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夢斷鴛鴦魂銷谷埠 書傳魚雁淚灑申江

  誰知站堂的差役,是預先奉過本官命令的,吩咐他們在帶案的時候,暗領後夫,在女子前頭跪下。此番喝教窮秀才跪下去的地方,正在那女子身後。忽然他喊那女子道:『姑娘,本縣有句話對你講。嫁人這件事,雖是要遵父母之命,媒約之言,但其實都要你自己願意。就是本縣也不過因人成事而已。今日你前後夫都在這裡,本縣須憑你自己說一句,究竟你意中還是願隨前夫,還是願隨後夫?好讓本縣替你做主!』後來那女子被他逼迫不過,只得照著父母囑咐的話,低低兒應道:『小女子情願隨後夫。』他又故意的假作耳聾聽不清楚的樣子,要他說高些。那女子便又大聲將上項話說了一遍。他得了這句,隨即立起身,望著聽審的眾人高聲說道:『好一個貞烈女孩子,不像他父母嫌貧愛富,你們聽清了麼?他說了兩遍,情願跪在後面的丈夫!』說著,先對那富戶道:『婚嫁一事,他自家已揀定了。你便是沒事的人,可以好好兒的回去,另行婚娶。至於前蒙惠賜,本縣已代你轉贈某氏,作為妝奩之用,從此認為兄妹可也。』又喊那窮秀才復至公案前道:「某翁不以汝為婿,某氏不以汝為夫,皆汝窮之一字有以害之。今有某富戶,行賂銀二千兩,原票在此,汝可將去,以為膏火之需。汝妻本縣當收為義女,不再令勢利翁主婚嫁也!』說畢,即令夫妻當堂交拜成禮。又派了兩名親丁,鼓吹輿馬送他們回去。其時感動得那兩旁聽審的人,都嘖嘖歎羨。一個個說:『我們如臯縣的百姓,不知修了幾百世,才修到這葛大老爺,來做我們的父母官呢!』」
  素蘭道:「不知你們做男子漢的,到底是生的個甚麼心?只要看上了一個女人,無論他肯不肯,總想鑽牆打洞去謀幹他。你說的這位秀才先生,他是為著髮妻被人謀奪,就去打場把官司,也是情理之中的了。至於我前年聽見一個廣東人說,他們那裡有位在籍紳士,因為要娶一個珠江畫舫上當我輩的,竟甘冒萬世不韙,那才不識他是何居心呢?」我道:「你不要說了!這句話記得是香山許家的事,我是久已知道的。從前我到廣東去的時候,我有個世叔,名字叫何西林,他曾經對我談過這段事。說他們廣東谷埠有一個色藝雙全的婊……」我說到這句,恐怕素蘭他又說我是對著聾罵瞎子,就趕忙的勒住口,心裡要想改句甚麼同音的話說,不意被他已經聽見,拿著眼角對我著實的瞟了一下,問我道:「珠江谷埠我卻沒有去過,難不成也像北京琉璃廠有裱畫舖子麼?你那世叔在他那裡是裱的冊頁,還是裱的中堂呢?」我被他這一問,格外的問得我不好開口了,只得勉強分辯道:「你如今怎麼學的這樣一張刻薄嘴?說出話來,就猶如唱十八扯的,人家談的是廣東谷埠,你便硬拉到北京琉璃廠上去,還要說開甚麼裱畫舖子,這是個甚麼古怪脾氣呢?」素蘭笑道:好!好!好!你現在是心裡有事的人,無論說我甚麼,我總須讓你幾分。再者我正在這裡要想甚法子來替你開心還想不出,誰肯再拿著甚麼刻薄嘴去同你拌呢!但你所說的那個裱不裱,究竟是句甚麼話?快點兒說了罷!省得悶在心裡,連我都替你難受呢!」
  我當時雖是歸心如箭,一肚皮的不快活,究因平素夫妻不過於要好,再加會少離多,今日對著這樣一個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的溫柔事寨主,也就將滿天愁悶暫時丟開了,便對素蘭道:「他說是那谷埠有個標緻看家婆,叫甚麼阿姑崽,被他一位太親翁就是那許筠庵尚書的老太爺看上了,要想討他回家做小。無論這阿姑崽情願跟他的心一分都沒有,那才合著兩句古語呢!是:
