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雨金無術死後悟窮因 致病有原生前嚴胎教
「好教一般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禽獸,碰在他們的手裡,或無故喪資,或少年夭亡,或妄受飛刑,或鍾情賤類。人但知其某人是誤服醫藥喪生的,某人是迷信禍福破產的,某人受官吏之剝削,冤獄難伸,某人戀花柳之邪緣,傾家不悟。殊不識冥冥中,均各有一定不可移的道理在內,這就叫做欠張三不還李四了。而且這位張鐵嘴先生,雖說同魑魅魍魎一樣應運而生的人,卻數理推驗一道,頗肯實事求是,博彩周諮,所以替小土老批算的命理,竟與閻羅王生死簿子上注定的榮辱滾路一般無二。當下上自判官,不及鬼卒,莫不詫異事。就連閻羅王自己,亦生怕鬧出來,擔當失察的處分。就忙著揀派了活無常死有分兩名鬼役,急速前往叨利天財帛君那裡去,將小土老的這筆銀子,徹底根究,務得確情回報。
真是黃泉碧落途千里,來去全憑一陣風。不一刻,早查得明明白白,回來俯伏奏道:『小鬼們蒙大王爺差遣,當即迅往查察。誰知近日天上,被幾個紫薇坦裡的毛神,運動甚麼中內集權,要從改革官制起點,一時把財源府裡幾堂有名的優缺,都歸並的歸並,裁撤的裁撤。還有幾個年富力強的司員,不甘暴棄,相約運動本司堂官,請咨出洋遊歷,希圖將回國,做一個政治家的大好老。因此把個一向轟轟烈烈的勢利淵藪,柴米衙門,轉瞬間竟弄成冰消瓦解,鬼哭神嚎。所以小鬼到那邊去,從東西轅門起,一直到財帛星君住的後宮裡,撩棒子都莫想打到一個人。後來還虧遇著一夥地裡鬼,才告給我星君不在宮裡,是從早晨就往玉皇大帝新組織的新內部那裡去會議去了。要想等他,很有一半天才轉來呢!你不如到那儲積磅餘的庫門口,尋一個消耗司裡舊吏去問問他,或可清悉這件事,亦未可知呢!小鬼聽著這句話,就忙走過去一望,只見真有一個伏在那裡棹上睡覺。就先以輕輕的叫了他幾聲,誰知猶如對聾學蚊蟲叫,一絲兒都不聽見。後來被我猛起勁一推,才推醒了。正要想前前後後的告訴他一遍,不意他倒皺著眉毛,瞇著眼睛,放出一百二十四個不如意的樣子,說是正在那裡一個人飄飄蕩蕩,惝恍離奇,走到一所東方病夫國裡去。只見六街三市,熱鬧異常。那街道上行路的人,一個個都是頭上戴著顏色頂子,也有紅了像蘿菔的,也有綠子像烏龜眼睛的,也有白似礬石,明如玻璃的,光怪陸離,不計其數。口裡都是一嘴的陞官發財,嘻嘻呵呵,歡喜不了。當時有個戴大紅頂子的人,正在那裡吆吆喝喝,嘴裡自騎馬自喝道兒的踱方步行走,忽然從對面來了個深目高鼻的歐洲人,手裡拿著一根打狗棒,對準那個踱方步的就是一棒,眼見得把血點鮮紅的一顆寶石頂子,打得碎碎平安,比爛柿子還爛。他看了,心裡著實過意不去,只說那挨打的人,定有一番狐假虎威的官派發作出來,同打他的人衝突。誰知那人除不動氣外,反露出一種脅肩諂笑的樣子,一時兩眼朝天,五體投地,恭恭敬敬碰了三個響頭,然後爬起來,仍然是一味的嘻嘻呵呵,踱他的方步兒,自去搖擺。他看著嘴雖不說,心裡卻自言自語的道:哎唷!怪不得人說下界南贍部洲有一個甚麼奴隸國呢!我所見的莫非就是這個所在罷?不然,何以被人家打著不回手,還要忍痛含羞,對著那外國耍響腦袋呢?不如快點兒離開了罷!回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設或沾著奴隸性質不是玩的。於是又渡過了一重大江,遠遠看見有一座玉石牌樓,上面鐫著:「東三省洞天,長白山福地。」兩邊還有一副對聯是:
萬里江山來闖賊
千年富貴謝吳藩
寫得筆力矯健異常,頗有唐宋人手法。他心裡想道:哦!這還是一所洞天福地呢,不曉得是個甚麼大福人住在這裡呢?再一舉目,忽見那邊草地上,號志他老友徐菊仁似的,敞著懷睡在那裡。他驚道:「哎喲!他素來身體肥胖,又這樣的睡得沉酣,倘有促狹人偷偷的在他肚臍裡添上燈油,置上燈草,燃起火來,豈不要成了第二個卓燈了麼?那時燒得膏流滿地,那還了得?或是從青草地裡鑽出一條赤練蛇來,鬧到後竅裡去,頃刻就有性命之憂的,更不是玩的啊!」正想過去推他醒來,不料眼前黑了一黑,不知何時來了兩個外國人,一個人左手捧著一丸太陽,右手擎了一盒黑白棋子,一個人左手執了一柄鐵戈,右手拿了一把禾穗,都笑容可掬的對著他指道:「這廝的大肚皮上面,倒是我們一方絕妙的棋局呢!就是略嫌其中空洞無有,酒肉氣太重些兒!」內中有一個人笑道:「他肚子裡要有貨,就能夠肯把自己家裡人,連一擔兩擔都不准賣,拿著了當犯私論,當梟匪殺的東西,功能輕輕兒允許你每年銷九萬擔了嗎?」說著,便從插手袋裡抽出了一副畫圖樣的家具來,竟在他那大肚皮上,橫三豎四的畫了一個棋盤,兩個人便對面坐下來,各爭先著。後來竟自為黑白界限不清,兩不相讓,在那肉棋盤了,你一拳,我一腿,爭鬥起來。再看他老友仍是直挺挺,鼻息如雷的睡覺。他此時要想不去喊醒他,實於心不忍;要想上前勸去,又因互鬥的是外國人,言語不通,兀自不得主意。忽然被小鬼走去推醒了,定了定神,才曉得是南柯一夢。所以望著我愁眉苦眼的發怔。及至聽見我是奉了閻王爺的特旨前來查案的,他才把兩隻朦朧睡眼揉了一會,從懷裡掏出了一本底簿來翻著,對我笑道:「造化你是來問我,不然,就是去請問星君自己,也莫想清楚呢!」原來這個小土老,從前沒有降生的時節,就業已奉過玉帝敕旨,應該他命裡注定,不到三十歲上要發五百萬銀子的財;及至後來他降了生,即將此注存款,忙咨送到文昌帝君那裡去,誰知他沒有學文;又轉送到武帝那裡去,誰知他又沒有考試。不得已,把三百六十行該管的神,都一處一處咨送遍了,誰知他一行一業都沒有做過,因此輾轉因循,看看他已是交到三十歲上,陽壽將終。且又聞得這個人業經流落得同乞丐一樣,可憐夫妻兩口兒,終日睡在一間破土地廟裡過活,眾神只得公議,不如拿頭就他的帽子去戴罷!將這五百萬金銀就發到他所住的那間廟裡去,敕令土神分藏在碎磚淺土之間,以便就近隨時發給,了此公案。
「那曉天下事,定數雖屬有憑,然而亦有時因人力不足,遂成虛話。所以古語說,人定終可以勝天;又說,天時人事兩相扶,這就是這句話了。不然,遇著事動不動就委諸天命,一點人謀都用不著,那還成個世界麼?即如這位小土老兒,終日睡在土地廟裡,夫妻兩口會任憑地方作踐得若何邋遢,都莫想掃一帚兒。若肯掃,也可掃出銀子來。甚至磚瓦都不肯踢一腳,所以滿地黃金,無因出現。及至他死期已近,財還未發,直把幾個守藏吏並本籍的土地城隍,都急得抓耳撓腮,一籌莫展,生怕擔任勒■公款的譴責,只好想出一個窮極計生,鋌而走險的主意來。預備要請四大龍王,率領著一班風伯雨師,將這五百萬黃金白銀都一齊吸上天去,借用行雨法,把那些元寶,一個個由空中往下落,不怕他見了不收。無奈糾察靈官,並四方揭諦,都極力反對不肯,說是金銀數至五百萬之多,決不是一兩個元寶可比,倘要同下冰雹似的灑下來,豈不要顧了他一個人要發財,不問把眾人的頭都一齊打破了麼?」
