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吳鎮軍單騎救同寅 鮑男爵懼禍逃內地

  我當時看見那班軍官跪在那裡,將啜子提高一調報道:「湖北新軍第幾鎮,第幾標,沐恩某人某人,跪接統制大人。」船上走出一個捧令箭的差官,對岸上揚和,喊了一聲「免」,各軍官忙站起身,擺著簸箕陣,擁護那船上下來的官員,進城而去。我細細一想,才知道是接差,不是防變,怪不得大家都嘻嘻呵呵如同兒戲呢!但適才那位統制大人,我號志似曾相識,就怕是一向充當督轅武巡捕的那個張丫姑少爺罷?不曉得怎麼樣沒有幾時,竟會被他攀龍附鳳薦昇到副將,委帶督轅中軍衛隊的?現在又奏補湖北新軍第八鎮統制。
  日前因吳鎮軍元凱所部凱字營勇,偶逢禮拜日出外閑游,在漢口租界某戲館裡鬧事,就有人乘勢在制檯面前詆毀舊軍程度不齊,虛糜餉項,不如遣散為是。又慮遣散非先換統帶不可,而統帶又必得一威望著者,方能坐鎮雍容,指揮如意。當下制臺在通省武員裡,左揀右揀,揀了這麼一位親信丫少爺去當此重任。誰知那凱字營從前成軍時,品質極為複雜,類皆湘皖敢死之士,若要統帥得人,本可以練成勁旅的。如今一聞裁撤之信,都群情洶洶,正在不可終日。適值那位張統制輕裘緩帶,奉命而來,方自謂儒將風流,欲效信陵君單騎代將的故事。不意才一進營,就立時全軍都嘩變起來,甚至控弦露刃,勢若尋仇。此時還大虧吳元凱平日深得軍心,聞變馳至,將張統制於倉猝中救護出險。據當日暴動時有親目所睹的人說,張統制倚恃憲眷日隆,威名藉甚,初接凱軍印綬時,即欲於營中置五色棒以示威。詎知激動眾怒,幾遭不測。嗣幸得依吳元凱肘下掖之以出,然而半世英名,已掃除殆盡矣!
  我那一日在武昌成外講台猝遇時,正是他乘興而往,敗興而回的一日。就深怕一眼看見,不好招呼,只得急忙閃入一家小雜貨舖子裡,權時躲避,好讓他隊伍走過,再慢慢的進城。一路上低頭細想,目下政以賄成,豺狼當道,我即或在這裡再多住幾時,也不見得有甚麼利益。倒不如收拾前往蘇浙去遊玩一番,還可以落得個袖中吳郡新詩本,襟上杭州舊酒痕呢!藉訪虎丘、天竺諸名勝一曠眼界,庶不負我半世辛勤,十年跋涉。主意已定,就想回寓摒擋一切,明日往各處辭行,後日就乘鴻安公司長安船南下。不意一時心有所專,腳下就錯走了兩條道路。其時街上各店已是點燈的時候,忽從一家酒館門首經過,他上面掛的是「醉白園」三個大字的匾額,兩旁又掛了許多甚麼「應時小喫」,「零拆碗菜」各處小牌,那門裡出出進進喫酒的人實在是不少。我自思腹中正在饑餓,此時就是趕回客棧,恐怕晚飯是已經開過了,倒不如就在此處將就喫一點兒,再尋路回寓罷!
