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駐洋場虛心探社會 遇翻黨無意得機關

  卻說我一人住在上海,光陰如箭,不覺兩度蟾圓。那北京的兵燹,已逐漸復元,雖乘輿播遷,而神京不致陸沈,得以東望都門信馬歸,實為不幸中之大幸。一日,忽見著同寓的一個廣東人,我無意中問起:「貴省有個何西林孝廉,足下曾否識面?」那人聽我問何西林,對我臉上望了一眼,答道:「何西林何老三,你先生是在哪裡認識的?」我道:「他同我是世弟兄,庚子年到上海,還是我陪他從廣東一路來的呢!」那人聽了,皺著眉頭道:「他自從那年挑了一個福建的知縣,由京裡回家,就亡故了。如今他們老八何黼庭,已由拔貢朝考,用了浙江知縣,聽說目下正署紹興府山陰縣呢!」我驟聞之下,不禁一陣酸心,異常難受,急忙說了些別話岔開。
  回想前年就要探訪租界各種社會的騙局,只因有何西林同行,未得如願。刻下一人在此,行止自由,很可以將前次未了的心願料理起來。不獨可為旅行之助,增長閱歷,亦可以消磨日月,聊以卒歲。當時宗旨已定,換上一套簇新時式衣履,帶著銀錢,出了棧房門,信步走去。一轉彎,便是四馬路,看見有一個東洋人,被個年輕的女子拉著衣袖,後面滔滔不斷大陣閑人跟著,都拍著手笑道:「看拆姘頭呀!」我聽見是拆姘頭,也挨上去隨著他走。
  不多時,已到一家茶館門前,那一起閑人簇擁著這對男女,如潮水般湧上樓去。我方立在門前,看那茶館招牌是四海昇平樓。那起閑人,早被樓上堂倌趕了下來。我當時分開眾人走上去,在那一男一女的桌子旁邊,泡了一碗茶坐下。只見有幾個戴外國帽子,身上披一口鍾的人,在那裡高談闊論。內中最討厭的是一個黑團胖臉高顴骨,穿著一身孝服,那帽上的黑結子,倒比二號酒杯還大。豎著一雙大姆指頭,口中說了一嘴不完全的上海話,聽他說話後尾,也號志是我們揚州的光景,頂會拿班做勢的,在那裡向東洋人威嚇。我心中一時不解,怎麼他們太和魂武士的國民,也腐敗到這般地步,居然軋起姘頭來呢?又見那女子連哭帶說的嚷了一遍,穿孝服的人向著東洋人拍著臺子恫喝,叫他快點兒招,免得喫大菜。我心中聽到這句,格外不明白,無奈那人總是不開口。後來被逼不過,剛說了一句「我不知道」,早被那穿孝的人,走過來伸出鼓槌似的手,連頭夾腦,就是一頓巴掌,打得那人兩頰帶太陽登時紅腫起來。我在旁觀,甚為不平。再看那鄰桌上喫茶的人連看都不去看他。我心中雖不知道這起人為何如人,然看他那副兇惡形式,已猜著八九分不是善類。我就借著燃火吹為名,走到茶水爐子旁邊,向一個江北口音的堂倌問道:「鄉親,我請教你,那張桌上東洋人,同那起男女是甚麼事?怎麼那個東洋人被打得動都不敢動,是個甚麼緣故?難不成得罪了他,不怕他有領事幹預麼?」
