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戴高帽政界有心傳 誤聖經俗儒多耳食
何宸章說:「那旗婆又在孝感縣境一個大字號店裡仍舊這麼一做,希圖訛詐銀錢,誰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忽被那做現任孝感縣知縣寇若准當場察破,供認前後計誘無主游丐,行毒屍詐贓,計共有一百餘起之多。即我們老三承審不實的那宗案子亦在其內供出來。還算是上頭看交情,才肯委曲成全的記了一次過。然而他業已氣得連命都不要了,所以這件事,實實在在是他那送命的病根子啊!現在我兄弟有個唯一主意,多求安樂少求財。昨日一奉到憲札,就囑辦報銷的朋友預備補解欠款,大約四處搜羅起來,再添上點現有的款子,總可以不出十日限期,趕緊彙齊備解。這邊湖北省分,本來就不是甚麼完全富庶之區,再加這幾年又接著鬧賠款,鬧會匪,近來又鬧甚麼革命黨。有個姓唐的叫唐才常,一日到夜睡在漢口娼窯子裡,一味胡燒熱說,同瘋子一樣。不是說他們軍火有幾十萬,從哪裡運到哪裡,就是說他們軍隊有幾萬團,從哪一省佈置到哪一省。自己全不知居其國而謀其主,是個甚麼險事,還想做別的大舉嗎?不過城外鬧的地方上民窮財盡,帶累著在這邊喫飯的人受苦罷了!」
我道:「據世叔說,那姓唐的既不秘密,難不成漢口同武昌一江之隔,那邊各大憲就一無所聞麼?」宸章道:「咳!怎麼不知道呢?那個唐才常未正法的前幾日,制台還派了親信員帶著令箭,去他寓裡知照過他幾次,叫他放安分點兒。地奈他此時業已騎虎不能自下,久不有君師在眼裡了。膽是越鬧越大,嘴裡越鬧越滑,外洋派他來的頭目,又加緊一天幾次減字密電來催他起事,哪裡還能夠在口舌上禁止得住呢?後來沒有隔幾天,就先把自己的革命掉了。還聽說這一回,是吳元愷鎮軍親身去逮捕的,連大令都沒來得及上院請,不得已就將就著用自己營裡的軍令正法的呢!可見得當日事機是何等急迫了。」我道:「怎麼三大憲近在同城,連支大令都來不及請叫?」宸章道:「怎麼原是這句話,在可解不可解之例,或是當時恐請令露風,反多不便,亦未可知。但是目前政界中人,要緊是送上頂高帽子戴,恭維得他連屁都不放一個,才可以苟安其位。這個吳鎮軍做事,徒快一時,就怕他將來都有個將來呢!」
我笑道:「世叔說官場戴高帽子同放屁,小姪倒聽有一個笑話在這裡呢!是說的兩門生同放一省主考,又同出宰輔門下,就相約去辭行,便中帶問老師可有甚麼關節?誰知他老師春秋已高,飲食不化,不住的行濁氣。兩門生上去謁見的時候,適當他老先生後宰門放炮,素來又雙耳重聽,看見他們世弟兄兩個嘴巴不住的動,只疑惑是門生垂詢老師這件事,就以訛傳訛的笑著應道:『老夫無他,下氣通耳!』其時兩京曹聽見老師說『無他,夏其通』,就忙當聖旨捧著,趕緊的應了幾個『是』,退將出來。照例馳驛前往入闈,遍囑十八房簾官,叫他們公找這本夏其通的卷子。誰知及至薦上來一看,卻是個一篇狗屁不通的文字,然因重以師命,莫敢或違,只得勉勉強強的放了一名第五。後來試畢回京,一俟覆過命,兩個人就忙著到老師那裡去回『這個夏其通的卷子,業已遵命中式了,但筆底下實在荒疏得很,只好有屈大才,中了他一個第五』的話,先輕輕兒說了一遍。不意那位老師盡張著嘴,一句不懂。他們兩個又共同高聲的說了一遍,無奈還是不懂。竟自左一遍,右一遍,鬧了大半日,才辨明白了,前趟辭行的那日,不是關照他們甚麼夏其通,是因為自己放屁,一時過意不去,所以就掉了這麼一句臭文,不意竟成全了那個姓夏的一句科甲。世叔你倒想想看,一個半死的宰相放了個空屁,竟能使桂蕊飄香,秋風得意。