  於是一個人就走上酒樓,四面一看,見下面是三間蝴蝶敞廳,上面是一帶串樓,地方收拾的倒還潔淨。當下有個酒保兒走過來,笑嘻嘻的對著我道:「客人可是要飲一杯麼?還有客沒有?」我道:「沒有客,你就隨便帶一份甚麼酒菜來,喫一碗飯就得了!」他聽見我的口氣,曉得不是甚麼大飲食家,就慢騰騰的答應著走去,過了好半會,才拿著四碟小菜,一壺四兩頭花雕紹酒,暨一副杯箸走來,朝我面前一放,就揚著頭,自己去喫他的水煙。我再看那鄰桌上,已有兩位穿洋裝的學生,一個個在那裡高談雄辯,議論紛紛,把半酒樓的人都引得停下杯子來聽他們說話。我也隨著眾人抬頭一望,只見是兩個十七八歲的後生,都生得一臉的橫肉,飛揚浮躁,旁若無人。內中還有個戴洋瓶底眼鏡的人,更是抓耳撓腮,坐立不穩,在那裡搖頭晃腦,嘴裡說道:「朱又孫,你們令兄長孫君嘴說是理財的本事比眾人好,然而究竟還不如我們老兄做事來得有斬決,有權變。他那廣東南海縣不做,是因為同本省學差過不去,兩下裡抬槓子,才改捐教職的。後來又因做教職做煩了,便訛了知縣一嘴,才立意不幹,學一個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的古人,如今更數他快活了。可笑當時外面有一般知一不知二的俗人,都還在那裡誇讚他是急流勇退呢!你說天下靠輿論還有憑據嗎?我如今先把他同鄆學臺的一段事說給你聽,你就知道他那人的手段辣了!我記得這位鄆大宗師,是江蘇常州人,名字叫做甚麼鄆主頤,號子淵。其為人也,尖酸刻薄,直是一無恥小人。平日只知道以錢為命,那其餘的整風飭紀,講武修文,凡學政分內所應行各事,都一概不在他意中。不曉得怎麼會同我們老兄兩下裡弄翻了,等到他臨卸任的時候,就把他收拾的要死。」
  那人笑道:「鮑國瓊,你又來混說了。先不先一個知縣,同一個學差比較起來,品秩相差甚遠,你若說學臺參知縣,這句話還有點聽聽。如今是說的知縣收拾學臺,豈不是拿雞蛋去同鵝卵石碰麼?這是明明的有意來欺我沒有做過官了。你須知道,我官味雖未嘗過,但是官風我卻聽得不少,從古及今,哪裡就真有爬根草會絆倒水牯牛的道理呢?」
  這個戴眼鏡的人笑道:「哦!原來你不知道!他們那些放學差的人一到了任,就恨不得連廚房裡銅勺鍋鏟、太太的裹腳條了、入月布,都要找首縣去辦差,卻又不肯擔這個不把錢的聲名。所以在接印頭一天,照例弄兩隻錫元寶,上面還貼著提督學院的印封,鄭而重之的送過去,縣官就得照例替他墊買雞魚肉鴨、柴米油鹽,以及合署牀帳被褥、桌椅條臺,降至碧紗廚、文房四寶等件,都要在他未進衙署以先就預備好了。接印這一天,擺列在學院大堂兩旁,請他過目。及至考試已畢,任滿回京,除代辦各物摸摸鬍髭擾孫子,一條繩索捆起來帶不走不計外,還要一處處送他的棚規,並將前次發下來的那兩隻錫元寶,原璧歸趙。另外再加具上一張並未騷擾分文,所有任內一切供應,皆係學臺自備的甘結存案。所以他們做學差的人,三年任滿,共派科歲考幾縣,就得應有幾縣甘結,好於回京覆命時咨部存案。倘若少了一縣沒有,外面上看起來,倒像是一張屁輕的東西,其實就派得有大大的處分呢!大約那《欽定學政全書》上,都該有注著的,因此我們老兄早有鑒於此,深知此結有起來輕如鵝毛,設若無起來,就重如泰山的。所以於學差要動身時,他探聽得正在槓抬物件,就輕輕的帶了全班差捕走了去,抓了幾名伕子來,就近在學院東近擺下一張皮馬札子,不問青紅皂白,拖下去乒乒乓乓的五百小板子一個,然後枷號起來,在左西轅門示眾。一面又拿了手本上去,稟安稟見,說:『卑職是個窮官,所有大人歷次開了條子來要的東西,都是由卑職向民間店舖子裡賒買來的,現在尚未給價,怎麼他們那些混賑東西居然大抬小擔,朝外面亂挑亂扛?