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笑官場鼓吹散鴛鴦 演幫匪麼魔出社會

  我當時一個人坐在那裡,心定神怡,聽他們一問一答的說話,類皆往復譏誹,兩不相下。及至被宸章一句東洋地獄,又把大家說得都低著頭好笑起來。我私自想道:「若要再讓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來說去,豈不要這一席酒喫到太陽落還沒有有終局麼?不如我插上去,替他們做一個和事老罷!省得來笑話說得過了分,倒未免不好笑了。當下便對著他們道:「你們都不要開口,聽我說一句話。那上海某學堂裡請的外國剃頭匠來做洋文教習,揆諸現在新學名義宗旨,均無不合的地方。你們就不曉得,我們中國裡人一向喊剃頭的叫做『掃清碼子』嗎?既是清兒可掃,就與排滿革命宗旨暗合了。當時李提摩太對那人說:『你們中國將來,豈不是要把一堂的學生子都養成剃頭匠的資格來麼』那一句話,猶雲『你們中國將來,豈不是把一堂的學生子都養成革命黨的性質來麼』是一樣解義啊!不過因為我國政府諱言革命,所以他就變了這麼一個謎語出來,把人猜著玩罷了!惜乎那人不悟,倒未免李君反存了流水高山知音絕少的觀念在心裡了。至於南洋大臣要請日本妓女做教育女顧問官,德總領事就笑他要添出一發官許賣婬的燈籠來,更不是一件甚麼異事。殊不知我們中國做官的人家,哪一個不是門口暗暗懸著一隻官許賣婬的燈籠呢?而且是官階越做得大,那燈籠越懸得多。這『官許』二字,更越行得實。
  「你們就沒有聽見過人說,有兩位大員遇在一處,私下互相嘆氣麼?一個說是:『唉!某翁!你曉得我們可憐,連個平民百姓都不如,白做到這麼偌大的一個官,弄得出去也要放炮,進來又要放炮,直算是替他們那一班混賬男女,暗暗的寄了一個巡風的耳目在鼓樂亭子同炮手身上,好讓他們放心大膽的盡著胡鬧,豈不是鬧到頭白都沒有破敗的日子麼?可巧我有一日,就故意的說今天出去拜客,要到極晚才轉來呢!又故意的外面打了一個花兒,就急忙更換一身便服,也不坐轎,也不開鑼,悄悄兒的跑回衙署。到大姨太太房門口一看,只見銀蒜低垂,湘簾不捲,我就揭起門簾要想朝裡去,誰知幾乎把臉上一副近視眼鏡撞破了。再存神一望,才知道那兩扇門是開著的,衹有貼著那對紙和合人兒對著我笑。及至再走到二姨太太那裡去一望,也是照式一樣。我便一口氣把九位姨太太的往處都周歷到了,不意都一色。甚至連那瘟丫頭都躲得無影無蹤,連一絲兒女人星子都瞧不見,竟不知道他們是藏到哪裡去了。後來還是我氣極了,一時沒法想,只得老著臉,派了幾名戈什哈,去那幾位姨太太的房門口,分頭一叫喚,喊說:「大人回來了!大人回來了!」才有幾個慌慌張張的開了後房角門,伸著頭朝外望。還有兩個我平時最喜歡最得寵的糊塗東西,竟敢仍然大著膽硬不開門。慢騰騰的過了好半日,猶自在裡面,甕著聲罵戈什們,說是有意嚇他,豈有並沒聽見外面放炮,怎麼就會胡亂報說大人回來呢?小心著回來送到中軍那裡去敲屁股。我一時也是氣昏了,別想說得出一句話來,只好拚命掙著嗓子罵道:「我把你們這一班狗畜生!炮都被你們在裡頭放完了,那外面哪裡還有甚麼炮放呢?』」
