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信數理新學辯神權 誤歧途杞人憂國事
「那舉子看了半響,猶如鄉下人拿著趕麵杖吹火,連一竅都不通,只得又去請問主人是何解說?主人就寫了:
黃牛以下有一洞,可藏十萬八千眾。先到之人得安穩,後到之人半路送。
的二十八字於掌中,示之曰:『此即鏡中所現最近消息也,君但記「一六不見面,山水倒相逢。六君三杰繼奇蹤,菜市巧同風」之語,則離此不遠矣。所幸者,君家係樂土,差可慰耳』舉子復叩鏡為何名?主人笑曰:『此即將來中國小說家所謂立憲鏡耳!得真者王,得偽則敗。其主動力實種於金鼠之變,而有土犬推翻新政之餘波也。』臨行,又堅囑舉子曰:『彼此遭逢詭異,別後乞勿告人,否恐不利。』舉子乃唯唯聽命。時更欲有言,而主人已下送客令。日前導歸之老蒼頭,肩一極大皮排來,使數力士吹氣鼓之,漸吹漸大,兩翼便勃勃便響。因係舉子及所贈之金錢餱糧於其下,轉瞬間,已飄然遠舉,歷一晝夜,氣盡乃墮地野田中。農人驚為妖物,謀擊殺之,經舉子力辯始已。問是地,則淮屬鹽邑之東海濱也。去晉省已千餘里,幸喜離家不遠,遂負排至上海售之,後為一美國人以三十金購去,其實係一軍用氣球耳!據云,此為光緒初葉事,至庚子拳匪之亂,確三十年。
「仲芳,我想遇鬼不足異,鬼竟能得學堂風氣之先乃足異。前知不足異,鬼竟置有軍用氣球乃足異。我們無論他是人是鬼,或假或真,都且權時擱起,莫要學看戲流眼淚,替古人擔憂。刻下只就這讀書的一件事研究起來,足見得連做鬼都是少不了的。諸如現世我們中國人的程度風氣,均尚在幼稚時代,有心人要想行強迫教育去開通他們,還怕有做不到的地方呢!何可再存甚麼舊社會賤視同胞的謬習,去阻人向善呢?
「再一說,中國沒大沒小的脾氣,都是念了書就想考,考了就想做官。他們既存了個身家貴賤恐防受人囉唣的念頭在心裡,自然就得法中生法,天外尋天去出洋遊學。好在自費也用不著中國官護照的,只要挨到三年畢業,無論他是進的甚麼科,學的是甚麼門,但能騙著那張從左邊朝右邊寫的外國文憑到手,一經回國,政府裡諸公就得當他一紙認票不認人,支取舉人進士的匯票看待。你想,假如這種人被他入了仕途,權了文柄,我們中國的國粹,那還想保得住嗎?國粹既保不住,莫說是西學無中文根柢是萬萬不行的。既或就行,則一動一靜,皆須用別人的文字,就別人的範圍,那還成個亞細亞開化最早的中華大國麼?所以東西各國的國勢強弱,天演家無不以國文能普及不能普及為為優勝劣敗的基礎。我想,中國目下第一著救窮的無上法門,最好是能多有一個人向學,即可以多免一分子窮氣。破壞一個人讀書,即是多添一分子積弱。仲芳,你是一個極有經濟的人,而且又出過一趟洋,究竟聽了我的議論,以為何如呢?」
仲芳道:「小雅君,我又何嘗說你的話是錯呢?不過這件遇鬼的事,我可以斷定他是個附會之談。若說拿來在酒後茶餘當做話柄消遣,那還可以使得。倘是竟認真的看得庚子年義和團,各學堂的總副教習都是明季死於闖賊之難的人轉劫,而且在未出世以先,就已經讀過了書,這句話不但分隔陰陽,年湮事遠,無處示同他對證,即或事屬有憑,亦覺得未免過於罵得齷齪點兒。只有無論他是個甚麼人,都該派讀書。還有那無論學哪一國的語言文字,都該派拿中國的學問做根柢,這兩層話我卻是很佩服你的。」我道:「別的事我們權且不談,你但先說出口那一句話是附會的實據來,也好替我添一分考據之學。」