卑職阻止了他們幾句,除不遵依外,反行衝撞卑職,大庭廣眾之中,竟敢叫卑職面子上下不去。如今替大人回的話,卑職業已斗膽責罰了他們幾下,發在犯事地方示眾了。但是伕子衝撞了卑職,伕子有罪;卑職南罰了大人用的伕子,卑職也得有罪。所以現在卑職特地來請大人治罪的。』說著,就將頭上戴的大帽子自己抓下來,朝學臺面前一摜,嘴裡嚷道:「請辦!請辦!咱們不幹了,還有甚麼大不了的事情嗎?」此時學臺心裡心裡是一肚子氣,嘴上卻說不出來,只得一面向他敷衍道:『伕子胡鬧,老兄辦的極好,兄弟還要飭提調把他們開了名字,送過去請老兄嚴辦呢!至於老兄墊用的款子,兄弟馬上就派賑房如數歸趙就是了。老兄幹嗎這樣的動氣做甚麼呢?』又叫文巡捕替某大老爺把大帽子拾起來,整理好了,送給他戴,一面又請本府出來同他從長計議,先時允五千,他不肯,又允一萬,他仍然不肯,後來被他■來■去,整整的訛了五萬兩,才肯補給那一張印結的呢!你想是這一任學差碰在他手裡,晦氣不晦氣呢?」
  那人道:「我不信,做一任學臺到底能有多少錢?就是大小縣分一扯,每考一次,二十幾個秀才都是做買賣進的,所得也有限。如今倒被他一個人訛去了五萬,再打上三年用度,幕友薪水,他自己巴巴,放一趟學差,難不成就連一個錢都不想留了麼?你請喫酒罷,這些話恐怕是耳食來的,不見得是你親目所睹。」
  他聽了,但發急亂嚷道:「怎麼我自己家的事,倒不如你知道的清楚呢?本來廣東學差,就與別處不同的,即如優拔貢一項,外省至多不過幾百金贄敬而已。獨有廣東,動不動就要上千上萬的才能拔到手。俗語說得好:家無千百萬,莫想優拔看,可知相習成風,由來已久了。苞苴昏夜,不足為奇。聽說他那末考一次所取的一個姓和的拔貢,本來是個香山世家,人品也漂亮得極,一副小嫩白臉兒,比煮熟的雞子白還嫩,真是大著意連手指甲都可以吹彈得破的。再加上年歲又輕,膽氣又壯,穿上兩件顏色公服,站在學臺公案旁邊,越顯得秀可餐,風華絕代。衹是一樣不好,體氣未免瘦弱些,素有向來一病輕於燕,扶上雕鞍馬不知的暗病。不曉得因何受知於鄆學臺,就奉送了他一個拔貢。後來連朝考部費各事,都是姓鄆的一手經理,始終成全的。及至欽用知縣,分發浙江。又適當金衢嚴道鮑超的孫子鮑男爵,因外交上失算,奉旨出關,外人更遷怒到巡撫劉樹棠身上,說他辦理不善,也奉旨革職離任,以藩司鄆野萍署理的那個機會。他稟到一見面,早知道他是阿兄得意的門生,久經在竹報中拜託過的,就不問到省資格深淺,糊裡糊塗委了他一個督辦溫州洋貨釐捐的差事,又接署一任山陰知縣,一年本轅文案委員。由此湊湊刮刮就拼命捐了一個江蘇即補道臺。居然綠輿紅傘,頂馬跟班,大不是那時在州縣班裡做磕頭蟲子的氣象了。制台也因為他老人家做過這一席,朝自己子孫身上看看,也不肯薄待他。又是一到省就委辦警察總監,此一番更是一出門前呼後擁,威斷行人了。恐怕連當日曾文正公初克復南京的時候,也無此聲勢。而且他又官運亨通,人才歸附,一班和尚戲子都情願投效臺前,充當眼線,無論天上飛的,地下走的,水裡爬的,沒有一樣偵探不著。諸如甚麼富有票、貴為票、回天票、飛龍票,還有甚麼哥老會、三點會、大刀會、小刀會各種黨人,就像是養在家裡的,衹要上司一聲要,他就一聲有。其餘若禁運軍火,若訪拿私梟,更是一件手到擒來的事了。你想:如今做官的,有了這一種孫行者七十二般變化的本領,去迎合上意,莫說他是個世家公子,又是五途正貢出身,即或是個一品大百姓,從根上捐起的捐班,也不怕不討上司喜歡,不出人頭地呀!但是他這個人倒還不忘本,每每想起恩師一番提拔之功,嘗對人說:古人有二天,他有三天。就時刻叫人去坐探他恩師家裡有甚麼事,好藉圖報效。