    憑君情似桃潭水,
    難買錢塘蘇小心。
  後來被那位老太爺纏急了,阿姑崽便對他道:『我的身體早已許了做小經紀的某人了,除非是他不學好,入了下流社會,或是不幸做了短命鬼,我才可能嫁你呢!』誰知過一向,那人忽被南海縣捉了去,說他是會匪,就立刻釘鐐收禁。這句話傳到了阿姑崽耳朵裡,正要尋姓許的去問信,可巧許老太爺也到了,便笑嘻嘻的向阿姑崽道:『你那心愛的人,聽說是個會匪,業已在縣裡吃官司,不日就要身首異處的了,你還嫁他不嫁?』阿姑崽聽了,發怒道:『我一定嫁他!這件事都是我前天一句話害他吃苦,只可以瞞別人,卻不能來瞞我。如今老實對你講,這個人你要弄殺他,來世裡也莫要想我同你做夫妻。』許老太爺道:『你到底要怎麼樣才肯嫁我呢?』阿姑崽道:『你如果真心想我跟你,須依我三件事:第一,要趕緊替他將誣裁的罪名昭雪了,拿你的轎子在監牢裡接他出來,安安穩穩的送回去;第二,一個生意人全仗名譽吃飯,如今被你為著我的事,這樣的敗壞他,以後還有誰來肯請匪類做伙計呢?你須賠償他二十年的薪工銀子,一年不要多,只要你照五百元核算;那第三,卻是我從小兒就許下的一個心願,無論誰要我嫁他,都要准我好日的那一天穿著麻衣縗絰,到他家裡去,就是那個經紀人,也是這樣說過的。』素妹妹,你想:那香山許家,在廣東省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巨室,這位許老太爺做這個夢的時候,膝下許因暌他們崑玉兩個還未生,堂上尚有一位老太太還未死,在一千個須微知道情理的人,心中目中都打量他這第三層是萬萬做不到的。誰知外面的事竟難以逆料,真是一家牀上不睡兩樣人,有那個喪心病狂的阿姑崽說得出,就有這個不顧大局的許老太爺能做得到。後來,那個許老太爺除掉了腦袋是搬不下來的,其餘阿姑崽只要說一樣,他就依一親,到底把這個寶貨得了去。聽說進了姓許的門,不到半年,竟一肚皮養了兩個尚書兒子。你看奇怪不奇怪呢?到現在連他們廣東人都不明白那位許老太爺拼命的要討阿姑崽做小老婆,究竟是被他看出那一點兒貴處?這事除卻他自家肚裡明白,別的人真是莫名其妙了!」
  素蘭笑道:「我早經說過了,官場中的笑話,真是千奇百怪,說三年也說不盡。這件事是你我知道的,然而不過萬分之一,其餘你我不知道的,還不曉得有多少呢?」我道:「男女相愛謂之情,如這個阿姑崽,一味的拿人當作雙料壽頭,惹得那位姓許的做了若干的難題目,害了無數的單相思。在我的愚見看起來,莫說一肚皮養了兩個正一品,即是一肚皮養了兩個伯裡璽天德,也算不得一件甚麼便宜事!」素蘭聽了,笑了一笑道:「天下做妓女的,哪裡能有許多有情人呢?自然是情之所鍾,都在你輩了。然而照我的意見,那阿姑崽還算是東邊日出西邊雨,莫說無情還有情呢!倘若存了一個我心如石,不可轉也的念頭,許老太爺縱有惜花妙手,又將如何呢?」我道:「素妹妹,你怎麼今天忽然變了宗旨,三句話說不到,就要同我碰釘子呢?素蘭見我問他這一句,不由的把眼圈兒一紅,對我道:「唉!這句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的?自從今天聽得你要動身,我就不由的心裡亂七八糟,一個人深不是淺不是的不好受!」說著,又拿手向後面一指道:「好在我後面還有一個小房間呢!你索性今日在這裡多談一刻,就是前房間有客人來吃酒,也不至於沒地方坐。回來等我把那些例行公事辦畢了,還有幾句要緊的話同你商量呢!」