  「一個說:『某翁,你真好精神,有這麼心腸去管他們閑事。要依我的馬矣見,與其私賣,不如官許,還可以稍示限制,不至於玩我等於股掌之上而不覺呢!要不就索性不癡不聾,不做阿家翁,裝一點馬矣,隨他們過去。所以我每屆出行的時候,都預先叫人招呼執事班上,吩咐他們把回衙鑼照向例格外多敲幾十下子,好知照他們那些在裡面悶著的人,快點兒替我迴避。至吹鼓手同炮手,要格外加氣力,加火藥,務必放得響,吹得高,那更不是不消說得的一件事了。再者,某翁,你還不曉得其中的道理呢!我說出來把你聽聽,你就懂了。自古道:「月裡嫦娥愛少年」,即如你做了一個標標緻致的女人家,可肯同著你我這一起老梅樁子在一處廝混麼?從古老夫得其少妻這一句話,在《周易》上謂之「枯楊生梯」,一上起首,就帶著三分勉強氣,不是順天行運的事。若再處處頂起真來,不准他們同一個男人星子碰一碰,豈不要勉強上更加上一個勉強,要拿勉強做高帽子戴了麼?就是駕馭得法,不至急出別項事故來,只恐那副從心眼裡就不如意的樣兒,譬如一朵鮮拂拂的好花,上面噴許多熱醋,顏色自然是立刻變了,叫你我看著,心裡還好受嗎?所以我說,倒不如照我適才的那個計較,衹要把面子糊起,一者可以養他們廉恥,二者又可以省我們淘氣,三者免得醜聲外揚,叫那些瘋狗一般的都老爺聽見了,又要來參甚麼帷薄不修。落是大家閉著眼睛,混幾年過去,各滾各的雄黃彈,豈不一舉而三利存焉嗎?』你們想想看,那兩位大老官所說的一問一答,竟至要閉著眼混去,不是官許還是私賣嗎?我恐怕就是日本那起官許賣婬的新名詞,還是拾的我們中國大人先生的唾餘呢!」一句話,把在席的人都說了笑將起來。
  宸章道:「小雅世兄,不是我兄弟同你今天鬧一句玩話,你的這一張嘴,就活像是在那些說書的嘴上借了來的,比那一馬闖到高樓上,馬會騰空人駕雲,還掉轉得快。不曉是怎麼幾個螺螺旋,竟把各人所說的話,都被你一網打盡,而且引證得面面俱到。幸虧今桌面上沒有做過督撫司道的人,都配不上昇旗放炮,奏樂開門;倘若是真個有這裡,豈不要被你教會了他許多壞見識麼?再或被個講男女平權的聽見了,你可替我小心點才好呢!」說著,又把眾人都引入笑將起來。
  我笑道:「世叔適才說我一張嘴號志是在說書的嘴上借了來的,小姪想那說書的是一家八張口,都仗著他兩片皮。如今那些講男女平權的女志士們,若竟能達其目的,或不僅止平權,直欲駕男權而上之,盡反其平日一衣一食,均仰鼻息於男子宗旨,或以教授薪資所入,瞻顧翁姑,或以勸辦義舉所餘,撫蓄老小,豈不是從此我們二萬萬男同胞,人人的家主婆,都要變著一個兩片皮養活了八張口了麼?」一時又把眾人都笑得前仰後合。好容易賈鈞之才故作鎮靜的首先止住笑道:「小雅君自是我做截搭題的能手,不然,何以能把各種話都消納無形,聯合一氣呢?」