倘若是吐了一口有形質的實痰,或是撒了一泡智伯頭顱裡的便液,那時豈不要竟成了翰林學士、榜眼探花麼?怪不得出洋回國的學生一個個放著別項出身不要,單死命的爭這舉人進士的那些名詞呢?我先時只疑他們科舉的遺毒還未退得盡,現在才曉得是為的這舉人進士,於宰相一官,有密切的關係,所以他們想將來做宰相,就不得不今天在這舉人進士上著意了。世叔你看可鄙不可鄙呢?我們這中國的學界前途,還想有振興一日嗎?至於那些戴高帽子一段事,卻也是出在老師門生身上,卻也是說的兩個京官外放,約同去拜辭老師,就奉請指授那出仕機宜,如何才能達其名利雙收,歸途滿載的目的。當下那老師就對他道:『照你們現在初出去做官,也沒有別的甚麼心傳,衹要逢人送上一頂高帽子便了!』其時內中有一個門生,搶忙的回道:『是如今外面像老師不喜受戴高帽子的,又能有幾人呢!』真是一句話,直把他那個老師恭維得連心花兒肺葉兒都橕開了,便一疊連聲的叫道:『好孩子唣!唣!唣!』少頃,兩人辭了出來。大約才到著宅口,那個恭維老師不喜愛戴高帽子的人,悄悄兒拉著同時進謁的道:『某兄,我兄弟的高帽子,刻下業已送掉了一頂了,你聽見麼?』」
宸間聽我說完了,笑道:「世兄,你適才說那京官的老師,嘴裡快活起來,喊甚麼『唣唣唣』,倘若有人於此時,弄一個吳下罵街的蕩婦,出其不意,翹中指對著他道『哪哪哪』,豈不是一聯絕妙好辭,無雙韻語麼?惜乎他們是風馬牛不相及,不能弄到一塊兒去,未免可惜了!」我也笑道:「世叔真倜儻,真高興,加以記性又好,就是隨便說出一兩句話,也都是很能開通人智慧的,小姪真正要甘拜下風了!」宸章道:「我不但光是這句話呢!你先時不是說過那麼一聲後宰門放炮麼?我就一時因此及彼,忽然觸犯起十年前在你們揚州路過,偶而一個人游到那城裡小校場一爿碧薌泉茶館裡去品茗,不意忽從壁上看見一首後門口豎旗桿的詩,現在同放炮合攏起來,豈非一部天造地設的冠冕鼓吹麼?當時因愛他那詞句俏皮得極,令人一見面,就知道是個二十四橋明月夜的人口脗,即或想賴,也莫想賴得脫,所以我至今還記著在肚裡呢!就是匆遽間未能訪實那作者為何如人,所指者又為何如人,殊屬恨事。」說著,便朗誦道:
綠呢小轎滿街抬,不是鄉紳不憲臺。
月白衫兒真俊俏,水紅頂子費疑猜。
後門旗桿高高豎,內室臺基暗暗開。
聽到碧薌茶社裡,走堂高喚大人來。
我笑道:「據世叔所說的這首題壁,那作者名姓我雖不甚清楚,然而目的所在,確係指一個鹽商朱四麻腳而作的。所有內室臺基,後門旗桿,同那費疑猜的水紅頂子,真俊俏的月白衫兒,各種誹語危詞,猛然間朝字面子上一看,覺得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未免有傷忠厚。及至實在調查起來,竟是言無不實,事屬有因。而且當時敝地的一般讀書人,文字油滑已成了見慣司空,不足為異了。即如某中丞前得小軍機時,也曾被人做了一首:
對表雙鬟報醜初,披衣懶坐倩人扶。
圍爐待妾翻貂褂,啟匣嬌童理數珠。
流水似四龍似馬,主人如虎僕如狐。
昂頭直入軍機處,低問中堂到也無?
的那些詩去嘲笑他。又詠新進士回籍有兩句:
非是京官喜告假,要從桑梓晾朝珠。世叔,你想他這晾朝珠的晾字,同以上昂頭低問等語,到底是具有何等樣力量才能使各房舍當局神理,一齊活跳到字裡行間裡來描摹盡致呢?」宸章道:「怎麼不是活跳呢?直算是那結虛字,都被他安上了轆轤,可以隨著舌頭轉的,一經念到人嘴裡,就像是一個極不會說話極老實的人,也要變得滑頭起來了。怪不得我們老三從前偶從舊書篋裡翻出一兩頁破碎竹枝詞,上頭有甚麼:
紅皮白肉大蘿蔔,未到人前巳發科。
妻妾有情皆外向,缺差無分奈愁何?
