入祖塋成例,過江過海,播屍動骨的,倒反不美,所以至今未回原籍,就是這個道理。如今大姪兒念曾,號少侯,是我已經知道他由恩蔭刑部湖廣司主事,在七八年前頭,就已經補過實缺了的。現因守制在籍,隨他姑丈現任河南巡撫陳筱石幕中襄理文案,游汴未回。還有那個小的念祖,號少桐,人極顢頇,聽蒼頭說,捐了一個浙江候補知縣,正欲打點到省。一者家裡太太出了這宗大亂子;二者寶應原籍那邊,儒卿大老爺不在了,打發急電來喊,他們二少爺連夜往寶應兼嗣去了,在此也不在家。我聽了,就買份紙錢,草率在靈前焚化,又哭奠了一番,取道怏怏回寓。
  當下一人無心無緒的暗想:家庭迭遭變故,已屬蕭條;現在又弱了一個大哥哥,一個二嫂子,如今更是手足中寥若晨星了。及至自顧,尚復一事無成,終年東飄西蕩,好似野渡橫舟,隨風牽引。唉!不知將來到底作何結局呢?後來我又回念一想,一個人在世上,如白駒過隙,繁華易盡,轉眼成空,又何必有意自尋苦惱呢?倒不如且上虎阜去逛一逛,然後再定三竺行止罷!於是且行且止的信步踱出金閶門外,度過吊橋,就僱定一只小游湖船,隨便買了一點酒果之類,叫舟子順著山塘一路慢慢放去。
  不意我才上跳板,忽有一個人猛在我身後一拍,被他老大嚇了一驚。及至再回頭看去,原來就是那上年在上海想邀我局賭,事未成機先露的那個穆柔齋寶貨。每到寂寞無聊的時候,就偏會遇見他,這是個甚麼緣法呢?當下因笑對他道:「我說是誰?卻原來是你!我們上船談罷,不要因來天黑趕不轉。聽說這裡離虎丘來回有二十多裡呢!」柔齋一面跟我跳上船坐下來,一面笑道:「好呀!你好自在,好快活!怎麼說是回府的人,竟躲在這裡住這幾年,怪不得前天我陪我們洋東上撫臺衙門去,偶然路過城裡百善橋幽蘭巷,見有一家門首掛了一方黑底白螺鈿字的公館牌子,上面是寫著『太子少保兵部尚書福建巡撫部院王公館』一行大字。我當時就疑惑到是你住在這裡,正想要停個一兩天去,問問看是不是?誰知竟被我一卦打著了,你想怪不怪呢?」我道:「你就可巧沒有打得著,我何嘗住在這裡呢?那幽蘭巷的宅子是我們大房先兄住的,新近又是嫂子不在了,所以門口那公館牌子就改用素字。但不知你何時又會冒出一個甚麼洋東來呢?別後朱寓光景何如?以前你那幾位朋友如鮑宋忠、方天蔭,一向生計界上可有做著個把闊老貴的麼?」
  柔齋笑道:「你別要又來腰裡夾著個死老鼠,假充打獵的了。甚麼老貴小貴的?這幾年我是早經洗手不幹了,如今同一個英國人,名字叫C.Y.Madsun(西槐美脫生)的那裡充當翻譯。但他是久經在中國長大了的,一切風土人情、農工商學,無有不知道。從前在蘇滬一帶協助李文忠剿辦粵匪殉難赫赫有名的華爾袞,就是他的祖父。我看見他到現在日記篋裡,還有兩張紀念照片呢!一張江水汪揚,如上海十六鋪狀,上有英國兵艦兩艘,其一艘桅竿盡處,架一極巨開花炮,炮上騎一人,左手挾發電機,右手執視遠鏡,炮口裊裊然作煙彈橫飛勢。先是粵匪攻上海城,久不下,偽北王某,乃馳書於法蘭西兵頭,約其假道攻城,得地分治。不道天下從人,事機敗露,下書者為華爾邏騎所獲,遂密斬來使,行李代桃僵之計,就詐約翌日黎明,囑賊酋親領兵由西門進城,法人當為後盾。偽北王得覆,不暇研究真假,遽命依期進發。