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渡長江扒手放謠言 保國粹傷心驚鬼語
我正在那裡同仲芳說話,忽見老二也搶出來嚷道:「劉大少,船沒開哉!伲先生弗好轉去,倷沒那哼弄法?」仲芳看是老二,我見他怔了一怔,便轉過臉來對我道:「小雅君,他可是來送你上船的麼?」我忙應道:「不錯!老二跟的先生,是我一向認得的。」仲芳笑著對老二罵道:「小臊蹄子!刻刻來船上要免票的辰光,嘴裡就像含著一樣甚麼,說得不清不楚的。要是早些兒提出是送王大少,我好親自過來照料著,何得有這件事情呢?如今是來得去不得了!老二,你同你家先生說去,不如跟我們到漢口去玩一趟再來罷!」老二聽了,明知他是一句頑話,盡支著嘴在那裡憨笑。說著,仲芳又對那外國人嘰嘰濃濃的一陣,那外國人便走來同我拉了拉手,又在插手袋裡摸出了一支雪茄煙送我吸。仲芳對我道:「這是我們本船上的船主,適才因這件事,我向他商量過,說你是督辦那邊的世交,叫他把船開一開倒輪,好放送你的人上岸。現在他已經答應了,你盡管同他客氣,其餘有我替你當翻譯呢!」我一面向仲芳點點頭,一面就同那外國人又拉了拉手,說了幾句承情費心的官話。仲芳又對那外國人咕噥咕噥的說上一大套,那外國人便對我把帽子抬了一抬,一迳的去了。到把我難得拱手也不好,拜揖也不好。亂了半會,只得也把帽子學他抬了一抬。
不多時,機艙裡銅鈴又當的兩聲,我知道是已經發下倒車號令了。那只船便慢慢的向岸邊退攏。其時,躉船上人不知底細,陡然望見本日已經開駛的船,忽去折回,都猜不著是出的一件甚麼亂子,一個個手忙腳亂,撩纜的撩纜,拋錨的拋錨。頃刻,那只船已在原處泊定,我忙同仲芳二人送素蘭主僕登岸,一直候他坐上轎,我們方才回船。那船上的大副怕開頭遲了,忙發足快車,一霎時,船如天馬行空,轉瞬之間,已駛出吳淞口外。我究竟是夜間沒有睡足的人,精神未免困倦,一俟仲芳走後,就和衣睏覺。誰知神鬧散了,再困也莫想困得著,反覺有點煩燥起來,便順手推開百頁窗一看,只見江天一色,萬里無雲頓覺襟懷為之一爽。偶憶江文通《別賦》,回思素蘭昨宵送我的一番情景,如在目前,真是古人已有先得我心之概。自己心口盤算了一回,不禁淒然淚下。忽又想起柔齋,他雖是營業不正,然而尚有故人念念之情。此番回去,竟忘卻托老二帶個口信與他,殊非交友之道。
我一個人正在那裡胡思亂想,猛聽前艙一片嘈雜的聲浪,異乎尋常。我恐是鬧出甚麼意外的亂子來,忙著搶出去一看,先聽見一個人吵說他有只衣箱沒得了,不一刻,都紛紛的鬧起來,不是這個說我不了一支水煙袋,就是那個嚷他丟掉一隻表。我替他數了一數,倒有七八位是同時失物的。後來有個老出門的人說:「我們搭的船尚未靠過碼頭,這班偷東西的銃手,必定還未起岸,只要你們大家齊了心去找買辦,前後艙尋一尋,能夠尋得出還不定呢!」那起失物的搭客都回道:「有理!」便夾著許多鬧豪興的閒人,一齊哄到買辦房門口去,你一言,我一語的在那裡鬧個不了。一時仲芳被他們鬧急了,便親自帶了兩名茶房,一處處的挨鋪搜檢。搜了一會,哪裡搜得著?內中有人說,當那人失落箱子的時候,鄰鋪上本有一個客人看見,有人端著一隻皮箱朝後面走去的,只是未敢喊破。後來大約是偷的東西多了,恐防被人一經知覺,怕走不掉,真是賊人有賊智,他就忽然在人叢裡喊了一聲「火著呀」,登時把全艙的搭客嚇得攪做一堆,一個個樓上跑到樓下,樓下搬到樓上。及至驚魂甫定,各人才曉得失落了東西。還有幾個小心過度的人,四面找火,誰知一點火星兒都沒有,卻是那班扒手放的謠言,希圖把水攪渾了,好讓他捉魚。