我道:「你要有甚麼話,不會就在這個時候說麼?一定要等到回頭說,又做甚麼呢?」素蘭此時手里正端著一杯茶要吃,聽了我的話,猛然間把那茶杯平空放下,拿眼睛對我狠命的睄了一眼,嘴裡似乎要想回我甚麼,卻又把個小臉兒漲得通紅的,連一句話都沒有說得出。我看見這番情景,知他心中怪我薄倖。那一種柔媚溫存的樣子,真是令人可愛,令人可憐。我只得忙安慰他道:「我不是有心辜負你,不肯多坐,不過恐怕你為著我在這裡,未免有點兒提不起精神去應酬正事,豈不要惹你那起娘姨大姐,心中怨我這個人不識趣麼?」素蘭道:「這件事卻不打緊,我又不是個當討人的身體,用過哪個一千八百的帶當,能有誰敢來管我呢?莫說你同我破題兒頭一遭的分,我是終身記在心裡忘不掉的。就是那些尋常客人,只要他看得起我,我都決不肯去待錯了他們的!」
  其時房間裡內外的自來火,業已點得如同白晝一般。我再看了看表針,剛剛是七點一刻。那叫堂差的條子,已是絡繹不絕的左一起右一起到來,不是說一品香番菜館,就是說甚麼三馬路的鴻泥閣。卻都被素蘭叫老二去回說,先生有點發寒熱,停一刻請到生意上去坐坐罷!我想擋他莫要去回,無奈總擋不住。末後有一處姓餘的,一連來了三發條子叫局,我聽見素蘭囑咐老二對他說:「伲先生刻刻發寒熱,弗能出堂差。餘大少真要照應伲先生,請到生意上去叫仔個本堂罷!」我聽了,忙問素蘭道:「假如人家真來叫堂唱,看見好端端的一點兒病都沒有,那時你臉上怎麼過得去呢?」素蘭笑道:「你怎麼在外面走了這幾多路,還是這樣大驚小怪的呢?我們吃堂子飯的,同客人離了打誑語掉槍花,還有甚麼戲唱呢?」當下我們兩人,又談了一刻,素蘭就陪我吃了晚飯。
  忽然聽見外面喊了一聲「客來」,那房間裡的娘姨,便手慌腳亂的去收拾那棹上碗筷。素蘭就一手提著一支煙袋,一手抱著我的衣服,拉我一同到小房間裡去坐。只見老二早搶先一步,忙著把門簾掀起,口中說道:「各位大少,裡向坐呀!我便推素蘭叫他快點過去,他對我搖著手低聲說道:「這一種瘟生客人,要姑太太過去陪他,慢慢叫,我正要騙他來,向他討酒局賬呢!」我聽了,諒情不是甚麼好客人,也就隨他坐去。再從門縫裡向前房一望,只見擁了一房間的人,都是吃得臉上紅而發亮,各省口音皆有。忽聽一個白鬍鬚的老者,打著一口的湖北話,對著個同來的朋友說道:「少珊你家,我昨天從你尊大人道台衙門裡出來的時候你家,我就高興攏城隍廟去逛了一逛你家。忽在一處小書攤上覓著了幾頁殘稿,那上面題的是《東清二百年失機史》,可惜前後都不全了你家。我就單愛他內中有一段軍中五鼓詞,說是一個甚麼女子,到山海關外去尋丈夫做的你家,照這麼說起來,那林琴南先生譯的《魯王孫萬裡尋親記》,敢是有的你家?」
  我聽了,便對著素蘭問道:「他怎麼嘴裡一口一個你家你家」是個甚樣緣故呢?」素蘭笑道:「這是他們湖北人的方言,猶如寧波老離了口叉嗱不開口的,是一樣脾氣。你莫要吵,聽他到底說甚麼?」我只得不做聲。又聽他說道:「少珊,這部小說稿子,究竟不知道是個甚麼人著的?名詞既起得醒目,那書上的詞調又清超得極,就是可惜殘缺不全了,能在哪裡覓全稿來看看才好呢你家!有個年紀約莫二三十歲的人應道:「那首五更詞,你老伯可曾記得麼?」老者又道:「我怎麼記不得你家?」他說著,便拿起手中的扇骨,在台角上一面敲著,一面唱著道:
    一更鼓聲咚,酒綠與燈紅,和戎宰相去匆匆。抬頭忽見新生月,疑是天公掛寶弓。
    二更鼓聲隆,報國貴精忠,男兒有志覓侯封。可憐萬里長城血,染得將軍頂上紅!