  真曉輪道:「次丹偶然說起了一句說書的,賈君又偶然說起了一句截搭題,我也就偶然感支起一句俚談。還是那做無情截搭的時候,一個鈍秀才在那裡做窗課,題目是『乘肥馬衣輕裘至子路為之宰』,輾轉尋思,殊難得手。後來不曉得怎樣,門外又來了個說淮書的,敲著破多破鼓,格外的聒噪得一字皆無。不得已,先叫人出去同那說淮書的商議,叫他多走幾家,不要在這裡打場子。誰知那人,人雖是個說書的,脾氣卻古怪的極,說是:『這率士之濱,莫非王土,我又不是做犯法的事,怎麼不准我在這裡?須知這營業自由,是我們當國民的特權,誰也不能來干預我!』他說過,仍然是敲著鑼鼓,說他的書,不來逗睬。秀才急得無奈,只得自己把這個苦衷告給你,求他遠讓一步。他聽了才止住口,放下鑼錘道:『你說得這樣的艱難痛苦,比黃連還難喫,究竟是甚麼題目,姑且說的來,把我們門外漢聽聽看。』說著,就斜著頭閉著眼睛等他說。
  那秀才此時心裡欲待不告給他,奈因急欲敷衍他遠去,就不得不故作周旋,因對他道:『題目中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既不能說子路的邑宰就是變賣肥馬輕裘報捐來的,當時戰國時代卻又沒有開過捐例;又不能說子路穿著輕裘,策著肥馬,去上邑宰的任。所以左思右想,都沒甚麼好接筍處,才叫你讓讓開,不要來亂人文興的呢!』不意那人聽一句,望著他點了一點頭,及至聽完了,睜開眼哈哈一笑道:『我倒有兩句俚語在這裡,不知道可合你那題目的程度?』說著便拿起錘,敲著鑼鼓,先打了一個七咚八咚昌,然後高聲唱道:『不表豪富貴公子,且說為官受祿的人哪!』唱完了,一笑自去。秀才此時也言下頓悟,由此揣摹入彀,遂成做截搭題的名手。
  可見得這從前八股文的一件事,並不一定做秀才的才該派懂得,也不是不做秀才的就不派懂。要之,總是一個嘮叨子東西,衹要他飛黃騰達,就是不好,也是好。甚或有不通的地方,還要說是他學問淵博,別人一時領略不到;倘或時運不濟,文章憎命,即或把管世銘、蘇東坡的靈魂,一齊收攏來,裝在他肚裡,也是一文不值。等至身上無衣,肚中無食的時候,要拿去換一尺布,一斗目,都莫想有人要。所以欲富國強兵,還是振興實業的好。即如我所說的那個說書的,既能說出這兩句相當的話來,八股一層,諒想就不是個弱手,仍未免拿著些鼓兒詞,沿街混飯喫。可見得這個嘮叨子,是個扶起不扶倒的廢物了。所幸政府裡的諸人,這場大夢還算醒得快,竟肯舉數百年前明積習,一掃而空,還不算是我們下一輩子的讀書人遇了皇恩大赦麼?怎麼賈君你還兀自捨不得似的,常把他掛著在嘴上說做甚麼呢?」
  我笑道:「真君這一席話,要算抵過一篇弔八股文的絕命賦呢!不然,就是科舉革命後第一次紀念大演說也罷!俊哲如此,誠不愧為西山先生之後,敬服!敬服!」
  笪沓接著說道:「你們說了這大半日,倒便宜了我,多有偏了許多酒菜。如今也該輪著我來消消供了。小雅君,你不是說那大人先生們借吹炮手做打內署德律風的特別迴避機關嗎?我記得心裡有一件事,與此絕相類,真是如同一個娘胎裡養下來的。就是去年奉派到淮安府屬鹽城縣去辦徵兵的那一趟。適值有一天晚上,城裡善惡巷陶死人家被搶,由地保報了上來。縣官並不臨場捉賊,只派了幾名練勇,在縣署前狠命的通通通放洋炮,又叫典史們帶領亂喊的;他自己仍然是高臥衙齋,陪著姨太太抽他的鴉片煙。如此忙亂了一會,倒說是強盜嚇走了。我當時豬八戒喫人參果,是初次見面,意謂劫盜在本城明火執杖,威劫多金,是與縣官有絕大干係的,怎麼救兵如救火,竟會這樣的當兒戲耍子呢?再等後來一問,方知道是從順治元年,就歷任移交下來的一個老例,從來不曉得甚麼叫做當場捉賊,而且做賊也從來不曉得甚麼東西叫做犯法。一面不過是他富我貧,軟商不肯,不如硬借罷了。一面是白日劫搶之案,已成數見不鮮,實在辦無可辦,捉不勝捉,只好急則治其標,虛張聲勢的把他嚇走了便罷!你想這樣的宗旨,還不是活像在那上司跟前秉承了下來的嗎?怪不得人說:『上有行之者,下必有甚焉』者也,又說甚麼『上行下傚』,我到現在才死心塌地的相信呢!」說著,各人又胡盧了一陣,伺候席面的家們便端上飯來。
