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死中丞誤認大小馬 活月老巧判前後夫
素蘭道:「呆子!我早經同你說了,越是官場做出事來,越會出人意外。我早幾天聽見一個湖北客人說的一件事,才叫人好笑呢!他說武昌有一位同知黃大老爺,到省沒有一禮拜,就得了鐵政局的坐辦,還未到差,就鬧出個亂子來,幾乎把功名?誤了。連頭搭尾算起來,沒有二十天。」我笑道:「古人五日京兆,他如今已加了三倍了,還算是長命的呢!」素蘭笑了笑,又接著說道:「起先有人鬧些謠言,猜他捐官的銀子不是正路上來的;又疑他是冒名頂替,被人告發了的,誰知都不對。原來他的母親黃老太,綽號喬國老,是鎮江有名的一個老鴇,帶著他兩個妹子大喬、小喬,一向在鎮江西門外小街上開私窯子。」我忙插嘴道:「這個大喬,就是你所說跟蔡金標的那個姊妹罷?」素蘭搖頭道:「不是!鎮江人吃把子飯,最喜歡起這個名字。就照我耳朵裡所聽的,已經有十幾個大喬、小喬了!」我道:「哪裡有許多孫伯符、周公瑾來做他們的愛婿呢?」
素蘭笑道:「黃老太家的兩個大小喬嫁的人,雖比不上江東坐領的孫伯符、赤壁鏖兵的周公瑾,卻也大喬嫁了現仕湖北藩司王之春,小喬嫁了瓜洲鎮軍吳家榜。這位黃大老爺,仗了他大妹夫的勢力,就在新海防報捐了一個大八成遇缺先的即補同知,指分湖北。其時兩湖制台因庫項奇絀,正想延訪一位理財的老手相助為理,可巧他大妹夫在制檯面前保舉他這一門,所以一到省就破格錄用,委了他的鐵政局的坐辦。中國官場惡習,大凡得了差缺的人都要受爵公朝,拜恩私宅,到各上司衙門去謝委。況這鐵政局的差事是制台主政,那院上承發房、文武巡捕等的費用,更是一處少不了的。不意他自己仗著是藩司的小舅子,竟屬鐵公雞一毛不拔。後來一連幾次去稟謝稟見,都是照例的碰釘子,一面見不著,不是說大帥看公事,沒有閒工夫是見客,就是說宮保才睡覺,不敢上去回。如此兩下又死迸了幾日。一天,制台向幕府裡人閒話,偶爾說起前天委的本省鐵政局坐辦黃丞,怎麼還不見他來稟知到差?這句消息傳出來,那些巡捕知道不能再捺擱了,候他再來稟見,就有意同他拉交情,替他隨到隨回,隨回隨見。記得那日是制台衙門期,所有同城司道府縣文武各局所的總會辦,都在院上官奪裡坐著未散。忽見裡面出來一個戈什說大帥傳江夏縣進去,有話吩咐。又過了好一會,只見他光著腦袋,隨了首縣匆匆的走出來。連他的妹夫都被他嚇了一跳,又不好當面去問,只得暗暗的派人去探聽。接著,巡捕出來說:『大帥今日身體有點不舒服,請各位大人大老爺改一天再見罷!』眾人得了這個信,都一哄而散。他妹夫也趕忙的下了院,回到自己衙門,正值江夏縣來稟見請示,才知道那位黃同知上去稟見的時候,先時制台很同他要好,說了幾句例行的話,便問他從前乾過些甚麼事,誰知他一句都回不出,盡著答應了幾個『是』。後來,他忽然向制台問道:『卑職請問大人貴省?』制台被他這一問,心中已有點不是味了,慢騰騰的回他道:『兄弟是直隸南皮縣的人。』他聽了,又緊問一句道;『請問大人尊姓?』制台登時把臉變了,便大聲對他道:『怎麼?連兄弟的姓老兄都不知道麼?說著就隨手拿過一張札飭來,指著那官銜道:『這兩湖總督部堂張,就是兄弟。』制台說完了這句話,就端起茶碗來送客。他此時心裡也有點明白了,趕著站起來,請了一個安。不意把頭一低,制台在他背後肩頭上,猛見得一個東西搖頭擺尾的在那裡亂動。