  那個堂倌見我問,一味的抿著嘴笑,不開口。倒是旁立的一個堂倌向我上下看了一眼,插口道:「呸!你先生可是問那桌拆姘頭的人?」我應道:「正是!甚麼拆姘頭?怎麼會這個東洋人挨他們的詈辱呢?」那人道:「他是個甚麼東洋人!原來你是外路客,不曉得如今的風氣。刻下不問是甚等人,衹要把辮子剪掉,換上一身外國裝,再將那哀皮西地二十六個字母略微念熟了,無論他是真出洋假出洋,就可以一律充留學生。遇著鬧出事來到官,還可以佔點體面。聽說這位也是在家裡父兄面前掛著出洋遊學的幌子,騙了千把洋錢,走到上海來。還沒到兩三天,就在丹桂戲館裡碰見這位包人窮的賤貨,糊裡糊塗兩下談甚麼自由結婚。我真告給你聽就是:上海如今通行的軋姘頭,兩個人初姘的辰光十分要好,在大馬路盆堂弄租了小房子,今日跑馬車游張園,明日看馬戲喫大菜。不到一個月,你想,千把塊洋錢,他自己從家裡到上海,再除去衣裝川費,已經成了八五扣。甚麼八九百洋錢,在上海地面,又遇著這麼一個包人窮的爛污女人,還經得起浪用嗎?再者,這女人本來就姘了一個包探的夥計,叫做甚麼『老虎大舅舅』,同這位游學生一上就愛錢不愛人入手的。目下錢用幹了,他還不識死活,日夜的戀著。叫他回家,他又不肯回家。叫他讓讓路,他又說我們遊學生名譽要緊,不能做烏龜。他們靠著皮肉喫飯的人,生性只懂得前客讓後客,烏龜讓嫖客,如今弄了這麼一個沒辮子抓的人,進出跟著走,錢又沒得一個,還要死命的三禮拜六點鐘,你想,就是這女人回不過他從前的一番情面。他那老姘頭在探夥名下,是拿不穩有出息的,全靠著這麼一隻活元寶,怎肯被他盡掯著不放手?所以這幾日索性想出一個看家的法子來,誆說那女子妹妹有副金手鐲,被那遊學生偷去了,問他,他回不知道。今天早上又在他的大衣插手袋裡尋出一張當票,剛巧就是那副金手鐲的原贓。得著這件憑據,想要他自己嚇得逃走,誰知他不知租界的利害,以為理直氣壯,還想到茶會上來洗清身子。」
  說著,又輕輕的用手指與我看道:「那打他的人,就是他的靴兄弟。這是個最惡的東西,我們一年眼睛裡,也不曉得看見他冤枉多少好人呢!」我又問道:「他既這樣深仇大恨,怎樣還說要請他喫大菜呢?」那人道:「哎喲!你先生真是個老實人,這是他們當流氓的一句口頭禪,忌諱說進外國牢,就變個別名叫做喫大菜。他見他又沒有錢,又佔住姘頭不放,倒恨他不死,還有心請他喫大菜呢!你沒聽他說免得喫大菜,那個免字的神理,可是句好話麼?」我笑道:「這倒不是姘頭,直是拼命了。」那兩個堂倌聽了,都笑將起來,說道:「先生,你這句話倒像老白相,上海通統是先姘頭,後拼命,沒有一個是好開交的!」我再看一看那桌上的人,還在那裡耀武揚威的亂嚷。我雖不是遊學生,究竟天涯同客,未免有一點兔死狐悲,不便盡在那裡看笑話,見他們期負他,我又愛莫能助,何必徒亂人意呢?只得會了茶錢,抽身走下樓去。
  我看一看表上的面針,才交未正一刻。這日剛是禮拜,各戲園照例開演日戲,我心中想:「不如還是去瞧戲罷!倒還熱鬧點。」正要朝丹桂那邊走,忽從迎面來了一人,坐一輛橡皮馬車,打從四馬路石路口經過,一眼看見我,忙叫馬夫停了車跳下來,同我執手道闊,慇懃話舊。原來是十年前在南京的一個老朋友。他是江寧駐防旗人,名字叫做穆克德薩,表字柔齋。當時見他異常戀舊,我又是在獨立無聊的時候,覺得遇著這樣一個朋友,十分湊趣。柔齋就拉我同坐馬車,一面向我說:「小雅,我們多年未會,今日請你到你的一位老相好那裡去坐坐!」一面朝著馬夫說了一聲「三馬路朱寓」,那馬車已是如流水一般的行走起來。