羅利此時,說一句,拿眼睛朝裡面望一眼,生怕何宸章走出來,聽見了要多心的樣子。好容易才一句一句挨死似的挨完了,便忙著將令杯送到庸伊面前,自己搭訕著走出席去尋水煙袋。我嘆道:「可見得一個人無論是富貴貧賤,這勤儉二字是萬不可少的。當不起一生一世,終日昏昏,半點兒事業不去做,光空著頭想發財,除非像羅君所說,會有元寶從天上掉下來。不然,就恐怕有鄧氏銅山,石家金穀,也不值得春風一浪呢!所以老年說,坐喫山都會喫得空,這就是這個見解了。」真曉輪道:「就是天可雨金,也要他肯把腰彎一彎兒,方可以拾得起來。倘若要有陶淵明不屑為五斗目折腰的脾氣,豈不是合著俗語一句話,叫小孩子敲鑼鼓,各敲各了麼?終不然元寶會真變成麻雀和飛到手裡去麼?你們閑話少提,大家聽庸亥人說罷!他是南京人,向來是口齒清利的,說出句把話來,我可以包得住羊脂玉掉在青石板上,迸脆兒透酥的。」我笑道:「這句話也不盡然,從前我聽見人說,三個寧波人,滑不過一個湖北人;三個湖北人滑不過一個廣東人;三個廣東人,滑不過一個南京人;三個南京人,又滑不過一個洋鬼子。及至我後來同幾個南京朋友共了一兩件事,發現是很有義氣的。可知無論是甚麼事,都是千聞不如一見了!」真曉輪笑道:「恐怕是三個南京人,滑不過一個揚虛子罷?」我笑道:「揚州人於你何虧?外國人又與你何厚呢?即此一舉,就可以見得你們腦筋裡是沒有愛群的性質了。難怪政府裡人說,中國上下社會,是萬萬夠不上立憲國民的程度呢!唉!照這麼一想,那立憲兩個字,豈不是真要成了一個大空屁了麼?」我說著,不由那一股淚,竟自從心坎裡流將出來,若不是我趕忙的有強迫觀念狠命的咽住,直頭兒就要柔情來眼底,熱淚灑樽前了。
後來還算是庸伊聰明,見我神情有點不對,就一面沖著真曉輪丟了一個眼色,一面就對著我笑道:「小雅君,你不要多心。真旭初他是媒人狠過親家,今日莫說胸不是說南京人的短處,就是說,好在是南京人多著呢,賢愚不等,誰處人沒有?我們也無所用其迴護呀!如今大家莫要吵,好讓我靜悄悄的說一段田舍翁多收十斛麥,便要娶妾,便要做風雅人的故事,把你們聽聽,樂一樂罷!」我聽了,心中自忖道:瞧不起這個姓庸的,外面很覺粗魯,臉上又長了一臉的酒痣,怎麼說出兩句話來,不但事理通達,而且輕重得體呢?可見一個人是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以鬥亂的了。
正在那裡這麼想,忽然又聽見庸伊說道:「我說的這句呢,是出在一部家藏的小說叢編上,現在這書的版子,已是早經沒有的了。我記得他是說的一個鄉下富翁,一逕怕人說他不風雅,喜歡平時之乎者也的咬文嚼字。那一天獨自一個人扶了拐杖,立在門外閑眺,滿眼說不盡身針繡毯,榆莢穿錢,牧唱農歌,一片豐登氣象。不意一時電走雷轟,烏雲四合,那天上便一星星飄下雨來了。他不隨舊病勃發,隨口的念道:『濛朦雨至,難耕南畝之田了。』忽然轉出個行路的人,走上前不慌不忙,對著他唱了一個大喏,口中答道:『泥滑途遙,誰作東家之主呢?』他見是斯文一脈,就一面邀他進裡面去暫坐,一面吩咐子姪道:『客已至矣!望前準備茶湯。』那人又道:『賓既來兮,廚下安排酒席。』兩個人宗旨既合,酬酢轉殷。不覺已交三鼓,他慢吟道:『譙樓上,咚咚咚,錚錚錚,三更三點,正合三杯通大道。』