再留心看去,原來是一隻碗口大的剪紙烏龜,不知被甚麼人代他黏在後心補子上,迎風幌漾,如同活的一般。那兩旁站班的文武巡捕戈什哈見了,都掩著口好笑。制台此時實在被他氣得忍不住了,就一面叫人傳江夏縣,叫他帶下去看管,聽候查辦;一面坐下來問他道:『你照直說,你究竟是個甚麼人?』他自己也嚇慌了,只得跪下來道:『求大帥的恩典,還看卑職的妹夫薄面,饒了卑職罷!』制台道:『你妹夫是誰?』他又道:『卑職的妹夫,就是現任湖北藩司王某。』旁邊有個文巡捕走上來回道:『巡捕聽說現在藩司大人沒有正太太,是買個鎮江土娼做小的,不知黃大老爺是王大人的大太太身上的親,還是姨太太身上的親呢?』制台見他舉動粗魯,背心上又掛了這麼一面大招牌,就是那文巡捕不頂這一句,心中已是明明白白的了。便借他巡捕多嘴,發作道:『混賬東西!不要你多說,滾下去!這樣不愛體面的忘八,還問他做甚麼!』說著,又回過頭對那戈什道:『快點兒請江夏縣進來,交給他帶出去,叫他自行檢舉。』及至首縣進去,見他光著頭,一個人跪在地下,制台已是進去多時了。後來在江夏縣捕廳押了好幾日,畢竟還虧他妹夫從中運動,過了好幾時,制台要查辦的話也不提了。鐵政局的差事也另外下了委札了。江夏縣便暗中去請了制台的示,悄悄的兒的將他放將出來,叫他即日離省,不准再逗留湖北藩署。就此一場天大的禍事,落得雲消雨散。你想,他一個好好的小本家不去做,妄想做甚麼大老爺,丟掉銀子還是小事,白白地淘一場瘟氣,幾乎把自家功名參掉了,還要連累著妹夫上討沒趣,這是哪裡說起的呢?」
我道:我們中國官場就是這樣不好,只要有了幾文銅臭,素妹妹,你莫要多心的話,無他是龜屁忘八賊,都能夠做老爺、做大人。前天報上有位刑部主政,那名姓我一時忘記了,為吁懇政府慎重名器,澄敘官方,呈請都察院代奏的一封折稿,其中措詞風雅,洞中時弊,聲敘官場腐敗情形,尤為痛切。內有曰:
無端而首耀崇銜,無端而冠飄孔翠,鮮衣照馬,俊僕驕童;窗飾紗羅,牆雕花繡。鞍勒施以金玉,奴僕被以簪纓;宅第擬夫王公,舉止溢乎規範。一燕之費,動逾百金;一人之行,從者數十。軍興以來,勛賞稍濫,在當時原以之鼓勵戎行,至今日竟以之賞賤役。功牌獎札,視為貿易之資;水晶車渠,反作招搖之具。亟宜停止捐納,嚴禁濫保,庶辨等威而崇爵秩。云云。」
素蘭聽完了,笑道:「這個做折稿的,一定是位科舉中人。他那滿紙作八股的酸氣,還未脫盡呢!但你不該對著聾罵瞎子,你刻刻說的龜屁忘八賊那句話,頭一個字就明明的是道著我,還要說叫我莫要多心,這究竟是個甚麼舅舅禮呢?」我笑道:「你又是這樣的只許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的脾氣來了!且這句話,並非是我先說起來的,你又沒有三個五個的姊兒妹兒在那裡吃堂子飯,吃這個乾氣做甚麼呢?」素蘭又笑道:「我自家講就罷了,人家說我是不依的。我就是沒有姊兒妹兒的吃堂子飯,你不曉得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一句話麼?何況我目下又是做的甚麼事呢?」
