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笑罵由他風生席上 好官做我月旦樽前

  我當時見眾人對著他笑個不住,也就望了他一望,見宸章年紀雖不過強仕上下,但是那一副老態業已入可怕境界。再加上鬢斑白,兩眼號志畫了兩個黑圈子似的,自是內政過於鞅掌所致。再朝他上面一望,見他戴的一頂神僊一把抓的小帽子上,不知被哪個同他鬧了玩,插上一朵紅紙花兒,下面還拖著兩根狗尾巴草。遠遠的望去,就鄧似戴上大紅頂子雙眼花翎一樣,在那裡點頭晃腦的亂動。又趁著他那副得意的神理,黃白淨的面皮,只差在鼻樑上拓兩筆粉抹,就可以袍笏登場,做一個《桃花扇》上的活活褲子襠裡阮了。
  我不禁也自胡盧提起來。但事屬腹誹,不便自我說破,就趕忙的忍住笑應道:「法自我行,決不至請君入甕的。你們大家儘管先喫門杯,包管你們酒幹我話到,刻不遷延就是了!」眾人都領了一杯,向我照了照幹。我笑道:「從前有個人,極喜歡喫白食,而且不問生張熟李,都是遇著了就喫,喫了就走,如同抹抹鬍髭擾孫子一樣。自他出娘胎,就不曉得甚麼東西叫做會東道的。有一日,在酒肆中遇著兩個把他白食喫慣了的朋友,他就走過去彎了一彎腰,想坐下來,行他那個唯一無二的白食大主義。不意他們兩個人都是被白食喫怕了的,一見他來,就早有成竹在胸,一個便抱住酒壺不放,一個便對他道:『你今天慢些兒喫,我們要行一個酒令,才能達飲啄的目的呢!不然,請君自行沽酒,不幹我事,若要說不上來,不但沒有酒喫,還要罰他補做十次二十次的東道呢!』他道:「請你們宣佈一個宗旨程式,把我看看。」那人道:『開首第一句,要用一來一去做起點,中心第二句,要用一去不來做承接,第三句煞尾,衹要隨便尋上些本地風光,能夠文情相生,與今日我們三人邂逅的宗旨不相背謬就是了。』他又道:『如此就煩你們二位先說,我好附你們的驥尾。』那兩個之中,有一個嘴快的說道:
    一去一來機上梭,
    一去不來水上波,
    腰裡無錢奈酒何?
  又一個道:
    一去一來樑上燕,
    一去不來弓上箭,
    腰裡無錢羞見面。
  他聽了,明知是嘲笑他,然而撫膺自問,卻從來沒有花費過一文半鈔,這也就難怪人心裡不願意了。只得忍氣吞聲的低著頭,在那裡想,卻又想又想不出。眼見著壺中酒,盤中菜,都要被他們喫得精大光了,不覺心中一急,把一口饞涎往下咽去,頃刻貫三焦,下大腸,化出了一股濁氣來。詎料咕嚕一聲,文思大發,忙笑道:『我有了!我有了!而且還是天造地設的靈機,說出來,絲毫不扭捏。』便念道:
    一去一來口中氣,一去不來屁眼裡屁,
    我腰裡無錢,受你們兩個王八蛋的氣!
