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樂極悲生粵人信鬼 盤根錯節婆子裝神

  我當下看見那老婆子閉著眼睛,伸著頸脖,癟牙癟嘴的道:「我們神道是泰山姑娘呀,個日得與諸君共話一堂,誠緣法不法哉!呵呵。」停了一會,又道:「你們可是問的那小娃子病症麼?須知此病並非由風寒暑濕而生,卻是遇著了一個身穿青布衫,腳著黃魚鞋,年紀約有二十餘歲,自稱姨太太的女鬼作祟。病現日輕夜重,嘴眼歪斜,似驚非驚的模樣。神道聽他說,大約還同你們家裡主人翁像有點甚麼表情曖昧呢!此番不遠數千里而來,一路上關河阻隔,風露驚心,業已受盡了辛苦了。現在面色沈怒的很。恐怕不見得肯輕易聽人的解勸呢!你們快自去想想看,可有這麼樣一個人沒有?如有,還是趕緊解鈴仍著繫鈴人,從前同甚麼人結的冤業,如今仍叫甚麼人同他去解呀,好免得把偷馬的倒走掉了,反拉著一個騎驢的人來無辜受累啊!你想,那初生赤子有甚不是呢?只落得結到來生去冤仇相報,無有已時了。」忽又低頭笑道:「妙啊!妙啊!這小鬼前情未斷,舊義難忘,他看見佛龕裡供了他一座神主,便喜歡得一跳足有八丈高,盡望著癡笑。你們還不乘這個時候許願燒紙呀?」
  我看了,正想要尋宸章,問他老婆子嘴裡是說的甚麼話,忽然從旁邊走進一個像管家婆打扮的人來,用手向外指道:「老爺,太太請你呢!」接著,又有個穿補褂朝珠的女胖子,瘋瘋癲癲的跑來,對著宸章把右手小指豎了一豎,又拿眼睛睃了眾人一下子,便鬼鬼祟祟的道:「僊人說的這個人,你聽見了沒有?我恐怕就是他罷?」宸章聽了,發急道:「甚麼他哪你哪的?這些鬼話我不懂。」那女胖子也急道:「哎唷!你敢是忘記了?那年你那心頭肉姨太太,為弄個剝皮老鼠充沒足月小產的死小孩子,被大眾知道了,他自己臉上過不去尋了死,還有你這個老不正經的東西,來歪怪我鬧醋勁逼殺他的呢!今天可巧他來了,你倒得問問他,可是我逼他那句話不是的?」宸章此時,格外急著跺腳道:「糟糕了!你怎麼越老越糊塗的呢?」幸虧這裡沒甚麼壞人聽見,若倘我平日是怨聲載道,或是有個把冤家對頭在內,衹要送都老爺五十兩銀子炭敬,這『賄和人命,帷薄不修』的八個字參折,還不穩穩的送在你手裡麼?」
  我此時才明白這女胖子是他的內眷。剛想要過去見一見禮,不意忽又聽見那個老婆子猛然間哇嗱一聲哭道:「天呀!我死的好苦呀!怎麼你們連一個人都不來理我呀?我的媽呀!我死的好苦呀!」說了這幾句,便接著噯唷噯唷的噯唷個不了。宸章夫人聽見,趕忙催促宸章出外撫慰。無奈宸章不肯,他只得一個人又瘋了出去,笑對那老婆子道:「我的妹子呀!我說是哪裡一個野鬼,同我們混鬧呢?卻原來是你呀!如今我們是各樣的挖苦話都不要說了,只須求你肯照那七字韻小唱本上一句話,叫做不看金剛看佛面,不看魚情看水情,魚情水情你若都不看,還看當年一段情,能予高抬貴手,保佑你的這個崽病好了,就是這回我做主,將這個崽先過繼把你做兒子。另外就是沒有錢,我們老倆口兒脫褲子當,也得勉力支持,替你燒幾庫冥資,拜幾天皇懺,好超度你早早的投生到富貴人家去,你看好不好呢?