  我方要同他分辯,說我在上海並未開嫖戒,你又未同我遇過第二次,這老相好是從何說起?他遞了一枝雪茄煙與我,一味的嘻皮笑臉的說道:「小雅,你見了面就知道了。那時候還要謝我一桌雙臺呢!他是你的花襲人,瞞別人須瞞不得我。」我被他花襲人三字,說得我心動了一動。早見那輛馬車已在一家門首停下,馬夫跳下車,開了車門,我抬頭望去,見門頭上掛了許多五顏六色的招牌,正中有一扇花標金底黑字是「廿四橋朱寓」。柔齋便指著這扇牌子,對我笑道:「你看別人家無論哪裡人,都照例寫著姑蘇某某。獨你的貴相知,單要把這揚州兩個字寫在花標上,豈不是恐你來尋他認不出門徑麼?」我說:「柔齋,我許多年不見你,怎麼一種沒遮攔的口還未改掉?」說著,那客堂裡的外場打雜,已扯著皂隸嗓子,喊了一聲「客到」。接著,房裡大姐娘姨,一個個手忙腳亂的打起門簾迎接出來。
  有一個年輕的大姐,搽著一臉的濃胭脂,身上穿著一件銀灰外國緞時花的夾襖,下面罩著一條元青縐紗大腳褲子,裙下雙鉤雖不瘦削,然較諸那金蓮仄仄,反覺他一雙天足,嬌小玲瓏,別饒趣味。且步履之間,亦甚搖曳春風,柳腰款段。朝著柔齋低眸一笑,口中說道:「穆大少是發財人呀!今日怎樣有閑工夫,到我們這個小地方來白相哪?」柔齋還是一味的頑皮,對他打著蘇白道:「儂為著儂格先生一個老客人,白白地同著一道來格屋裡白相相哉!」我偷眼看去,早見那房間裡立著一個人,裝束雖與從前不同,然而舉止神情,依然如昨,未免情不自禁,搶一步近前叫道:「素……」我才說出一個字,已是咽不成聲,淚珠滿面。再看一看他,也是斷腸人遇,熱淚灑樽前。兩樣心腸,一般懷抱,卻把柔齋嚇得站在一旁發怔,口裡連連的道:「不該!不該!都是我不好,要先把一聲素蘭的信,或是同小雅說明瞭,也不至於叫你們相對傷心。」又走到我同素蘭耳邊,鬼鬼祟祟的道:「快些不要這樣!被他們不知道細底的人傳出去,這上海非比別處,報館裡的訪事,比德律風還快呢!」又對朱寓道:「一經蜚短流長,於你實業界上是大有影響的。」素蘭勉強帶淚,笑著喊道:「阿二,你也不來管管你的老爺,由他在這裡有得沒得的瞎說。」只見適才在房外著銀灰外國緞夾襖的那個大姐應道:「先生來哉!走進房,便揪著柔齋耳朵,要他求饒。房裡娘姨趕忙送上熱手巾蓋碗茶。
  我略定了定神,想道:「怪不得柔齋在路上同我鬧甚麼花襲人,是為著素蘭同我有初試雲雨情的秘密關係。」忽然聽著素蘭問我道:「你自從送你們老太太回去,嗣後可到過南京沒有?」我因為有小安子向我說,素妹妹有話交代他同我講。我後來被事一岔,就未曾去的一層事在心裡,恐怕他知道多心,意欲想答應去過一次,又要想答應未曾去過。正在躇躊不決,素蘭又冷笑了一聲道:「上年安妹妹到上海來,向我說,你曾經到過南京一次,同翻卷江寧府的少爺游河,還叫了他一個局。他告給你說,我有話托他同你講,你事後就奉旨不再到他那裡去了。還是安妹妹怠慢你?還是聽得我的話有點不耐煩呢?」我被他這一問,倒問得無言可答,反勾起了我一肚皮沒處伸的冤抑兜底上心來,不由的眼圈兒又一紅。素蘭見我回答不出,那一眼泡的淚,已在眼眶裡滴溜溜的轉,只差滾將下來。他終是個世務上的人,看見我這番委曲難言的景況,陡然改換一副和藹春風的笑臉,對我道:「今日你初到我屋裡,又拖穆少爺的貴步,你千萬不必同我客氣。今日小東是我的,一來替你接風,二來替穆大少謝媒。」