一團茅草胸中塞,五品花翎腦後拖。
那其餘的兩句尾韻,已被蠹魚喫掉了。大約是說的個前任江蘇候補知縣胡兆麟胡大蘿蔔。當時我們老三就一口咬定是個揚州人做的。我嘴裡雖不分辯,但是心中卻是很不佩服的。現在要這麼一想,可知從前他那句話是確有理解的了,不過我們自己少見多怪罷了!」說著,已是家人們走過請喫下頓,並回說:「那邊請的客業已到齊了,就請老爺這裡陪王老爺過去罷,他們幾位都候著的呢!」宸章聽說,隨即立起身,邀我一同前往。
不意才轉過籤押房一個小角門口,就早聽見客座裡一片嘈雜聲浪,達於戶外。宸章笑道:「魏呆子又在那裡說呆話了。你少停見著他,可以不必多說甚麼,回來引動他的那酸風醋風得不斷頭的脾氣,要叫你聽了討厭呢!」我一頭就答應著,同頭跟同宸章進去。原來是上面一排坐著了兩個老者,都一家臉上架著副古黑大三字兼全的墨晶眼鏡,有一人袖足足有一尺多寬,還支著個露筋露骨雞皮皺蘭花手指,在那裡遍餉座客鼻煙。下面兩個人作對待形,一個是穿著二藍素緞,庫金滾邊的馬褂,週身都是用白羊毛做起四面的出風,襟扣下掛了一枚有三寸碟子大小的老黃其佗銅表,腳下還登著一雙挖綠皮雲頭的薄底快靴。令人一望,就已猜知八九分是個營混子氣習。那其餘的一人,卻是個沒辮子的,穿了一身東洋便服。
大家看見我同宸章走進,就一齊站起身來,除眼鏡的除眼鏡,抓帽子的抓帽子,衹有那穿羊毛出風馬褂的人,越眾走到我面前,陡沖著我恭恭敬敬的請了一個安,倒把我嚇得一面還禮不迭,一面就請問他尊姓大名,現居何職?誰知他聽見我問?又站起身請了一個安,斜欠著身子坐下來回道:「標下是湖北鹽捕營准補守備蕭菲的便是。於光緒庚子年蒙我們徐哥子(指徐懷禮)的栽培,薦由前任湖北鹽法道陳大人拔委令職。的說王大爺同我們何大公祖是世誼,又是督憲的通家,以後都要求恩典,提拔標下才好呢!」我聽了他那些不倫不類的話,心裡就暗想:怎麼何世叔會同這班鹽梟認識的呢?而且還請他做陪客,在大庭廣眾之中,儘著由他鬧笑話,這是個甚麼道理呢?就只得隨便謙讓了一兩句,掉過身同那兩位老者,並一個穿東洋裝的人,照例通了名姓。原來喫鼻煙的那一位現辦漢陽中學堂監督、黃陂縣儒學訓導賈鈞之號樂天,一個是教育會總經理真曉輪字旭初,日本裝束的是警察學堂教同笪沓,都是一班熱心公益的人。我不由從心眼裡就悚然起敬。
接著伺候的人已走上來回說:「席擺好了!」賈老先生年紀最尊,我要讓他坐首座,他不肯,只得大家隨便坐下。宸章便次第敬了一圈酒說:「諸位隨意喫菜。」我忽然見那姓賈的問道:「閣下此次是車來乎?是馬來乎?」我方欲回答,不意宸章已替我應道:「王世兄是乘輿來的。」我也跟著說:「本想預備坐車,因為後來江夏縣陳令送了幾名夫馬過來,又聽說大智門以外,現正測量路線,安置鐵軌車頭,所以我就改由坐轎來的。」
賈鈞之道:「是,敝邑奈無溱洧之水,不然,閣下又可以繼子產公之後矣了!」我笑著謝道:「豈敢!豈敢!鄙人何德何能,取於上比春秋賢相?先生以此相許,未免獎飾過當了。」賈鈞之道:「不然,凡人寧可以無作聖作賢的命,卻不可無希聖希賢的心,所以我兄弟忝顏任事以來,屢次囑咐各教員,以分班講解《四子書》及《春秋左傳》、《周禮》等書,為學堂中何全國粹第一要義。無奈那些現在做教習的,既無經師人師之資格,又鮮作才作育之特能,真正是教無可教,習無可習,十個之中倒有矣個半是狗屁不通的。」說著,又拿鼻准把那副大眼鏡往上湊了一湊,然後用手向宸章一指道:「次丹公祖,你府上卻是個讀書破萬卷的人家。從前小宋中丞,聽說家裡有個藏書樓,名曰十萬卷樓,不比是別個人是學無根柢的。我告給你一件事,看是我不好,還是他們那些教習不好,倒要請你替我權且充一充裁判員呢!我因為幾天上頭疊次下來札子,雷厲風行的叫我實行改良教育,本府又當面招呼我說,監督有監察全堂學務之權,凡屬於學生應行添革的事,都可以隨時便宜行事的,不可敷衍塞責,聽其腐敗。我想那些洋文的好歹,我卻是一個門外漢摸不清楚,不敢強不知以為知。但是中學一層,自從一進書房門,就在裡頭混日子的,如今已是陶 了數十年了,雖不敢說確有心得,然而也不是班門弄斧可比。所以我就同那些教國文的教習們商議著,托他每日添進《四子書》及各家古文一遍。
