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訊理會堂上露真情 開喜筵同人出公份

  「我當時聽見堂倌告給我,他是揚州阮太傅的孫少爺,我就生怕他認出我來,倒不好不招呼,只得拿手帕子掩住嘴,裝著咳嗽怕風的樣子,三步做兩步,兩步做一步的趕忙走了。旭公你想,他那種樣兒要叫一個會唱傳奇的人聽見了,豈不要疑他是從那《小和尚下山》一折上甚麼『一年二年,養起了頭;三年四年,討個渾家;五年六年,生下娃娃」七年八年,成人長大;九年十年,落他喊了一聲和尚爹爹,落他喊了一聲和尚爹爹』剽竊了來的麼?」
  真曉輪道:「你這話倒有點兒像。那麼一大篇子,實在很虧你有這許多的記性記他呢!就是一班下流社會的人,本來就不知道甚麼東西叫做道德範圍,甚麼東西叫做名譽得失。一經被那些自私自利的邪說入到腦氣筋裡,就如同雲從龍風從虎,物類相感,自然脗合。還可以拿不知不罪一句話,替他為解脫地步。若這個姓阮的,明明是阮太傅的孫子,邗江世家大族,總不見得從小兒沒有受過教育的罷?怎麼也是這樣樂下流而忘返,視一般強盜行為比封侯相還要看得重大些呢?這就是令人索解不得了!」真曉輪說到這裡,又拿眼睛眇了蕭菲一下,見他仍自在那裡低著頭抽他的鴉片煙不動,遂又笑了一笑道:「我聽得人說,目下那些紅幫裡的人,自從徐懷禮一人歸正,便如同蛇無頭而不行似的,也就安分的許多了。還聽得人說,內中有幾個很有名譽的鹽梟頭目,如任春山、沈葆義各人,也都見異思遷,陸續的做了官了。所以這兩年,由長江路上來的人就沒有再像從前那戊戌己亥年分,聽見沿途村市上,沒一處不是三三五五,不衫不履的人,聚著講甚麼桃園義氣,梁山根基那些風話了。這件事的影響所及,還算是劉忠誠在江督任上一宗大大的善政呢!」
  我笑道:「這句話倒還不錯。若不是他信從長江提督黃苟巖宮保的話,把徐懷禮設法招撫,一直蔓延到現在,那還了得麼?設或再勾結了那些海外黨人乘機起事,不免癬疥之疾要變成心腹之患了,真多虧這麼擒賊擒王的一解散呢!至於這些瞎話,我當時也曾聽見過來,不外乎假仁義以誘脅同胞,倡平等以收羅亡命,抗眾害群,仇視官府而已。其實都是剽劫的粵匪餘毒,又沒有才力以濟其奸,只曉得奸盜邪婬四字,是他們應盡的義務。正如鼴鼠飲河,滿腹即止,又有甚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可以做得出來呢?可笑近年那般做夢都想陞官發財的官府,一經捉到個把清紅幫,便視為奇貨可居,不是說開會散飄,圖謀不軌,就是誇約期舉事,幸得預防。一味的張大其詞,以為邀功地步。如今竟被他們真個引出實行圖謀不軌,得期舉事的花式來了。弄得富有變貴為,貴為變回天,一時不啻銅山西崩,洛鍾東應,就像是有無數的海外黨人散處在內地,無一處不可以放洋槍,無一家不可以藏炸彈似的。又像那些官樣文章,倒像是替他們黨人預先的出了一紙報告,但現在告示上話雖說吏治既腐敗若此,動不動上以殺人為市恩,不以誣良為希寵,中國將來,還想強大的一日麼?所以我說他們那些人,正合著四老爺罵強盜一句話:『都不是些好東西!」