誰知前軍行至斜橋(離西門約五里)地面,忽有一極猛烈的開花炮彈,自空墮落,勢同將軍從天上飛來,迫不及避,以致前鋒各軍同時灰燼。偽北王人本機警,這一次雖坦然而來,究竟步步防備,是以得免於難。至當時有人看見有粵匪肢體耳目,被炮擊飛至十八里外之龍華鎮寺前,黏一楊樹上,隨風飄蕩,宛轉如生。我戲改唐人詩句『風吹手足飄飄舉,猶是疆場對壘舞』以紀其事。據美脫生告給我說,那騎在桅竿上放炮的,就是他祖父華爾。其一張則洋裝而戴中國紅花翎,因當時華爾已積功保至中國提督軍門也。如今政府裡幾位王爺中堂,有曉得此事的,都推念他祖父急難恤鄰,無分畛域,又因討賊陣亡,是個有功於中國的人,不得以非我種視之。所以就愛屋及烏到美脫生身上,派他充商部顧問官,兼辦陝甘礦產調查員,藉資調劑的意思。前日他還托我代覓一位中國經史刑律以及公私文件學有根柢的這麼個人,想一同前往辦理文案。我想一個人學問既好,不見得沒處喫飯,恐未必肯跑這麼遠,充無罪之軍,是非一要交情深厚,譬如算拿他薪水做用費,用作無兒的,到長安去走一趟,以便探訪唐時古績;二要其人本有乘長風破萬里浪的志趣,素日視五嶽三山如在眼底,梯山航海本屬慣家,或可高興前往。小雅,你如果肯走一趟,湊這個趣,你我既可長途作伴,又可往西安研究唐宮花草,更可以如得金銀礦。我們入點優先股在內,將來也可以作為謀利之資,一舉而三善存焉!你如有意,我當極力推轂,並囑令薪水從豐,先送一年做安家費,以示特別何如?」
  我笑道:「你別要著急,我們先把素蘭別後的話談一談再說。至於這件萬里從人的事,卻不敢草率定議,須等明天候見過了你們洋東,看是個甚麼道理,再定行止不遲!」柔齋聽了,就笑道:「要知心腹事,須聽口邊言。簡直一見面起首,至到此時,嘴裡不住的素蘭朱寓,朱寓素蘭問不了,可見得比一千個人都放在心上。殊不知一個妓女,樽前送客,被底迎郎,是其應盡的義務。臨行幾點相思淚,灑向秋階發海棠,是其應有的文章,本不足縈人觀念。乃往往一個是落花空有意,一個是流水本無情,徒令紅氍毹上,演多少才子佳人。綠綺琴中,譜若干淒風苦雨而已。至於釵光斜掠,燈影橫灺,未免有情,誰能遣此?小雅,你須知此等愛情,係君自相愛自相情耳!而非彼美的腦氣筋中所有天名之愛情也。即佛老所云,無情者之於有情,如鈴借風鳴,風過便熄;釜因火熱,火熄仍寒。若蓮藕雖幹,柔絲未斷;柳條既萃,弱絮猶飛,則為有情者之於有情,似非青樓中人所能達其目的。然而天下事亦有未盡然者。」我聽了,嘴雖不說,心裡卻佩服他學有進步,知道這然而句特特下一轉語,是夙悉我同素蘭交非泛泛,故欲借亦有未盡然者六字,截斷上文,另為素蘭開一生面,想必卻還有甚麼話說出來呢?我遂不言語。
  只見柔齋又接著道:「即如以朱素蘭而論,自從你走後,就厭倦風塵,不欲再作倚門賣笑。但他一向是揮霍慣了的,家無餘蓄。聽說近日又包了一個甚麼四川人姓夏的,是在上海山東路開合記土棧帶賣嗎啡的那個壽頭碼子,被素蘭圈禁在家裡不放,一切穿喫用度,都是你這位貴相知一手經理。不意好花易謝,滿月易虧,不上半年,就又弄得支持不住了,只好改掛一扇花文卿的牌子,在四馬路領了幾個雛妓,重理舊業。我再探聽那姓夏的,原來不是真開土棧連賣嗎啡。