    三更鼓聲喧,關塞起狼煙,軍門刁鬥靜無言。請看百萬軍民骨,盡是君王買命錢!
    四更鼓聲沉,相思兩地分,鸝歌高唱最傷心。銀燭暗傳雙淚白,夢隨明月訪情人。
    五更鼓聲停,虎賬罷談兵,東南保障缺金甌。閨中少婦朝中將,兒女英雄一樣情。
  我聽完了,忙拉素蘭道:「這個人嘴裡唱的軍中五更詞,是我從前初學手做的一部《東清二百年失機史》上面載的一段故事,記得回目是:『張佩綸失機逃相府,劉坤一拼命出榆關。』怎麼會把稿子散失在外面,被他得了去呢?』素蘭道:「你稿子上說的是些甚麼?怎麼又有起鼓兒詞來呢?」我笑道:「你怎麼耳朵有點背氣麼?我說的是五更詞。當時有一個柔弱女子,為著丈夫跟隨劉忠誠大軍出關,其時訛傳這枝兵業已全軍覆沒了,他就一個人改裝易服,歷盡危險,去尋訪他丈夫的屍骨。誰知逃到山海關,才知道連一仗都沒有開。無奈從軍的人太多,一時尋找他丈夫不著,只得扮著乞人模樣,就一塊牧馬場上,搭蓋了些窩鋪,暫避風雨。不意有一天晚上,被那軍中的刁鬥驚擾得睡不著,他就走出了窩鋪一看,只空中半輪新月,映著一片白草黃沙,酸風刺骨,不覺就流下了幾點眼淚。正在一個人悲悲切切,忽聽見遠遠的有踏歌聲音,隨風送至。他留神聽了聽,就是這軍中五更詞,不禁大喜道:『唱歌者必吾夫也!』及至見了面一看,不是他丈夫是誰呢」那部書上記載的關節甚多,我一時也記不清楚了。大約本朝二百餘年的事實都有,諸如年羹堯被賺、白中堂遇害、和珅查抄、端華謀反,降及近年中法、中東兩戰事,以至康梁東渡、乘輿西歸,種種的失敗,皆被我收羅淨盡了。不是我說嘴,這部書將來要算得信史呢」素蘭笑道:「你又是第二個董狐出世了,就怕如今的相國是姓李不是姓趙,你那張佩綸馬江失守上一段直筆,要著實的替我留點神才好呢!」
  我當時要想同他分辯兩句,卻無可分辯。猛見老二走進來,衝著素蘭打了一句外國話道:「尤,忘脫噯司開嘻克刺麥咧羅忘脫克刺麥咧!」素蘭道:「也司憶,夫忘刺!」我正要問素蘭是說的甚麼話,忽見老二又答應了一聲「也司」,便匆匆的退出去,向那個老者喊他少珊的少年客人說道:「餘大少,伲格本家因為個兩天近節邊哉,外面賬頭沒分收進來,請餘大少體諒伲先生點,今朝開銷仔罷!」那人正躺在炕上吸煙,嘴裡嘻嘻呵呵的,說甚麼他家有一個煙鬥,已經傳下四五代了。當初買的時候,是一隻元寶的價錢。有枝煙槍,足有九斤四兩重,過起瘾來,定要用架子駕著才好吃呢!忽聽老二嬌滴滴說了聲「請餘大少體諒伲先生點,今朝開銷仔罷」,猶如一盆冷水,從頭頂心上平空澆下。起初還想裝著聾子,仍在那裡一味的嘻嘻呵呵,信口亂說。後來被老二又喊著他說道:「餘大少,做啥假癡假呆呀?像儂照應伲先生吃台把酒,伲先生實在無啥好處呀,只有貼點轎飯賬來!」他此時也是實情忍不住了,只得放下臉,嘴裡摔著不完全的二八京腔問道;「你說甚麼?怎麼咱爺們吃酒,要你先生貼轎飯錢乾甚麼?你說!」老二道:「餘大少,耐弗要性急聽我說前日檯面上,耐大少弗是開銷過四塊頭格下腳,伲先生是一個銅錢得不著格。照規矩,是堂裡相幫大家分格,還有餘多八塊洋錢,除得本家娘娘六塊頭菜錢,一塊洋錢格本堂差,同燒飯大司務分格,還多一塊洋錢,是派著房間裡帶當娘姨格。耐大少自家想想看,吃台把酒,伲先生有啥個好處介?還弗如碰場把和,叫幾個堂差,伲先生還可以稍微沾光點。」