那人道:『草堂前,汝汝汝,我我我,一人一盞,願將一醉解千愁!』及酒闌人靜,掃榻留賓,他道:『匡牀已設,今宵且可安身。』那人笑道:『主意甚殷,明日定留早膳。』等到第二日早上,他聽見外面隱隱有霍霍之聲,便起身走出來一望,只見那人蹬在廚房階臺石上,拿著一柄小刀磨弄。他就忙踱過去問道:『借問嘉賓,何故袖刃而磨?』那人愀然道:「無故擾東,定當殺身以報!』他驚道:『你若死吾家,眼見一場官府事。』那人又道:『君欲全我命,手交十兩燒埋銀。』他聽了,只得趕忙的進去,拿了幾件零星碎銀飾走出來,遞與那人道:『首飾湊成十兩。』那人在身旁摸出一竿小戥子來一稱道:『戥頭還短八錢。』他此時心裡巴不得那人速速走去,省得在這裡再另生枝節,便裝出一副宜瞋宜喜春風面,一直送那人出了大門,站下來拱拱手道:『千里送君終一別啊!』那人也笑道:『八錢約我必重來呢!』他不覺一時性起,揮手道:『惡客,惡客,速去!速去!速速去!』那人聽了,作上一個揖道:『好東,好東,再來!再來!再再來!』」
我笑道:「這個過路客,雖說是個斯文中之無賴,然而來是一個揖,去又是一個揖,倒還有點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的意味呢!而且『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用老對莊,也還算工穩。我替他算了一算,十兩銀子,對七個對子,直算是一兩四錢二分五百六毫一個的代價罷!」賈鈞之道:「十兩銀子分七分,若照一七,四七二十八,二七一十四,七八五十六,二七三十五算起來,那下餘還多四忽銀子,又怎麼算呢?」我笑道:「怎麼算都不要緊,好在是肉爛在湯鍋裡,多也是他的,少也是他的。衹要在那裡,不唱『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就已經是天字第一號的大人情大造化了。我們誰有閑工夫來替古人擔憂,算這筆倒鉤賬呢?」真曉化道:「小雅君,你別要儘著打小九九了,好讓老蕭說罷!我再接說一個,就完了糖擔子了。今天大家還有大家的私事呢,不要為說個把笑話代酒令,回來耽誤了工夫,設或再有個好事者聽見了,拿笑話當笑話說,那才是一場真笑話呢!」
我聽著,方想回駁他兩句,忽地聽見內室裡似乎有一片哭浪,撞入耳輪裡來。真、賈諸人也異常驚恐,都一齊站起身,離席散坐。正要叫人往後面去打探,適值宸章已匆匆的走出來,也不同諸人答話,就一屁股往炕沿邊一坐,低著頭嘆道:「唉!人生七十古來稀,穿衣喫飯討便宜,我今年已有四十多歲了,古稀不過一二十年光景,那所有的穿喫二字,卻一概都不在我心上。衹有這麼一個寶貨,是我老夫妻三口兒終日祈禱來的,滿擬著從此多苦幾年,好落得個『萬事不如歸去好,青燈黃卷課兒曹』,以慰桑榆暮景。誰知天不從人,彩雲易散,今早小兒忽然得了個甚麼老鴉驚,可憐把個人扳得嘴唇子也紫了,眼睛也弔了,不食不啼,十分危險。看這種樣,多半是不中用了。我們的老太太同內人,還有小兒的生母,也都嚇得手足無措,衹是一味的哭。我兄弟雖然是向來不動心,然面到這步田地,也就沒得主意了。好歹我這個崽,如果有個甚長短,我也拼著一條老命不要,裡外都還他一個一團糟就是了!」說著,又嘆了一口氣道:「唉!我說是有句話要想,想不起來呢!適才間壁鄰舍張姥姥來說,黃孤縣東門外,有個甚麼僊姑娘,專門會替人家降神醫病,勸我們不要急,死貓當做活貓醫,去請他來試一試。我業已在出來的時候派人帶了轎班去接了,接了來,也不曉得是個圓和尚,還是個扁道士呢?」