卻是大夥強盜賣燈草,不過掩身子的勾當,實實在在是在外面假裝體面,掛著金字招牌,內裡專把人家做臺基,勾引一班良家子女,蝶浪蜂狂,逾閑蕩檢。這些混賬事,本是他衣食父母,不足為奇。所可異的是一個婦人相與人,有的愛名,有的愛利,還有愛性情溫柔,也有愛人品出眾。現在照我這兩隻波斯眼看起來,那姓夏的嫖經上『潘、呂、鄧、小、閑』五個字密訣,連一個字都沒有。你說我何以見得他沒有呢?潘安的貌,鄧通的財,這是擺在外面的,有沒有也不消我辯得。家裡既開了臺基,自然是終日沒有閑空在女人面前打轉轉兒了。生得一副大麻臉,說起話來,就是最輕的喉嚨,也像唱大花臉似的。若說到那第二層呂不韋上,我看他那副尊範,貌既不揚,土星尤陷。倘照存乎中而形乎外的老法子推度起來,這一個字又是在不可定之間,所以我看朱素蘭有如張天師被鬼迷的一般,同他要好,把自己累得落花流水,不可收拾,竟沒有一絲抱怨處,真是香油拌藻菜,各人各心愛了。」
  柔齋說過了,我想到:「怎麼素妹妹一個精明強幹的人,也會做起糊塗事來呢?」既而又轉念道:「天下糊塗事,哪一件不是精明強幹的人做出來的呢?」頃刻萬緒千絲,又似煩惱,又似感傷,要想拿詢問方、鮑別後的事,把這顛倒妄想岔開去,誰知越岔越不好受,始知道前人譜《思凡》一曲,內有:
    佛殿青燈冉冉,雲堂鐘鼓沉沉,夜來獨自展孤衾,未睡愁難安枕。自將津唾咽凡心,怎奈凡轉甚。
  等句,實為深於閱歷之語。因向柔齋道:「他既自外生成,美人已歸沙吒利,我們又何必更尋煩惱,韻士強為古押衙呢?還是你說說你那兩個朋友,近來光景如何罷!我倒是很為紀念的。」柔齋道:「唉!方、鮑二公,他們也是時運不濟,現在上海翻戲黨竟被人連篇纍牘的刻出書來了,如今是風聲越鬧的一天緊似一天,馬路上差不多連三歲小孩子都要快知道做正賬做反賬,甚麼抓老貴,上頭子(黨中人視人為何界中人,即以何界之最可羨慕,最可歆動之事相引誘,名曰「上頭子」。大致不外名、利、色三字。)那些生意經了。現在動不動還要壞事,(被受害者舉發,將所騙錢退回,謂之壞事),輕則吐錢,重則喫官司,所以他們有幾個顧體面的人,都一時開碼頭的開碼頭,另謀生業的另謀生業,類皆王道士求雨,各散天尊。惟內中有兩種人不散,且更利用別人各散,好讓他喫獨食,做專利買賣。」
  我道:「是哪兩種人不散呢?」柔齋道:「一種人是身上除鈕子斷銅,終日連那話兒二十一口。他們既不怕打官司,又不怕壞事,這是不散的。還有一種財可通神,勢能役鬼,在這裡頭起家私來的人,諸如朱祥林,他們銀子也多了,朋友也廣了,住在租界裡,外國官不得而知,中國官查考不到,而且新衙門、上海道都同他有交情。再加平時小事不做,是做起來都非是一萬就是八千,遇著為難時節,衹要拿出他零頭數目來,無論是甚麼知府也罷,燈台也罷,不怕不跟著他桌腿呼呼轉。所以這等人,也是用不著散的。」我道:「如今上海各報上,說得城裡城外各官,奏調的奏調,怎麼竟會受起賭匪驅策來呢?」
  柔齋聽著,拿鼻子對我一笑道:「要不是清兒明兒的,哪裡會有成千成萬的黃兒白兒的來呢?你就沒看見那上次燈台札飭廨員的札稿嗎?略謂:
    朱祥林係督憲訪拿要犯,為租界積年賭匪,該丞豈竟未寓目耶?何以始則一再飭拿,延不獲案,既則甫經到堂,又被保出?著限文到十日,速將賭匪朱祥林務獲究報,仍將遵辦情形,稟道候奪。