  賈鈞之笑道:「怪不得人家說是,詩從胡話起,文從放屁來呢!若是文思遲鈍的人,也不用念甚麼《文昌寶■》,服甚麼孔聖枕中丹,衹要多喫幾劑行氣的藥,或是竟尋些海沫來暴幹了,拌在水旱煙裡喫,能得多放幾個屁,不是就可會做文章了麼?」宸章道:「海沫難得,不如多喫黃豆倒好,一個黃豆十個屁,十個黃豆一臺戲呢!」我笑道:「怪不得你們諸位都不知道屁的價值,殊不知這個東西不但可以取斗膽黃金印,充起量來,就是生死壽數可以救得。」真曉化道:「小雅君,你索性說一個爽快屁,莫要這麼半吞半吐的,叫人聽著了難受。我們各人當另外賀你三杯。」說著,便自己斟了三大鍾酒,一口氣飲幹了。同席諸人,也陸續飲了。只見笪沓道:「從古至今,這個臭屁的一件東西,是沒有受過人慶賀的,屁而有賀,當以今日始。我回來在日記本上,還要大書特書的,記著某年月日,為倡議賀屁之大紀念日呢!」我笑道:「這麼一點點子事,也值得用起中西合參的史筆來,人家說割雞焉用牛刀,你直是撲個把蒼蠅,要用起鐵扇公主的芭蕉扇子來了!」
  羅利道:「今日漢口各報,宣傳中國前派出洋考察政治的五大臣,是專為將來回國預備做立憲基礎的。此事成敗利鈍,雖不可知,但照留東的學界報告,調查那五大臣中,有個姓尚的,叫尚其亨,就腐敗的很,竟在日本窯子裡做起大嫖客來。如今上海改良新戲,聽說業已把此事編起腳本來了。現在可巧笪君賀屁的紀念日,不前不後,那項預備做立憲基礎的一年發表,我就怕將來這立憲的結果,竟自成了一個大空屁,那就可了不得了。」蕭菲笑道:「萬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幾見月當頭?不問他憲立得成立不成,我們都不見得有貨無賣處,你又何必替古人擔憂呢?快些讓人家演說臭屁的價值罷!說過了,還要讓別人接令呢!」
  我想了想,這立憲兩字,就像耳朵裡似乎在哪裡聽見過的,不過一時間心忙意亂的想不起來了。遂定一定神,接著前面的話說道:「有一秀才,向來是揣摹古學的。一日,數盡身亡,被拿到閻羅王殿上。閻羅王就問他道:「你這個人在陽間是做甚什事業的?」他答道:「生員是秀才。」閻羅王詫異道:『聽說陽世間南贍部州大清國的科舉,業已停止好幾年了,哪裡還有這些又酸又臭的名色?你莫不是冒充生員,希圖我這裡也像陽世間黑暗,聽見你是個秀才,就害怕你了麼?殊不知你莫說是個秀才,就是一個舉人、進士、狀元、榜眼、探花,一經到了我們這裡來,都是鐵面無私,眾生平等的。』他又道:『生員實在是個秀才,而且是辦古學的秀才,詞章詩賦,都可以各式知道一點兒。大王如果不信,何妨賜個題目,生員做一篇策,或是做一段賦,當面試一試,就立辨真假了!』閻羅王笑道:『如此甚好,現在你們中國湖北省,正有個香濤洞裡的猴子精,在那裡創辦甚麼存古學堂呢!將來用的教習必多,你若真是個考究古學的秀才,倒與他那存古兩字的名義適相符合,本大王還可以替你延壽一紀,放你還陽,去盡兩年教育上義務如何?』秀才聽了,號志是千年難得龍華會,萬年難得歲交春似的,磕頭如搗蒜,巴不得了。旁邊陸判官倒也湊趣,便走上來奉請宣佈題紙,好讓他早些完卷,就可以早些還陽,免得房捨損壞,又要費事。無奈這位閻羅王,是因為那年鬼門關上失火,延燒了十道輪迴,幾致眾生不生不滅。當時陰司裡些地利鬼,就攛掇地藏王上奏玉帝,開了王公侯伯的各等爵捐,以便興辦各種要政。多餘下來,就修理鬼門關這個機會上捐來的。他生前本來就是個很享盛名的醫家,無奈殺的人太多,如今來到陰司裡,自己想,設或要被他們遇見了,豈不要扯著淘氣麼?