仲芳聽了,便領著人往後面水手艙裡查去。見有一個人在艙板上鋪了一牀洋毯,上面擺著一副十樣錦的煙具,兩支銀沙鬥的廣竹煙槍。那洋毯旁邊還放著一口極大的頭號皮箱。看見仲芳同一群搭客走來,便扭轉身,將那只箱子就著地朝裡面拖了一拖,誰知用力過猛,又是反著手拖的,無意中被艙板上一個小棗核釘頭兒拌了一跳,忽把下面套的一隻皮箱露將出來。仲芳一眼瞥見,那只箱子是個無底空殼。正欲上前揭看,忽聽後面人一齊喊道:「抓住呀!那地下箱子是假的呀!裡面還蓋著一口呀!」早被那失箱子的客人,搶上前一手掀起,果真大箱子下面還套著一口小箱子,正是那失主的原物。其餘失東西的眾人,便不由分說的一擁上前,將那人提著小辮子,打的打,罵的罵,都同他一個人討還。仲芳恐怕將他攢毆死了,反不穩便,就分開眾人喊道:「現已贓賊齊獲,理應由我們船主送官究治,請你們諸位萬不可動手!至於各人失去的物件,既已抓住人,讓我們問他要還便了!」其時那人也知道要命了,盡著跪在地下向仲芳磕頭。我便插上去說道:「你拿的他們諸位先生的東西,到底藏在何處?快說出來還人家,免得自己吃苦。盡管耍腦袋做甚麼呢?」先他還不肯說,後來被仲芳要叫水手來把他扯了桅竿,他才說出在艙面上架著的那只划子船裡面收著呢!眾人聽了,又要擁到艙面上去,被仲芳急忙的叫人擋住,說:「上面是外國人住的大菜間,萬不可以亂上去。如果他的話是真的,我們派了人去取來便了!」眾人聽見外國人三個家,也就立住腳不動。
我同仲芳一面約住眾人,一面就跑到艙面上去,在那左右兩隻舢板裡一看,我幾乎唿喇笑將出來,又怕仲芳怪我幸災樂禍,只得敢忙的忍將過去。看官們,你想我要笑的是甚麼事?原來那兩旁弔著舢板裡面,比人家開的京貨舖子還強,凡行李中應有之物,無一不有。我當下就同仲芳商議不可叫人胡亂取去,不如先搬到賬房裡,叫他們失物的人報了花名來認領,才不致舛誤呢!仲芳亦深以為是。
其時船主聽見下面喧鬧,正跑出來向仲芳招手,咕嚕咕嚕說了好一會。仲芳先時還答應他兩句,末後臉上很露出不好看的樣子。那句「也斯」,直等在鼻子裡哼了一哼,便一迳的同我走將下來。我忙向他是說的甚麼話?仲芳怒道:「他直頭是放的外國屁!」我笑道:「中國人放的屁,我都聽見過,就是我自家也放過的,但那外國人雖說遇見過幾次,總沒有湊巧碰見他放屁的時刻。仲芳,不是我做表弟的同你鬧句戲言,到底你足下現在吃了外國飯,究竟比我們見識多呢!」仲芳道:「我今天被這件混賬事倒氣昏了,你還要來同我鬧笑話呢!他先說扒手是得罪不得的,叫我到了碼頭,就假說送官,將他好好的護送上岸,免得同他們小人種仇,明天釀出放火的亂子來。後來又忽然的說了一句:『如今你們中國二十世紀上明搶暗奪,是下流社會的普通性質,所以搭客就是扒手,扒手就是搭客。好在是他們自家人葬送自家人。』知照我不必拿著合船人的身家性命,同著股東的生意財產去多管他們的閒事。小雅,你想他這句話還有一絲兒文明氣象麼?不是放的屁是甚麼呢?」我笑道:「他們外國人本來就見我們同胞瞧不起,你不知道一向廣東出洋的工人,他們喊做『豬仔』,這不是把我們中國人當作畜類看待的一樁大憑據麼?」仲芳道:「話雖如此說,究竟想起來不能盡怪人家瞧不起。我們從來物必自腐而後蟲生,人必自侮而後侮而後人侮之。誰叫我們中國四百兆堂堂的黃帝子孫,終日酣歌嬉舞,不知振作呢?」