誰知到他們上課的時候,我踱過去一望,正有幾個二班的學生拿了一本書在那裡聽講。我就仔細聽了一聽,原來正是講的《大學》開篇第一節朱熹輯注那幾句書。只見那教習手裡也拿著一本書,站在那講台上面,先拿著中指對臺下的一班聽講的學生點了幾點,又畫了一個大圈子,口中講道:『你們大家聽著,這《大學》頭一句是「子程子曰」,子為子姓,如文王姬姓之類。程子是姓子的人名字。「《大學》孔子之遺書』,是說的孔子當日入大學的時候,也讀過這本書來,所以謂之遺書。「而初學入德之門也」,這「入德」二字,恐是記者當時筆誤。你們大眾聽著,我也不是孔子同時的人,何以就能知道他是筆誤呢?只因孔子既有詩書六藝之學,就該派有初學八德之門。而且我們中國向來儒釋道三教異學同源,釋教既有八德池以浴清淨之眾生,孔子就不應有八德門以為初學之捷徑嗎?』那臺下的學生,還一個個在那裡說:『是呀!是呀!』我聽到這裡,真是又好氣,又好笑,犯不著再朝下聽了,只得又轉到頭班學生那裡去。
可巧一個教國文的也在那裡講《大學》上開章第一節,其餘的章旨都還敷衍過得,就是這頭一句『子程子曰』依舊是沒有講得清楚,僅在鼻子裡哼了一哼,就過去了。我站在窗子外面,遠遠的聽見,就號志是『子程子曰』四個字拼作一個子字的聲音模樣。後來忽然又見他替一個半大的學生,講《古文觀止》上的那篇《阿房宮賦》,起首四句是『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居然會講出六王是秦始皇的兄弟,每日由阿房宮散步出來,都攏到蜀山上去兀坐一會,大約就如現在他們外國人喜歡揀名山避暑的性情彷彿。你想:他們那些教習老夫子,竟連個程子是朱子的先生,以卑記尊,本不能直書其名,所以就加上了這麼一個子字的尊稱在上頭,略如《論語》通篇記者口氣,不書孔子曰而書子曰的意思,同一章例。至於那《阿房宮賦》頭四句更是淺而易見了,所說那齊、楚、韓、趙、魏等六王,悉為秦平,而四海歸於一統,蜀山多大木,砍伐淨盡,只見其蜀山兀突在外,而阿房宮之營造力始達目的。你看古人那蜀山兀的『兀』字,是何等字斟句酌,一發萬鈞!亦是當時有識者,哀秦政只顧土木大興,不恤民力,才用這等妙語深文,以見其橫暴達於極點,卒演成楚人一炬之慘劇,而不獨近為秦人失國之原因,亦當遠作萬世專制之殷鑒。所以他那尾內『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當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三十字應作一氣讀,是作者通篇的大主義。這一句義都耳食不全,中國的學界前途,還想有進化完全的一日麼?推而至於西學,一切氣、光、化、電、語言、文字中有無舛錯,我更是不敢妄贊一詞了!你看,這樣的局面,叫我於改良二字名義上如何才能盡實行的義務呢?次公,你是個聰明人,又係世家,真君又是西山前輩的嫡派,你們二位老先生倒替我想想看,有甚麼良醫能醫他們那些不通的病?免為學界之羞才好呢!」