好在酆都城裡,有錢也無處使用,倒不如趁這個空前絕後的機會,報捐一個大王做做,既可以嚇鬼,又可以禍人,倒是個一舉兩得的事呢!因此他就援例捐了一個大八成遇缺先,並捐免一切保舉引見的老虎班子。閻羅王來到任所,以他肚裡衹有地團茅草亂蓬鬆,柴胡桔梗與防風,其餘的一概都不知。當下想了半日,再也莫想想出個題目來。正深焦灼,忽然有個小鬼放了一個屁,弄得臭氣薰天,各人皆掩著鼻子怕臭。不意閻羅王倒得了主意了,便笑對陸判官道:『就叫他做幾句本大王的放屁賦來應應景罷!不名韻就是了,叫他用章奏體,頌揚點兒。』陸判官便答應著『是』,傳下旨去。那秀才此時生死關頭,就只爭這一屁上,勢不得用心做去。不到一刻工夫,業已繳卷,遂朗念道:『伏維大王,高聳金臀、宏宣寶屁,依稀有絲竹之音,彷彿若蘭麝之氣。直使九幽十八獄穢氣全消,還教三十六重天仁風遠係。臣在下風,不勝景仰僥倖之至。』」
  我說完了,眾人都笑道:「這一個屁,要算是天下第一屁了,怪不得笪君要替他做紀念呢!」我笑道:「如今應該是賈老先生說了,他老先生道德文章,都是力爭上乘的,就是隨嘴拓句把笑話,諒必大有可觀。我們不要多說,大家洗耳罷!」
  賈鈞之道:「物以類聚,方以群分,你既是說的個喫白食的,我也說一個喫白食的陪陪你何如?說是有一個人,今日也喫白食,明日也喫白食,不曉得怎樣被他喫到了兩個僊家身上去。你說這兩個僊家是誰呢?原來一個是呂純陽,一個是韓湘子,都是兩個極喜歡遊戲人間的。他就假意先同他們兩個拉了拉交情,後來竟自搭訕著坐下來,想舉起筷子來動嘴了。不意被呂純陽拔出寶劍,上前攔住道:『且慢!且慢!大凡要來喫我們東西的,卻有一個規矩,都要先說幾句自道生平的即口令,再在身上能取下一件東西來,做飲食的代價,才可以喫得呢!你如說不上,或是不能在身上取下一件東西來,再莫想有喫!』他道:『我不懂得甚麼叫做口令,又不懂得身上的東西怎麼個樣子取法?你二位既是個老白相,請先做個榜樣,把我看看如何?』其時天上正在響雷,呂純陽就道「嗗口隆咚,嗗口隆咚,邯鄲道上遇僊翁,玉冊千年標姓字,金丹一粒誤侯封,氣數巧相逢。嗗口隆咚,嗗口隆咚,我割下耳朵喫一鍾。』說著,就拿寶斂把耳朵割了下來,然後舉杯大灌。韓湘子也道:『嗗咚,嗗咚,當年苦口度文公,雲橫雪擁留佳讖,秦嶺藍關似轉蓬,叔姪巧相逢。嗗口隆咚,嗗口隆咚,我割下鼻子喫一鍾。』說罷,便也照式將鼻子割下來,放在棹上,傾壺狂飲。他看了看,一個是割的耳朵,一個是割的是鼻子,都有得喫了。及至再朝自己身上望一望,卻是從頭至腳沒有一件東西可以拿得下來的。」
  我笑道:「他既要徒哺啜,也就拼著進宮去當太監,也得有件把東西可以拿下來了。」賈之鈞笑道:『他要捨取得割這樣惹禍的禍根子,也用不著做太監,直可步呂純陽,不肯學點石成金的後塵了。當下他自己躊躇再三,忽然千慮一得,想出一個絕妙的非非想來,遂吟道:『嗗口隆咚,嗗口隆咚,白食今朝誤乃公,插耳或因軍令犯,毀容恐是毒瘡攻,囚病巧相逢。嗗口隆咚,嗗口隆咚,我拔下眉毛喫一鍾。』一面說著,一面就拔了一根頂壯頂粗的眉毛,安放在韓湘子適才割下來的那個大鼻子尖上,便奪過壺,罄爵無算,一口氣直到壺底朝天,涓滴不漏,他才方肯罷手。韓湘子終是個紈絝子弟出身,倒還不甚在意。衹有呂純慢按捺不住無明火,不由的罵道:「唗!我把你這個死活都不知的蜾蟲,我們兩個人,一家割耳朵,一家削鼻子,才夠得上喫酒的程度,怎麼你只輕輕兒拔了一根眉毛,就老著臉舉杯大嚼了,還要來罵我們是毀容插耳,又罵我們是甚麼囚病巧相逢,難不成我這個耳朵是有犯軍令割掉的?他那個鼻子是為害毒瘡爛掉的麼?你倒得說個明白,我今天爽直兒告給你一句:我們兩家頭,可都是兩個僊家,你別要看錯了,謹防喫我一劍!』說著,就要舉著手中劍飛將過來。他笑道:『你也且慢且慢,我也有句爽直兒的話告給你:我若不因為他們二位都是僊家,要想我拔一根汗毛玩玩還不得呢!』」