我的妹妹呀!你心裡有甚麼不好意思說的話,儘管說出來把我聽聽呀!」那老婆子聽了,發出一種嬌嬌怯怯的喉嚨來答道:「唉!我的那來意真不是這顆善心呢!怎麼如今我一見了你們一團和氣的,倒叫我怪不過意思的了。但是適才那些允我的話,若要是在老爺嘴裡說出來,你太太不要多心。就是分明是一口血,我也當著是一口蘇木水,再不敢相信的。實在他們做官的人,一步三個謊,我是生前聽怕了的了。現既是你太太這樣說,我答應可是答應,但不許同我失約。再者,玉皇懺是萬萬做不得的,皆因為那懺現在不得用,目下叨利人天幾個執政大臣,都比不得從前文天祥、史可法那班人的正直無私了,類皆本朝咸同年間一般中興名將,外面卻假裝著孝廉方正,潔比河清,內裡多半是棺材裡伸出手來死要錢的朋友。出世為將相,入世為神。若受齋人無錢使用,就保不住不經年累月的捺擱著,不得超昇。那豈不是堂前生瑞草,好事不如無了麼?依我說,倒不如叫人多念幾卷《法華經》,或是多拜幾天大悲懺,還是腳踏實地的。太太你想想看,是不是呢?」
  宸章夫人一聽這幾句話,就沒等他說完,忙著點頭如雞啄米似的,連連應允。一面叫人傳話出去,快請和尚道士來,即日唸經拜懺;一面把左近紙紮店裡冥衣冥庫,一齊收買來,堆積如山的焚化。我再存神看那老婆子,突自拿小拇指頭襯在牙縫裡,作色道:「哦!罪過哉!罪過哉!怎麼碧霞元君(按碧霞元君為泰山封號)會邀得長桑翁來呢?你們快備茶酒,快拿紙筆,好求僊翁賜個方子,把小倌兒喫了,長命百歲呀!」接著便聽見咳嗽聲、三人謙讓聲、議方聲,老少卑抗,如論百舌。既而大聲呼道:「彩鸞妹子,備法駕未?」似乎有一髫齡女子聲音答道:「備矣!」便諸聲寂然。那個老婆子依舊一般打呵欠,伸懶腰,鬧了大半日,始裝著甦醒過來的樣子,揉揉眼睛,站起來對著眾人說別的話。
  我看他那種龍鍾老態,竟要一步路走三個鐘頭,較諸適才舉止玲瓏,就真像是兩世人,活有邪鬼附體似的。便蹙轉身對笪旦笑道:「笪君,我就不相信,會真有菩薩做魯仲連,替人家排難紛,博這點紙錁灰用?但是一個半死不活的老婦人,他怎麼又居然的能將各種人聲音笑貌,說得惟肖惟妙的?而且還吐屬典雅,不類村婆子口脗,這卻真難為他學呢!再宸章家裡的隱事,他怎麼又能知道得這樣清切,說出來語語動聽?我更是百索而不得一解了!」笪沓道:「這有甚麼大機關在內,也值得如此費解?你到底是書呆子脾氣,不曉得外面的鬼卒伎倆。大凡這咱醫卜星相到人家裡去,那些雅口頭禪,是如同你們子曰學而時習之一樣,從小念慣了的,不算得是一件甚麼稀罕。至於人家遠先三代宗親,以及近年有無橫死夭折的人,都要設法探聽明白,(江湖中人謂之簧信,言其如樂器之有簧,方吹得響也,又叫買春。)方不至臨時驢頭不對馬嘴的瞎說呢!但是他們內中老少不一,門戶眾多,竟很有一等漂亮婦女,打扮得標標緻致,如同花蝴蝶一般,到人家去穿房入戶,好外面拿著些吉凶禍福的話騙錢,內裡行其三姑六婆是婬盜之媒的故技。然而亦有時想騙人家錢騙不到手,反白白地貼著一個身體在裡頭,弄得張天師被娘打,有法無處使呢!」我笑道:「這不是想扠雞沒有扠得著,反丟掉了一把米麼?」