宸章方欲啟齒,不意真曉輪早欠身答道:「賈老先生本來家學淵源,宜乎一般新學界的草茅後進未能望其肩背。再他們半多失業游民,臨時改造的,衹要稍得一知半解,便自詡為新學已得三昧。其實何嘗有完全教育的程度呢?所以名雖教員,實則無賴。而又類皆捉住和尚要辮子的人,所非所學,所學非所用,濫竽充數,所在不免。至於洋教習一層,說出來更屬令人可發一笑。這是我從前在上海一家新聞報紙上親眼所見的。說是有一個熱心志士,組織了一所高等學堂,其規模宏敞,程度高尚,悉照京師大學堂所訂,且將來學生畢業,出路較各學堂為優。開校之日,董其事者,欲為該堂鄭重名譽起見,就遍請滬上官商學界名公巨卿,並美國大教育家李提摩太君為該堂臨時演說員,一時遠近聞風興起,來賓頗眾。不意到了第二日,那個李提摩態度君出外告給人說:『該學生將來效果,定不滿今日蒞堂諸君之意,因他們聘請的那兩個洋文教習,一個英國人,我不認識他。其餘的那個美國人確是從前在我們美屬舊金山充當過剃
匠的,怎麼會受你們中國的士大夫特別歡迎,竟請他來擔任教育義務的呢?豈不要明日把一堂的學生子都養成剃頭匠的資格麼?」姓真的說到這裡,又笑了一笑道:「你們諸位倒聽聽看,倘若他這一句話是同我的姓聯過宗的,上海一地,早得風氣之先,倒已會請了剃頭匠來做洋文教習了。若要到內地裡不開通的所在,還怕不要拉了紅頭巡捕來當做達摩祖師出現麼?」
宸章笑道:「他們若能拉著印度人認做達摩祖師,那倒算是認得人了。如今你以為學堂裡請了個把外國剃頭匠務來做洋文教習,又當作是一件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新奇事了麼?不曉昨我所見的那一件事,才可以算得有一無二的笑談呢!」眾人聽了,都一齊道:「請你且說出來是件甚麼事?若要邊翰林院待詔的人品都不如(俗稱剃頭匠為翰林院待詔),難不成那外國營業界上還有甚麼修腳的嗎?」宸章又笑道:「剃頭的未免太高,修腳的卻又比得太低了些兒!我所說的這個人,倒是一個不高不低正合中庸之道,就如同那日本人敬重我們華人,請坐椅子的一句和文,譯出來是『閣下請掛』四個字名義相同。」其時眾人又都笑將起來。賈鈞之道:「這掛字的字義,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究竟是拿中國人比了一個甚麼東西了?次丹,你爽直兒說罷!別要叫我們大家喫了你一點酒菜,悶在肚裡,即時還你的席,那你可就是打死兒子招女婿,情而不情了!」宸章笑道:「我說就是,你別要又來刁酸人了。但是座中若有擔教育義務的,卻不許多我的心!」賈鈞之道:「你儘管說,打從我就頭一個贊成你的這句話,如若有人找你講禮,有我呢!」
宸章聽了,才笑了笑說道:「聽說不久南京換的這位南洋大臣,本來就是個外交老手,又加新從各國去遊歷一番回來,所有那些崇拜外人的性質,更是成了一千年的僊鶴,神色都變定了。有一日,正在花廳上接見屬員,忽然巡捕進來回說,有一夥子女東洋人要見。他耳朵裡聽見是有個洋字,就來不及叫人請,頃刻之間,請進來了。也有老的,也有少的,也有村的,也有俊的,把個花廳子上站了一大堆,一個個都向他打著不完全的日本話,要求發給一張護照,到內地裡去塞過塞過。他起先看見進來這麼一陣外國婦女,倒老大的喫了一驚,不曉得又是鬧出甚麼交涉亂子來。及至聽他們說要到內地裡隨便過過,才突自把一顆心放下,知道不是甚麼棘手的事,便叫人請文案老夫子來,看著書辦,當面填給了他們一張准往中國內地遊歷的護照。又特別小心謹慎,問明白他們赴內地裡去調查甚麼事,以便飛飭所過地方官照約嚴密切實保護。