  柔齋正在炕上斜著身體,同阿二在那裡咬耳朵鬼混,聽說有酒喫,在炕上一翻身立起,插口道:「三來代你們二人敘舊。」阿二也隨著他立起來,站在我面前,用牙兒咬著手指甲,兩隻眼睛的視線直注到我身上,在那裡發怔。娘姨送上筆硯,請我點菜,又送上一疊局票,一疊請客票,放在桌上。接著,調開桌椅,安放杯筷。我對素蘭道:「菜可以不必點,局請柔齋代。我是從不歡喜代第二個局的客,看柔齋有甚麼知己的朋友,約幾位來,一同坐坐也好!」柔齋聽了,便拿起筆來,橫七豎八寫了十幾張局票,又寫了一張「南誠信阿根堂鮑宋忠」,一張「二馬路清芬樓下方天蔭」,一齊交給娘姨,傳與外場,發了出去。不一時,那兩們男客已先後來到,都在二十左右的年紀,穿著一身華麗衣服,一個人鼻上架了一副十六開金絲茶鏡。柔齋上前次第介紹,彼此說了些久仰高扳的套話。他們兩人又補寫了幾張局票。柔齋便亂喊起手巾,早有房老娘姨,各人面前斟滿了酒。素蘭拖了一張椅子,斜坐在我的背後,挨次與他們敬拳敬酒,又照例唱了一出《牧羊卷》從「聽我妻,趙金堂,細說一遍」唱起,直唱到「一步兒,來至在,柴篷以外,猛抬頭,一輪日,未落西山」,唱得悲惋淒涼,合座為之不樂。
  我見他們三人面面相覷,似有酸楚之意,我就將日間在昇平樓目睹的一段怪現狀,說與他們聽瞭解悶。方天蔭接口道:「小雅君子,你不盡悉上海租界的弊竇,較諸我們中國內地,更加百倍的混賬呢!任憑你奸拐盜劫,明訛暗詐,甚或打文武差事,(按江湖口切,明火劫掠名曰『打武差事』;雞鳴狗盜,名曰『打文差事』,皆賊盜之別名。)風火騙局(按湖海無論各種生理,皆不出風火除要巾皮李褂八大家,統名曰相飯。)衹要同包探有了人情,就可出入租界,通行無阻。設或他們那班人一個都沒有來往,哪怕你真是個孝廉方正,也一樣拿你出醜,硬當作匪類看待。還有張家帽子拿去李家頭上戴,犯法的人,仍然一日到夜的花酒茶圍,遊行自在;沒有犯法的人,倒反去代他喫官司,坐外國牢。」我問道:「包探通同作弊,難不成會審的委員也不愛惜民命,同他們一篷風的糊到底嗎?柔齋插嘴道:「我從前初到上海的時候,也是如此說。後來才曉得那起會審委員,千個屠戶一把刀,人人都抱著一個同領事見好的宗旨,凡遇會審案件,大半是隨著領事做主,領事又只憑巡捕房一面報告,巡捕房又全仗包探一句話,所以各案的裁判權,就暗暗的操在包探手裡了。你想,他們充包探的人,可有個善良之輩?統是殺人還要想不出血的大流氓。別人說是租界的官事十起倒有九起是冤枉案,在我兄弟看起來,真正十案即有十案是冤枉的呢!再者,還有一件事,那野雞堂子裡女本家,沒有一個不姘探夥的,沒有一個探夥問起來不開野雞堂子的。老實說,直把巡捕房的權勢,明目張膽的拿了來,替他們抗娼。諸如我聽見前年北邊兵亂的時候,有個甚麼租界裡最有名譽的包探名下一個小夥計,我一時忘記他的名姓,只知綽號叫做『都天大舅舅』。從北路買了若干的女孩子來,候去年北省平靖了,他又把這起女孩子一個個販到牛莊、威海等埠去出賣。只要哪處有水旱偏災,哪處就是他的發財方向。成船累載的運到上海來,揀面孔漂亮的留著自己堂子裡賣娼,或是送去唱髦兒戲,或是收著做小老婆。那腳大臉醜的,儘著本埠各家野雞花煙間先選擇。剔剩下來的,裝到南洋各埠去轉捆轉賣。聽說極醜的醜鬼,衹要是個女子,帶到海參威去,還可以值四五百金哩!你想,他要不是仗著探夥兩字的護身符,他一顆腦袋還夠殺的麼?至於誣裁個把平人做賊,打人幾個嘴巴子,更是老生常談了。宜乎那茶樓上別桌喫茶的人,沒有一個去望他一眼呢!」