  真曉輪聽一句,就應一句「是」,末後又連連的讚道:「此論甚是!此論甚是!從來國家敗壞,哪一代不是發難在官吏手裡呢?蓋官吏之性質,為君民間接的要道,在人身上,就如咽喉一樣。若此喉咽上有了損病,那個人還想得活命嗎?所以曾文正克復南京的時候,在偽天王府看見掛著兩副聯語,一副是沉痛異常;一副是嘻笑出眾。那沉痛的一副上語意,也是含著這個意思在裡頭的。當下別項禁物都一律銷毀了,獨有這一副對聯,曾文正叫人把他移到後園裡石船上掛著,聽說至今還在那裡呢!惜乎次丹此時不在外面,不然問問他,從前隨待他們伯大人小宋尚書在兩江總督任上,都該派看見過的。」
  我聽了,正要請問他是哪兩副聯語,忽然從裡面走出一個人來,拍著手笑道:
    舊主本仁慈,只因吏酷官貪,斷送了六七王天下;
    新君更英武,從此天歸人與,收拾來十八省山河。
  還有一副是滑稽體:
    一統江山,七十二曲半(金陵城恰七十二曲半);
    滿朝文武,三百六行全。
  這兩副可是不是呢?我急忙的望了那人一眼,原來正是宸章。真曉輪見著早站起身來,問他怎麼進去這麼久的工夫才出來的,難不成你們尊夫人還要次公做畫眉的張敞、傅粉的何郎麼?不然,就定是在裡面看了一出新《雙搖會》的堂戲出來的。宸章笑道:「適才小妾幸得一男,故而有失陪待,望乞恕罪!」真曉輪中報,便首先的向他道了喜,又拉我出公份,替宸章新生的小孩子做湯餅會。我也向宸章致了兩句頌詞。宸章又對我說道:「兄弟的解款,現在業已湊齊了,本想來日就派人押解,同世兄動身的。不想如今有了這一件事,只好攀留你多住一兩天,等小犬過了三朝,爽直同兄弟一路走罷!好在連頭尾日期算起來,還沒有逾十日限期呢!」我道:「世叔這裡有喜事,小姪理應留此照應的。但是要彼此拘行跡才好呢!」宸章道:「那個自然。你我通家至好,有甚麼行跡可拘,衹要你不怪我過於簡慢就好了!」說著,又對真曉輪道:「旭初,你們談的甚麼古話,不要因為我一出來竟剪斷了,那就不如我還是進去的好了!」
  真曉輪笑道:「我別要再想藉故規避,我正要請問你一件下流社會裡的甚麼那些在理不在理的事呢!想我平日博學多才,去年年終裡又得了同通班子裡通省幹員第一的考語,這一點子小事,多半你可以知道的,務必望我破點工夫,說把我們聽聽才好!」宸章此時,頗有趾高氣揚的氣象,又被真曉輪這麼一抬,不覺點頭幌腦答道:「此話若在三年前問著我,要算合著《鏡花緣》小說上一句『吳郡大老倚閭滿盈』了。但是如今我還約略的懂得一點兒,不過是人云亦云罷了!」
  說著,又把臉對著我笑了一笑道:「小雅世兄,這也是我們老三做了一趟發審局的差事好處。記得前年漢口,拿著幾名青紅理三幫會匪,上頭就提過江來,發到發審局裡研訊。那日聽審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們老三終是膽小沒用,就生恐興大獄,預先的了服感冒假迴避了,單叫我到局子裡去聽聽是甚麼消息。可巧我那日幾處客一拜,再彎到裡,已是快訊過了。點名單上只餘著一個山東人,說是甚麼理門裡的老師傅,還沒有審,我就挨到問官的後面去立著。只聽見堂上對那人道:『說你的。』那人就恭恭敬敬的先磕了一個頭,然後挺著胸脯子回道:『小的這理門,不比他們那些強梁霸道的規矩,一舉一動,都是勸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的。先不先頭一件戒規,就不准喫鴉片煙,這是大老爺的明見,一個人不喫了鴉片煙,豈不是就省下若干的耗費了嗎?所以外面的人都稱說在清(指安清幫)必窮,在理必富了。那其餘的組織,大約同釋教差不多,實在沒有絲毫的壞處。不敢在大老爺面前打誑語。』