  賈鈞之說完了這個笑話,便將令杯交到第三座笪沓面前,大家又說笑了一會,才靜聽他說道:「我說的是東海龍王敖廣,有一天過七十大壽,所有一班鯉魚丞相、鱖魚將軍,都在朝房會議,怕屆期四海、八河、三江、九道的水族,來的眾多,未免良莠不齊,設或竟隱藏幾個暗殺黨裡面,那可不就這座水晶殿要化作俄國皇的冬宮了麼?於是各人公議了個陽示限制、陰防不測的法子,奏請龍王爺敕下摩昂三太子,帶一班蝦兵蟹將,是日在東海口一字擺開。凡來祝嘏的人,無論是本部,是來賓,都要點名過秤,脫衣搜檢。若重有巨著四兩,並無夾帶,方能合上喫壽麵的資格;倘要沒有巨著四兩,或者身藏暗器,並一切不合式的危險物,准立時分別黜退截留兩層辦理。其時除已有巨著四兩,及不止巨著四兩,並無一切不合式之夾帶的水族,都照例放進去吃麵不計。內中單表有一隻田螺,雖然生得膨漲,終不能過四兩。三太子秤了秤,見他分量差得遠呢,而且他那衣服是脫不下來的,既合不上進去喫的例子,也就不去搜檢他了。他只得在宮門外朝北碰了幾個響頭自去。
  誰知走到半路上,忽然遇著了一個向日熟識的烏龜大哥,他們兩個便站下來答話。一個道:『田大哥,你是從哪裡來的?』一個道:『龜大哥,你不要提起,我今天才討了一場沒趣不小呢!早幾天頭裡,我就接著傳單,說今天是我們本管老龍王的聖誕,我就照例過去祝嘏,想討一碗壽麵吃麵。誰知近日鬧甚麼暗殺黨,凡去祝壽的人,都要問明姓甚名誰,是哪一海龍王該管的。又要上秤稱一稱,如有巨著四兩重,然後再身上搜檢過沒有夾帶,才放進去,你想可該死不該死呢?小弟在水族裡頭,要算是比上足,比下有餘的了,滿擬都可以有一碗麵喫喫。誰知上了天平秤一稱,衹有四兩零頭的數目,去定例還差巨著呢!所以我就遙拜了幾拜,就此抽身走回了。你龜大哥列在四靈,要算同老龍王是平等弟兄,非比我們小輩。而且一向聽人傳說,你的尊尿極能爛石頭,他那水晶殿雖然起造的玲瓏好看,終是玉石之類做成的,惱了你,衹要騰空撒上一泡尿,還怕不把那汪洋滄海化成蒼莽桑田麼?』烏龜道:『咳!我如今也是打從他那裡來的,可惡這摩昂小廝,輕蔑我太甚,不但不認我做老世伯,還要把我翻過來,掉過去,加意的搜檢。又要脫衣服,好在我老烏身上的天然八卦袍,是不怕剝,也剝不下來,不然,竟要被他們那班混賬東西連褲子都要褪掉了。』田螺道:『末後究竟喫到面沒有呢?』烏龜道:『他後來見我身上翻不出甚麼東西來,便叫手下人把我抬了,朝一架天平秤戥盤裡一跺,稱了稱喝道:『你這只老烏龜王八,衹有巨著,還差四兩呢!沒有得面喫,滾你的烏龜蛋罷!」我被他這一罵,想要同他反對兩句,又因為他手下人太多,俗語叫做光棍不喫眼前虧,我就此悄悄的走來了。你我今天真才算是同病相憐,不要去管他,人們另外去尋些快樂耍子罷!』田螺道:『莫急!莫急!我倒有一個絕妙的好主意在這裡,不曉得你可肯做不肯做?』說著,便附了烏龜的耳朵,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烏龜聽一句,讚一句,道:『妙啊!妙啊!』後來又連連的道:『真妙啊!真妙啊!事不宜遲,我們就此走走罷!』