  我們正談得津津樂道,那各人代的堂差,已是如穿花蛺蝶一般,陸續到齊,誰叫的局都挨著誰的自家相好身旁,一排兒坐下。頃刻一片管弦嘈雜,京調秦腔的聲音,倒把我們的晉人清談,登時岔斷。柔齋鬧了要豁拳,又要賭一拳一杯酒,姓鮑的同姓方的倒也深表同情。衹有素蘭不大願意我喫酒。我留神看去,素蘭雖是笑逐顏開,究竟覺得有些不悅的性質含在眉目之間。柔齋也似乎看出,沖著方天蔭說了一句「母狗擋路」,方天蔭應道:「哎,是!」那鮑宋忠接著道:「喫酒只喫酒,莫提王三友,提了王三友,謹防狗一口。」我當時也不甚在意,以為他們偶爾說笑,只把全副精神用到素蘭身上去,大凡素蘭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莫不從我心窩裡研究一番而出,所以別人神情,我哪有許多心去關顧。
  須臾,各人所叫的堂差已如鳥獸散去,房裡依然剩我們四五個人,寥若晨星,倒覺耳目為之一淨。娘姨每人面前,送上一碗乾飯,一碗稀飯。我酒已喫到七八分醉,只得勉強喫了點稀飯,取出四塊花邊,交與素蘭,叫他先替我將下腳開發掉,各人起身散席。他千萬不肯收,後來被我說了一句:「你可是怕我用不起,或是我心疼?」他才叫阿二收了去,房裡的娘姨大姐又千恩萬謝,說了許多的客氣話。穆、鮑諸人都開了轎飯賬,也替我胡亂開了個阿三。我看看表上面針已交十一點多鍾,心裡想隨著他們一同回寓,無奈外面馬褂坎肩,一律被素蘭鎖在櫥櫃裡,不肯拿出,只得權時住下,送柔齋各人先回。阿二一溜煙也隨柔齋走去,想必是去幹他們的那個老買賣去了。是曾經上海嫖界諸公類能領會,無須我著小說的人再交代。
  再說我回房尚未坐下,素蘭即對我問道:「我有一句話要想問你。」他說了那句,卻又欲語不語的,一味半吞半吐。我發急道:「好姐姐,你有甚麼話同我說了罷!你是一向知道我脾氣的,何苦拿著我裝在悶葫蘆裡呢?」素蘭道:「我不是問你別的話,我是要問你穆柔齋這一班大好老,你是幾時碰見的?」我知他話中有話,故意的道:「小穆他是個甚麼大好老?從前在南京同我胡混,你難不成倒忘記了麼?我們有十餘年不會了,今天是在四馬路無意遇著的。至於那兩位,簡直是一面不識,不過一時捉客陪主罷了!我如今連名號都記不清了,你問他作甚?」素蘭笑道:「他們的名號記不清倒也罷了,單我耳朵裡,也不曉得聽見他換過幾十次祖宗了。」我道:「究竟他們同小穆,現在上海幹點甚麼營業?」素蘭一面招呼外場說:「今晚所來的堂差和酒,都一概謝謝,請明日早點過來。」一面坐下來回我道:「他們有甚麼叫做營業?不過老爺少爺喊得比我們好聽些,那一種拿假圈套去騙人錢財,及至錢騙到手,跟著就翻轉臉認不得人,還不是同我們一樣的做手嗎?就怕我們有時兒還拿不出這種狠心腸來呢!我爽直兒告給你罷,他們都是一起翻戲黨,要想把你當作生意空子做哩!」