  笪沓道:「怎麼不是的呢?此事是我那一年偶經漢陽,路過一家門首,看見他兩扇門是關著的,時正下午,那一邊門框上掛了一個簇簇新紙糊蔑絲籠。我當時站下來,就去看那燈籠上的糊的甚麼字,不提防門■■一聲,從裡沖出了一個年歲約莫有花信上下的娉娉婷婷婦女來,接著後面又跟出個白蒼蒼的老婆婆,可憐扶著拐杖,一步一跌的追著那先時出來的婦女道:『女先兒呀!女先兒呀!我的這個兒子病症,可有得好呀?』那婦女被他追問不過,只得回過頭來,惡狠狠的答道:『你家這個人,促就要把他促死了,還想有得好呢?』說著這一句,便如飛的走去,就號志是有怕人拉著他不放似的。我再朝那家牆上一看,見是貼著『秣陵朱寓』四個字的公館條子,怪不得適才老婆婆嘴裡,先呀先呀的一口南京話呢!無奈細把他們兩造的言語,以及婦人匆遽神情,再四回想,都想不出是個甚麼原故來,當時也只好留為疑案罷了!誰知天下事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就是皇宮內院裡的秘密交涉,如武則天寵張昌宗、張易之兩人,其主動力實由於某公主及上官婉兒推薦,言其人豐不垂腴,瘦不露筋,至下令敕太學圖其形像尺寸,留為本朝公主以後選駙馬者表率,當時史鑒何嘗肯秉筆直書呢!詎《袁氏叢書》所載『控鶴監記』一段故事,早已替他記得清清楚楚了。莫說是他這麼一個無足重輕的人幹點事,就沒有人能知道他的了嗎?此事碰巧今年六月間,我們內人因為僱了一個針線老媽子,誰知就是那秣朱寓裡辭歇出來的,才一絲不亂把這件事宣佈與我聽。原來那天門裡跑出來的那個人,是祖傳的一份走陰差生意,因為他為人略有幾分姿色,外麵人就贈他一個綽號,叫做『小白菜兒』,生計界上也異常發達,不是今天張翰林家姨太太請過陰,就是明日李大人家大小姐請查壽。誰知冤家路窄,不曉得在哪裡被他那舊小東家看上了,就死活不要命,想去同他勾搭上手。無奈那婦女是個老走江湖的人,沒有一樣事他不過門。再加他家裡本來就小康,凡屬手裡使用的銀錢,身上穿著的綢緞,都是從小兒就用慣看慣了的。而且嫁了一個小官人,雖說不是甚麼王侯公子,然而人卻也乾淨漂亮得極,就是隨便同婦道家說句把話,也是怪惹人疼的,所以把那些風月閑情,雲雨密約,都看得穿了。因此任憑你用甚麼軟奸硬騙的本領去調戲他,他總是個一律還你四衙拜總督,不賞光就完了。小雅君,你想一個婦家,到了人又不愛,錢又不愛的程度,還有甚麼法子可以去感動他的愛情呢?不是就早早疊了收起來,不要說了嗎?哪知道天下事竟有大不然者,衹要你有了個金兀術誤走黃天蕩,他就會出一個叩馬書生獻開老鸛河。衹要你有個司馬懿父子失陷葫蘆穀,他就會有天降洪雨,來弄得你地雷不震,火炮無功。凡百事件,衹要你想做好人,想成好事,那造物往往會想出主意來破壞你,以大例小,未嘗不是。諸如他那舊主人家的小東人,正在憐香沒法,惜玉無方,就忽然會來了一個好友,混名叫做『油煎枇杷核』,教了他一個金屬鍊,將計就計的壞主意,竟得轉敗為功,被他遂了心思,你想可惡不可惡呢?」