  兩人便鬼混了一陣,烏龜復由舊路轉去,一路步腹蹣跚,好容易奔到東海口,遠遠的望見人山人海,也有進去的,也有出來的,都在那裡紛紛過秤。他就乘著人多,三太子不在意的時候,溜過去朝戥盤裡一躍,縮著頭連一句話都不說,等他們秤。誰知三太子稱了稱,見他不多不少,確好巨著四兩,正夠得上吃麵定例,就犯起疑來,因笑道:『你一隻烏龜好造化,就像是曉得要秤,他預先輕重配成的。』說著,便叫左右:『替我仔細搜檢一番,好給他一支照人簽,放到裡面去吃麵!』一班兵役答應著,就拎尾巴的拎尾巴,拉爪子的拉爪子,卻都沒有甚麼夾帶。後來有一個小卒,不曉得怎麼樣會拿一根哭喪棒,在烏龜屁眼裡有意一搗,他就不由的渾身酥麻起來,把一只烏龜頭伸出,嚇得小卒見他有一塊像橢圓的東西,黏在頭上,不禁大聲喊道:『我們逃命呀!這只烏龜是個暗殺黨的實行部呀!他頭上現在還頂著一枚新式的炸彈呀!』
  不防這麼一喊,早驚動了三太子領了兵將趕過來將他拿住,先叫人用繩索將他四隻龜爪子捆好,然後問道:『你怎麼敢跑到這裡來放炸彈?』烏龜道:『我何曾是來放炸彈?你們自己嚇自己,鬧得一個不亦樂乎,怪我何來?』三太子又道:『你既不是來放炸彈,現在那頂著的又是甚麼東西呢?』烏龜道:『叵耐你還是個世家子弟,怎麼連這件寶貝都認不得?這是前年叨利人天玉皇大帝要預備立憲,就派了齊天大聖孫悟空到東西洋各國去考察政治。誰知孫大聖沒有學過外國話,無奈就想到豬八戒身上,因他近日被下界時報館裡一個冷血,攛掇他出過一趟洋,當時就托上海《月月小說報》裡面的一個甚麼我佛山人把豬祖宗找到了,訛著他跟去當翻譯。我當時承一個姓王的情,薦與豬八戒做一名隨員。後來回到叨利天,荷蒙玉皇大帝論功行賞,他們放督撫的放督撫,放藩臬的放藩臬,我就欽賜了這麼一件東西。說也難怪,你們終年攛在水裡過日子,哪裡曉得天多高地多厚呢?』三太子道:『這東西叫甚麼名字?戴在頭上,又有甚麼益處?』他道:『你不曉得啊?原來這個東西叫頂子,又叫做名器,是人天兩界一件極貴極榮耀的活寶。衹要你有了他戴在頭上,就能坐上堂,打人屁股,夾人的腦髓,一切剝膚敲骨,削肉剜心,都可以為所欲為。就做錯了一點兒也不要緊,充其量拼著這件活寶抵銷,無論甚麼大亂子,也沒有搪塞不過的。你們不要瞧不起我,我這介頂子,還是四品呢!衹要昇一升,就是一二品大員。你如不信,前日下界福建翻卷、安徽巡撫出了缺,政府裡都有信給我,想把我這個人情同我做,我還不情願去呢!倘若他們一定再要來尋到我,像你們這一班蝦大哥、蟹二弟,至小我也和補你們一個首府首縣。』三太了聽了,知道他是放的龜屁,便叫人來把他的手腳解下,直站去三個銃腦、兩個屁兜子,罵道:『快些替我滾!我這裡比不得陽世間世態炎涼,用得著你這勢利東西。你快些替我滾!走遲了,防備打孤拐!』說著,又笑道:『我把你這個烏龜戴了一個頂子,也居然的想來充做老爺吃麵?』」
  各人聽見,剛要好笑,及至朝自己身上一望,見大家都是衣冠齊整的,翎頂輝煌,衹有笪沓一人打扮是大和魂裝束,怪不得他要這樣罵人。想了想,又不禁都笑將起來。宸章道:「我們有約在先,可不許罵座的。你如今既破壞了定例,就得照約,每人罰你十大杯酒。」說著,就叫人往上房裡去取了一棹十個白玉雕成的酒海來,每隻當中都雕縷一個小玉和尚坐著。我就伸手拿過一隻,仔細一看,見上面鐵筆刻得極其精緻,又鐫著一首:
    誤駕慈航海上回,同波擁斷講經臺;
    頻年說法成空相,願化蓮花作酒杯。
  的詩,在那酒海的陽面。下款是「文彭刻,六如居士珍藏。」我笑道:「這還是唐伯虎的故物呢!想見當年豪興不淺。」笪沓接著道:「我實在是一時無心,忘其所以,次丹就要真罰我喫這八十杯酒,那可不想我同他的杯子,一道兒去做唐六如的故物了。人命關天,可不是玩的。」我也道:「世叔嘗說笑罵由他笑罵,好官我自為之,怎麼今日為喫酒,人家罵一句,就忽然做起孝廉方正來呢?」眾人也都代笪沓求饒,說:「好在我們沒有人是從武當山來的,今日恕他一個初犯罷!」宸章道:「酒既以令名,即為神聖不可侵犯之法律。多少都要喫一點兒應應令的。」眾人又說發說歹,地罰他喫了八大杯了事。宸章也暫時起身往內去了。