說著,又拿手對著他後面跪的那兩個人一指道:『大老爺不肯信,求恩問問我這兩個徒弟就知道了!』那問官真個就把那兩個人喊他跪上些,問道:『你們兩個人姓甚麼?叫甚麼名字?向來是做甚麼行業喫飯的?怎麼樣好好生意不做,忽然想去在理做甚麼?今天對本委有一句供一句,本委好替你們轉求臬台大人恩典,開釋你們。』那兩旁的野蠻皂役,便一疊連聲的吆喝道:『快供!快供!』其時一個人已經是嚇得張嘴說不出話來了;還有一個頭上生禿瘡的人,膽子略大些,紅著臉回道:『小的叫李阿三,人家因為小的沒有頭,所以個個都叫小的做電氣燈。他姓趙,名字叫趙雞子(趙與灶同音),卻都是做飄行的。』那問官道:『本委瞧不起你們,倒是兩個做票行的,還是做的彙票呢!還是做的那發財票子呢?怎麼好端端的體面商人也會入起會黨來?』那禿子又道:『小的說的飄行,就是那掃清碼子,爽直說一句,是兩個剃頭匠,不是你大老爺心裡想的那彙銀子票行同那發財票的票行呀!』
  當下問官被他頂了這一句,倒頂得沒趣起來,不由的惱羞變怒,沉下臉雖道:『唔!誰問你這許多案外的淡話!快些兒照正案供,究竟是怎麼樣入黨的?入了黨他又交代你些甚麼?倘要仍照前狡展,準備掌嘴!』兩旁站堂的皂隸又扯著報喪的嗓子,喊了一聲堂威,那禿子嚇道:『莫打!莫打!我說就是了。不敢瞞大老爺的話,小的同趙雞子都是有口把鴉片煙癮的人,每日賺了百把子銅錢,均苦不夠自給。可巧那一日,有個姓馬的理門師傅來對小的說……』問官道:『他來對你說些甚麼呢?』禿子又道:『他說:「電氣燈哪!你們弟兄兩個,可想發財不想?可要從今以後喫白大鴉片煙不要?」小的道:「發財是人人都歡喜的,至於鴉片煙會有白大喫,那更是巴不到手的一件美事了。但不知財是如何發法?發了之後,可有甚麼後患?白大鴉片煙是如何喫法?喫了之後,還要錢不要錢?」他道:「這件事有甚麼後患呢?又誰同你要錢呢?衹要你一心頂禮,預備五弔大錢一個,我帶你們去點上一個理。從今以後,鴉片煙也不喫了,一切浮費也沒有了,,豈不是只悉富不悉貧了麼?」當日小的不該一時之愚,夥了姓趙的各備五弔大錢,隨著那姓馬的走去。』問官聽到這裡,便緊上一句問道:『你們跟著他去,到一個甚麼地方呢?』禿子透了一口氣說道:『小的當日跟著他,走到漢陽城外鸚鵡洲上,那竹木匣捐旁邊一所小板屋裡,他便止住小的,叫一個一個的進去,說甚麼他們禮堂裡的規矩,是六耳不傳道的,所以小的同趙雞子,是分作一前一後兩起進去的。』問官又道:『你進去見著甚麼沒有呢?』禿子道:『小的看見裡面是一明兩暗的房子,四面八方,並無一塊磚瓦。原來是那木排上用的排屋,今天安在這裡,明天嫌這裡不好,又可以遷到那裡去的。當下小的才走近房門口,就有一個在家人穿和尚衣服的侉子,上前攔小的,叫莫要走。又把小的兩隻腳,一隻搬到門檻裡頭站著,一隻仍然放在門檻外面站著,然後拉著小的的手,大聲問道:「你可是真心在理麼?」他說了這一句,便又低低的教小的道:「我就說是真心來在理的。」小的就隨著他,學說了一句。他又喊道:「你既是真心在理,咱們今天可就拉你進門了!」說著,又使勁說了一聲:「進來罷!」便猛把小的往房裡一拖,小的也就身不由已的隨他進去了。』