  此時大家業已醉飽,略微沾一沾唇,便起身各各散坐。賈鈞之、笪沓二人是各有義務在身的,所以一散了席,就辭了主人先走。衹有真曉輪同蕭菲,是時常過從慣的,又加上兩人的公館離此不遠,所以都把外面的馬褂寬了,兩人躺到炕上去過癮。一時雙槍併舉,煙霧瀰漫,呼吸嗗之聲,幾與臨要絕命的病夫喉裡那奪命痰聲音相似。何宸章又到裡面去,久久未出。我一個對著這兩條半死不活的活死人,眼見們虛攏四隻眼,在那裡燒著龍眼核子大的煙泡,上上去,摘下來,卷了又滾,滾了又卷,一遞一口的抽吸,放著個不喫洋煙的人,坐在一旁看著,不由自己難受,又替他難受。
  正想尋找幾句話出來同他們搭訕著好解悶,不意忽然聽得真曉輪猛把煙槍放下,抬起頭來,喝了一口熱茶,狠命的把那含在嘴裡的餘煙往下一咽,然後透過一口氣來道:「哎唷!我的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呀!直到此時,才能夠讓我得著一口好通快煙啊!真是這個嘮什子,比我們適才說的那個爛八股時文還要逼得人利害呢!衹要你同他親近上了,不問你是個甚麼英雄好漢,銅打鐵澆的人,也得遵依他的命令。一經發起癮來,一時一刻也莫想違背得過呀!不然就得叫你無論在人前客後,淌眼淚,打呵欠,一夥兒丟臉,你還得不敢同他掙一掙兒。小雅君,你想這個還不比那爹娘師保管束得人直手直腳的嗎?可憐你們都是一班天堂裡的人啊。不曉得我們這地獄的活罪呢!」說著又伸欠了一個呵欠,說道:「我的那觀世音菩薩呀!中國人說得你這麼樣法力無邊,尋聲赴感,怎麼我們同胞裡頭四百兆癡男怨女,現今倒有二百五十兆人有了鴉片煙癮,終日左一個呵欠,右一個呵欠,打得應天的響,你竟自垂著眉,瞇著眼裝聾做啞的,聽不見呀!」我道:「聽說現在政府裡的人預備實行禁煙,那就是皇天薩的感應了!」
  蕭菲聽著,忽然在煙炕上一個鷂子翻身起來道:「我的兩位老爺子,你你就稱呼一句南海老佛,或是慈航道上也罷,何苦把他老人家尊諱搬弄著玩子呢?」真曉輪道:「你又喝酒,又抽鴉片煙,難不成也在那一門麼?」蕭菲聽說,把臉紅了一紅道:「我從前也曾點過理來,後來也是因為應酬多了,就無意中反掉了。所以至今聽著人家喊到老佛爺的尊號,還就像有點兒忌諱似的呢!」真曉輪道:「這就怪不得你了!我說怎麼樣?你一開著口,就像是沾著三分內行氣呢!怪不的那些江湖上人有一句流口,甚麼『三個不開口,神僊都難下手』,又說甚麼『張口洋盤閉口相,是相不是相,全看話頭亮』呢?可知一個人出身學問,存生活上中而發乎外,都要不時在閑話中無意流露出來的。不過旁觀者,冷眼的少,粗心的多,不能有觀人於微的程度罷了!所謂天自有文,寄於日星;地自有理,附諸山陵;人自有形,發乎言行。其奈後世學者之不識天文地理人形為何物呢!」