  我笑道:「他那好友的名字叫做枇杷核,已是分明滑的了不得了,再加上一個『油煎』二字的徽號,其滑而又滑,可想而知。但不知他從哪想出來的主意,可能名稱其實麼?又怎樣能叫他如願以償呢?」笪沓道:「說出來真是一文都不值,卻又是人人心中目中都會有的一樁事,不過一時想不起來罷!你怎麼這樣一個聰明的人,難不成就猜不出他的用意麼?衹要在那『金屬鍊,將計就計』八個字上著眼去,就得竅了。」我想了一會,特自想不出,因隨嘴答他道:『哦!他敢是叫別人去騙他來看病,然後自己隱藏在旁邊,行其強迫手段,可是不是呢?」
  笪沓道:「是倒有點是的,不過內中關鍵,還有不對的地方。你莫瞧不起他這個法子,雖說是個下流主意,倒深合兵家以逸待勞的奧妙,能叫他自己喫了苦,還不敢作聲呢!小雅君,你就沒有見過他們那些走陰差的江北女人,到人家裡去,半是在病人房內擺上一張獨扇門,門上面鋪墊了被褥之類,前後地下,一頭點上一盞明晃晃的油燈,衹要幾個呵欠一打,睡倒頭,直挺挺的,就活像是真死去的樣子了。當時曾有一人不信,拿了一莖燈草去輕輕的丟在他們那鼻子尖上,試驗看有無飛動,誰知竟連一絲兒氣都沒有,你說奇怪不奇怪呢?如此總得捱過一兩個小辰,才能夠慢慢的甦醒過來,告給病家聽,是甚麼鬼,甚麼怪,或來前世冤家,或遇今生對頭,卻隨他高興。衹要心裡想得起,嘴裡說得出,都可以無影子造西廂,任意瞎騙瞎嚼。不要緊,好在是這種謊話,就是扯到閻羅紀元億萬萬年上,也沒有人同他去對證的。如今那姓朱的朋友,就是教他一面瞞家人,一面用計賺了那小白菜來,衹要騙得他肯睡下去裝死。你想一對少年男女同睡一房,至有一兩個時辰之久,還有甚麼手腳做不來的呢?不過此時,諒必另有一咱特別情景,非當局者不得而知。可惜我不能將他兩人中喊一個來親口問問,究竟是若何起點,若何結局,或始強而終和,或始終不和,好留為將來做險情小說上一大資料,未免終為缺憾罷了。」
  我笑道:『那姓朱的為著玩笑,把家庭骨肉之間都一搭兒蓋在悶鼓裡,使父母存『唯其疾之憂』之心,重勞顧慮,似乎未免成了個教中的罪人了。惟他當得起這名教罪人與當不起這名教罪人,我卻不敢強不知以為知,囫圇妄定。笪君,你到底可知道他的底蘊,究竟是個何等人物呢?」笪沓聽了,亦深以為然。正要將那姓朱的歷史表白我聽,忽見後屋裡一陣忙亂,有個老媽跑來說:「諸位老爺們,不好了!我們適才大家圍在外面聽熱鬧的時候,不知小少爺怎麼樣會發過昏去,如今可憐我們那姨太太已是哭得死去活來,要命不得。幸虧有幾位年紀大些的太太們奶奶們,在那裡幫著掐人中的掐人中,灌萬應錠的灌萬應錠。求你們勸勸我家老爺,不要瞎著急呀!倘要急出事來,那就一家人千里迢迢的在外面不得了了!」接著,又是宸章的夫人含著兩眼泡眼淚朝外跑。那小孩生母更是聽見在房裡混睡在地下,沒高沒低的亂滾亂哭。立時間,一個好好的黃花澇釐局,鬧得天翻地覆,日月無光,連同局外來報捐的商人,都一個個呆成木雕神一樣,站著不動。