我見宸章說了這幾句話,兩眼圈兒便一紅,似乎號志要流下淚來的樣子,卻又只在眼圈內滴溜溜的亂轉,不往外淌,大約是因為有諸客在座,所以不便過於英雄氣短,兒女情長。這也是人之恒情,不足為怪。其時真、賈諸人,也都圍攏上去,爭相安慰。有的說:「次翁吉人天相,少君偶爾不豫,轉瞬即可佔不藥之喜的。」有的說:「小孩子家,頂是胎教要緊,所以古人一月如滴露,兩月如桃花,三月分男女,分過男女,做父母的就不能再破胎戒,否則嬰兒在先天裡受過婬火激射,就保不住後天不鬧痧麻痘疹,急慢驚風的各種亂子了。」又有一個道:「哦,是呀!我去年內人生產,那小孩子身上沒頭沒臉號志是敷了一層雞蛋白似的。後來接連鬧甚麼赤游內丹、馬牙,怪不得人說是我不守胎教,弄出來的把把戲呢!多半就是這個先天期裡未能遵戒的道理罷!」我聽了,生怕宸章聽了不便,就一面叫人撤去酒席,一面忙用話去岔開道:「世叔,是兒不死,是財不散,你倒不必焦灼過度,回來身體喫苦,反倒不是玩的。好在姨太太歲數還輕,世叔又正在強壯之年,衹要兩口兒心境寬,就是再養十七八個,也還來得及呢!」真曉輪道:「心寬出少年,這句話我真是相信。次丹,你不要急,我們庸亥翁醫理精通,何不順便請他進去看看呢?」賈鈞之也道:「是馬有三分龍骨,何況他是出洋在醫學校畢過業的人,你我寧叫做過,莫要錯過呀!」
一時人多語雜,議論紛紜。宸章此刻,也是病急亂投醫,誰說誰好。卻巧請僊姑娘的家也回來了,吩咐叫人把轎一抬到二堂落肩。早有內宅裡僕婦們出來接待進去。我此時心裡急於要想看那僊姑娘是個何等人物,也值得如此八抬八綽的供奉他?誰知跟著宸章及眾人進內一看,只見堂屋正中心,早預先撮下一張小四僊方桌,桌面上橫豎擺列著許多葷素三牲、水果、素燭之類,另外又放著一碗食米,米裡插了一炷線香。原來有個形同人臘的老婆子,坐在那桌上面,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說話,兩旁又站有幾個穿天青衫、大紅裙的官眷們圍繞著三三兩兩,交頭接耳的談論。我知是女客中來賓,或有宸章夫人在內,就不便再往前走,只得折轉身搭訕著立下,問宸章預備在那裡坐?恰好他也回來頭來,招呼我們從一帶迴廊,轉到一間耳房裡去。正好那老婆子的桌案,就在窗外不遠,咫尺之間,看得明明白白,不過稍為分個內外罷了!
當時我因酒席不歡而散,意懶心慵,正想坐下來歇息片刻。不意忽然聽得窗外一聲「哦唷!哦唷!」又接著「阿嚏,阿嚏」的打了幾個噴嚏,便看見笪沓拿手招我道:「小公,你來,你來,我說是甚鮮姑娘、潮姑娘呢!誰知就是那個假冒陰差,替人家看香頭騙錢用的死老魅,你存神看他,還有奇形怪狀的花樣多著呢!你快記清,莫要忘卻好留著續《搜神記》呀!」我聽了,就趕快站起來,走過去一望,見那老婆子頭上籠罩了一方元色縐紗手帕,連眉毛帶眼睛,都遮得黑的看不清楚。身上穿了一件藍底印白花的洋緞棉襖,週身都用三牙辮,桂子欄杆,大鑲大滾;兩隻衣袖上,一邊還釘著一通五彩顧繡的袖口,正在那裡南腔北調的閉著眼說鬼話。正是:
歡聲甫動悲聲起,
禍事多隨吉事來。
要知何氏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