  大家又喫喝一回,便催羅利接說。羅利說:「我們生意人,衹有一肚皮小九九,想來想去,想起一段話,又與主人今日的事有礙,我還是不說的好罷!爽直兒罰幾杯酒便完了。」真曉輪道:「如今頂嘴的不在這裡,你儘管說,不要害怕,衹要你不是罵我們就是了。」羅利笑道:「這麼講就好,我說的是一個土老兒,平日極迷信禍福。那一天生了一個兒子,就忙著去尋一位說死不活的張鐵嘴替他算命。誰知他嘴雖是鐵的,兩隻膝蓋連豆腐都不如,見他兒子命生得好,就嗗口隆咚往土老兒面前一跪,不住聲的喊道:『老太爺,老財星,你老人家真是大喜臨門,丁財兩旺。這位小少爺,貴造庚金,生於八月,更得天德月德,魁罡種種吉星相助為理,是為真化格。書云:化之真者為名公巨卿。如今又多了一重午火,便成為祿馬歸槽。如果出在世家大族呢!直取青紫如拾芥耳;若像在你們商業人家,亦不失為富商大賈。如至三十歲,不發五百萬金的財產,當抉我雙眸子去,誓不再論天下士矣!』土老兒聽了,喜不自勝,當下辭別了張鐵嘴所斷的發財年限,特地鑄成了一面銀牌,載明以上各節,終日懸掛在兒子的頸項上,以為異日紀念。不意光陰迅速,又早過了十數個年頭,土老兒夫妻不幸都次第亡故了,單剩下小土老兒兩口兒,糊糊塗塗的過活。又被這面銀牌上的五百萬金濡目染,終日眼睛看慣了,耳朵聽熟了,所以立意一絲兒事業都不肯做,只等三十歲上,拿穩了來發財。誰知一日兩,兩日三,把土老兒所丟下來的一點家私都坐喫山空的用了。轉瞬正交二十九歲,不但不發財,連發財的信息都沒有接著一個。竟窮得身上無衣,肚中無食,夫妻兩口兒,只在一間破土地廟裡暫時存活。所有平日的親友皆知道他這一段事,說他父子都是個妄人,不肯來匡救。看看殘冬度過,早又臘盡春回,小土老兒已是三十整歲了。這年五月間,地們盛行大疫,他就沾染了些時氣,眼看著是沒救的了,臨終遂拉著他妻子的手哭道:『我之一事無成,貧病以死者,皆張鐵嘴那廝說我要發五百萬銀子財一言所誤。如今已是蓋棺定論了。務望你候我死後,將從前他所批的那紙命單揣在我的懷內。我倘死而有知,好與他在閻王殿前,三曹對案,也省得日後再有倚命自誤的人。』可憐他妻子大哭一場,遵著遺囑做事,不在話下。
  「再說小土老兒三魂渺渺,七魄沉沉,一路往森羅寶殿而來。是日,正逢閻羅王三八放告,他就撞上去,將伸冤鼓打得咚咚的亂響。早有一班牛頭馬面,土地功曹,擁上來問明甚麼事,領到閻羅王面前,當堂跪下。他就把如何算命,如何說他要發財,如何窮死的話哭訴了一番。閻羅王初聽見,不禁勃然大怒道:『這富貴窮通,本是上帝予奪的大權,本王馭世的重柄,怎麼一個江湖術士,竟敢信口胡謅,亂言禍福,那還了得!』便叫鬼卒去立時拘拿嚴辦,以為誣世惑民者戒。不意及至拿到了再一問,方知陽世間醫卜星相、酷吏貪官,以及名優、名妓這八種人,都是早經奉過上帝敕旨,在陰司裡十萬八千嚎喪鬼同勾魂使者裡頭揀選的。又等十二年大挑一回,再令揣摹世人好惡,然後分遣降生的。」正是:
    朝廷誰識諫臣心?
    世界已成眾鬼國,
  要在此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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