後來那派去探事的人回來說,他恩師要想娶一房小,以為娛老之計,無奈素懼師母喫醋,不敢輕易啟齒。他就陽借送與師母做丫鬟為題,搜買色藝雙絕的幼女四名,教以教坊歌舞,嫻其表情體操,以便暗中備師不時之需。他師叔輩中,有把持學務,吞勒公款,為紳商學界所不容,連名告發的。他又在制檯面前極力保舉,得以無事。平日他恩師左右前後紅白喜事,甚之看門的家裡小孩抓周,挑水的屋裡老奶奶過冥壽,他送起禮來,都是一百千五十弔的送。當時有個官親,諫止他兩句,他還說「『敬其使以及其主,你們就沒有讀過這句書嗎?而且大丈夫處世,當飲水思源,何況我們家裡弟兄十人,素無恒產,我所有衣之食之,無一非恩師所賜,就是把子女玉帛分一半送恩師,我也是情願的。莫說這區區幾文薄禮,你們就以為捨不得了嗎?』又翁,你要明白,鄆大宗師要不是做一任學差,哪裡能有這種種的利益呢?所以我說,廣東學政,與天下不同,就叫心擺在心窩裡做,至公無私,一任也得有二三十萬。倘要不顧天良,不顧官聲,逢一個賣一個鬧起來,我恐怕還不止於此數呢!何況這姓鄆的是常州人,有名的常剝皮,是認識他的。無一個不知道他是一生一世按定棺材裡伸手死要錢的宗旨辦事。當時我們老兄拼著一任現任知縣不做,只向他要了五萬銀子,還不算是他剝人家皮,我們老兄只抽了他一條筋麼?依我看起來,這宗生意要再公道,要再便宜是不得了。」
  那人道:「虧你好意思!這樣五萬十萬的狂喊大叫,就不怕有人聽見,譏笑你是個官場市儈麼?我且問你,你適才說的那鮑超的孫子鮑男爵,他可是從前隨曾文正平定發逆那個鮑春霆的孫子麼?聽說此人在金衢嚴道任上,專事聲色,不理民事。及至百姓仇教,洋人被戕,他事前既漫不經心,事後又不知消弭,直是一個酒囊飯袋,極其無用的人。只可惜自己送掉一個燈台不算數,又帶累了一個巡撫跟他革職回家,永不敘用。當日事起時,有人親眼看見他學漢壽亭侯掛印封金故事,不辭而別,趁杭滬小輪轉而之蘇,又由蘇至常,冀欲找盛杏蓀宮保出為轉圜。誰知盛宮保一逕是住在上海的,他不知道,因而道路相左,未能見面。適值新任浙撫密派的偵探員也追蹤而至。這一天,就在常州客棧裡訪查明白了。先進來一個人,對著他迎面打了一個千兒,口中稱呼道:『卑職替大人請安,請問大人是幾時由衙門裡動身的?』他聽著,忙搖手道:『我不是大人!我不是大人!你們莫要認錯了我。』那人笑道:『卑職是伺侯過大人的,決不會認錯。卑職還承過大人的恩典,賞過一某差事,難不成大人公冗,就一時忘記了麼?』他此時自覺無可遁飾,又加後面進來的人,已把個客棧轉得滿滿的,勢難迴避了,只得隨同來委一路回到杭州,聽候參辦。後來他奉旨遣戍軍臺,由內河北上,還有我們蘇州委員協同送的呢!所以我獨有這件事情是知道清晰的呀!但當時只聽見說姓鮑,雖然是個革職的人員,然面男爵未曾撤銷,沿途地方官不能不另眼看待,就不清楚他是鮑哪個的後人。要不是現在聽你說,我還不明白呢!」
  他道:「我們大清朝籠統只鬧過一回粵匪,出過一個鮑超,哪裡還有甚麼哪個這個呢?這句話提起來,不是我在你面前賣老,他家裡的歷史,你又沒得我知道透徹了。從前這個鮑春霆,是四川人,秉性剛勇,好為人排難解紛。只因身當亂世,在家裡無業可為,只得販賣私鹽過活。不意得罪了一起捕鹽營裡的人,因為他無有錢物孝敬,就大家商議著將他私下活埋起來,想活活處死。誰知時正隆冬,忽然天上落下一陣大雷雨不止,把那些埋他的營勇都一個個嚇得丟下鍬鋤,四散跑開。及至等雷雨過後,他再慢慢的橕紮起來,仰見月明如畫,時約子正,逢見一人,赤面長鬚,綠袍金鎧,持刀坐於樹顛上,笑對他道:『汝今日合當有難,我特命風雷護汝。東南正當多事之秋,汝其速往!』