我同素蘭正在那裡談得起勁,忽見相幫送了一封火燒三角的信進來,說是客棧裡茶房送來把我的。我聽了倒吃了一驚。再接過手看那信面上,確是寫著我的名字,還貼著雙掛號的郵票。我雖未拆開,早已猜著,不是甚麼好消息。當時依我心中的念頭,這封信連拆都不必去拆他,定是我妻子身上甚麼事,最好拿過來付諸一炬,免得看出不好的話來,反添苦惱。無奈素蘭一定不肯,早替我代拆代看了,他還未看了一兩行,就大驚小怪的道:「哦!不好了!姊姊……」說到這裡,又頓住口,對我望了一望。我道:「你說,姊姊怎麼?」素蘭道:「姊姊不怎麼!不過近日偶感時症,服了兩三貼乩方,反覺病勢沉重起來,囑你迅速回裡,料理後事。照我看這封信上的話,閃爍得極,多半是凶多吉少的樣子。不是我來勸你,一個人夫妻的情分卻不可以忘卻,你要趕緊的回去望望才好!」
我耳朵裡猛聽乩方兩個字,便忙對素蘭問道:「乩方麼,但不知是哪裡壇上發的?」素蘭道:「不是你提我這一句,我倒忘卻了。」說著,便把那封信又翻過身看了一遍,不覺失聲道:「不好了!可被我說到壞時刻上去了。姊姊服的藥,就是那吃死陳六舟的壇上求來的!」我道:「怎麼?陳中丞是被乩方吃死的嗎?你又從何知道的呢?」素蘭笑道:「這句話說起來,要惹人家說是無巧不成書呢!我不怕你笑的話,我自從吃了這碗風流飯就沒有回家過。及至來到上海,那更是一日到夜的沒有閒空了。今年春天,剛巧我母親有病,就一連發幾次信來,催我回去。我也恐怕他年紀太大了,一時死了不得見面,豈不是做兒女的一宗恨事嗎?當下就把堂子裡的事,一應都交給老二,托他代我照料幾天,趁此就回揚州去走一趟。不意我搭的那只小火輪才到了鈔關城外,早聽見一片人聲嘈雜的聲音。我怕是沿河人家鬧火,趕忙走出艙外一看,見那岸上的人比上海四馬路還多。原來是幾名江都縣的護勇押著個花白鬍鬚的老者,前面還有一個戴纓帽的人,手裡提著一面更鑼,在那裡一頭走著,一頭敲著,猶如耍猴戲的一般。我看了心中甚不明白,當時向船上人探聽,也沒有一個人能知道他是犯的個甚麼罪。後來,我坐轎進城,在路上聽見有幾個書呆子談心,一個說:『豈有此理!這不是其父攘羊,其子證之了麼?』又有一個說道:『豈但是豈有此理呢!簡直是豈有此外了!』我聽了格外的不明白了。又不知道他們說的話是指的這件事,不是指的這件事?難不成那老者做賊,是他兒子告發的麼?或者他還有個父親在堂,做出下流的事來,牽累他去做證見麼」這麼一想不好了,我竟想到糊塗套裡去了,索性將他丟過一邊。及至回到家裡,為著我母親的病,一連幾日,衣不解帶,忙得個人天昏地暗的,哪有閒工夫再去問別的事。好在我母親是害的個思兒病,只要見著我的面,再服上兩貼元寶湯,那病也就好了。直至我回上海的那日,在路上偶然向一個同船的揚州人提起這件事,誰知他全知道,就告給我。
「原來揚州有個闊紳衿,就是我所說的那個收徐老虎做門生的陳六大人。他在安徽巡撫任上就喜歡看經念佛,鬧得個撫台衙署一日到夜的和尚道士不離門。後來他屬下有個合肥縣,出了一件奸占民妻,攢毆本夫致命的案子。他當下不問鬧事的是誰,就在該縣通詳上批了一個『徹底根究』。由此開罪巨室,不到一禮拜,就奉到調署順天府尹的電旨,還注明『新撫未到任以前,著該省藩司護理』的字樣。雖然知道是這件事的禍水,究竟君命難違,只得勉強接了順天府尹的印。不到幾日,他就乞休回裡。由此更是一味的徜徉山水,迷信神權,每日同一班倚佛穿衣、賴佛吃飯的東西在一處鬼混。又在本城創建了一所呂祖壇。那個押著遊街的老者,就是這呂祖壇上的總經理。因為他善於扶乩,為六舟中丞所賞識,就派了他這個執事。平日公館裡,無論大小人有病,都歸他請乩仙吃藥,竟有造化高醫好了的。