仲芳笑道:「這又何難之有呢?我適才一入耳,不但他的本身我早已知道,就連他的外公外婆,我都已明明白白的在心裡了。小雅君,你就沒有見過那唐人做的《幽錄怪》一種說部嗎?他上面所記的牛僧孺,也是下第回裡,途遇一個人,邀至極大宮殿中,與歷代后妃相接洽。及至酒闌燈灺,還公然的會同楊太真抵足而眠。你想他這種熱說,豈不是附子乾姜太吃的多了嗎?還有《隋唐佳話》上的《開河記》,那更是說得荒誕不經了。要是說把那不懂的人聽,定要疑我是隨心作畫,信口開河呢!他說的是煬帝時,因欲赴廣陵巡幸,乃詔使麻叔謀為開河總管。不意叔謀有個奇癖,他專喜蒸食小兒肋肉,美其名曰『人參果』。不到一年,竟聚積小兒的骸骨有一百餘擔之多。其時民間失兒之案,已成數見不鮮,迄未一破。只得大家公議,自相守備。每晚用木櫃將小兒藏著過夜,父母則吆吆喝喝敲鑼擊鼓的保護。及至第二日早上,開櫃見兒無恙,親友群相走賀,如獲至寶。因此淮河一帶被他鬧得人心恐懼,舉國若狂。所以至今江北小兒夜哭者,紿以麻虎子來吃人了,則哭聲頓止。可知隱痛在民,迄今未已。後來又說他開河至一處,因有古墓礙道,叔謀擬平之,忽被墓中神人召去,囑其設法繞越,感且不朽。叔謀初以君命不允,繼經神人允贈二金刀,叔謀始諾而出。途遇一大鼠,項係金牌,上有『阿麼』二字,被一金甲人擊其腦,鼠吼聲如雷,遙聞殿上呼曰:『渠當明年今日死,姑緩之。』叔謀知阿麼為煬帝之字,因秘不敢泄。迨明年河成,煬帝駕亦尋至,果於是歲病腦,聞監國景陽宮之變,崩於廣陵行在,而叔謀則以故繞河道及竊食小兒兩事,被開河副總管舉發,竟以金年金日誅於煬帝未死之前,適符擊腦及二金刀之讖。其實這兩件事,都是後來好事者捏造出來的。一宗是嫁禍牛相,說他自居以一身與歷代王後本朝貴妃相幽會,證其非人臣之相,居心不軌;一宗是煬帝當時造迷樓、開淮水,濫役民夫,天下騷動,所以國人就借著鬼神之談,以為泄怨之具。與你所聽見的那件事,卻是同一用意,用一附會,更是同一罵人。簡直是如同秀才抄襲《大題文府》,照模兒脫模兒,生吞活剝的下來的。但這幾句話,還不算是他附會之談的致命實據。我且更就著他那本地風光,再指出一件毛病來,好讓你死心塌地的破這個疑團!」
我道:「你也沒有學習過刑錢的程度,怎麼會一味的這樣駁中駁呢?」仲芳笑道:「你可惜不能根究出這個謠言是哪個人捏造的。」我道:「即或能根究出來,又怎樣呢?」仲芳又笑道:「你如果能根究出來,去知照他,莫要抄上抄,那我可不是就不駁中駁了嗎?現在我們別的話姑不具論,但就他那『黃牛山下有一洞,可藏十萬八千眾,先到之人得安穩,後到之人半路送』這幾句話研究起來,其目的實在劉坤一、張之洞身上。指的庚子那年,同外國人密訂和約,不令東南同時開釁的一件事。所謂黃,乃黃河,牛,係牛莊,山,為山東,下即指江南而言。一洞就是說的劉張二公的名諱。至於『一六不見面,山水倒相逢』,卻是用拼法含著康有為的康字在內。以上都在袁天罡、李淳風的《推背圖》上剽竊下來的,並非出諸那造謠言的人。廬山真面目,只有甚麼『六君三杰,菜市同風』二語,顯係為著戊戌政變、庚子拳匪那兩回亂子裡的國事犯,是同在北京菜市口先後正法的,所以他就平空的添砌起來,以為鬼神前知之證。若是說到立憲一層,本是外洋政治家的命詞,如日本現在踞起東亞、凌駕歐美,浸浸乎成地球大國,這就是那立憲上立出來的好處了。我卻從來沒有聽過世界上有種古鏡銘,同那小說家的口頭語用過這立憲兩個字,而且還加上將來的語氣,益發是前路茫茫,不可捉摸的了!」
我聽了就忍不住插嘴道:『仲芳,你把立憲這件事,就誇得這麼珍而貴之的,怎麼我們中國現在事事步人後塵,拾人牙慧,為甚麼放棄著這麼好的立憲不去學呢?」仲芳當下就對著我歎了一口氣道:「咳!小雅君,你哪裡知道,譬如一個人家,向來是由家長做主慣了的,一旦改弦易轍,遇事同那些小輩去磋商,能商議的好,自然是不用說,定收集思廣益的效東了;萬一人多嘴雜,弄成個一名名尚挑水吃,兩名和尚抬水吃,三名和尚倒反沒得水吃了的局面。非但築室道謀,徒亂人意,亦且事權一失,要想從前令出必行,卻是很不容易的事呢!一家尚且如此,一國可想而知了。何況中國自唐虞以後,即傳子不傳賢,早把神州大陸視同私產。