並指示程途,囑其投營立功,必得不用。他聽了如夢方醒,自己回視己身,已不在原處。遠遠聽見譙樓更鼓,時正三更,不覺就倒身下拜道:『小人蒙恩搭救,乞賜姓名,留為異日紀念。』那紅麵人道:『我關王也。前途珍重,封侯不遠。』言訖不見。天明遵路而南,達曾文正大營,投效充護勇。也是他官星應該發現。這一日,曾文正軍中偶然缺餉,他就隨口的編作小唱兒,教同營的弟兄們三三兩兩互相歌唱。頃刻之間,就如楚歌四起,全營騷然。曾文正這一驚卻喫得不小,只說是有奸細在內惶惑軍心所致,就立刻督飭營務處,嚴密查究。由此三個擠兩個,兩個擠一個,你推我,我推你,將他推查出來。還算看他是本營兵卒,從寬發落,重責了一百軍棍,逐出營門。誰知這一頓打,太重了些,竟把兩隻腿打得皮開肉綻,氣息僅存。當是就有個帶水師炮艇的哨長,也是他們四川人,推念同鄉情誼,私下留他在船梢上將養棒瘡。想將養好了,湊些盤川錢,讓他此處不留人,另找留人處。即或傷重身死,替他買些棺木埋葬了,也不枉大家在外同鄉認識一場。
  不提防曾文正這一天,在營裡睡午覺,就像似帶了數十名小隊出外巡營,不知不覺的迤邐巡到這只炮艇上來。忽然見一只受傷的斑斕猛虎,睡在那裡望著他咆哮。他就嚇了一跳,驚醒過來,原來是一夢。忙問軍政官是甚麼時刻,原來正交日間十二點鐘。曾文正就隨即傳令出營,按照夢中路徑,委委曲曲也走到那號炮艇上來,坐下點名過卯,衹是並沒有見著甚麼受傷的軍士。就問那炮艇上哨官道:『我且問你:你船上可還有甚麼受傷的人在那裡?如有,帶來見我。』那哨官見大師親自來點卯,已經有些害怕了。現在又聽見這麼一問,就驚得魂不附體,連忙跪下來磕頭道:『標下不敢瞞大帥說,前天有個同鄉當弟兄的,因他犯了營規,被大帥責罰了幾下。這幾日棒瘡舉發,就生起病來,甚覺沉重。標下因念同鄉之情,斗膽留他在船上暫住兩日,等傷好了,再往別處去。今蒙大帥查問,只得直陳。標下隨即就叫人把他送到古廟裡去住就是了。』曾文正聽說,真有這麼一個受傷的人在船上,自己也約略記得前天發落過這麼一回事,就暗中深慶得人。一面囑咐那哨官好生看待此人,本帥不過一時怒他怠慢軍心,本當重辦。因為要想他自己悔過,才從輕發落的。如今既在你船上,很好!就替本帥留心將養,等他傷好了,還要大大的提拔他呢!』那哨官可憐,跪在地下,聽一句答應一句是,就把他名字倒寫著,再畫上一只大烏龜做肖像,問他可是不是他,他也不敢答應是唔。自然是等曾文正走後,就七手八腳的把他抬到中艙裡來,像菩薩樣供奉著,連夜壺都要派兩名老將替他捧了。一面曾文正那裡又委了一名隨營的軍醫來,好生看治。
  究竟這個棒瘡的傷皮不傷骨的東西,哪消半月,業已一律痊癒。哨官就將他領到中軍帳來見曾文正。曾文正先把他仔細看一看,見他虎頭燕頷,氣象不俗,就有意問他道:『你心裡平時想做一點甚麼事?』他請了一個安跪在地下道:『老子想殺長毛,想坐大帥坐的這張椅子。』曾文正笑道:『你統共只有一個人,能有多大的力量?能殺多少長毛?』他又道:『老子常聽見人說,將在謀而不勇,兵在精而不在多。又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衹要大帥肯把營頭賞給老子帶,老子就能包管打勝仗,將這失去的幾座城池,定整個奪回來,雙手交與大帥。如有虛言,願甘軍令!』曾文正聽他說得激昂好聽,倒不像是個徒恃血氣之勇的人,隨即就拔了一個營五百個人歸他帶,派他在前敵立功。他從此打一仗,勝一仗,真是攻無不取,戰無不剋。又把當日救他的那位關王爺神像,畫在一面大纛旗上,俟後是打這一面旗出去督兵,粵匪看見都稱為鮑家軍,不戰自退。有時他偶感風寒,不能親身赴敵,別人借了他的這面關王旗出去,也是一律包打勝仗。