「一日,也是冤家湊巧,陳中丞得了個傷寒症,就叫一名家丁到壇上求藥。那位總經理也不問清病源,意謂年老的人都是氣血雙虧的症候居多,就架起乩筆,在沙盤裡糊裡糊塗的畫了一味獨參湯。公館裡的人也就糊裡糊塗的照方檢藥,煎出來把病人吃下去。你想,傷寒是個何等病,可是能服人參的?所以一下咽,就氣阻神昏,不到半日,早赴閻老五家裡去吃中飯了。當陳中丞未死之先,曾經同六太太談過說:『這呂祖壇上,是我一生的心血所成,經營締造,煞費苦功。倘我有個不測,要想我那兩個兒子照應,恐怕是萬萬做不到的。你可緊記著:千萬在喪費項下,減省一千兩銀子,送到壇上去做永遠得香火之用。』不意這句消息早被個跑上房的小斯傳到總經理耳朵裡去。兩個商議著,要想出個主意來騙這筆捐款,後來竟被他想著了。」
「那一日,借著敬弔為名,答訕著走到孝幔裡,笑成了一幅老太太的臉,對六太太道:『晚生有句話,要過來稟知』六太太見是乩壇上總經理,不好怠慢,忙叫人拉了一把椅子進來請他坐。他一面嘴裡答應著不敢,一面斜欠著屁股在椅子邊上坐下。用一隻手理著鬍髭說道:『晚生替老太太回,恭喜老大人已經做了本省的都城隍了!』六太太笑道:『老先生,你怎麼知道的?』他又把身子欠了一欠道:『晚生平日承老大人的恩典,實在看得起。如今他老人家雖說歸了天,未免有人神之隔,然而他老人家雖死猶生,一靈不昧,迥非尋常人可比。再加這個呂祖壇又是他老人家心血組織的,正是交通人神的所在。所以昨日特地親自臨壇,,一切言語舉動,比平時待晚生還要好,說了許多陰陽暌隔,不能時常見面的話。又說有甚麼一千兩功德銀子已經同老太太說過了,吩咐晚生改一天進公館裡來領。當時晚生因為感恩無地,已自一個人哭糊塗了。還承老大人的情,說某人你不要難過了,我公事多,不能在這裡多耽擱,還要累你的步,替我到公館裡去走一趟,叫他們明天下午四五句鐘到壇上來,我有話要當面吩咐。老大人寫完了這幾句。那乩便不動了。晚生因此一夜都不睡覺,今天一大早,我趕忙過來,稟知老太太。』說著,他又立起身垂著手請了一個安道:『晚生還要請老太太一聲示,明天是幾點鐘同公館動身,好讓晚生一預備著過來伺候!』老太太聽了,連忙的擋道:『不敢當!不敢當!我們明日自已會來,你老人家請自便。』他又答應了幾個『是』,請了一個安,才退將出來。」
「其時眾人聽了這句話,大半將信將疑。惟有六太太心中,以為一個人出而將相,沒而星辰,本是古今常有的事,不足為怪。且那一千銀子這句話,只有老夫妻兩人說過,餘外並無三個人知道,因此就把總經理的話,當為真實不虛。當晚吩咐管家婆,預備香燭犒賞一切。到了次日未牌時分,那位總經理已在公館門首候著老太太的素帷大轎子起身,他就一路扶著轎槓,直到呂祖壇的大殿上伺候下了轎,方才放手,反把老太太恭敬的十分不安,口中連連的說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約莫停了一小時,他上來請老太太拈了香,故意的踏罡、步鬥、上表章、焚符■,拿班做勢的忙碌了一大陣。後來忽然說『到了』,便扶著乩筆,先在沙盤裡畫了幾個大圈子,又寫了四句落壇詩是:
誤學長門賣賦才,(《明皇實錄》載梅妃仿司馬相如長門體作《樓東賦》,以悟明皇。)漁陽鼙鼓實堪悲。
君王情量楊妃妒,留與旁人判是非。
下書:
吾新授本省都城隍前順天府尹儀征陳某也,頃奉帝命,裁判梅妃遭妒事,數千年酸風醋浪,至此盡雪矣,故縱筆及之。唉!唉!