迄今數千餘年,都是一律行的專制政體,至今日已達進化完全的極點了。若有人貿貿然倡議立憲,無論政府裡的人必不肯行,即或肯,亦不過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從,將計就計的拿著立憲兩個字來做楚歌用,想去吹散了革命的意思。所以我說對專制國議立憲,實無異對聾牛低聲講性理,遇夏蟲故意語春冰。今日不是我更說句齷齪話,大約外國人用的溺器,我們中國同胞竟會有人拿得來當作菩薩供養的。若說這立憲一層事,恐怕我們中國人即是做一萬年的春婆大夢,也莫想做得著呢!然而未來事黑如漆,我既沒有子貢的術數程度,那可就不敢說這個大話,去諒定了我們中國人,竟得不著那立憲國的權利。或者有一日,天佑我黃人,睡獅忽醒,政府裡的諸公,俯念革命黨之煮豆有因,外懼列強國之瓜分將及,與其同歸於盡,不若肉爛湯鍋,赫然變計,先復民權,使我四萬萬同胞不折一矢,不流一血,竟自專制國之奴隸,一變而為立憲國之國民,亦未可知呢!」
我笑道:「我刻下不過說了一句甚麼鬼不鬼,就惹動了你老先生,如同萬把鉤搭著五路財神似的,說了一大套富貴不斷頭的厭話。又說我甚麼頑固黨,又說我甚麼迷信神權。如今你足下的尊臀還未離寶座一步呢,就已經是滿口的術數術數了。難不成這術數一件事,也是你們新學界中人新從外國學得來的麼?何以同是一句話,一經到你們嘴裡說起來,就不是頑固黨迷信神權了呢?怪不得人說我們中國人的性質,是越聰明越會有嘴說人,無嘴說自己呢?」
仲芳道:「你想拿這句話來報復我,卻又單單的沒有被你報復得著。我今天索性同你談句知己話,雖說我是個新學界裡的人,那新學界裡的惡習,我卻一分兒都沒有沾染,所以我看見他們見著外國人所有的東西,就是一個臭屁,也當著香囊般崇拜,倘或是外國人所無的,即是當真的一個活寶,也視同狗矢般的鄙薄。那一種井蛙冰鼠的謬見解,我是至死都不佩服的。何況外國是真有本領的人,遇著自己國裡沒有的學問,無不虛心採訪,想收截長補短的效力呢?諸如從前英國天文家南懷仁嘗誇說我們中國術數之學,實有不可思議的道理在裡頭,決非他們外國推算家所能望其肩背的。可見得並沒有像我們中國裡的人,那般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骯髒念頭。再要說,信鬼與信數,本來是兩件事,若從表面上看了去,似乎是差不多的。其實一經研究起來,豈但各不相謀,竟有風馬牛不相及的遠呢!小雅君,你如果不相信,好在刻下天色尚早,我們的船,適才到泰興碼頭,不妨尋一兩件證據出來,給你評論評論,你就不好再笑我是有嘴說人,無嘴說自己了。現在姑無論那數學一道,已為孔子立為專科,用殿六藝之後,是早經彰彰在人耳目的,非同說到鬼神身上的事,就一味的敬而遠之那番敷衍話可比。即就王文正所輯注的《闕裡遺事》一部書上而論,也說孔氏最重數學,猶以子貢為精益求精,當秦始皇焚書坑儒之後,就去想掘孔子的墓道,不意掘地得一碑,上書:
登我堂,入我室,顛倒我衣裳,行至巴丘而亡,五百年後秦始皇。
這幾句話。後來始皇行在駕崩,果符其說。但他那碑陰,並無款識,文正竟大書特書,某年月日,秦政發孔子墓,得子貢碑,事遂中止。這又是個甚麼道理呢」我若要不說明白了,你不是說記事的人任情武斷,就必定要回駁我亦屬是附會之談了。誰知他其中倒有個緣故。實因從前孔子的墳墓,是子貢一手組織的。所以這個碑,也就斷定了是他的雪泥鴻爪。據說,當時子貢還同了個極有名譽的一位輿學家協理地事,也不知尋遍了多少地方。過了幾個年頭,才尋著安徽鳳陽府現在做明陵的那個地脈。子貢看了看,仍然不以為是。無奈那位同去的輿學家,對著子貢說,這塊地穴,如何左映旴山,右襟泗水,如何沙明脈秀。枝幹完全的一大篇好處,何以尚不足當先生一盼呢」子貢因笑道:『我也知道他好,然不過數百年帝王業耳!