我敬聽之下,不勝佩服,就隨同他下了賬房,將諸人失物分撥已定,那只船早已駛過通州有半個鐘次了。我才猛然想起,適才出來看火的辰光,竟忘卻艙門上鎖,當下著實的嚇了一跳,不覺一顆心就勃勃的按捺不住,便不暇知照仲芳,就一迳跑回去一看,尚喜大致並未損失,我心中又是一喜。及至細細的檢查,方知牀上一隻枕頭箱子,業已不知去向了。幸而其中並無長物,只有幾本臭墨卷,是久經置高閣的,不過做個讀書的幌子罷了!還有各處的日記,是留著將來預備做小說資料用的,這兩件都不是我甚麼心疼的東西。但是另有兩張照片,一張是素蘭拍了送我的,其他的那一張,就是我在北京避難的那日得來的,現在這張照片的女子已在上海唱髦兒戲多日了,雖說不是甚麼寶貨,然而丟掉了心中總未免可惜。所喜庚子那年,托人在順直賑捐局報捐的一張廣東試用通判的產部執照,不曾收在裡面,要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呢!
我正在那裡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的鬧得不清楚,忽見仲芳走來對我道:「你可有失落了甚麼東西麼?」我笑道:「別的並未丟掉甚麼,就是適才同你尋銃手的辰光,我一時忘卻鎖門,不意竟被他乘空銃了一隻枕箱去。可巧裡面只有幾本科舉絕命的紀念品,並兩張女人家小照,餘外連銅鈕子都沒有一粒。但是你又怎麼曉得的叱?莫非扒手你是連當麼?」仲芳笑道:「遇兄再腐敗些兒,也不至同他們做扒手的通同一氣。不過適才放那人上岸之後,我又到他睡的艙裡去看了一看,見有這麼個枕頭箱子放在鋪底下,那箱上的鎖是已經扭掉的。我恐怕裡面有甚麼貴重物件,就未敢開開來看,忙叫人前前後後的去招人認領,無奈喊了半日,並沒有人說失了甚麼枕箱。再把他上面貼的紅紙箋條一看,是寫的『寶應宮保第王封』七個字,我就一封打算到是你的。現在聽見你這麼一說,那可卻猜的不錯了!」說著,便叫茶房到賬房裡去搬了來還我。
我當時雖是失的一件無足輕重的東西,究竟能夠合浦珠還,我心裡總覺喜歡得很。何況尚含著影裡情人,畫中愛寵同那同心裡活證,浩劫留痕的一段佳話在裡頭呢?就急忙接過手,打開一看,見那裡面的各物都原封不動,只有兩本闈墨,已被他扯得粉碎稀爛,連一張整紙都沒有。我看了,笑對鐘芳道:「這件東西還不定是甚麼時候偷去的呢?但那個做扒手的人,難不成也是個科舉中不得意的朋友麼?何以見著這八股子這般恨呢?」仲芳笑道:「你這句話,恐怕未必,他要真是此道中人,平日見著闈墨,沒有不奉為前輩圭臬的,哪敢去毀壞他一個字兒呢?依我看起來,拿不準是個二命黨罷!」我道:「仲芳,你越說越博學了,我眼睛裡倒見過有二臣傳、耳朵裡卻沒有聽見過甚么二命黨。