  云云。後來及至拿到了,他妻子就在燈台衙門去攔輿呈訴,說他丈夫朱祥林係瑞祥之祥,林木之林,與督憲訪拿的朱祥麟實係兩人,求恩飭廨查明開釋。當奉批示:
    著候飭廨確查該氏夫朱祥林,是否即係督憲訪拿之朱祥麟,再行祥候核奪。
  如此不消幾個磨磨旋,就含糊保釋了。你想,要是真心為商旅除大害,為地方謀公益,何難嚴詞拒駁,徹底澄清的辦一辦呢?又何以未拿到朱祥林之先,札廨公文,就如彼之刻;既拿到朱祥林之後,自批語句,又如此之寬呢?所以我說,他們這件事,若雲無運動在內,豈不是告給人閻羅王沒有生殖器,連小兒都不肯相信麼?」我笑道:「天下無難事,只怕心不專。這件禁止翻戲黨的事,又不是立憲要資格,要基礎,要年限,有許多的難處,如今是沒有叫我辦!」柔齋道:「如果叫你辦,你打算怎麼樣呢?」
  我道:「我有甚麼樣,一不要出票拿人,二不要開堂訊供,只須延聘深知該黨內容者一二人來,將前後圈套,編纂成書,附以圖說,然後派委專理其事。每日候各輪船到埠時,先行在碼頭散放一次。後再到各客棧查照進客簿,按號分給,如不買者,看過隨時取回,買者酌收成本。如此款不虛糜,事可實做。只須行之一年,則遍天下婦孺皆知,而右輩本非生而業此。一經無所得食,勢必不禁自禁,另外謀生矣!豈不勝諸今日下一逮捕令,明日判一照會簽,徒令禁者自禁,翻者自翻,高出乎萬萬哉嗎?」柔齋亦深贊為釜底抽薪之計,可以將來一勞永逸。
  彼此方欲再往下談別後事,忽然聽得舟子呼道:「前頭留留神,有一隻大船來了,我們讓開點罷!」又一人道:「不打緊,我們慢慢的靠左岸走,好在是虎丘快要到了,他們船雖大,不見得就會撞到我們呀!」話言未了,早看見一隻樓船,打著細十番,吹著簫管,唱著小調,船上一窩蜂坐了十幾個紅紅綠綠的歌妓,都簇擁著一位男不折男,女不折女的這麼一個怪物,在那裡廝混。我再留神一看,頭上卷著劉海發,戴著外國帽,身上裹了一件大紅猩猩血、鑲三道顧繡花邊、白狐天馬出風的一口鍾雪衣,裡面穿的是甚麼顏色衣裳,卻看不清楚,斜靠在船艙煙炕上抽鴉片煙。下面是鞋是靴,被船欄杆遮蔽了,只見有兩隻天然足,元色絲襪,蹺得無高不高的,擱在一個小丫鬟的肩頭上,還嫌他站立不穩,不住的拿腳去在他項脖邊蹂躪。另外又有兩名年紀在十七八歲的小男家人,立在那炕邊伺候著裝水煙,滾鴉片煙泡子。當有一名歌妓輕敲檀板,巧轉珠喉,唱道:「人兒我的天,人兒我的天,儂這裡登檔一望,惟見遠樹含煙。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幾千?青山有限三春暮,紅豆無言一線牽,看迢迢萬里關河月,習習千條柳絮風。」那人唱到此處,又把嗓子提高了一調,唱道:「都收入愁人眼底,孤客樽前,怎麼不叫人熱淚灑漣漣?」唱完了,那炕上的怪物便豎著左手大姆指喊了一聲:「好!真好!」旁邊有幾個姊妹們也讚道:「再菊唱兩聲改良格新曲子,到交關好篤,怪弗得俚屋裡總歸有瘟生喫酒碰和格!」又一個道:「勒浪蘇州場化,倒是喫臺把酒還嘸捨,弗問俚是個捨格客人,衹要一到子臺面上,嘸不兩塊頭坐底洋鈿,就弗敢坐,難末一般滑頭大少爺弗敢來哉!所以薈芳裡格王媛媛、太原裡格周蘭芬,搭子清和坊格花寶寶三家頭,每日夜裡,總歸打發兩個阿姐,一個叫捨老二,一個叫捨老三,到外面去瞎三話四,拉子客人來喫酒格。」