  問官道:『那個穿和尚服色的在家人,你可問過他的名姓麼?』禿子道:『這個卻沒有,聽說他們堂裡的執事,叫做甚麼接引師、陪堂師,再加當日小的一進了房,他就不容小的抬頭,硬喝叫小的跪下來,拿兩隻腿在地下走路,大約挪了有一二尺遠近的光景,就已頂到一張架子牀面前了。猛聽得牀上有人叫喚:「徒兒抬起頭來!」旁邊那個拉小的進房的人,忙著替小的答應道:「小徒有罪,不敢抬頭。」又聽得牀上人道:「恕你無罪,抬起頭來,好聽為師的教訓。」小的不敢欺大老爺的話,我此時已是早經抬起頭來望了他幾眼了。原來也是一個戴毗盧帽子,披袈裟的在家和尚,盤著膝坐在那裡,後面還拖了老大一條淌三花油水滑的辮子。再朝兩旁一看,並沒有第三個人在屋裡,連先時那個拉小的進門的人,也不知何時已自去了。只見牀上坐著的那人對小的招招手,叫小的近前一步,說道:「徒兒聽著:你自從進我理門,須守我規矩,酒色財氣四門,須戒去頭尾各半,一切飲食,均須清減。」說著,便拿手望天上一指道:「天上不喫雁鴿鳩。」又朝地下一指道:「地下不喫犬馬牛。」復行望空中一指道:「水中不喫鱔鱉鰍。三葷五厭,一概不准入口。以外便是水旱大鼻湖五種煙草,也不准喫。如有逾我戒者,天地人王滅,代代子孫絕。還有五字真言,交代於你,上不准傳父母,下不准傳妻子。如有違背師言,妄自出口,定有斷頭之禍,慎之!慎之!倘遇急難之中,對東南若耶山高叫三聲出口,自有神人搭救。」後來又教給小的一個保身立命的小方法兒,就出來了。以後,便是每逢初一十五朔望兩日,帶著五百文香儀,去討老師傅的順。』
  問官道:『甚麼叫做討順呢?』禿子道:『這個卻與進堂的規矩不同。進堂的那日,是一師一徒,別項人連要個影子玩玩都沒有的。這討順的日期,卻是大家都攢在一處,或十個人一班,或二十個人一排,個個都一隻手捧著香儀,一隻手打著單稽首,對著那老師傅致頌詞道:「討老師傅的順。」老師傅便派人先將各人手裡的香儀挨一挨二的收下後,一隻手扯著偏衫,一隻手舉起和尚袖子,向眾人一揮答道:「你們都順遂了,你們都造化了。」這個名字,就叫做討順。是我們理門裡每逢朔望萬不可少的規矩。以上都是小的實實在在的話。灶老爺上西天,有一句講一句,萬不敢瞞混大老爺的。或憐我們兩個人,都是屬雞的,每日抓一爪子,才有得喫一爪子呢!姓趙的身上,更多個三日頭的陰 疾沒有好,一總兒都要求你大老爺開開天恩,放我們回去罷!』說著,又儘著碰頭。此時我見堂上問官業已替換了一個人了,只見他將供招翻覆的看了一看,便對禿子問道:『還有五字真言,同那保身立命的甚麼小方法兒,未曾供清,索性說了罷,本委好替你們求上頭的恩典去。』禿子道:「哎唷!我的青天大老爺呀!小的適才不是說過了嗎?那五字真言是要到急難之中才能許出口呢!如有平時當作沒事的樣兒說出來,可不犯那斷頭之禍麼?別的話小的都可以說,只有這幾個字,是不當人子的呀。』
  問官見他不肯說,就想了一想,又問道:『一個好端端的百姓,捉將官裡去,殺腦袋打屁股,可以算得急難算不得急難呢?』禿子道:『小的就沒有喫過狗肉,也聽見過狗喊過的呀!殺頭固然是沒有命喫飯,打屁股也是九宗七祖都不得超生的事,怎麼還不算得急難呢?算得過!算得過!』問官忙又接著他這句話問道:『既是算得過,本委今天就替你出個主意,破一破迷信也好,叫你自己實驗實驗這個五字真言是靈不靈。』一面說著,一面就向刑杖籤筒裡抽了幾枝行刑的籤子,往堂下一撒,嘴裡喝道:『來嚇!替我了拖下去重打?』其時真是堂上一呼,階下百諾,早把禿子不由分說的拖翻在地,一個人拿一條麻繩絡了頭,當著小辮子揪在手裡,一個人就■了腿,便一五一十的數起來。