  我假意道::甚麼叫翻戲黨?他們的宗旨,比平權革命如何?」素蘭道:「唉!他們這個黨,不比那個黨,我也鬧不清楚,名色多呢!又叫做甚麼攣把、翻天印、倒脫靴,那《海上繁華夢》小說裡,早已就刻著。我如今向他們黨中人細細的探聽,才知道《繁華夢》上所說的還是皮毛門外漢的話。那內中要緊的過門,同著名式春點,並未曾提及。今日先時在席上,他們見我同你要好,恐怕走漏他們的風聲,罵我是只母狗。我不因為是同你來的,我當時就要想請教他了。後來忍了幾忍,我才把這口氣咽了下去的。聽說他們黨中門戶很多,有甚麼『反』『正』『提』『撥』。總而言之,不出先同你異樣拍馬屁,後來一步步分作前中後三起人出現,候你同他好的多一個頭了,他必定是那前來的人說是遇著賭騙,要尋死覓活。中間出現的人,便說後來的朋友如何年少無知,如何多金豪富,他自己五木訣又如何千靈萬妥,夥你去入局。你受他一番知己,見他要尋死,本有拔刀相助的心,如今聽說又不要你費錢,只須各人拼出本銀,在臺面上擺一擺,轉瞬就可以發注大財,既幫扶朋友,自家又利益均霑,心中已是無有不肯的了。他又抓上一把銅錢用碗蓋著,做那廣東抓錢寶形式與你看,並將那其中的若何寶由你做,他們三人,都照你伸的指頭數目,分龍虎單雙四門的機關說與你聽。你衹要動了一點或好義或貪利的心,包管就偏偏在你自己手上,不知不覺的將碗下錢數弄錯了。假如碗裡是單數青龍,你倒伸了二個指頭,報了雙數白虎。你想,錢被人家贏了去,還是小事,那同夥的被你帶累,可就不好了!」我道:「我也不是個死人,怎麼會連幾個銅錢都不會數?」素蘭笑道:「全局的機關,就在要你自己做錯,不能埋怨別人。別人還要來埋怨你這一點兒巧妙。你未身歷其境,說了再也不會明白。我曾經留下個翻戲黨內容調查簿,明日沒有事取出來,倩個畫工配起圖來,與你一看就知道了。」
  我聽素蘭的一番話,始恍然大悟穆柔齋現在入了賭匪一流,不覺嘆道:「好端端的一個佐領少爺,流而為匪,未免可惜!」素蘭笑道:「他們這一班人,翰林院的太史公還不知道有多少呢!甚麼個把少爺,算甚麼希奇?我是甚麼人,他就有甚麼人來配你。從前我們揚州有個鹺商,喜歡扶鸞,他們黨中居然就有善於扶鸞的人上去。一日沙盤飛處,說是張恒侯臨壇,還留了四句詩是:
    露筋裂眥血痕幹,日甲三千午夜寒。
    千古傷心千古恨,自今猶望漢門關。
  你想,這詩句是若何雄渾有魄力,豈是編口號的人所可想的嗎?後來整整的被他們騙了兩三萬銀子去呢!聽說還送了鹺商一個標緻小老婆。」我笑道:「這還上算,雖是丟掉幾萬銀子,還落得個紅袖添香,錦衾侍寢。」說著,阿二已回向素蘭耳邊咕嚨了一大起,又匆匆的走去。素蘭候他走過,向我笑道:「豈有此理!他們別人不知道,難不成小穆也不清楚我同你的情分嗎?他叫阿二來向我商議,要我做中立國。事成之後,提二成客賬送我。我恐怕他們又想甚麼主意來損你,已經托阿二回絕了他們去了。」我聽畢素蘭的前後言語,感激之至。鍾上已是子正,覺得身體睏倦,想日後讀我書的人,也要眼倦了,索性大家睡罷!於是攜了素蘭的手,權入羅幃,將三十年經過的歷史,姑為擱起,先赴陽臺一夢。正是:
    白衣蒼狗尋常事,
    都付人間一夢婆。
  要知三十年後如何,且俟續部再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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