「六太太見真是老大人降壇,不由的毛髮悚然,首先跪在地下,拿著小手巾擦眼淚。跟去的孫男弟姪,見六太太跪下了,也就挨著六太太跪了一條鞭,真是雅雀無聲,微風不動,只聽見那枝乩筆,在沙盤裡,索索索的亂響。其時只有老大人的大少爺,由湖北鹽法道任上丁憂趕回的,聽說他老子是因誤服乩方致命,白白地送了一個現任道台,已是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了。如今又見這樣的弄神弄鬼,看看六太太要把白花花的一千銀子送與別人用他未免心中又是不服,又是不信。只礙著死老子骨肉未寒,母親又活跳跳的站在面前,不便顯違遺命,無故得罪先人的舊友,所以今日只有他一個人,背著手立在乩盤旁邊,用心伺察。忽又見那沙盤裡寫出一句道:『老妻請起,大馬小馬,長幼兩兒聽訓;爾父一生忠直,所交友皆係正人君子。』他看到此處,早就他看出一個大破綻來,不肯再讓他朝下寫了,就揎起袖子走上去,連頭夾腦,著著實實的打了幾個耳刮子。那位總經理還嘴裡嚷道:『反了!反了!我是你死老子的代表,都打起來了,好!好!好!我們有理再講!』大少爺道;『混賬東西!講甚麼?我是午年生的,所以乳名叫做大馬,你就硬派我兄弟叫小馬,難不成他同我是一年出世的嗎?』六太太此時也站起來了,起先還怪兒子野蠻,不該打老子平時要好的人,何況今日是老大人臨壇大典。正要叫人上去勸解,及至聽見這句話,也就勃然大怒,指著那總經理罵道:『我把你這班人面獸心的混賬忘八蛋,原來老大人是你們謀害死的!』那位總經理忙答應著『是』。及至答應出口,自己也知道有點不好聽,又趕忙的改說道:『晚生不敢!』六太太道:『還有甚麼不敢?從前的事是死無對證了,如今須是我眼見的,豈有真是老大人臨壇,連自家人小名都記不清楚的嗎?你不是明明的欺我孤兒寡婦是甚麼?還強辯呢!』說著,忽然想起老大人用人不明,死後還要鬧這麼一個笑話,不覺又流下幾點老淚來。
「大少爺生怕母親心軟,一時饒了那廝,忙插上去向六太太道:『母親,他冒認我們兄弟倆做兒子,已經是罪大惡極了,還要喊你做老妻,這不是得了失心瘋的病了麼?』六太太在大庭廣眾之中,被兒子這一頂,可頂出火來了,把個雞皮皺的臉漲得飛紅,忙叫隨身的侍女傳轎班進來:『替我把這個老畜生捆起來送江都縣,問他以後還敢假名神佛詐騙錢財呢?』大少爺見母親真翻臉,也就喊跟班的一齊動手。那些跟班的聽見老大人是被他乩方吃死的,把個好端端道台衙門搖錢樹弄倒了,心裡早恨的了不得。如今聽見主人一聲令下,巴不得借溝出水,兩個吆喝,早把他四馬攢蹄,捆得同肉元寶一樣,只候發下片子來,就捉將官裡去。可憐六舟中丞在世,當作神仙一般看待的一位總經理,今日只因利令智昏,遭此奇辱。又見他母子都在盛怒之下,知難倖免,索性把那送信的小廝說出來,好打官司有個伙伴。無奈他說遲了,早已聞著不好的信息,走個無影無蹤。只得把他一個人送到縣裡去。