這種特別的新名詞,你到底是在何處剽劫了來的?倒要說明白了好讓我除除疑!」仲芳道:「你怎麼連個二命黨都不知道嗎?現今世界上新發明的一種豪傑,叫做革命黨,說破了就是造反,卻是有真有假,還有先真後假,先假後真的。總而言之,一個人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從前是閉戶讀書,現在是出洋遊學;從前是青燈黃卷用工夫,現今是航海梯山尋道路。宗旨即不同,趨向即各異。再加外人又存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意見,各教員卻把平權革命諸說,群相輸灌。大凡遊學諸君子,類多年少恃才,血氣未定之士,偶一失足,即成唐才常一流人物。鎮日間紙上談兵的信口亂說,不是甚麼推倒政府,就是甚麼排滿流血,簡直把聖清二百餘年深仁厚德,看得如同圍棋子一般,可以隨手拈掉的。及至捺實了一調查,原來他們常中的人物,卻是各界都有,只要掃帚戴個帽子,皆可以兼收並蓄,拉了來做同胞看待。諸如當扒手的,怕還算是他們內中實業界上的大好老呢!非我說句刻薄話,古語族大還難遮丑,莫說是聚多數烏合之眾,我恐怕裡頭連忘八兔子都敢是有的呢!難怪一旦小人得志,只要被他騙著個磕頭蟲兒的官兒,就包管立地改變方針,將從前打算革政府命的一番本領,就反過臉來,去革同黨的命。從前要想流滿人血的各種手段,就掉轉頭來去流部民的血。無一事不是譬如昨宵死、今朝活,實行反對宗旨,因此東洋人就贈他們一個二命黨的徽號,這句話真是諷刺得有趣呢!」
我道:「就是留學界腐敗點兒,也不至於生計界上要等扒兒手做大好老,你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仲芳聽了,冷笑道:「古人三日不見,便當刮目相看,怎麼你我一別有數年之久,還是這樣鄉下人不識駱駝,當作馬腫背的脾氣呢!莫說刻下的政府已成尾大不掉之勢,就是從前康熙年間,那般的堯天舜日,還會有現任臬司做江洋大盜呢!甚麼留學界裡出了個把三隻手,也值得這樣大驚小怪的。」我道:「不錯!這話記得在什麼小說上見過了,是說個臬台做強盜,後來一旦敗露了,除他自己正法以外,連保舉他的人還得了個大大的處分呢!但是我記不大清楚了,你索性說出來我聽,看是對不對。」仲芳道:「這件事書上記的很多,但是言人人殊,都未免有傳聞失實的地方,我是在裡面當差的時候,從刑部檔冊上看了來的,可是一點兒都不會錯的了。先是有名海盜投誠,被他積功保到藩臬並放,就部選了一個雲南按察司。不意他到了任之後,地方上的盜案就層見疊出,無論你設甚方法去緝捕,都莫想捕得著。其時滇撫是個很有才識的老吏,候他來稟見的時候,對他道:『外間童謠云:
君莫行郊藪,陸有攔路虎;
君莫仗舟楫,水有吞舟魚。
道路傳說如此,貴司亦頗有所聞否?』他聽了,唯唯不復置一詞。