  老二一席話劈劈拉拉,說得比放爆竹還快,可憐把那位餘大少爺逼得臉上紅裡轉白,白裡轉紫,鼓著嘴一言不發。末後竟一個個搭訕著,尋人的尋人,恭遁的恭遁,轉瞬之間,已如鳥獸散去,落得個大家溜之乎也。
  我忙對素蘭道:「素妹妹,你同人家要錢,又何苦這樣的叫人過不去呢?豈不要合著一句笑話,叫做討賬斷主顧麼」怪不得適才老二向你咕嚕咕嚕的翻了一大陣兒話,我就有點疑心是這件事,誰知到底竟被我猜著了!」素蘭道:「你不曉得他們那班荷花大少的利害呢!到堂子裡來白相,身邊是奉旨不帶分文的,靠著老子做過上海道,在城裡面山上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弄慣了的脾氣,陪著朋友來吃台把酒,就像是連四塊下腳錢都是冤枉花的,還要想甚麼糊塗心事,這是瞞不過你的。我素蘭可是這樣的爛污東西?只要你有一點得罪了他們的地方,不是說張家先生偷戲子,就是說李家大姐姘相幫,不問是甚麼無影的西廂,他們都信口開河的造得出。就如前天小穆在那裡等你的地方,那個先生叫做金小桃,他們也造過他的謠言,栽他同甚麼細崽軋姘頭,還有個相幫在旁邊吃醋。後來鬧得一塌糊。要不是那金小桃神通一點,這碗上海把勢飯,還想有他吃的麼?」我道:「金小桃的人品、彈唱,都還過得去,我就是有點兒嫌他那副顰眉齲齒的臊勁,未免做作的太重了些兒!」素蘭笑道:「我說你像呆子,你就果真有二分呆氣。這不是我自己說句丟丑的話,大凡我們吃堂子飯當先生的,嘴說賣藝不賣身,究竟不靠著點臊勁兒去迷惑入,我倒要請問你一句:到底拿著點甚麼物事去做騙錢的本事呢?所以從前上海有兩個時髦倌人,哪個不是媚態一個重似一個的?」我聽了他的議論,嘴裡雖是強辯,卻是心中佩服得極。又坐了坐,候他酬應過兩轉本房間的酒局,已是夜晚一句多鐘了。我就同他兩人吃了點稀飯,大家就寢。
  這一夜,說不盡桃花潭水長生殿,不及分離一點情。哪消兩三個時辰,早見涼月西沉,朝暾東上。此時我反覺心神歸一,有幾分困倦起來,索性放下頭鼾睡。一直到下午一兩點鐘,還是素蘭的梳頭娘姨到來,方才把我們驚醒。及至起身,各人吃了一點東西,那左右房間裡,一起起碰和吃酒的客人,又已紛紛不絕。我心中實在不能再坐了,只得辭別素蘭,匆匆回棧。