  我聽了,就湊上去問道:「旭初,你們兩個人嘴裡說的甚麼外國話?怎麼講禮不講禮,一個人生在文明世界,若要不講起禮來,豈不是真個要像蕭菲翁說的反了麼?這就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了!」真曉輪道:「非也,不是說的甚麼講理不講理,是說的江湖上有一種邪說,叫做點理,又叫在理,大約是同哥老會、安清幫鼎足而立。說進這個一門的人,都是下流社會多,宗旨一切,也鄙俚得很呢!」我道:「這件事的內容,先生可得知大略麼?」真曉輪聽著,望蕭菲把嘴一噘道:「你請問他,他是個坐過忠義堂第一把交椅的人,凡那些老師傅、大字班、坐山大爺一切規矩,都派得懂。」蕭菲把臉紅了一紅,假做沒聽見的樣子,仍然是抽他的煙,不來兜攬。我想了一會,猛然的醒悟道:「哦!我說是甚麼哥老會、安清幫呢?多半就是那清紅兩門幫匪的外號罷!聽說他們裡頭的規矩嚴厲得很。凡屬師父對徒弟,真是叫跪不敢站,叫死不敢活,比人家父母教訓兒子還要利害幾十倍呢!」真曉輪道:「一個人有了子弟,自己放棄了教育上天職,悍然不顧,任憑送把別人去教訓,就要該喫這種啞苦呢!」
  我笑道:「小而一家,大而一國,何處不是這個道理呢?譬如一個人,撫有四海,眼看著自己的地利不能興,自己的子民不能教,一切早弊,皆若吳越人之肥瘠,漠不相關。及至民氣鬱而不伸,山靈急於獻寶,東三省之礦產,盡屬他人;普天下之窮黎,半為教友。或有氣習鴟張之輩,鋌而走險,遂一變其望治主義為革命邪說,輾轉蔓延,不可收拾。然後當道諸公,竟猶欲用百年前殺以止辟之政策,以為治標之計。殊不知教者一二人,或十數百人,其拼使此軀同達一殺目的者,或竟即以其人之殺,還殺其人之身,報復循環,而強俄虛無黨暗殺之風潮,隨日俄戰艦載與俱來,恐不止如恒河沙數,何嘗不是放棄教育天職不顧一語為害呢?至於我說的這個清門幫匪,雖然沒有虛無黨的程度,但以暗殺為宗旨,卻是如出一轍的。何況他們幫中初入門的人,都要報效師父幾件沒有本錢的買賣,名曰「獻藝」; 或是殺幾個人玩玩,名曰『試毒』。大約此風從本朝康熙年間初行南漕的時候,就有了相傳。當時有潘、錢、老三個異姓弟兄,素以操舟為業,往來江湖上面,帶做點水面上生意。因為一時得著了這個招人承運漕米的機會,就大開東閣的立了潘、錢、老三個山堂的名目,招徒接眾,一時無賴之徒,聞聲響應。其中有個把三家村裡稍辨之乎者也的學究,又獻議立了許多十幫規、八世系、三堂、六部、九代的幫頭那些妙策。你說是甚麼叫十幫規呢?原來是定的一不准違條犯法;二不准藐視前人;三不准重財輕義;四不准奸盜邪婬;五不准爬灰倒隴;六不准違背師尊;七不准私收徒眾;八不准毀道滅僧;九不准貪喫懶惰;十不准反出清門。何為八世系呢?諸如元字班,說是他們安清幫的開頭一代,以後接序明、清、禮、大、通、武、俠七個字,一直的朝下排去,名為八代。」
  真曉輪道:「那八代的底下呢?」我笑道:「八代底下,字數還未序出,恐怕如今新學昌明,文明日進,他們那些野蠻胡說,竟要應一句絕八代的讖語呢!」真曉輪道:「管他絕八代也罷,絕九代也罷,好在你我都不是沾著味兒的人。但還有三堂、六部、九代幫頭,又作怎麼講呢?」