「回署後,即嚴檄所屬,勒限緝捕,如逾期不獲者,聽候參辦。各州縣接著這種詞嚴限迫的檄文,只得斧頭打釘釘入木,一層層的壓下去,將承緝各捕快,收禁的收禁,帶比的帶比,鬧得縣署花廳上面一片數小板子的聲音,終日不絕。撫軍也被盜案鬧得沒法了,就一面知會各籍紳舉辦團防,一面認真整頓營務,構線踩捕。無奈捕者自捕,偷者自偷,即或拿著一兩個來,亦屬無業游民,並非正盜。那各處呈報無跡可勘的竊盜案,仍是日有數起。彼時有個老捕快,退卯鄉居已有多年了,滇黔數千里的綠林豪客,無不知其英勇。當下各役被比急了,只得回明本官,想去請他來,看看有甚麼法子破案。又恐怕他是早經退卯的人,請他不動,萬一他不肯來管這個閒事,又是怎麼了呢?只假說去替他候候安,卻並不提起請他破案子的半個字。候至酒酣耳熱時,但盛誇盜賊的神技無匹,恐時下諸少年,未足與彼一較身手,繼又各人縷述收妻監子種種苦累,相向飲泣,合座為之不允。他始則沉吟,繼而忽掀須歎曰:『老夫本不當以遲暮之年,與豎子爭優劣,奈以君等受累故,盍一作馮婦,庶使綠林中知我輩未盡無人也!』各役知其心已動,乃以言挑曰:『公幸自珍重,設較之不勝,則公數十年威武掃地矣!彼時某等雖肝腦塗地,亦不足以報公。公其幸自珍重。』他聽了,更自怒不可忍,急以杯中殘酒注地,對各役道:『老夫苟不克殺此賊,誓不與君等相見!』乃呼其子曰:『以乃翁老伴當來!爾等在家,當勤灌瓜豆,毋使枯死。約十日我必歸,否則將有不利,亦毋學小兒女戚戚為也!』老伴當者,是他平日所用的鐵背彈弓,少時與諸盜馳逐於蠻煙瘴雨中,均持此弓以為伴,故以老伴當呼之。當下他囑咐過兒子這句話,就隨同來役,星夜赴省。先在外面察勘了一遍,然後來稟縣官道:『小人歷瞰盜蹤,實在臬署。苟可仰仗大老爺的福庇,小人的閱歷,能在今晚得其消息,則此案不難破也!』縣官微哂曰:『否,汝休矣!豈有堂堂臬署而可為逋逃藪耶?』他聽了,不辯而退。
「候至夜晚,即換了一身夜行的衣靠,伏在臬署近處人家天溝內,悄悄伺察。不意剛至三更時分,忽從臬台上房裡飛出一個人來,如敗葉飄風,如饑鷹逐影,瞬臬間已失所在。約莫有兩小時的光景,只見那人仍由原路飛回。細之,斜剽直掠,狡捷無儔。那老捕役就對準了他一彈弓打去,但聽「噯唷」一聲,覺得坐下去的聲音十分沉重。知道是已經得手的了,就忙去對縣官說:『大盜斯得矣!』問盜在何處?他道:『現在臬署。』縣官復哂曰:『呸!汝豈老憊耶?此豈有行法之臬署而真為逋逃藪也?』他又道:『小人雖顢頇,然不致捕風捉影,為一世羞。且此案殊易了了,只要求臬台大人將署中人逐加點驗,只揀額角間有彈傷者,即為真盜,似不難一鞫而服。然事機急迫,間不容髮,稍緩之,則鴻飛冥冥,此後殊難弋獲矣!』郡縣官聽他說得鑿鑿可據,倒反不敢怠慢了,只得趕忙的上臬台衙門去稟見。准知一連去稟見數次,都被門上人回說:『大人請了感冒假,今天一大早就傳示出來,吩咐過不見客的,誰敢上去碰這個額外釘子?』縣官無法,只得又去見撫軍,便把那老捕快說的一番話備細述了一遍。
「撫軍到底是個科甲出身,心地明白,就早猜到此案有八九分是臬司的舊日羽黨所做,盜就藏在他署裡,也未可知。當即特地親自過去拜會,假托探病為由,直達寢所。只見左右侍妾,類皆戎服佩劍,臬司以重衾蒙首而臥。家人堅辭病劇畏風,撫軍此時心知有異,乃紿之曰:『僕少精岐黃術,盍為若診之?』因命從者強揭其覆,見青綃抹額處,血猶涔涔下也。撫軍召使老捕役近驗之,確係彈傷無誤,不覺歎曰:『咦!攔路虎,吞舟魚,固在是乎?』