且山雖明而寸草不生,是為窮山;水雖秀而只鱗莫睹,是為惡水。苟葬之者,子孫必以非命結局,豈所以酬我夫子耶?』及至看到山東曲阜縣闕裡地方,前以黃河為池,後以泰山為靠,子貢乃欣喜道:『黃河不枯,泰山不頹,吾夫子之道,豈有已時乎?』當時那位輿學家又建議道:『先生之言誠是,但近墓缺少活水一道,未免美中不足耳!』子貢聽了,不覺大歎服,因對他道:『此事吾亦籌之熟矣。但五百年後,自有秦人送水,可無過慮。』迨始皇挑山填海,果在孔墓前開了一條河道,至今土人猶以始後澇呼之,言其水係秦始皇勞民而成也!你就照他記的這兩件事上看起來,可知我羨慕子貢的術數之精,是並非臆譽了。無奈後世小儒,謬於一孔之見,誤執『子不語怪力亂神』一語為孔氏不談數理之證,相戒緘默不言,更強世界疊出英明之主,其目的在民可使由之,而不可使知之,誠恐數學進化,則吉凶成敗,過於分明,人將以天下事盡委之於數。不但人主無以駕馭人才,亦見有阻各社會勵精圖治之意。以為誣世惑民,莫甚於此,故歷代縣為厲禁以解散之,而猶以本朝為更甚。坐使良法美意,曠代一傳。自近世邵堯夫、劉青田以後,竟無所聞,未免可惜。」
我聽了,心裡很想說他兩句,怎麼你這麼一個通品,連頭頂上十萬八千煩惱絲都拔掉了,還是裝著滿腔的劫數風水在心裡,可知古人說「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句話是不錯的呢!但是仲芳的脾氣,我是已經摸著點兒了,又何必盡著同他一個竹眼釘一條釘的去互相問難呢?倒不如掉換句把話去談罷!當下我計較已定,就去對仲芳道:「聽說你們老哥拜過康有為做門生,這句話我前年在京裡的時候,一見面就想著問他的,後來被那幾天在槍炮堆裡過日子這麼一岔,就岔忘記了。到底這件事還是真的呢?還是有人忌妒我山當的差事太紅了,想拿這個丑話來傾軋他呢?你既同他是弟兄,大約無有不清晰的,今日何妨說給我聽聽,也好讓我把一向的疑團破掉了。」
仲芳道:「這句話何嘗沒得呢!我至今提起來,還在這裡極格極格的發抖呢!當時我也曾經勸過他幾次,無奈我們老兄的拗性,你是知道的,不問你說出血來,他也當作一口蘇木水,光抱著個外而督撫,內而王公,要想去巴結他,還怕巴結不上呢!不趁此刻風爐子尚沒有大熱的辰光去扇,等到將來火候足了,還來得及麼?記得我們兄弟倆說這句話的那日,以後沒有幾天,就鬧出那個搜捕新黨的大亂子來了。聽說這一回事,全個兒是林旭一個人岔出來的,我當時雖是曉得,卻沒有敢對人說。現今好在是早經宣佈的事,已諱無可諱了。又喜這兩年的政府,也文明瞭許多,所有戊戌案子裡的人,除罪魁不赦外,其餘牽累的,業已開復的開復,起用的起用了。我們就私下談談,也不算得甚麼譏刺時政。先是老爺子慮一旦實行新政,有幾個守舊大臣,頑固國戚,勢必起而反對,反對不效,則必特別阻撓,運動強有力者出為干預,在所不免。不意康有為就利用了這個機會,慫慂老爺子下了一道空白上諭,飭譚嗣同、林旭會同妥議,在駐京的五大軍裡頭便宜調用,以便預防一班反對新政的皇族大臣暴動地步。
「其時五軍中,猶以袁廷尉、馬玉昆、董福祥為軍威最盛。當下依譚嗣同的意見,想叫董福祥去乾這件事。無奈林旭堅執不肯,說:『董回子出身微賤,且入衛未久,恐難勝任,不若袁某人世受國恩,才名藉藉,萬一事機決裂起來,還可以多一個人商議商議呢!不比用那一勇武夫的好麼?』譚嗣同急爭道:『我要派董回子去,就是為的這兩層。你就不想想看麼?他既出身微賤,則我們必易用其力;既入衛未久,則他自己必急於見功。能有了這兩種的性質在裡頭,你還怕他不入我們的彀中麼?若袁某為人,鷹視狼顧,多詐多疑,至有仲達第二之號。設或陽奉陰違,臨事變局,你我幾個人的性命本不足惜,其如大局糜爛何?』林旭笑道:『一句話,到了你的嘴裡說起來,就有這麼若干的花樣了。從來乾大事的人,像你這樣前怕狼後怕虎的,那還能做麼?怪不得人說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呢!』譚嗣同道:虞公(旭外號虞山),你莫要把此事太看的容易了,須知不為功首,即為罪魁,你我切不可以意氣用事才好呢!』