  我笑道:「我幸虧有點記問之學在肚裡,不然,今天竟要被你考經濟特科似的考住我呢!總而一句,他們的話都在可解不可解之間。三堂大約是指的潘安堂、錢安堂、老安堂三堂名而言。至於六部,卻是不通得極。而且三句不離本行,多半是船上的俗話,甚麼端把為吏部,門簾叫戶部,柁叫工部,篙櫓叫刑部,帆檣叫兵部,中炕叫禮部。九代幫頭,就是說那各人當進幫之始,都要由穿跳師介紹在前、引進師帶領在後,然後再請本命師擇日,大開香堂,或就古廟,叵人家,均俟人靜更深,高燒紅燭,敬■名香,三師排班而坐,眾徒子徒孫都一個個依次鵠立。繼由引進師下座,帶領其人至本命師前,匍匐跪倒,口稱老某人,一心皈依大道,千求師父慈悲收錄等語。如是三遍,然後做本命師的,便高聲將以上十幫規、八世第、三堂、六部,以及三師各人名下的所有三代名號糧船,當時在第幾幫,旗用何色,並兌糧所在,交糧地方(大約以兌糧在浙江省交糧在北通州居多)一一宣佈,便一一默記。如此又由引進穿跳二師,互授以幫中口號,及途遇學長平輩各種禮儀,演習已畢,始各如鳥獸散去。還聽說他們開堂徒弟燒的香,都不能一權少一枝的,其數目恒視班字為轉移。諸如師父是個元字班,那香自然是古廟前旗桿,獨一根了。若要拜了個武字班做師父,則星星燐燐,恰成北斗之數。所以進過幫的人同人說話,輒自謙道:小孩子香頭低,盡站在第五枝香上,不過是沾著一點子祖爺的靈光罷了,還要望你們諸位大老爺們,叔伯們,照應點慈悲點才好呢!人家就知道他是第四代禮字班的子孫,自己是大字了。
  「我還記得有一天在清江浦城外一爿茶館裡喫茶,誰知那個腐敗地方,安清幫比上海翻戲黨還多。沒有一爿喫食店茶館裡不是擠得滿滿的。我只得望了望,隨便揀一副座頭坐下去。不意從我左邊的一張桌子上忽然立起一個人來。看他那個樣兒,並且像個世家子弟,但是那種大拇指頭豎豎的拿了一把黑油紙 扇,在手裡不住拾得同放鞭相似,就已經不折一個道理了。我後來又猛聽他對著一個歪戴帽子、提畫眉籠的人,說了一大串甚麼『兄弟沾祖爺的靈光,三師的慧照,在香堂上面,站在第七枝香上。不過是沒有穿過皮底鞋子,跑過同東道兒,文不能像秀才,武不能當兵。兄弟來的慌,去的忙,敝前人若有交代不到的地方,還要望你們貴地一班老師父們、少師父們,還有那些一歲兩歲,出了娘房;三歲四,進了學堂;五歲六歲,來到校場;七歲八歲,站在香堂;九歲十歲,左手拿著大片子,右手帶著小寶,六響洋炮,班得喳喳叫的十方廣眾大小師父們,慈悲我做後輩的幾分才好呢』那些草野奇譚,倒很把我嚇了一跳。及至輕輕的問了問堂倌,才知他是我們揚州阮太傅阮元的孫子。我心裡想道:他們家裡,我認識的人很多,不要回來被他認出我,就黏搭住不好弄了。不如我眼睛放亮些兒走罷!便頭一想,一頭拿著小手巾,搭訕著掩住嘴,裝出咳嗽怕風的樣子,匆匆走去。」正是:
    滄桑變幻雖天運,
    貴賤循環總自求。
  要知以後如何,且俟下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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