當即諷使自行檢舉其生平作事,歷歷無隱,不數日而棄市之朝旨下矣!小雅,你想臬台是個甚麼官?強盜是做的甚麼事?恐怕問三歲小孩子也會知道他們是冰炭不同爐的。不意居然竟通起家來,而且還在滿洲人入主中夏的最承平時代出現,何況目下風俗人心,業已達儇薄的極點了呢?再講那學界裡頭的人品,自從政府倡議停止科舉,格外是漫無稽考的了。你適才駁我所說那扒兒手,敢是個二命黨的一句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莫說我是無意順嘴溜的話,就是當真說起的,你要我保他們那一班小熱昏,是個個能舉得孝廉方正,就打從我數起,先是頭一個靠不住。」
我笑道:「讀書所以變化氣質。古人原意,本不是定要獵取功名才可以讀書的,也不是定要會做八股才可以叫做讀書的。總之,無論他是個甚麼野蠻,只要肯讀幾句書,認得幾個字,都可以文明一絲兒,你倒不必替他把界限分得清清的,學從前一定要世家才配讀書那些臭話,這就是自甘腐敗了。我說一件奇事你聽,雖是過於詼詭,卻句句被他詭著了,倒難盡當杯弓蛇影憑空謠諑的看待呢!我記得他是說的一個舉子下第,康了一聲,整裝歸去。剛走入山西界,日已曛黑,忽見有一老蒼頭,控雙白衛來,問舉子曰:『君係江南某生乎?』舉子應曰:『然!』老蒼頭喜道:『然則家主人拱候久矣。』不容置辯,便以一騎授舉子,恍惚間覺超乘不可控制,約半夜已達其所。至則金釘浮甌,宛然甲第,左右侍衛,皆執戈擐甲,肅靜無嘩。見舉子至,只接甚恭。老蒼頭乃引舉子入側室下榻焉。主人亦和藹可親,但眉宇間時露英爽之氣,令人恒起畏敬心。飲食供具,備極豐美。一日,主人忽謂舉子曰:『敝處有游民多數,欲得先生一施教誨,未知可否?』舉子方以素食為恥,得主人一言,如獲至寶,急應之,從者以白金二錠為舉子壽。
「迨任事年餘,從未見諸弟子一面,但於廣廈間搭高台,略如演劇狀,下置几案數十而已。所讀書亦非舉子目所經見者,類皆環球地理志、中國各家古文、五洲政治沿革史等書。每於台上講一編,則台下群相附和,其志啾啾然,如泣如訴。久之,微見人影憚憚,往來如織,然皆不辨其面目之所在。如此者,約三歷寒暑。主人忽置酒餞行,兼以逐年■脯為舉子治裝。席將半,舉子因前席請曰:『某以異鄉落魄,承君適館授餐,恩禮日重,私心慚愧,匪可言宜。惟與諸生共事一堂,始終迄未謀面,寸衷自撫,殊覺難安耳!』主人聞之,似有難色。繼又躊躇久之,對曰:『既屬通家,正不妨令其一見,實告君:此間確非塵世,若輩受業者,均係歿於明季闖賊之難,上帝以浩劫將來,慮暴戾之氣,非藉文字不足以鎮壓。今幸得夫子時雨之化,此後降生人世,或不至過於殘酷也!』法子問此輩出世作何營業?主人良久應曰:『作官,或散充各學堂總副教習。』舉子又問學堂教習係何品秩?主人但笑而不答。因呼兩巨鬼,命舁一大古銅鏡來,邀舉子對鏡視之,始則斷頭缺足者紛至沓來,莫可名狀;繼而紅巾露刃,又繼而短衣仄袖,甚或禽獸忽被冠服,婦女盡改男裝,種種離奇,瞬息百變。」正是:
莫謂天心能悔禍,
須知干寶善搜神。
要知到底看出甚麼情形,且俟下回再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