  我正在那裡看得出神,忽然船窗沿窗輕輕挨過,不提防,被那怪物一搭福橘渣子從窗口拋將過來,剛巧打在我左眼簾上,特地嚇了一跳。柔齋笑道:「太太今天唱打櫻桃了,要莫就大大方方的過來,陪我們談談天,做甚麼總歸這樣齷齷齪齪的弔膀子呀?」那邊船上人也嚷道:「舍人弔俚格膀子,覅擱著鴨矢臭戤戤俚。……」柔齋沒等他罵完,便高聲喊道:「祝如椿,祝如椿,不記申江明月夜,馬車同坐笑談心,軟語說更深。難不成一到蘇州來,就當真的板著面孔做太太了麼?」
  我問道:「他是哪家太太?」柔齋用手一指道:「那邊船上掛的兩隻燈籠,你看去!」我再回過頭一瞧,只見那只樓船,已將兩面遮簾放下,船上鴉雀無聲,舟子打著雙槳,慢慢的橕將開去,頃刻蕩漾中流,相離已遠。我才看見那船頭上,一邊掛了一面號新轎燈。燈上字足有八寸寬五寸長一個,一面是「前湖南嶽常灃兵備道」,一面是「江蘇即補分府」。那一邊是甚麼字,卻在反面看不見。我笑問道:「原來這個怪物是你認識的熟人,怎麼被你參了兩句野狐禪,他就靜悄悄的走了,這是捨格原故呢?大約看上去,格格當中,總有一個是俚格姘頭勒海哉!」柔齋笑道:「你快替我不要說這二蘇白了,再要說下去,我的小肚子可要笑疼了。至於這件事,等我們游過虎丘回來,慢慢的告給你,到很可以夠做一回書的呢!」說著,已是船到山腳下。
  兩人走上去沒有多遠,就是迎面一方千人石,石上題詠甚多,足有三尺餘厚,七八丈圍圓。我因天色向晚,也無心再去看那石上的詩句,僅僅從身旁摸出一把小洋刀來,揀石上空處,畫了「某年月日,八寶漁洋舊主王小雅,偕友穆柔齋至此一遊」一行半真半草的字,便從千人石面前過去。寺裡寺外,遊玩一番,卻也沒得甚麼隨喜處。衹有兩座荒塚,一座是吳王闔閭的墳墓,當日陪葬宮人數千名,珠寶古玩數十萬,因金銀氣太重,葬三日化為白虎,蹲據其上,故名虎丘。這是載在史冊,人人都知道的。還有那唐時妓真娘也名附葬於虎丘寺之側。一時游虎丘者,類喜捨吳王而奠真娘,所以就有一般好議論的人,做了幾句懷古。那起首兩句,我已經忘記了,末兩句我尚可約略記得,就像是:
    不弔英雄兒女,
    真娘墓上獨題詩。
  後來又有人說是:
    何事世人都好色?
    真娘墓上獨題詩。
  或者是我一時忘記了,信手拈來,也未可必。當下我們兩人閑眺了一番,只見一片白草黃沙,僧歸遠渡。加以夕陽墜地,回光作慘碧色,幾疑磷火照人,益增惆悵。因約柔齋趁早回船,於路叫船家將預先留下的那樽三白酒、幾品果菜取出來,兩人淺斟低酌,對著那四野黃昏,一彎新月,開懷暢飲;一面聽船家唱著山歌,搖著軟櫓,欸乃而回。我忽然又想起那男裝婦人來,因問柔齋,到底是個甚麼人?只見他笑容可掬的說出幾句話來,正是:
    才從鸚鵡洲邊過,
    又向吳王墓上回。
  要知柔齋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再講。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