不多時間,已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橫飛。我當時去留神那禿子,起先百十下還咬著牙齒,忍住痛不肯開口。後來大約是熬煉不過了,才聽由輕而重的喊道:『觀世音菩薩呀!觀世音菩薩呀!直等一千小板子數完了,他還自在那裡如同舌尖上安了轉輪一般,不住口的唧唧噥噥念。我看了他那種愚相,真覺得愚的可憐,愚得可笑。只見問官又道:『你那五字真言,可念好了沒有?屁股上的疼痛,念了究竟有知覺還是沒有知覺?』禿子道:『小的從一打起,就業已念了有五六百遍了,無奈念自管念,屁股疼只管疼,並沒有見得有甚麼影響呀!恐怕是今日菩薩不在家裡罷?』說著,又趕忙的改口道:『恐怕今日老佛爺不在家裡。』
  問官見他直到此時,還是這們的迷信,連菩薩兩字都不敢輕易出口,便氣得把驚堂木一拍喝道:『好糊塗的東西!這五字真經,明明是他們理門裡人借了來騙人錢的,你倒已經自己拿屁股實驗過了,是一句沒有效力的白話,怎麼仍是這麼的藏頭露尾?還有甚麼保身立命的小方法兒,快供出來!倘再要有意遷延,待本委拖下去再重打!』那兩旁的衙役們,又吆喝一聲對他道:『天氣怪熱的,帶累我們弟兄跟著你受罪,快些兒供罷!不要回來自尋苦喫。』禿子道:『供供供!我供!我供!自從戒了鴉片煙之後,就是常有點兒血氣不定起來,常想要朝漢口花煙跑。誰知我們老師傅早為之備,就預先教小的一個彭祖倒海法。』問官道:『何為彭祖倒海呢?』禿子道:『說也奇怪,衹要每日於臨睡前,先把兩隻腿同死人一樣挺直了,然後一手托著外腎,一手拍著頂門,須要拍一下,提一口氣,如同忍大小便的,如此左右換手,拍三百六十五拍,提三百六十五提。候至一百二十日,工程圓滿,就可以成金剛不壞之身了。任憑你怎樣嫖,舍利子都不會泄的。但是在一個婦人身上,那就可要請他到閻老五家喫湯飯去了。小的已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還要求大老爺開恩才好呢!』問官便看著招房書辦,把各供謄寫清楚,又加上了堂諭,便將各人打的打,枷的枷,分別收監的收監,押待質公所的押待質公所。我也就乘此時還未退堂,人不過擁擠的時候,走出來了。你看,若照那禿子的供上論起來,在理會就是沒有甚麼壞處。但這採補一事,照人妖例辦起來,也就足夠丟腦袋的了。莫說還有假佛斂錢,妖言惑眾在裡頭呢?」我聽了,忙應道:「世叔說的極是!」真曉輪便走來,同我約了替宸章開湯餅會的日期,大家都說在洗兒日好,議定,也就隨同蕭菲各自散去。
  如此晨昏迅速,不覺又是玉兔兩升,金烏三現。本日便是宸章哲嗣的三朝喜日。由真曉輪預先柬邀了幾個知己朋友,賈笪諸人自必在內,不用再說。屆期,大家見了面,便先同宸章行了賀禮,又叫人傳話到裡面去,向夫人道了安。宸章又叫人將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哥兒抱出來,把大家看。大家又恭維讚美了幾句,才一面將小哥兒送進去,一面依次入席。笪沓便要鬧甚麼擊鼓催花法勸酒,真曉輪道:「這個卻使不得!打從我頭一個,就不會撾鼓,而鼓聲行止,皆由擊鼓的人一方私定,難保沒有有意捉弄人喫酒的念頭。還不如擬個把燈謎兒,或是聯句做幾首詩的好。再不然,就索性從俗一點兒。」其時座中有真曉輪約來的兩個朋友,一個姓羅,名利,號崇歐,是個漢口德昌洋行的買辦;一個姓庸,名伊,字亥人,是個新從北洋軍醫學堂裡調來,委充湖北軍醫官的。都齊聲贊成道:「賈老先生之言甚善,自古君子不苦人所難。況這飲食宴會,更是一件怡情悅性的事,倘要像中國科舉未停時代,秀才考歲考的那樣拘束起來,殊於衛生之道不合。」賈鈞之點了點頭,便轉過臉來對我說:「小雅君於意云何?」