  及至後來他功成封爵,解甲家居。有個姨太太,這日無意中打從一間閑屋子經過,忽聽見裡面氣喘吁吁的如同牛吼,就套著一扇紙窗洞朝裡一望,只見真有一個無大不大的水牯牛,蹲在裡面地下。再看上去,又像虎,又像是野熊,忙輕輕的一個都不把曉得,跑到上房裡去,單拉了鮑超來觀看。誰知他應當絕命,就不問長短,拿了一桿洋槍,對準那怪物身上放去,頃刻間煙霧迷天,那物不見,他就在當晚,忽然脅下生一惡疽,不久因疽潰隕命。
  這位鮑襲爵鮑燈台就是他的孫子,世襲男爵。上年在新海防遵例報捐道員,奉旨補授浙江金衢嚴三府道,大約是到任未多時就出了這個亂子了。浙江各當道還算是看他是個功臣之後,不忍加以苛待,再四同外人磋商,僅僅革職遣戍軍臺了事。你只知道他孫子一件事,那其餘的如我所說,他祖上一生事實,不見得也知道罷?可知我說他那家裡事,我知道比你透徹這句話,不是言過其實了。還有你適才說我五萬十萬,隨口亂說,不防有人在旁譏笑我是一個官場市儈。這又是管中窺豹,僅見一斑的話。如今內而待郎、尚書、六部、九卿,外面督撫藩臬通同州縣,無論有交情沒有交情,是凡在一應會著,都沒有一個不是你問這一任外官能多得幾文長,我問他一趟優差能餘剩幾文短。甚至這一個大員說,某世交放某省欽差一次,僅僅的添開了一爿當鋪,往返五六個月,風霜勞苦,我甚為他不值得。那一位權貴說,某給事得了某道監察御史,衹有某省中丞送了一份幹■,可見得如今外省的銀錢,也不如從前活潑了。其餘關涉國計民生,奉旨不談一語,而且交好愈深,則關心愈密。品秩愈貴,則欲壑愈奢。現在我們老兄的官,雖不是當著古董兒賣把姓鄆的,然而伯仁雖非我殺,究因由我而死。若非因怕一個小知縣不敢同抬到當典同拍賣行都可以當銀子用的提督學院碰,誰肯安安穩穩的縣官不做,自己改就老教呢?及至他做了老教,又嫌冰清鬼冷的沒得甚麼權利可操,當巧那一縣是向來收慣渾漕,凡民間交納錢糧,竟有一兩銀子要完到三四千銅錢不等,他就訛著忘八喝燒酒借這一筆賑,又好好的敲了知縣千把銀子竹槓,同前次訛的姓鄆的錢,一齊帶著到原籍去享福去了。」
  那人道:「你們老兄理財的本領好,我們家裡那個弔膀子的花樣更不弱。就以去年那個女過陰的小白菜而論,還不算是神出鬼沒的手段麼?」他又道:「否!否!這些事任你天大的本事,都是神出幾文,沒有神進幾文的。你就沒聽俗語戳狗還要折耗兩枚黃枚黃燒餅嗎?怎麼你也是學你令兄的脾氣,離了嫖不開口的呢!
  說著,堂倌已過來算了賬,那邊桌上人也紛紛喫畢,我便下了酒樓,一逕回寓。路上自己想,大約那個人所說的小白菜,就是我前年在黃花澇聽來的那句話。一路見兩邊店舖正在打烊,客棧裡棧夥見我回寓,就跟著點燈開門,說是:「有個甚麼姓真的老爺留了一張名片,來替你老爺請安。他因外面亂,要趕緊回家,恐怕沒有工夫再來了,千萬叫我說到的。」我就接過名片一看,原來是真曉輪。咦!這就奇怪了,我同他一別許久,並未見來過一次,怎麼如今忽然想起我來呢?而且上年臨別,衹有他最假惺惺的可笑。就此一假之後,杳無信音。大約是見我閑住在省,沒有甚麼大了不得,就不來阿附我了。倘他真有這種謬解在心裡,何以今天又突如其來的呢?總之,小人用心,不可忖度。此地既無甚留戀,倒不如還是趁早走的好!因此終夜盤桓,去志更決。正是:
    君子每雪中送炭,
    小人才錦上添花。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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