當下那一夥子女東洋人之中,有一個年紀略大些兒的,聽他詰責的討厭,就有意咬文嚼字的學著中國官話道:『我們到你貴國內地裡去,是意欲研究民種發達的主動力,可同我們敝國人性質對不對,這是五大洲富國強種的第一要著呀!』誰知那個女東洋人的一句話倒合著了他老人家的口味了,便即時另眼看待起來。隨即電飭沿途經過關道:『於該東洋婦女到時,留心細察,如果於種族學問上確有心得,可為母儀教育之助者,著即據實飛報,以便本大臣為將來延請該日婦女充鐺女教育顧問官之預備。又當面拜託那一起女東洋人,此番赴各處遊歷,務望將敝國種族腐敗,民智不開的原理,切實研究,本大臣將來還要借助他山,以為改良地步呢!』說著,又有一個文巡捕上來回,德國總領事過來稟見,他老人家一面招呼人請德國總領事進來,一面親自送這起女東洋人出去。可巧就與那德國總領事打了一個照面,倒把他看了怔上一大怔。及至兩人回到花廳裡坐下,德領談了談公事,便問道:『適才貴大臣送出去的那夥子女日本人,可是從前貴大臣出洋遊歷時候相識的?』他道:『本大臣不認識他,不過因為他來說要請一張護照,所以本大臣才照約接待的。據雲,是赴敝國內地裡去研究種族發達原理,刻已飛電經過各屬,一體保護云。難不成貴總領事倒與他們有甚麼交涉否?』德國總領事聽了,知道他還未曉得他們的來歷,只得含糊著答應了一句否,坐了坐,說完他自己的正事,就退出來了。
不意才走到督轅的左近,忽然遇見一位學德文的朋友,他就一把拉著他,先摜了幾個哈哈笑,然後對他說:『怪不得人說某大臣外交上政策好,又說日本同你們中國同文同種,凡百事件都可以享特別利益的。從前我還不過相信,如今親眼看見了一件事,那才是千聞不如一見的實據呢!可見得平日是人言不誣了。』那個學德文的人聽了半日,就如同遇著一丈二尺高的和尚摸不出頭腦,只得笑著道:『先生,你是說的甚麼曲曲折折,九腔十八調的話呀!怎不明明白白的宣佈出來把我聽呢?只管這樣呆笑做甚麼?拿不准又是得了我們中國的甚麼特別利益了罷?不然,就在膠州灣的遠東勢力,近日又澎漲得許多了,所以要攀個日人做比例。先生,我猜的你這一句話,可是不是的呢?』那德總領事著,又摜了一個哈哈笑道:『我說的是個人營業界上污點,你猜的是中外國際上的交涉,若用算學算起來,真正有南極到北極的遠呢!你可別要瞞我了,定規是這幾日,你的腦氣筋裡中了那些日報上騰說德國提議交還膠州灣的毒,所以才存諸中而發諸外的。先生,我猜你的這句話又可是不是呢?」那人道:『你到底是件甚麼事,也用得這樣陰腔陽調的?』他道:『我也沒有甚麼大事,不過今辰接著我們駐京公使的電訓,叫我到南洋大臣那邊去,就近會商一件禁止各國私運軍火的公事。不意走到那裡,就迎面遇著一夥子東洋醜業婦,正由南洋大臣恭恭敬敬的送出來。聽說還給了他們一張游歷的護照,又電飭所過各州縣嚴密保護。將來照這樣的局面看起來,豈不是他們到一處地方,每日塞過幾次,還要由地方官遵照洋人出境入境隨時申報的例了,替他委一名典史,跟著他記賬麼?我曉得從今你們內地裡,那此燈籠店,又要多出一起「奉准大清國南洋大臣官許賣婬」的新式燈籠了!」此話在當時德領事,不過一句戲言,誰知倒把聽的朋友覺得受不下去,氣了四處告給人。
你想,東洋賣娼,俗稱地獄,既是地獄中人可做中國女教育顧問官,美國剃頭匠就可做男學堂洋文教習了。而且彼一時此一時,諸公就沒有見著現在那些學堂裡文明種子麼?誰不是身上無論寒暑,一件藍竹布大衫洗得俏俏的,臉上汗毛剃得光光的,前劉海檻發披得長長的,衣服袖口捲得高高的,那一樣還不折個剃頭司務麼?所以孔子說:『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如今照這表面上看起來,下流形式已成,那內容固不固,也就可想而知了!總而言之,中做八個字的批評:『國運如此,夫復何言!』」正是:
下流容易上達難,
妖孽禎祥皆國運。
要知道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