「林旭見譚嗣同堅執不允,又被掯著那張硃諭不發,沒奈何,一人想來想去,竟被他想出了一個奇想天開的主意來。於是對譚嗣同笑道:『你說的那番話雖然近理,究竟也未免太過慮了,莫說我們現在的君臣是一德一心交融水乳的時候,就是尋常辦事,亦不至於如此。現你既掯著這張硃諭不交,難不成我就不是欽派的人麼?難不成我除了你的,沒有第二張了麼?』說著,竟自搶過一枝墨筆來,依稀彷彿的譽寫了一紙,揣在懷內,跳上車就走。再等譚嗣同趕來阻止,他已自車轔轔,馬蕭蕭的去遠了。康廣仁同楊深秀還說:『何不追虞公回來呢?』嗣同道:『事已如此,追之何益?』只得把腳跺了幾跺,歎了一口氣道:『唉!虞公此去,我等無噍類矣!』足見康有為當日誇譚嗣同才質可為伯裡璽天德這句話,是很有知人之哲的。
「其時袁廷尉的行營是駐在京師小站上一個關帝廟裡,林旭就得意揚揚的一迳跑到那裡去。正值初更時分,營中上火,一見面便將那張墨諭交給他看,又對他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不意袁廷尉竟一言不發的,將那張墨諭在炕几上一個玻璃燈置旁邊邊,翻過來覆過去的看,及至看了好一會,忽然笑容可掬的對林旭道:『你這件東西到底是哪裡拿來的?怎麼我出仕數十年,又隨侍許久,從未見過上諭是會用墨筆寫的呢?即或在國孝期內,也不過是用藍的呀,而何況現在不是這個時候?』林旭見他搔著癢處,猛把一個白臉沉下來道:『此一時,彼一時,老爺子愛用甚麼筆寫,就得用甚麼筆寫,你能問我,我卻不能問他。至於此事的內容如何,你明天召見了下來,自然是會知道的,卻也不須我現在細細的告給你。今天但要你回我一句行不行就是了!』姓袁的聽見明天召見下來自會明白的那句話,又證諸他們近日的聖眷寵重,千古無比,就猜著這件事有九分是通天的買賣,並非撞木鐘可比,就是硃筆墨筆上一點分經,還在那裡疑惑不定。當下又同林旭談了一會,陡裝出一種鬼鬼祟祟的樣子來對林旭道:『此事關係甚大,我一個人即或犧牲了性命以報諸君子,本不是一件甚麼要緊的事,但求於事有濟才好呢!倘我一時利用兵力,他們那四營誤認我為造反,豈不要合力來同我反對麼?固無論亂軍中萬無理喻的道理,即能從容將這道密諭宣佈出去,我也預料是法不及眾的。好在我可以隨到隨辦,是一件現成就事,你只要回去商議妥了,甚麼時候能將那四軍設法調開,我們就在甚麼時候再斟酌就是了。』說畢,又重複屏退左右低聲道:『自古辦大事的人,首貴機密,所以往往機事不密則害成。此等物留之實足誤事,不如燒掉了,以免後日或成禍水。』他說著,就一手拿起來,在燭火上付之一炬,嘴裡還是不住的說:『我們再斟酌,再候信。』林旭此時正恐這張墨諭為害,見他先自燒卻,暗暗的甚為歡喜,以為是真心為己,遂坦然不疑而去。
「誰知袁廷尉自從林旭走後,就輕車減從的星夜赴津。次日,京津鐵路的火車就奉到直督榮中堂停止買票的密諭。第三日約在黎明時分,我就聽外間沸沸揚揚的傳說,九門提督會同五城上有奉懿旨捕拿新黨的信了。內中不過單單的走掉一個康長素,一個梁超回,那其餘四人,都是一串兒牽著走,比殺幾個小雞子還不如呢!其時另有一班人說,袁廷尉接那張墨諭的第二日,居然還召見過幾次,老爺子就派他到天津去閱兵。」此一去有分教,正是:
老佛有靈存社稷,
書生無福轉乾坤。
要知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