  我再去看那老婆子,已是不知於何時遁去。依宸章的意見,就要立時派人帶了局勇去把他捉轉來,送官究治,以為妖言釀命者戒。此時還是我以為那老婆子先時用四人大轎抬了來,繼則騎兩條腿的驢子空手歸去,已是大喫其虧了。若再忽而尊為座上客,忽而辱為階下囚,惟恐年老氣衰,一時變生意外,豈不是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將來竟要弄出大笑話來麼?且兒子得病時,決非好運可知,因此授意賈鈞之,倚老賣老,忙將宸章一把先拖到前頭去坐,一面勸其息怒,一面婉辭分解道:「次丹,不是我今天說一句不識時務的話,這件神道設教的事,本是為中下社會人說法的,誰叫你們縉紳之家,把他請了來,拿錢買鬼話聽的呢?據我說,如今救你少君的命是第一著,別的還忍氣的好!省得一經宣揚出去,倒叫我們自己先擔個迷信神權,持家不正的不是。再者,那老婆子或竟是一個膿包貨,經不起兩嚇嚇死了,你我做官的人家,要照法律上說呢!是他自己畏罪身死,諒想沒有甚麼大不得了的事情。不過還是勸你朝了身上看,叫做得饒人處且饒人,作點福罷!從前範文正說,天下能省一事,即多積一德。還是大事不如化小,小事不如化無的好了。次丹,你聽聽我老痗的話都不錯,我們打起精神來,另爐另造罷!
  真曉輪道:「老賈呀!你這句話卻說得不清不楚的,未免界限不明。須知此等鑄權,是次丹請過百年專利的,你何能越俎代疱呢?可見得這句是老痗話了,真正自批的不錯。還有你適才所說那神道設教,是為中下社會人說法的,怎麼現在屁股還未離椅子一步,就已就說作點福罷!請問這作福兩個的口聲,不是神道設教是甚麼?可見我們次丹都是中下人了,你如何就不怕有人說你是自相矛盾的呢?」
  我忙道:「不然!二君請安坐聽吾一言。據賈老先生所說,也不是說上等人不信神道,也不是說中下人該信鬼神,大約是說的上等人捫心午夜,暗室無虧,本來無須鬼神監察,即俗語為人不做欺心事,黑夜敲門不喫驚之意。且我國程度不齊,道德未備,假使非因果報應等說暗為人心秘密之偵探,也不知同胞中一般狠毒殘忍之徒,還要增長多少殺機,膨漲多少壓力呢?你我目下既無力輔翼名教,抵制異端,使聖道不昌,俾為葛天氏之民,已就罪無可辭了,切不可再將這古聖賢正人心防逸志的一點紙窗糊機關戳破了,致使化地光天,皆成荊棘,良懦之輩,動蹈危機,這又何必呢?且此等荊天棘地,實由人心微細之惡感情而生,微細之惡感情,實由於肆無忌憚而發,是非二氏天堂地獄、萬劫犁鋤之說不足以儆其後。真君,你想豈吾國的不完全專制法律所得以感發而懲創者乎?所以我說民間這迷信神權一層,還是留著他補補王法之不足好多呢!」真、賈各人亦皆深表同情,大家都說是:「我們中國人若不怕鬼,還不知道要刁狡狠毒到甚麼田地呢?」
  彼此又瑣瑣屑屑的談了一會,忽見先時出來送信的那個老媽子又來報道:「恭喜老爺,賀喜老爺,小少爺回過來了,此刻比先時還覺得清爽多哩!那邊張幹太太說:『小孩子家生老鴉驚,都是要扳過去昏一昏,才能夠病有轉機呢!」他們家裡小哥兒也曾得過這個病的,如今倒已長成有二十多歲了。太太叫我來送給老爺同各位老爺一聲信,大約是不要緊的。」笪沓聽了,便輕輕的拉老爺一下道:「真老說替宸章少君作福,這一回可被他作上了!」真曉輪果嚷道:「我的話何如?要適才聽宸公一亂,此時少君倒好了,看拿甚麼話去折服那老婆子?」宸也說甚是,便忙向後面看去。又叫人抬出兩大盤麵食饅頭,四碟小菜,傳話請大家喫一點。