  誰知走回我住的那間房門口一望,方知行李等件,已被素蘭派人送去江裕輪船。房飯各賬,亦皆開銷清楚。我心裡又感激,又怨恨他做事冒昧,只得僱了一部人力車,迳往招商局碼頭來。早見老二站在江裕船欄上向我招手,素蘭也在下面官艙裡守著。見著我,便把箱籠各物,點交明白。老二又遞過一張船票,兩個包裹,幾件罐頭食物。素蘭忙對我道:「你轉去沒多時就要來的,我也不買甚多東西送你了。這裡有兩包綢縐,是我歷次做衣服餘剩下來的,你不嫌棄,可以帶回去把家裡人隨便添補點甚麼。另外還有幾斤哈士蟆,兩罐頭魚鬆肉鬆,那都是有恙的人能吃的東西,你回去見了我們姊姊,就說我做妹子的,改一天再來替他請安罷!」說著,那副眼淚已是撲簌簌落個不住。過了半晌,又指著老二道:「這張船票是他孝敬你的,那船上的買辦,敢是已經招呼過了,聽說還是你同鄉呢!」我忙接過手一看,見是一張免票,心裡想到:怪不得人說招商局生意每年折本,單是上下水應酬倌人的免票,核算起來,聽說一年竟有一萬多張。我初聽見甚為駭異,照現在看起來,一個大姐竟能討得著官艙的免票,那其餘的時髦先生,就可想而知了。當下就不想去接他,又恐怕拂了素蘭的美意,只得勉強收下。要想同他主僕說兩句世務話,卻是一句都說不出。想了半日,才迸出一個「妹妹珍重」!那兩行熱淚,早已情不自禁的在眼眶裡滴溜溜亂轉。素蘭他也回我道:「哥哥放心,青山不老,綠水長存,千萬莫忘卻昨宵言語。」我再想去答應他,不意我那聲音,被淚線咽住,莫想答應得出,只好將腦袋點了兩點。
  老二立在一旁,拿那小手巾兒擦淚。三個人都靜悄悄的,各不言語。卻被那船上汽笛嗚嗚的響了兩下,接著,開車的銅鈴,又當的一聲,茶房水手便在那裡上上下下的趕逐閒人。我同素蘭各人皆吃了一驚,知道那只船已是快開的了,就忙著送他們上岸。誰知才走出艙口,那船上跳板已自抽落,輪身便離開躉船有四五尺無了。老二見了,急不暇擇,急想湧身往岸上躍去,卻被我忙用兩隻手抱住道:「老二,你敢是不要命了麼?即或你能夠跳上去,丟你先生一個人在船上又怎麼呢?索性坐一刻到通州再下來罷」老二聽了我的話,也就立住腳不動。只有兩名抬轎的相幫,站在躉船邊上望著我同素蘭,指手畫腳的亂跳。我再朝素蘭臉上一望,卻並沒有一點驚慌的樣子,反欣欣然有喜色之狀。那時天已大亮了,我心中真是萬分的對素蘭不起。
  船上的搭客,把這件事當作新聞傳說,都擁擠到官艙面前來探望。不意驚動了船上的買辦,同一個外國人走來,查問是甚麼事?那些閒人便一哄的都走散了。當時我一眼望去,見那人穿了一身的洋裝,載了一頂外國草帽,我越盾越像是我表兄劉多山的堂弟仲芳,但他那條辮子業已別去,一時認不清楚。後來不還他看見了我,忙走來問道:「小雅,你是幾時到上海來的?怎麼我是絕不知道的呢?」我便把前項事大略對他說了一遍,想請他設個方法,好讓素蘭主僕登岸。正是:
    桃花潭水深千盡,
    不及卿卿送我情。
  要知仲芳設出甚麼法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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