  我笑道:「三人行則吾從二人之言,本不當越俎妄擬的,但是這全福壽猜拳一件事,我指下不甚了了。所有從前在上海臺面上應酬,都是堂子裡倌人代拳慣的,所以真至今日,還會伸錯了指頭呢!要依我的笨見,倒不如各人隨意說個把雅俗共賞的故典兒,不能者罰酒。如此既可以交換智慧,發人心思,又可以替主人翁多銷上幾罈酒,這卻是我從前在南京秦淮畫航上行過一次的。彼時大家一個勝一個的說起來,倒覺得很有意味,就是要公舉出一個人來做令官,才可以有人總賞罰的機關呢!」
  宸章道:「如今是倡行新政的時代,官場中人正在那裡提議地方上人人自治的資格呢!我們也不須得立甚麼令官,總甚麼賞罰,只挨一挨二的說去便了。但是有久思不得,或有心罵座的,必要罰他喫十大杯酒,庶覺有個限制。你們如果怕起頭,我不妨就先說一個式樣,好成就我們小雅世兄的雅願。」說著,便揚著眉想了一想,笑道:「有一個人家,老夫妻兩口兒,春秋雖高,愛情甚篤。每日更闌人靜,輒以金花插銀瓶一語,為敦倫暗號。可巧那一天晚上,來了一個說書的瞎先生,到他家借宿。當因地方侷促,就在老夫妻臥房外面擺了一牀臥具,請他睡覺。及至房內外都睡定了,老頭子就要同老奶奶照常淘氣。無奈老奶奶堅持不肯,說是:『瞎先生睡在外房,相離咫尺之間,倘要被他聽見了甚麼動靜,明日出去當作書說起來,看你喏大的年紀,老臉朝那裡擺?』老頭子道:『他們走江湖的人,終日辛辛苦苦,一倒頭還不睡著了呢?哪裡還有甚麼神思來聽你這個把把戲?』老奶奶道:「我不信,你叫喚叫喚他,看他睡著沒有?』老頭子就當真喊道:『瞎先生,瞎先生,你可會說唐書呀?』瞎先生儘著打呼,不來答應。老頭子停了一會,又高起喉嚨喊道:『瞎先生,瞎先生,你可會說宋書呀?』瞎先生仍是那怕你天驚石破,怎當他酣睡如雷的一絲兒不應。兩老口兒只說他真入睡鄉,便放心大膽的行其故智。及至第二日早上,依老奶奶的意見,讓瞎先生早些兒走罷,回來人家還要去說書做生意叫!怎奈老頭子不肯,唧唧噥噥的道:『瞎先生,你在我們這裡怠慢了一夜,昨晚又喫了夜飯,今早又喫了早點。叫你把錢呢,你又是跑腿的人,我們又不是開的飯店客寓。不如請你把那本山貨的書,說幾句話把我們醒醒瞌睡,就此抵沖了罷!』瞎先生道:『用得!用得!我正要有一段新書,要講與你們聽呢!』遂調好弦索,先彈了一個開口調,然後揚著嗓子唱道:『話說桑榆莊有一對垂老夫妻,頭雖白,心正青春。唉!……臨死春蠶,絲猶未斷;當風蠟燭,淚已成灰。你看他呵!良宵無事且從容,一對家雞睡正濃。你問我唐書我唐會說,你問我宋書我宋有名』唱到這裡,他忽又提高了一調,唱道:『你們金花插入銀瓶裡了,可憐苦了我江湖說書的人哪!』」
  宸章說完,對我道:「我如今已起了頭了,你是作誦的人,又在首座上,應派輪著你接說了。」眾人都望著他掩口胡盧,笑個不住。正是:
    責人者明責已暗,
    坐談容易起行難。
  要知他們笑的甚麼,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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