  其時已是夕陽無限好,只恨近黃昏,各人帶來的家人,都紛紛預備各人主人轎馬伺候。真曉輪又約宸章一同上省,看有甚麼機會,能調換一處差缺,宸章也想親去走一遭。我便隨同送各人到門口,次第拉了一拉手道:「我兄弟想明日動身,恕不到府辭行了!」賈鈞之道:「不敢當,我們也不過來恭送了,還是到省上再會罷!」內中衹有真曉輪似乎有依依不捨的樣子,對我道:「曉等幸與父臺萍水相逢,得陪詩酒,只可惜良辰不再,別在目前。又加單剩鄙人,未能終新酒令之局,不免有馮唐易老,李廣難封之嘆,殊覺益增惆悵耳!」我笑道:「日來彼此已某君某公的稱呼慣了,怎麼又鬧起官派來呢?且青山不老,綠水長存,相見行有日耳!君如不棄,我當俟諸睛川鸚鵡之間。若鰓鰓以暫別為恨,則又未免成了梁惠王對孟子不識繼此可得見乎的意思了。」於是彼此一笑而別,餘人亦怏怏歸去。
  我當晚歇宿一宵,明日便是第八日,看看限期將滿,就催促宸章,一同押解釐課起身。仍由漢口大碼頭換坐紅船晉省。到的次日,分別往督及翻卷本府暨牙釐總局各衙門,稟知銷差。原來翻卷是照例會辦牙釐總局,本府是提調,所以都是少不了的上司。及至再去探聽尋宸章的差事,並未調動,早已稟辭回本局去了。督轅自此調劑之後,送又過兩季幹修,餘下便是更無消息到人間。我又實因一時無甚可去之處,欲作海外游,屢以無伴,欲行輒止。衹是一天天游水看山,尋芳買醉,或登黃鶴樓,或上鸚鵡洲,倒還極盡雅人深致。
  如此又捱過好幾個月,屈指客楚光陰,已逾二載。外間正傳說凱軍兵變,制台已派隊分駐沿江,遇有潰軍偷渡及暴動,准格殺勿論。我再走出去一望,只見黃鶴樓一帶講台,各軍隊鵠立持槍,如臨大故,卻四望並沒有一個逃兵散勇鬧事。只見對岸倒有幾個深目高鼻的外國人,帶了照相家具在那裡拍照。各軍都呆呆的望著江水發怔,內中還有立久了,坐在草地下,懷裡掏出旱煙袋來吸煙的。又有解下戰裙來,鋪著睏覺的。竟有幾個發了鴉片煙癮,打著連天的呵欠,向左近人家尋找開水來吞煙泡子的。我看了一晌,見沒有甚麼動靜,方欲回步進城,忽見散坐在地下吸煙睏覺的那些兵勇,都一個個站起來,趕忙歸隊。頃刻間,旌旗生色,鼓角齊鳴。我是庚子那年在北京嚇怕了的,所謂一朝被蛇咬,三年怕帶子,只疑惑是漢口有變,所以守江軍隊聞信戒嚴。
  正在無處光避,只見上流頭一字兒放下兩隻紅船,船上帆檣併駕,櫓槳齊搖。轉瞬之間,急如飛馬,快似流星,已駛近南岸,講台各軍都一齊奏起軍樂來,統一喊了四個字,是「請大人安」,又放了一路排槍;另外有幾名營官隊長,頭上戴了雙叉燕尾的得勝盔,身上穿著袖口褂三道金線的新軍軍服,腰裡跨著東洋指揮刀,排班在那裡報名跪接。正是:
    刁鬥已傳新號令,
    送迎猶習舊軍容。
  要知後事如何,且俟下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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