「現在做江都縣的葛毓清是個舉人教習知縣,在省裡已經候補了十數年,所有江蘇一帶土俗民情,無有不熟。當日接到陳大少爺的函片,就立時升坐花廳,把那位總經理傳進來,細細的問了一遍,當堂戒責了幾下,發出去游了一天街,就輕輕的取保釋放了。後來陳大少爺還嫌他辦的過鬆,就寫了一封信去詰責他,他回覆的話才好笑呢!我當時問那同船的揚州人,葛大令到底回句甚麼?他道:『那位葛大老爺說,這件案子本是三個人做的,除死掉一個,其餘的兩個人,一個在你那裡跑了,一個在我這裡跑了。』我因此才知道揚州呂祖壇上的仙方是一定靠不住的,但願姊姊不是在那裡求來的就好!」
我道:「天下老鴉一樣黑,就不是在陳六舟倡建的那所呂祖壇求來,也是碰著就要吃死的人的。總之,扶乩這件事,只可以當作兒戲耍子,決不能拿著性命同那一方沙盤,一乩亂筆去碰死活。無奈現在揚州人害病吃乩方,已經成了一件牢不可破的惡習,只好把他當作劫數罷了!」我說了這幾句,就想去探聽今日是哪家船,預備動身。無奈素蘭立意要留我過一天,明日再走,我也恐怕本日來不及,只得又坐下來向他問道:「你適才不是說的那葛大令嗎?他回覆姓陳的幾句言語,諷裡帶刺,著實倜侃得極。這個人從前署如臯縣的時候,我就聽人傳說他斷了一件悔婚的案子,當時早猜他將來是州縣班裡一員好手。當時如臯城外有個土財主財主,先把女兒許了一位窮秀才,後因那秀才無力迎娶,未免動了個嫌貧愛富的心,又怕女兒過了門,不耐清苦,遂決計另將女兒許配一家富戶。無奈那窮秀才別項事業雖都窮光了,惟有這三寸毛錐,是越窮越來得尖利,由此換一任官,就告一次。及至告到姓葛的手裡,已是官經三任,事隔六年了。當葛大令接著窮秀才的狀子第二日,就有一位本城紳士來替那富戶運動,請他將此案斷歸後夫,情願送紋銀二千兩,隨將一紙銀票當面呈上。葛大令想了想,對那來人道:『兄弟此案盡可幫忙,但須他女兒親自到堂,說一句情願跟誰,方足以昭平允。那時兄弟就是斷歸後姓,諒原告也無得異說!』後來提訊的那一日,他故意升坐大堂,哄動了滿城的男男女女,都來聽審。先傳那窮秀才到公案面前略訊了幾句,便拍案大怒道:『誰叫汝窮來!目今四方多事,一個人不思為社會乾公益,徒為著一個鄉下女,經年累月的纏訟不休,你還是個好人嗎?』那窮秀才還想強辯,他又喝道:『跪下去!不准你開口!』其時窮秀才心中想道:『不好了!大老爺這番變了卦也!』富戶也想道:『此案二千兩用得著也!』」正是:
金錢有力填青海,
月老無心擊赤繩。
要知此案如何,且俟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